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坤
(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2)
著名词人夏承焘《瞿髯论词绝句·张惠言》云:“茗柯一派皖南传,高论然疑二百年。辛苦开宗难起信,虞翻易象满词篇。”这首诗特地指出张惠言以易论词的词学宗旨,可谓独具慧眼。张惠言词学来自易学,他选词、论词深受易学的影响。前人对此已有所论述,但不够明确,他以易论词,一方面是探求词的微言大义,另一方面运用象理比附的原则阐释词的义理,因此,他的词学与易学有内在的逻辑关联。
一
张惠言与惠栋、焦循并称为清代易学三大家。他少受《易经》,即通晓大义。嘉庆八年扬州阮氏琅嬛仙馆刊刻《张皋文笺易诠全集》,收录张惠言有关《周易》的论著,有十二种之多。而张惠言最为精通的易学是东汉三国时虞翻的《易经注》。他治《易》以虞翻为主,并参稽他家,求其条贯,明其统例,释其疑滞,信其亡阙,通过对易象的剖析来探求其中的义理,继贤续绝,功莫大焉。他在《易义别录序》中详细叙述了《易经》授受谱系:“《易》之传自商瞿子,以至田生,惟一家。焦氏后出。及费氏为古文,而汉之《易》有三。自是之后,田氏之《易》,杨、施、孟、梁邱、高氏而五,唯孟氏久行。焦氏之《易》,为京氏。费氏兴而孟、京微焉。夫以传述之统,田生、丁将军之授受,则孟氏为《易》宗无疑,而其行不及费氏者,以传受者少,而费氏之经与古文同,马融、郑康成为之传注故也。”又《孟氏》云:“汉兴,言《易》者自田何。田何之传王同、周王孙、丁宽、服生,各著《易传》。杨何受王同,蔡公受周王孙,亦各有传。田王孙受丁宽,授施雠、孟喜、梁邱贺,施、孟、梁邱各为章句。……永嘉之乱,诸家尽亡,而孟氏阙佚之书幸存。……夫学者求田何之传,则唯孟氏此文;求孟氏之义,则唯虞氏《注》说,其大较也。”由此,可以得出虞翻治《易》之谱系,虞翻从孟喜受《易》,孟喜从田王孙受《易》,田王孙从丁宽受《易》,丁宽源自田何,田何源自商瞿,商瞿源自孔子。张惠言阐明虞翻《周易注》渊源有本,是为圣人嫡传,表明《周易注》的正宗地位。他研究《周易注》的目的,一方面在于“探赜索隐,以存一家之学”,还在于“翻之言《易》,以阴阳消息六爻,发挥旁通,升降上下。归于乾元用九,而天下大治。依物取类,贯穿比附,始若琐碎,及其深沉解剥,离根散叶,畅茂条理,遂于大道,后儒罕能通之”①。他晚年在《文稿自序》中还说:“求天地阴阳消息于《易》虞氏,求古先圣王礼乐制度于《礼》郑氏,庶窥微言奥义以究本原。”②也就是说,张惠言依据“依物取类,贯穿比附”的方法研究周易的目的不仅要全面恢复虞翻《周易注》的本来面目,尤其在于探究《易经》的大义,明乎天地阴阳消息,重现圣人之道,从而实现天下大治的政治意图。因此,他治《易》贯穿强烈的经世致用的现实功利目的。
张惠言这一学术趋向也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文学活动,他在《文稿自序》中回顾了他的文学经历,他少学时文,后好辞赋,由辞赋创作转攻古文,由古文创作又求之于经学,“微显阐幽,开物成务,昭古今之统,合天人之纪”,达成对经学之道的深入理解,而“道成而所得之浅深醇杂见乎其文”,因此,他的文学创作与经学研究紧密相联,不可分离。毫无疑问,张惠言是一位经学家,他选词、论词也同样贯穿他的经学思想。嘉庆二年(1797年),他编成《词选》二卷,选录唐五代两宋词人44家116首词作,并撰成《词选序》一文,体现了选词、论词的宗旨,而这种选词、论词的宗旨又深深打上易学的烙印。张惠言以经学家的眼光来看待词作,通过治易的方法来论词,就赋予词更深刻的内涵和社会价值。概而言之,张惠言词学思想一是体现在注重词“深美闳约”的主旨,二是运用“依物取类,贯穿比附”的原则探究词的义理。
二
清初,浙西词派特别尊崇南宋词人姜夔、张炎,讲究词的格律,力求醇雅,忽略词的内在意蕴。张惠言对这种词风深为不满,他在《词选序》中说:“意内而言外,谓之词。”特别强调词的思想意蕴,注重发掘词所蕴涵的儒家义理。他十分推崇温庭筠的词,认为唐代词人以温庭筠为最高,因为“其言深美闳约”。在他看来,温庭筠之词,语言简约华美,意蕴深邃,境界宏大,代表词的最高成就。对于宋代词人,他认为张先、苏轼、秦观、周邦彦、辛弃疾、姜夔、王沂孙、张炎等人的词作“渊渊乎文有其质焉”,受到他的称许。而柳永、黄庭坚、刘过、吴文英等人的词作“荡而不反,傲而不理,枝而不物”,也就是说词作秾艳放荡、傲慢无理、言之无物,因而受到他的诟病。他是以经学家的眼光来看待词的创作,以易论词,通过评笺前人词作来揭示词所表达的儒家义理。
