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芍薬」罗曼史

辽宁大学 刘立善

「芍薬（しゃくやく）」属毛茛（俗称“老虎脚爪草”）科多年生草本，高60—100厘米，二回三出复叶，初生的嫩叶与嫩茎均呈深红色，春杪夏初，茎顶开花，绿叶扶衬，形似木本「牡丹」，雍容华贵，花瓣较牡丹略显尖瘦，颜色有鲜红、粉红、银白等，缤纷多彩。观之驱烦招怡，心室吹进喜气。芬芳袭来，沁人心怀。

「芍薬」的原产地在中国北方、朝鲜半岛、蒙古和西伯利亚等气候较冷地带，一说原产地是我国东北地区。在华夏，「牡丹」与「芍薬」构成花中“二绝”，前者为花王，后者任花相(日文中亦有「花の宰相」一词)，二花先后有序开放。是故，名文《黄冈竹楼记》作者、宋代诗人王禹偁（954—1001）《芍药诗三首》中写道：“牡丹落尽正凄凉，红芍开时醉一场。”

「芍薬」在我国已有三千余年栽培史，古代论述「芍薬」的专著“芍药谱”，现存四种：一、宋刘攽撰《维扬芍药谱》；二、宋王观撰《扬州芍药谱》；三、宋孔武仲撰《芍药谱》；明高濂撰《芍药谱》。前三种谈论扬州「芍薬」，后一种重点谈「芍薬」的栽培与修剪法。《诗经》中涉及了「芍薬」。《诗经·郑风·溱洧（zhēn wěi，河南的两条河）》结尾书云：

维士与女，男伴女来女伴男，

伊其相谑，你有说来我有笑，

赠之以勺药。送你香草名儿叫芍药。（余冠英译）

中国比喻激情男女互赠礼物以示相爱的浪漫成语“采兰赠药”，即出自上述诗篇。中国古代视「芍薬」为男女惜别时赠送的“离草”，故而「芍薬」别名“将离”。

中国「芍薬」传入欧洲后，英国、法国、荷兰对其进行了品种改良，成为「洋種（ようしゅ）芍薬」。日本「芍薬」也来自中国。「芍薬」在日本又名「夷草（えびすぐさ）」「貌佳草（かおよぐさ）」。「芍薬」字样在日本最早露面，一说初见于地方志『出雲風土記』（733）；一说初见于平安时代法令集『延喜式』第37卷『典薬式（てんやくしき）』。日本引进「芍薬」，看中的是药用价值。野生「山芍薬（やましゃくやく）」圆柱或纺锤状块根呈红色，掘出洗净，即为“赤芍”，功能凉血散瘀，主治凝滞臃肿，系上品药材。「山芍薬」久经栽培，由野花变成了“家花”。沸水煮熟其根，刮皮晒干，曰“白芍”，功能养血平肝，敛阴止汗，缓中镇痛。在『倭名類聚鈔』这部辞书中，「芍薬」被称作「衣比須久須理（えびすくすり）/中药」。目前日本与「芍薬」相关的「漢方薬」，有「芍薬甘草湯」「当帰芍薬散」等。

「芍薬」是夏天的季语，「花言葉」是「羞（はじら）い」和「内気（うちき）/腼腆」。综上可见，「芍薬」不仅秉有隽永美慧的外表，更富质朴实在的内涵，堪称二美兼具的结晶。

江户时代初期，「芍薬」品种进入细分化。据园艺学家水野元胜著《花坛纲目》记载，当时的「芍薬」经栽培已有白、浅白、红、浅红等颜色。元禄年间（1688—1704），江户、奈良和大阪开始培育出售「芍薬」嫩苗，品种渐增。

江户时代的武士不仅尚武，而且崇文。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秀忠（1579—1632）就在「武家庭園」栽植「芍薬」。而最爱「芍薬」者，首数肥后熊本藩。第六代开明藩主「細川重賢（ほそかわしげかた）」（1720—1785）认为，提高鲁莽武士精神修养的有效手段之一，就是学习「園芸」。于是他建起「薬草園」，选定应季的六种花卉，统称「肥後六花（ひごろっか）」——「椿/山茶」（1—3月）、「芍薬」（5月）、「花菖蒲（はなしょうぶ）」（6月）、「朝顔」（7—9月）、「菊」（11月）、「山茶花（さざんか）/茶梅」（10—12月）。「肥後六花」中，「芍薬」培育史最悠久，称「肥後芍薬」。其花蕊金黄，花色多样，盛开之际姹紫嫣红，仪容洁丽，品格高雅。按当时审美观，「芍薬」代表了「肥後」的风土文化，象征武士乃至「肥後人」的孤高气质。这般爱「芍薬」的文化传统，在当今「熊本県」得到了进一步发扬光大。

