面对政治,一个女艺术家的参与和疏离
——萧淑芳1950 年代日记研究

2012-04-07 08:33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日记政治

熊 燕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萧淑芳(1911—2005),广东省中山市人,中国当代著名画家,生前为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副教授、教授,著名画家吴作人的夫人,以花卉画作享名于世,兼擅风景、静物、肖像画等。作为一个生活、学习、工作都非常严谨认真的女艺术家,萧淑芳一生中写下了大量的日记,这其中包括工作安排,作画情况,生活琐事,人员往来等,甚至每日的天气、见闻,她都会一丝不苟地记录。在她的日记中,不仅个人心路历程一览无遗,而且可以感受到当时的时代政治氛围,其1950 年代的日记则较好地体现了这些特征。

一 1951 年土改日记:对政治的趋同和响应

1950 年冬,新中国开始实行历时两年多的土地制度改革。此时,中国的文艺界也正历经着艺术思想的重要改变及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艺术为政治服务成为当时的社会大趋势甚至是时代特色[1]。“生活在这个时期的萧淑芳,作为‘旧社会的新女性’,她直觉地认为应该接受改造和锻炼”[2]43。于是,1951 年秋,萧淑芳积极响应中央关于土改的指示,抵达广东省恩平县参加土改。

萧淑芳参加土改历时四个月,其所写土改日记是从1951 年10 月16 日至1951 年12 月7 日。此时的她,同当时大部分知识分子一样,怀着对新中国的认同感,主动参与到土地革命中,期待接受新思想的洗礼,期望自己的政治水准能够提高到与业务水平相匹配的高度[3]。且当时大量的政治报告也一再引导知识分子,“参加土改工作太需要了。要下决心去工作,去革命……帮助农民工作,同时也提高了自己”[2]26。身处这种浓厚的政治氛围中,萧淑芳更加认真、虔诚地开展土改工作。领导的报告、同志的发言她都一字不落地记下来,并且字迹工整、版面整洁清晰。学习政治文件时,她还仔细地列学习提纲,写学习笔记。每学习完一个阶段,她都认真地做总结,包括土改工作遇到的麻烦,思想认识上的进步等。这段时间,她始终保持一种昂扬的姿态,向土改致以“革命的敬礼”。她一再表示,“要全心全意去搞土改工作”,“坚持真理,保证统一行动”[2]43。尽管在土改过程中,她也遇到过压力。如在恩平学习时,同志们批评她“战斗性不强,自信心不够,有点温情主义及文质彬彬”,[2]44但她并没有被吓倒,她始终相信自己,“跟着环境慢慢必能克服”[2]44。

时任中央美术学院副教授的萧淑芳,名门出身,从小养尊处优,是当时《良友》杂志所的推崇的名媛,却舟车劳顿地远赴偏远农村,“与贫雇农同吃同住同劳动,每日砍柴、喂猪、种田,甚至与猪圈比邻而居,吃一日两餐夹生的糙米饭”。[2]21萧淑芳所遭遇的挑战和艰辛可想而知。在其日记中还有这样的日程安排:“六点半起床,至八点学习文件,八至十点半学习(集中)。十二点食饭,至二点休息时间,二至四学习,五点食饭,后自由行动,七至九,党、团检讨会,九时睡眠。”[2]33即一天24 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只剩学习、开会。这里没有亲情、爱情和友情,只有热爱农民、仇恨地主的阶级感情。这里也没有教学、娱乐,只有冗长的政治报告,一而再的访贫问苦。土改时期的萧淑芳不仅得承受身心之苦,还得面对个人思想的不自由、艺术生命的挤压。由此,她改造的决心和毅力也可见一斑。

