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休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论“狂人”真善美的现实主义特征
何 休
(重庆三峡学院,重庆万州 404100)
鲁迅的《狂人日记》运用“独白体”(日记)特殊格式,塑造了主人公“狂人”真、善、美的典型形象,将封建家族的“叛逆者”和“迫害狂”中的“这一个”刻画得既生动又真切,充满了鲜活的血肉和强烈的时代气息,让千千万万读者都受到极大的震撼。这是“狂人”形象和《狂人日记》强大的艺术生命力和审美价值之所在。
“狂人”;叛逆者;迫害狂;反封建;真善美
鲁迅的《狂人日记》,以强烈的时代色彩、感人的艺术形象和深刻的思想内函,震撼了一代人的心弦,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不朽的开山篇。由于这篇小说“格式的特别”(鲁迅语),长期以来人们对其主人公“狂人”形象的认识就一直存在分歧:有人认为“狂人”是一位十分清醒的“反封建反传统的猛士”,“一个比较完整的资产阶级民主主义者”,“狂人”其实不狂,不过是封建压迫下的“佯狂而已”[1]。有人则认为“狂人”是十足的“疯子”,绝不是什么反封建战士,否则“《狂人日记》就不是《狂人日记》,而是《战士日记》或《思想家日记》了”,至于作品反封建的主题,只是“鲁迅采用了特殊的表现手法——传统的寄寓方法”,“寄寓”在“狂人”随口乱讲的“疯话”中传达给读者的,因而鲁迅的《狂人日记》只是一篇“寄寓性质”的小说而已[2]。这两种对立的说法,虽然颇有影响,但都不符合《狂人日记》的创作实际。
我们对作品主人公“狂人”形象的认识,既不能脱离人物的社会历史背景,即不能脱离人物的思想、性格、遭际、命运和心态发展与整个周围环境的关系之辨证的考察,更不能脱离作品对人物的心理特点、精神状态和思想性格的具体描写,不能脱离小说文本——独白式日记体小说——的特点及其个性化的人物语言(具有叛逆性的知识分子语言)的表达方式。这就是说,我们必须把对小说主人公的社会分析、心理分析和对小说文本的分析三者结合起来,进行系统的辨证的综合的考察研究,而不能孤立地形而上学地去看取“狂人”的语言,这才是我们认识“狂人”真实面貌,把握作品创作方法的唯一可靠的途径。
“狂人”生活在怎样的历史环境和社会环境之中,他是作为什么样的角色出现的?这是我们研究“狂人”时,首先要弄清楚的问题。
鲁迅创作《狂人日记》,确曾受过19世纪30年代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果戈理的同名小说的启迪,但这仅仅是创作方式上的借鉴。鲁迅笔下20世纪初期的中国“狂人”,却是中国社会历史的产儿,它反映了鲁迅对于中国历史的深刻研究和对于中国现状的深刻认识,反映了虽然经过辛亥革命却仍然处于极端黑暗痛苦之中的中国人民日益强烈的反封建的革命要求。当时,中国社会正面临历史的巨大转折期。由于旧民主主义革命的失败,封建主义的复辟,军阀的混战及其更加野蛮的压迫、统治,使旧中国的社会更加腐烂,中国人民再也无法继续长期忍受封建势力——大小军阀、豪绅、地主的黑暗统治和残酷压榨,他们开始了新的觉醒。具有悠久历史和古老传统的中华民族,不管是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任何方面,都需要来一场彻底的大变革!而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所激起的世界无产阶级革命潮流,中国工人阶级登上政治舞台,加速了这场大变革的到来!摧毁旧的,迎接新的,这就是当时全中国人民的共同愿望。
但顽牢的中国封建势力,盘根错节;狡猾的帝国主义侵略势力,与之紧密勾结,它们是绝不甘愿退出中国历史舞台的。它们不但从政治、经济上更残酷地压迫、剥削中国人民,而且尤其重视利用中国传统的封建礼教,从思想上统治和奴役中国人民。它们同“五四”新文化运动相对抗,掀起一股尊孔、复古的反动逆流。在当时思想领域里,也是“旧的浓雾遮天盖地,新的生机跃跃欲动”。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和顽牢的封建主义在思想文化领域的斗争,在“五四”前夕就已十分激烈。这一斗争,自然要席卷到每一个家庭。在封建士大夫家庭内部,新与旧的斗争,封建卫道者和叛逆者的斗争,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产生和激化起来的。