张惠言评笺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云:“此感士不遇也。篇法仿佛《长门赋》,而节节逆叙此章从梦晓后领起,‘懒起’二字,含后文情事。‘照花’四句,《离骚》初服之意。”温庭筠这首词描绘一位女子晨起梳妆打扮的情景,表现她落寞孤单的心理情感和对爱情的向往。张惠言用香草美人阐释手法,赋予此词深沉的意蕴,认为这首词是表达士子怀才不遇的主题,具有“《离骚》初服之意”。《离骚》有云:“退将复修吾初服。”屈原信而见疑,忠而见谤,遭谗被逐,乃赋《离骚》。《离骚》是屈原表明他虽不被君王重用,仍要加强个人道德修养,希图有朝一日能得到君王赏识实现自己的美政理想的愿望。因此,张惠言认为温庭筠《菩萨蛮》和《离骚》具有相同旨趣,表达怀才不遇的主题,这是他从经学立场出发来对温庭筠词的解读。
他评笺欧阳修《蝶恋花》云:“‘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也;‘楼高不见’,哲王又不悟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范作乎?”一般认为,欧阳修的《蝶恋花》表达的是一种惜春之情。张惠言将这首词与《离骚》联系在一起,从而赋予这首词政治寓意。屈原《离骚》有云:“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意思是说世道浑浊嫉妒贤能之士,贤人的美德被掩蔽而恶行肆虐。闺房幽深遥远难以到达,哲王(即楚怀王)又不醒悟。屈原因受小人排斥遭放逐,借《离骚》抒发其忠君爱国的情怀。张惠言认为欧阳修的《蝶恋花》具有和《离骚》相同的寓意,暗示奸臣当道,政治黑暗,抒发贤人遭受迫害以至报国无门的政治苦闷。
他评笺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云:“此东坡在黄州作。鮈阳居士云:‘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独往来’,无助也;‘孤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考槃》出自《诗经·卫风》。《诗序》云:“刺庄公也。不能继先公之业,使贤者退而穷处。”③朱熹《诗集传》云:“诗人美贤者隐处涧谷之间,而硕大宽广,无戚戚之意,虽独寐而寤言,犹自誓不忘其乐。”④历来对《考槃》诗的理解,一是依据《诗序》的解释,认为是讽刺君王不重用贤人,一是说是歌咏隐士的诗。张惠言认为《卜算子》与《考槃》题旨相似,将两种说法综合起来,并援引鮈阳居士的解释,认为贤者隐居而不忘君国之忧,赋予《卜算子》一种深沉的政治内涵,深化了苏轼词的旨意。
张惠言认为词源于诗,与诗赋同类。他说:“词者,盖出于唐之诗人,采乐府之音,以制新律,因系其词,故曰词。……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词属艳体,花间尊前,娱宾遣兴,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张惠言一反常调,将词与诗骚并举,认为词与诗骚一样具有深沉的思想情感内涵,获得与诗骚同等的地位。
王国维认为:“飞卿《菩萨蛮》、永叔《蝶恋花》、子瞻《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王国维的批评亦苛责过甚。谭献《复堂词录叙》中说:“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温庭筠词或无政治寓意,但作为读者的张惠言未必未有此种解读。后人沿袭王国维的说法,指责张惠言论词有穿凿比附之嫌,却没有客观看待张惠言以经论词的学术趋向和政教意识。张惠言《词选》的评语,贯穿了他比兴寄托的词学主张,上追风骚,发挥词的讽喻美刺的功能,揭橥词所蕴含的微言大义,以达到经世致用的目的。
张惠言生活在乾嘉之际,清朝面临种种社会危机,考据之学一度兴盛后渐趋消歇。当时学者由汲汲于训诂之学而转向义理,为现实危机寻找理论上的支撑,一种适应时代需求的讲求经国济世的常州学派应运而生。张惠言作为常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他的经学研究始终贯穿经世致用的目的,他研究《易经》就是要重现儒家之道而付诸实践。他在《易纬略序》云:“通天意,理人伦,明王度,盖《易》之大义条理毕贯,自诸儒莫能外之。”他通过对《易经》的研究来阐发儒家的伦理思想和礼乐制度,为统治者治理天下提供理论上的指导。张惠言这种强烈的经世意识深深地影响了他的词学研究,他认为南宋以后,词“正声绝”、“规矩隳”,词人创作“安蔽乖方、迷不知门户”,因此,他要“塞其下流,导其渊源”,恢复词的风雅传统,编辑《词选》,力挽颓风,“义有幽隐,并为指发”,以期恢复词的“正声”地位。张惠言试图通过《词选》,抉剔前人词作中所隐含的儒家义理,这与他治易以求“天地阴阳消息”的思路是一致的。
三