综观土改时期萧淑芳的表现,可以说,此阶段的萧淑芳对新中国及新中国的政策是认同和响应的。在参加下乡土改,与农民实行“三同”的过程中,她亲身体验了、认识了农民生活的疾苦和勤俭的伟大,作为资产阶级出身的她感到极端惭愧,以至于不断反省自己的“落后”和“消极”[2]43,一心想着“端正思想、端正行动”,“虚心学习,改造自己,为人民服务”[2]49。即便画一些普通的村景,她也题上诸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羊肠中道把我们引向战场”之类的革命口号。但艺术家的天性又会让她的笔端不时流露出对优美和恬淡的向往,对政治的背离[2]21。画作《月夜》就是很好的例子,对月色中的乡野田间极具审美意味的观照,别有一番韵致。之后几年的外出写生,更使她得以远离政治,释放心灵,思绪和灵感自由驰骋于笔端,后者也给她带来了1950 年代的艺术硕果。

二 外出写生日记:对政治的规避和疏离

1952 年4 月,全国开展起轰轰烈烈的“三反五反”运动、知识分子改造,即忠诚老实运动,在此大潮中,萧淑芳不断深入地对亲友及家庭关系进行阶级的清理和交待,并明确表示与之划清阶级界限[2]48。但一次又一次的检讨和交待也让萧淑芳衍生倦怠心理。1953 年中期,终于迎来一个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萧淑芳随即投入业务建设,潜心追求艺术。

1953 年7 月,萧淑芳随麦积山石窟考察团远赴甘肃进行石窟艺术考察。短短五十天的麦积山之行,萧淑芳完成了油画创作5 幅,水彩创作6 幅,临摹特写创作17 幅的高产成绩,其中包括临摹北魏《飞天图》及唐代塑像壁画,以水彩写生和线描勾写供养人及武士塑像等。1954 年在佛子岭水库工地写生期间,创作油画《水库工地儿童》、《佛子岭水库》,水彩《丁香花》、《大丽花》、《少先队员》、《过队日》等。其中,《丁香花》还成为了她的代表作,成就一段难以逾越的高峰。1955 年赴内蒙古大兴安岭和海拉尔等地写生,以水彩画描绘少数民族人物,创作了《小骑手》、《鄂温克族姑娘》等。1956 年赴旅顺、大连海军基地写生,作国画《海边垂钓》、《女教师》等,并为人民美术出版社作水彩年画《迎春》、《母子图》。1957 年夏赴青岛写生,作国画《青岛港假日》、《寄情》等。1953 年至1957年,外出写生期间,萧淑芳采撷自然人文之美,有机结合水彩画和水墨画技法,创作了一系列优秀的作品。此时的萧淑芳,创作成为要务,政治退居二线。

当然,在那样一个“艺术为政治服务”思想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完全依照自己的意志随心所欲地作画并不现实。伴随着一系列座谈会、工作计划、情况汇报,萧淑芳的作画心境大受影响。在萧淑芳1953 年8 月22 日的麦积山日记中,表达过“一比丘形象色彩极美,有空想画一特写[2]82”的想法。但此时是无暇顾及自己偶尔冒出来的艺术灵感了。因为前几天的开会计划已经说明,本月25日要完成临摹工作。在必须“听将令”完成任务的前提下,终于导致萧淑芳的“不感兴趣”、“草率画完”,对政治的厌倦和抵触情绪自然流露[2]75-83。更带有明显政治痕迹的,如1955 年所作的《黑龙江达赉湖边》。在当时,动辄要求在风景画中加上劳动人民,是为“主题性创作”。这幅画从整体上看,原本是一幅静谧、自然的达赉湖风景,可湖边却突兀地出现了伐木工人在劳作的场景。政治气候导致题材表现得不自由,由此彰显。但是,在1954 年佛子岭水库工地写生时,萧淑芳又不乏这样真诚的感叹:无产阶级伟大的忘我精神实在可佩[2]99。对劳动人民,萧淑芳始终怀有一种感佩和热爱之情,以至画英雄模范的宣传画、年画、连环画等,她都尽心尽力地参与。并且,此时的她还在试图努力跟上时代的步伐,尝试着画出新时代的新形象[4]。以萧淑芳1953 年—1957 年期间创作的三幅自画像为例,这3 幅自画像一改其“名媛”、“淑女”姿态,而被演绎成浓眉大眼、健壮红润的典型的农村劳动妇女形象。此后,认识的人纷纷表示这些形象并不是真正的她。就此,她的外孙女吴宁解释:“当时萧先生的确是认真地接受思想改造,努力将自己融入到人民大众中去,她是发自真心才画了那些自画像”[5]。当然,我们毫不怀疑这些自画像是萧淑芳真心希望改造自己、跟上时代所作的努力,可萧淑芳毕竟掩藏不住内心的向往,对花卉和儿童的天然喜爱,使她作品中的“革命主题”也有别于他人。典型之作,如以她自己的女儿为原型的《少先队员》、《阿姨赛妈妈》。儿童的天真和花卉的嫣然,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其画作的政治性和革命性。尽管如此,萧淑芳依旧无法克服自己内心的矛盾。1955 年4 月,加入民盟的行为更体现了她与政治是合是离的纠结,这同时也为后来“更进一步”厌倦政治埋下了伏笔[2]114。