“狂人”,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历史环境中,从封建士大夫家庭内部,分化出来的一个封建阶级的叛逆子弟。作品对“狂人”的阶级出身和个人身份,作了明确的交代:他父亲死后,“大哥正管着家务”,收租纳课,十分刻薄,荒年时节,“佃户要减租”,他说“不能”。这个家庭,不仅残酷剥削农民,而且家长的君权思想、族权思想、神权思想和重男轻女的思想,都很严重。为了维护封建孝道和重男轻女,“狂人”的妹子还在五岁的时候,就作了“牺牲”,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很深,二十多年后他还能回忆起妹子那“可爱可怜的样子”。尤其是当他一步步走上叛逆的道路以后,家庭对他的压抑和迫害,就日渐厉害了,这充分反映了这个家庭的封建性和反动性。在这样的家庭中,目睹家庭的悲剧和社会的黑暗,在改良主义社会思潮的影响下,年轻的“狂人”开始走上了叛逆的道路,追求新的光明和真理。在“狂人”的“日记”中,通过回忆的方式,追述了“狂人”早在“二十年前”,即大约戊戌“维新”、义和团运动的时期,就曾“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薄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这算是在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运动的影响下,封建家庭中分化出来的具有维新倾向的叛逆子弟。
此后在“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受了资产阶级旧民主主义革命思想的熏陶和辛亥革命失败的刺激,他的思想固然要跟着发生变化。这一段历史,在小说的描写中虽然是一个“空白”,但是我们可以结合当时的社会历史,按其性格发展的逻辑,用推测和想象来填补,总之,这是一个过渡期。因而“二十年”以后的一天晚上,他猛地看见了明亮的月光,便触发了对长期黑暗生活的感慨,表明了他从当时的新文化运动中看到了新的希望,思想发展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阶段。《日记》中是这样写的: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我不见他(指月光——笔者),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
这是对过去生活的彻底否定;对即将开始的新的人生的热烈追求。可以推想:倘不遭到封建家庭的无情的禁锢,他也要以反封建的民主战士的姿态,投入波澜壮阔的新文化运动的战斗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令人积极奋发,精神爽朗,因而狂人感到眼前的月光特别地耀目,似乎三十年不曾见过似的。这表明他完成了从封建阶级的叛逆子弟,到彻底反封建的民主主义战士的重大转变。尽管这个转变,限于《狂人日记》的特写的题材,写得十分含蓄、笼统,但还是从具体的文字中反映了出来。
封建统治阶级固然极其害怕劳动人民“造反”,而对于本阶级的叛逆子弟,也是极其恼火而绝不允许的。他们懂得“败家子”的厉害,总要尽力压制;压而不服,则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封建的家法、族规,就是为此而设的。随着“狂人”的日益觉醒和走向反抗,旧社会、旧家庭对他的反感和压迫就日益加深。作品一开始,就给读者展现了觉醒的“狂人”所具备的鲜明的反封建战士的思想品格,和他深受压迫的心理状态,给人以极深刻的感受。
从作品的描述中,我们看到,这个封建阶级的叛逆者,遭到了几乎所有的封建卫道者的反对:豪绅、地主如赵贵翁之流,家族长辈如大哥之流,奴才走狗如陈老五之流,所有这些人,沆瀣一气,从四面八方包围他,诬蔑他和迫害他。只因他“二十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赵贵翁之流“听到风声”,就很为古久先生“代抱不平”,早就骂他是“狂徒”、“异种”了。造谣、诬蔑,作为迫害的第一步,是显而易见的。赵贵翁一见面,“脸色便怪”,使他觉得“似乎怕”他、又“似乎想害”他;甚而连小孩子受了那股流言的影响,“也睁着怪眼睛”看他,使他觉得“似乎怕”他、也“似乎想害”他。还有谁愿意和他接近呢?这种情景,长此以往,怎么能不使他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难怪他说:“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伤心!”