张惠言探究词的义理,是运用象理比附的原则来进行的。他说:“其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极命风谣里巷男女哀乐,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然要其至者,莫不恻隐盱愉,感物而发,触类条畅,各有所归,非苟为雕琢曼词而已。”⑤他认为词的创作“缘情造端,兴于微言”,“感物而发,触类条畅,各有所归”,也就是说词人描写物象带有一定的主观感情色彩,包含深刻的思想,物象与义理之间有一种对应指向关系,读者借助于词人所选择的物象,比附联想,触类旁通,以探究其中的微言大义。
张惠言象理比附原则源于他治《易》方法。他在《周易虞氏义序》中说虞翻治《易》:“依物取类,贯穿比附,始若琐碎,及其深沉解剥,离根散叶,畅茂条理,遂于大道,后儒罕能通之。”比较《词选序》与《周易虞氏义序》两篇序文,就可以发现张惠言词学与易学的内在逻辑联系,也即他的词学思想来自他的易学思想。张惠言治《易》承袭虞翻的理路,通过卦象来探究义理。他说:“《易》者,象也。《易》而无象,是失其所以为《易》。……若乃本天以求其端,原卦画以求其变,推象附事,以求文王、周公制作之意。”⑥又说:“孟氏说《易》,本于气,而以人事明之。然虞氏之论象备矣,皆气也。……夫理者无迹,而象者有依;舍象而言理,虽姬、孔靡所据以辩言正辞,而况多歧之说哉!设使汉之师儒比事合象,推爻附卦,明示后之学者有所依逐,至于今,曲学之响,千喙一沸,或不至此。”⑦张惠言治《易》重视象的作用,在他看来,《易》就是“象”。“象”指卦象,不同卦象代表日月山川、风雨雷电乃至社会种种复杂现象,是具有深刻象征意味的符号,象征万物阴阳、刚柔、强弱等性质,包含宇宙万物的哲理。卦象与社会人事有一种对应比附关系,《易》理依附卦象而存在,因此人们“推象附事,以求文王、周公制作之意”,通过卦象来探究自然、社会、人事发展变化的规律,进而发现世界的本质。张惠言赞同虞翻治易“依物取类,贯穿比附”的方法,就是因为通过这种方法能实现“畅茂条理,遂于大道”的目的。张惠言论词强调“感物而发,触类条畅”,也是希望对词之物象的分析解读以探究物象背后隐含的义理,触类旁通,寻找物象与义理之间的比附关系,以达到对词作的深入阐释。因此,这两者之间有内在联系,他是以治《易》的方法来论词的。
他在《七十家赋钞目录序》中说:“言,象也,象必有所寓。”也就是说文学是一种形象的艺术,形象总是负载着人类的特殊情感意愿,某种形象引起内心的共鸣,长期蓄积胸中,然后通过文学创作加以表达。形象与情感之间存在着对应指向关系,因此,在阐释唐宋词时,张惠言就运用这种比附原则,执象以求意,取类以附义,对词进行创造性的阐释。“在张惠言看来,词家的创作思维过程中,贵在能‘触类条鬯’,即能构造饱满地寄托作者幽情隐意的形象系统;《易》家领会《易》象系统的寓意时,贵在能‘鬯茂条理’,即能淋漓尽致地感应到贯通于言象中的意理。论词与论《易》都用到‘条鬯’一词,也颇耐人寻味。”⑧
综上所述,张惠言以易论词,探究词的微言大义,为后人论词另辟蹊径,拓展词的新境界,尽管其中不无扞格之处,但符合“主文而谲谏”的诗教传统,为词的阐释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对有清一代词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注释:
①张惠言:《周易虞氏义·自序》,《续修四库全书》第2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29页。
②钱仲联:《张惠言文选》,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24页。
③《毛诗注疏》卷五,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册,第251页。
④朱熹:《诗集传》,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42页。
⑤张惠言:《词选序》,见钱仲联:《张惠言文选》,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58页。
⑥张惠言:《丁小疋郑氏易注后定序》,见《常州五学派选粹》,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435页。
⑦张惠言:《虞氏易事序》,见《常州五学派选粹》,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第424页。
⑧曹虹:《阳湖文派研究》,中华书局,1996年,第1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