三 1958 年日记:对政治的厌倦

早在1955 年,“反胡风运动”已经使文艺界的知识分子开始对自己的判断失去信心,对周围的人普遍怀疑。紧接着,肃反运动的残酷和广泛更使大家感触良多[2]108。1957 年,随着反右运动的深入,萧淑芳和丈夫吴作人在自家居所举行的“十张纸斋”晚画会——这个曾被《北京日报》誉为“中国的文艺复兴”的活动,也被冠以“反革命裴多菲俱乐部”,“黑画会”之名受到批判,并被迫终止[6]。可以说,这次的反右运动正式成为一个导火线,它不仅改变了中央美院的格局,使萧淑芳产生了对政治的厌倦心理[2]154-167。

比较能直观地感受到萧淑芳对政治的厌倦,是萧淑芳在1958 年日记中的涂画。在萧淑芳此阶段的日记中,严肃的政治学习笔记之间出现了一系列与文字内容不相干的小花、叶片、图形、波浪、以及人物的侧面等。事实上,这些涂画自1957 年9 月18 日下午对王曼硕的批判大会笔记便开始了。萧淑芳似乎在政治的缝隙中找到一个出口,在左奔右突的探索中找到了自我表达的路径,而那些涂画正是她内心的自白。日记本页与页的夹缝间密密麻麻的碎点,呈现出她内心的焦躁和无聊;一张张听报告的同志的侧脸,映照出她对冗长乏味的政治报告的厌倦。而对各式花卉和枝叶的仔细描画,也从侧面体现出在思想禁锢之余,萧淑芳对专业探求的不放弃。

另外,萧淑芳对政治的厌倦还表现在,家庭的地位被上升到史无前例的高度,萧淑芳甚至一度有离开工作岗位,回家做家庭妇女的想法[2]177。正如1958 年5 月的系会上,叶浅予给萧淑芳提意见时所说,“(萧淑芳)旧家庭妇女……不易关心外界问题,好像有危险似的,对政治保持一定距离”,“有躲避政治思想”[2]177。在此,家庭成为萧淑芳躲避政治最好的理由。