一般乡村民众受封建主义长期统治而习以为常,虽有痛苦,却因受封建礼教流毒太深而麻木不仁,这样,群众和他之间的隔阂就是很严重的。这种情景,就更增加了他的反封建斗争的艰难。他痛切地感到:“他们——也有给知县打过枷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的脸色,全没有昨日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他们都把他当做“疯子”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啊!他感到深深的孤独了。这就加速了他的精神病患的发生。
在这种孤独的抗争中,封建统治者惩罚叛逆者的刑法,他是知道的:“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甚至还给你一个“赐”字,既要你死,还要你“感恩”。他深深意识到自己随时都有牺牲的可能,精神便高度紧张,因而他一面反抗,一面保持高度的警惕,对周围环境的疑心自然更加重了。当对他的压迫的网进一步收拢的时候,他终于因为感到孤独无援而过分地紧张恐怖,被逼到了发狂的地步!
作者鲁迅学过医学,懂得“迫害狂”的病理,因而对主人公受迫害致狂的病理特征刻划得相当细致逼真。这种病理特征,就是特别地多疑、过分地敏感、对于外界刺激不加分析地主观反应、极端紧张的精神状态,以及对于压迫势力的高度惊惧、仇视和警惕。所有这些,在作品的描写中都有突出的表现。例如,开头一则写他见了月光“精神分外爽快”,感慨之余却又立即警惕起来:“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由狗眼引起刺激,联想到赵贵翁之流“人眼”的可怕,就已经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神经过敏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到《日记》第二则,这种受迫害的病态心理进一步发展了。他看到“今天全没有月光”,精神立即紧张起来:“我知道不妙。”由暗夜引起这样的紧张情绪,这显然是一种病态反应,紧接着便翻腾起白天的经历来:“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眼色便怪”,这是他实际观察所见,而从眼色意识到赵贵翁“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则是他过于敏感而引起的对压迫势力的警惕。接着看到“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议论我,又怕我看见。一路上的人,都是如此”——这是他以警惕的目光观察周围的的环境,反映出世人对他的隔膜及其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必然感到的孤独和刺激。这是现实主义的描写。而当他从中发现“最凶的一个人,张着嘴”,对他“笑了一笑”,他“便立刻从头直冷到脚跟”,并且臆断出:“晓得他们的布置,都已经妥当了!”这种反应,是从过去的经验中唤起的联想,引起对于压迫势力串通一气、坑害青年的极端惊悸。这已经是“迫害狂”病态心理的典型表现了。但他毕竟是反封建的斗士,惊悸之余,仍然镇定下来:“可我不怕,仍旧走我的路”,显示了他不同于别的“迫害狂”患者的特有的斗争性。这是真实心理的写照,生动地反映了他基于神经过敏的主观错觉和坚决反封建的思想品格之上的复杂心理。这种“狂人+战士”的复杂心理,正是“迫害狂”的病态心理和反封建战士的思想品格结合在一起的真实反映。
他又遇到“前面一群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他,“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这是实写他观察所见,反映出孩子们对被视为“疯子”的人的害怕与隔膜。客观地看,小孩子并不一定有什么恶意,但他却大受刺激,不禁激动起来:“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你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这是由于他心灵深受摧残,引起病态的多疑而产生的思想行为。他就沿着这条与人隔膜的主观狭窄的思路想下去,想到“廿年以前曾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的事,并联想到:“赵贵翁……听到一点风声,带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们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经过一番思索,他猛然省悟道:“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必须指出:虽然在强大的封建势力压迫下,他把眼前的情势看得太严重,太逼人了,具有很大的疑心成分和主观臆断色彩,表现出一种精神病患者的病理特征,但是二十年前踹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这件事情,确实是他被封建专制势力视为“狂徒”、“异种”,对他进行迫害的开始。这件事情发展的结果,就是社会的和家庭的封建势力对他的一连串压迫,一般群众对他的愈益加重的隔膜,终于导致“迫害狂”病症的发生,他怎么能不刻骨铭心地记住这件事以及由此而引起的对他日甚一日的压迫呢?所以,鲁迅在对“迫害狂”病态心理的描写中,始终没有磨灭他作为一个封建阶级的叛逆者——一个反封建民主战士的品格,他是始终记得他的敌人的!
《日记》的第三则,写他终于被囚禁的遭遇和他心中对于“他们会吃人,未必不会吃我”的恐惧。他在恐惧中考察历史,发现一个触目惊心的史实: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天,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这虽然是“迫害狂”患者奇特的幻觉和由此引起的紧张心理,却同时显示了他对于两千多年的封建专制制度和旧礼教的深刻认识和彻底批判,充分表明了他所达到的时代先驱的思想高度。这绝对不是一般“迫害狂”患者所能企及的!