明治维新后，日本推行「欧化政策」，西方「芍薬」随之东进日本。中国传入法国的「芍薬」经过改良后，新品种于19世纪传入岛国。20世纪后期，美国培育的「芍薬」也传入列岛。此类品种统称「洋芍」。笔者执教明治大学期间，2010年7月2日，得清闲信步东京繁华区「渋谷」街头，无意中看见路旁花店门口摆着两只水桶，生着绿叶银花水灵灵中国品种「芍薬」，姿容鲜靓，与体态娇娆卖花姑娘相映生辉。

如今，位于东京都西部「小平市（こだいらし）」的「東京都薬用植物園」中，栽培着约1600种植物，「芍薬」是其中主要成员。「神奈川県大谷芍薬園」和「埼玉県深谷市芍薬園」培育百余品种，并以出售「芍薬」而远近闻名，白色「花香殿（かこうでん）」一枝售价1200日元；红色「小島の輝（こじまのかがやき）」一枝售价4500日元。

在日本人审美观中，「芍薬」堪称花中明星，它与「牡丹」「百合」牵手，是花枝招展好女子的典型象征。日本文化研究家拉甫卡迪沃·赫恩（Lafcadio Hearn，1850—1904）又名小泉八云，他于《在日本的庭园里》一文中写道：“古代的日本诗人曾经用一切美好的事物来比喻女性，他们甚至为了她们的仪态举止从鲜花方面去寻求隐喻。”（《小泉八云散文选》孟修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4年1月版，P51）于是，他引用了如下日谚：「立てば芍薬、座れば牡丹、歩く姿は百合の花/站如芍药，坐如牡丹，步态俨然百合花」。受永井荷风唯美文风影响的俳人久保田万太郎（1889—1963），情缨「芍薬」，他妙笔生花，作过这样一首俳句：

芍薬の 一ト夜のつぼみ ほぐれけり

芍药一夜间，花苞自开颜。（笔者译）

笔者鉴赏过日本「植物園」里的「芍薬」，仪质秀颖，望而生爱。不过，野生的「山芍薬」，也另有韵致。它富于野趣，生性泼辣，只开白花，天然去雕饰，不求华艳。笔者游学广岛期间，房东池田优先生家门前一亩地“百菜园”旁，就生长着一丛形象新鲜的「山芍薬」。闷在“八叠书屋”里读书疲倦了，笔者便下楼信步“百菜园”田埂，闲观水嫩菠菜旁一簇「山芍薬」，想起芥川龙之介语录：“追忆——好像地平线遥远的风景画。”野花竞放的初夏，笔者曾蹚过辽东半岛上流金淌银的一条大河，在苹果园旁芳草绿油油山坡上，欣喜发现了一簇清丽雪白「山芍薬」，远离嚣壤，风节自持，成为笔者审美心地上的新宠。濑户内海旁巍峨幽谷里，溪水南侧山麓嶙峋石崖下，一爿又一爿一米高“榛柴”郁郁芊芊。一株高莛窈窕红百合，含苞律动半胀开，历历的，闪闪的，鲜灵有流香，全无俗韵。红百合旁边是一簇色调提神蓬勃盛绽的娉婷「山芍薬」，万绿丛中点点白，洁清纯馨，丽日下洋溢着鲜亮的青春润泽活力，赏之令人心生阵阵惊喜与激动。融入自然中，脱却故常，放纵闲心，笔者凝视「山芍薬」营养充足的深绿舒展叶片，让人油然想起一句日谚：「青葉は目の薬/绿叶是养眼良药」。

欿憾的是，「山芍薬」花期短暂，在8—10天。笔者披阅一本字字发自肺腑的《文明老人日记》后，感触良深。终生挚爱春花秋枫的文明老人，于某年6月3日的日记中写道：“东邻「山芍薬」已经盛开，鲜艳异常，惜此花开花期过短，如人生短暂幸福生活，昙花一现即告结束，惜哉！惜哉！”这般朴诚的审美心态，与王国维（1877—1927）喟叹时光荏苒青春易逝的心灵文字“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蝶恋花》），神韵异曲同工，堪称真理。细心揆度，这篇日记还暗含中国古代励志哲理诗《惜时》表达的积极进取精神：

三春花事好，为学须及早。

花开有时落，人生容易老。

由「国立公園（こくりつこうえん）」濑户内海旁静谧山谷里一簇仪表韶秀「山芍薬」的花开花落，荣枯盛衰，推及人生，咀嚼其中三昧，焉能不发人深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