原本萧淑芳是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又长时间接受过传统文化的熏陶,其出身及成长经历决定她对于家庭有着天生的爱护心理。面对外界的相互揭发和批斗,她愈加想要回归家庭,远离纷争。这一想法诉诸于实践便是她对丈夫及女儿的关注。首先是对丈夫吴作人。在萧淑芳1958 年4月1 日到4 月30 日的生活日记中,31 则日记,“作人”二字出现的频率高达19 次。包括接送作人,看作人画画,与作人散步,帮作人整理画稿等。她还在日记中详细记录每一次作人的血压,随时关注他的身体状况。因为心中装着家人之爱,“晚写交心书”,她也能感觉“杏花满山,空气清新可爱”[2]208。纵观1958 年4 月的日记,这段时间萧淑芳每日的行程,除开会的时候到校,或看看画展,其它的几乎都是围着吴作人在团团转,可以说,吴作人成了她生活的中心甚至全部。而创作方面,仅仅只有四处提及。在1958 年6 月的日记中,从6 月25 日至6 月28 日,每天记载的只有吴作人。除了吴作人,女儿萧慧也是一大关注点。出门在外,她从不忘给女儿写信。收到女儿的来信,她的心情即大受鼓舞,这在几次外出写生的日记中都有文字证明。对女儿小慧的身体她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时隔多年,萧淑芳1958 年的日记中还夹有同仁医院给女儿萧慧开的免剧烈运动及重体力劳动证明书,可见萧淑芳对女儿的用心。

众所周知,1958 年是个异常兴奋和跃进的—年,而投射在萧淑芳这里却是极其冷淡和平静。尽管在萧淑芳1958 年的日记中也不乏当时的政治报告和会议的文字记录,但个人生活与宏大事件之间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读她的日记给人一种巨大的疏离感,恍如隔世。一面是纷争、批斗,浮夸、荒诞的外部世界,一面是萧淑芳日记中那个平静、简单、温情的家庭世界。对自己参与和经历的大事件,萧淑芳也会如实记录,却不会作任何评论,如同一个不动声色的旁观者。关于轰轰烈烈的大跃进,萧淑芳只有这么一句:“3 月3 日晨返校,陈沛同志报告,下午大跃进,各系教员主任挑战”。[2]208至于大鸣大放运动,她只是在3 月14 日的日记中提及“下午赴校,领导上有些布置,要继续大鸣大放”[2]208。什么时候开始的“大鸣大放”,“大鸣大放”进行得如何,从她的字里行间我们几乎得不到任何消息。甚至1958 年,丈夫吴作人被任命为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这样的大喜事,萧淑芳的日记中也只字未提。她的隐忍和淡泊,对政治有意识的远离由此可见。随后,很长一段时间,在一系列残酷的政治运动中能保存自我,较少地受到批斗和伤害,恐怕也与萧淑芳隐忍淡泊的性格以及对政治的疏离心理有很大关系。

“日记”将萧淑芳在1950 年代的那段生活作了如实地记录,也对那个时代作了真实的记录。我们从中既可以触及一个女艺术家的内心世界,也可以感知一个时代的变迁。尽管这种记录通过作者的自我认知的过滤,必然带有明显的个人印记,但正如萧淑芳对鸢尾花的创作,删繁就简、去掉多余的旁支,部分上有失真实,而整体呈现的是宁静与和谐。疏离政治,保持内心的一片从容与淡泊,萧淑芳藉此挥洒她灿烂的艺术才情,成就了她这一时期的创作高峰。尽管在之后的岁月中,她还是会响应号召,去京郊十三陵水库劳动,到京西城子煤矿、武昌车厂体验生活,1978 年的她还参加了中国妇女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并当选为执行委员,1982 年担任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妇女工作委员会委员……但对于政治,萧淑芳的心理一直保持着一份回避和淡然。或许正因如此,才成其百年绰约,立于苍茫历史之间。

[1]朱青生,吴宁.时光遗韵中的透明:萧淑芳的水彩研究[J].荣宝斋,2011(6).

[2]吴宁,朱青生.百年绰约:萧淑芳艺术[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1.

[3]李立志.变迁与重建,1949-1955 年的中国社会[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2:276.

[4]姚玳玫.自我画像:萧淑芳专题展序[EB/OL].http://www.wuzuoren.org/?p=3643.

[5]韩见.萧淑芳:天生喜欢人世间美的事物[EB/OL].http://www.bundpic.com/link.php?linkid=13976.

[6]吴宁.吴作人[M].武汉:湖北美术出版社,2003:4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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