他被关押以后,病情进一步发展,而他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揭露批判也愈加深刻,其反抗行动也愈加强烈了。情节发展到《日记》第四则,他把“大哥”请来给他诊脉的“何先生”看成是“刽子手扮的”,是“借了看脉这名目,踹一踹肥脊”,这既表明了他对“大哥”的憎恶,也表明了他对那老先生的警惕。老先生临去时嘱咐大哥“赶紧吃吧”,大哥“点点头”,按情理,这显然是老先生吩咐大哥早点把药熬好给病人吃,但是他却按照自己的思维逻辑,把老头子的话理会成叫大哥“赶紧”吃掉他!并且把这当做一个惊异的发现:“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至此,他那深深被迫害的心理状态和他强烈的悲愤,已经得到了充分的表现。
《日记》第六、七、八、九则,叙写“狂人”在被幽禁中那些思考,那些联想,那些推断,都表现着他对压迫势力的深刻认识和批判;《日记》第十一、十二、十三则(最后一则)联系他自己继续深思,都是遵循着他深受迫害而致“狂”的封建阶级叛逆者的独特思路,一层进一层地剖析了他受迫害的感受和内心的呼喊。所有这些,都只能出自一个具有反封建觉醒意识的特殊的“迫害狂”患者的头脑。作品以生动的描写充分表明:他是“迫害狂”患者,又是“迫害狂”患者中独特的“这一个”!其独特的“这一个”的特色,是极其鲜明的,不能抹杀的——这便是彻底地反封建的民主主义战士的思想性格。
这个“狂人”可歌可泣的,是他成为“迫害狂”患者后,依然始终不渝地坚持着反封建的战斗。他的批判斗争的矛头,不仅指向封建专制制度和封建礼教,而且还直端端地指向他所出身那个反动腐朽的封建剥削阶级——不仅揭露了他们“吃人”的本质,还深刻地揭露了他们“吃人”的面目,“吃人”的花招与方式,以及他们相互“自吃”和必然灭亡的结局。他热情地进行其启蒙主义宣传,自愧于出身在“吃人”的环境中,急切地喊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这是非常令人感动的。
他横看现实,看到了狼子村正在“吃人”和自己危险的处境。他竖看历史,看到了从桀纣到清朝官吏的“吃人”。在一般群众尚处于麻木愚昧状态时,他不仅已经深刻认识了封建专制制度和旧礼教的罪恶,给予了坚决的揭露和批判,而且还逐渐看清了古久先生、赵贵翁、狼子村食人者和大哥一类人物“吃人”的真面目。他向他们庄严宣布:“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表现了他鲜明的革命民族主义立场、政治理想和斗争气概。这是很需要正视现实、追求真理的勇气的。
这个“狂人”因为从旧营垒中来,情形看得较为分明,所以反戈一击就能刺到封建统治阶级的要害之处。他通过对他所出身的那个阶级的长期观察,对他们作了彻底的否定。他指出他们的“话中全是毒,笑里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日记三)。就是在他们“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日记五)。”这是多么细微的观察,深刻的揭露!他还进一步指出,在等级社会里,他们一伙人不但“自己想吃人,又怕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重的眼光,面面相觑……”(日记九)请看,这是多么透辟的剖析!不但如此,他还进一步深刻地揭穿了封疆统治阶级各种各样“吃人”的花招:一是像“海一那”(鬣狗)那样专吃“死肉”,即“布满网络,逼人自戕”;二是给人罩上“恶人”或“疯子”一类罪名,想法除掉他(她);三是借了“忠孝”的美名,害死了人,给他(她)唱几句虚伪的颂歌,洒几滴矫情的眼泪——“狂人”的妹子就是这样被大哥“吃掉”的;四便是所谓“易子而食”,于是“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直如野兽一般;五是干脆借了“荒年”来作“吃人”的理由,那就什么都不顾忌了……如此等等。而对于他自己——踹过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的人,他明白:他们若“直截地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惹祸祟”,于是“大家联络,布满了网络,逼人自戕”,他们便好来“吃死肉”;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给他罩上“疯子”的名目,关押起来,“宛然关了一只鸡鸭”,这样来隔绝他与世界的联系,窒息他年轻的生命。通过这样细致而深刻的观察、分析,他用“狮子似的雄心,兔子似的怯弱,狐狸似的狡猾”等生动的比喻,尖锐地揭穿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本质特征。
这样的阶级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只有等待将来“给真的人除灭了”。
基于对封建统治阶级和现实社会的这种认识,他始终不渝地坚持着反封建的斗争。发病之前不必说了,即使发病之后,他的思想、言论、行动都证明着他仍然没有停止其反封建的战斗。他在梦境中同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封建辩士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论战,他质问那人:“吃人的事,对么?”……“从来如此,便对么?”他一直这样追问下去,直到那人被追问得张口结舌,败下阵去。这充分显示了这位“狂人”始终追求真理的品质。
为着改变这黑暗残酷的现实,他积极地进行启蒙主义宣传。他决定“要诅咒吃人的人,先从大哥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他发病以后那些行动,并非是所谓“丧失了理性的疯子(唐弢语)”的无意识的行动,他说的那些话,也并非是作家“借他(信口胡说)的嘴讲出来罢了(唐弢语)”,恰恰相反,是有着鲜明的目的性的。他大清早找到大哥,先从古代“易牙烹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讲起,讲到满清官吏的“吃”徐锡麟、“吃”秋瑾以及狼子村新近的“吃人”,然后对大哥说:“这吃人的人比起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一面深刻地揭露封建剥削阶级“吃人”的本性,一面对大哥晓以利害是非,促其醒悟和悔改,不再“吃人”。他说:“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人,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入伙?”他诚恳地劝大哥:“立刻改了!”这是怎样积极的行为!当大哥毫不理睬时,他就毫不留情地当面揭露大哥:“前天佃户要求减租,你说过‘不能’”,为什么对“吃人”的事就不会说“不能”了呢?!这就一下子撕破了这个冷酷的封建地主的面纱,揭了大哥的老底,使之由冷笑而骤然狼狈凶狠起来,“满脸都变成青色了”,恼羞成怒地对围观的众人喝道:“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大哥不但不听他的忠告,公然当众将“疯子”的名目罩在他头上,要人们把他当做“疯子”,堵住他的口,侮辱他,隔断他和人们的接触。但是他并不灰心,偏要向人们大声呼喊:“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
这种热烈的启蒙主义宣传,出自一个深受封建统治阶级迫害的叛逆者之口,即使因其有病而看不清宣传的对象,其内心的革命热情与不屈的斗志,却实在是可歌可泣的!
尤其可贵的,还有他自我革命、自我批判的精神。他已经意识到“在四千年来时时能吃人的地方,自己也在其中混了多年”,自己也曾经不自觉地“吃”过人(例如死去的妹子的几片肉)。现在是“轮到吃自己”了,他并不特别为自己的命运难过,却首先为自己有过“吃人的履历”而无比惭愧,感到“难见真的人”!这是“五四”时期封建家庭出身的叛逆子弟和进步知识分子,一种多么难能可贵的自觉精神!因而在《日记》收篇的时候,他才从心之深处发出了这样震撼人心的呼声: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救救孩子!……
作为“五四”时代从旧家庭突围出来的具有叛逆精神的知识分子,“狂人”一面严肃地进行自我清算,与旧我决裂,一面寄希望于人民的子弟和光明的未来,充分显示了一种宽广的胸怀与战斗的激情。他不但自己要同旧世界、旧我决裂,也要大家一起同旧世界、旧我决裂,即使处在黑暗的牢笼中,个人的生命正受着严重的威胁,他所想的所关切的却不是个人的生死荣辱,而是国人的前途,人类的未来,这难道还不可歌可泣么?他的规劝,他的呼喊,虽然是在“铁屋子”里面发出来的,不是金鼓齐鸣的呐喊,却深沉有力,语重心长,洋溢着革命英雄主义和革命乐观主义的思想光辉与战斗激情。这些,都充分展示了“五四”新文化战士的光辉形象——尽管他是从旧营垒中突围出来,尚在牢笼中挣扎的“迫害狂”患者!
《狂人日记》以其现实主义的真实生动的描写,成功地塑造了“狂人”这样一个受迫害致“狂”的反封建民主志士的感人形象,从正面鲜明地表现了作品的反封建主题。
这个“狂人”形象有血有肉,活灵活现,完全是一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完全符合现实主义对人物描写的定义和要求。他的多疑、臆断以致发生幻觉等毛病,固然是受其环境迫害而致狂致病的病态心理表现,而其多疑、臆断以致发生幻觉的主观思维中引发出来的那些言行,却都是他作为一个反封建民主战士的思想性格的真实反映——绝不是唐弢先生所说的是作者的凭空“寄托”。应该明白:这个“狂人”,既是遭迫害而致“狂”的封建家庭的叛逆者,又是反封建的民主战士,这两者在他身上是统一的;他的遭遇,正是“五四”时期许多尚未和工农运动结合起来,处于孤军奋战状态的封建家庭叛逆者(青年知识分子)的共同遭遇,他的痛苦、悲愤、挣扎与呼号,都具有一种代表性。在当时极端黑暗浑浊的社会中,不少士大夫家庭出身的叛逆青年,受了新思潮的影响,都曾在类似“狂人”的境遇中挣扎过。冰心早期小说《斯人独憔悴》中的主人公颖铭,不也发出过“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的感叹吗?一些青年冲不破封建家庭的罗网,都曾悲愤地呼喊过:“真要叫人发狂了!”其中一些人,或因气质刚烈,或因性格脆弱,在严重的封建压迫下确实发狂了——《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看来是属于前一类。作品以“撮录”“狂人日记”的特别格式,以悲愤深切的现实主义笔触,生动真切地写出了“狂人”的这种具有典型性的境遇及其强烈的反封建呼声,真实地反映了一种悲剧现实,表现了鲜明的时代色彩,引起一代青年的共鸣。
这个时代的产儿,既孕育于他生活的那个特定的历史环境、社会环境和家庭环境,那么,通过这个人物形象,我们不仅看到了“五四”时期封建士大夫家族中尖锐的新旧矛盾,而且看到了整个社会都正在展开的新与旧之间尖锐激烈的冲突。“狂人”的斗争,不仅反映着封建阶级内部已经开始分化和动摇的趋势,而且反映着广大人民群众同中国封建主义的矛盾已经达到了接近白热化的程度,即将面临一场总解决的历史任务,反映着中国人民日益强烈的反封建革命要求。
“狂人”作为时代的先驱,其对于封建专制制度、封建礼教和封建统治阶级的全盘否定,对于“没有吃人的人”的新社会的憧憬,虽然带有较浓厚的资产阶级启蒙主义色彩,但这种呼号和战斗却代表了“五四”时代中国人民的共同要求,代表了历史的趋势和潮流。这个“狂人”出现在“五四”运动前夕,是最光辉的令人尊敬的时代先驱。他虽然还被禁锢在封建黑牢里,但却激起人们莫大的义愤,给与了人们推倒黑牢的无限希望和勇气。
《狂人日记》就是这样通过塑造现实主义的“狂人”形象——通过这位“迫害狂”患者和反封建战士的生活境遇、思想性格、心理状态及其与封建势力的顽强抗争,深刻地揭露和批判了长期统治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及其精神支柱——封建礼教的“吃人”的本质,强烈地表达了对罪恶的封建社会和封建统治的控诉,对未来健康合理的新社会和新人的追求。
鲁迅的《狂人日记》,运用“独白体”(日记)特殊格式,塑造了主人公“狂人”真、善、美的典型形象,将封建家族的“叛逆者”和“迫害狂”中的“这一个”刻画得既生动又真切,充满了鲜活的血肉和强烈的时代气息,让千千万万读者都受到极大的震撼——这才是“狂人”形象和《狂人日记》强大的艺术生命和审美价值之所在!
[1]中南七院校.中国现代文学史[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79.
[2]唐弢.论鲁迅小说的现实主义[J].文学评论,1982(1).
(责任编辑:郑宗荣)
Abstract:The Madman’s Diaryby Lu Xun, with the special device of monologue, has created the typical image of “the True, Kind and Beautiful”. It presented a lively and true-to-life image of “traitor” and “persecution mania” in a feudal family, thus brought extraordinary effects in readers, which is where lies the artistic life and aesthetic value of “The Madman” andTheMadman’s Diary.
Keywords:The Madman; Traitor; Persecution Mania; Anti-feudal; the True, Kind and Beautifu
The Realistic Features of the “True, Kind and Beautiful” in the Madman
HE Xiu
(Chongqing Three Gorges University, Wanzhou, Chongqing 404100)
I206.6
A
1009-8135(2012)05-0070-06
2012-06-20
何 休(1940-),男,重庆忠县人,重庆三峡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现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