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 言
随笔与书评
文学与世界①
莫 言
不久前我回故乡待了半个月。我住在乡下,那里没有网络,也没有报纸,我关了手机,不看电视。我想用这样的方法跟北京、跟上海、跟大城市、跟文学切断联系,然后去切实地体验一下当下的农村生活。但毕竟是在城市待久了的人,在乡村待了大概三五天的时候就感觉身上很不舒服,就想去一个有热水的地方洗澡。朋友把我带到县城里一个巨大的澡堂。小小县城,没有北京上海那样宏大的建筑,但是我们的澡堂足以和任何一个大城市的澡堂媲美。当我泡在热水里昏昏欲睡的时候,有几个人赤身裸体地冲到我面前。他们第一句话就问我,还认识我们吗?我说你们找个毛巾遮掩一下身体,我也许会认识你们,否则我不认识你们。他们都是我在棉花加工厂工作时的工友。他们告诉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今天的《参考消息》上登载,王安忆和苏童进入了国际布克奖的候选名单。
大家都应该知道,国际布克奖是一个很重要的奖项,能够进入国际布克奖候选名单的都是世界各地的著名的作家,有的甚至是我非常钦佩的堪称伟大的作家。这是中国作家第一次入围这个重要的国际奖项,从全球的成千上万个作家当中入围了十三个作家,就有中国两名。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我回到北京以后到网上去搜索了一下,果然看到了很多报道。我还看到了中国作家毕飞宇获得今年的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的消息,他的获奖作品是 《玉米》、《玉秀》、《玉秧》的合集,翻成英文好像叫《三姐妹》。英仕曼亚洲文学奖是一个创建不久的奖项,今年是第四届,其中有三届的获奖者是中国作家。第一届获奖作品是姜戎的《狼图腾》,第三届是苏童的《河岸》,今年是毕飞宇的《玉米》。我还想到,去年获得俄克拉荷马大学《今日世界文学》纽斯塔特奖的诗人多多。近年来,还有一些中国作家和诗人获得了一些国际性的奖项。这是否说明我们中国文学走向了世界呢?这是否能说明中国作家已经变成了世界性的作家呢?我想,如果下这样的结论,会受到很多的批评。网络上会板砖挥舞,讲堂上会唾沫横飞。许多人,包括在座的很多人,都不会同意我下这样的结论。我自然不会下这样的结论,但是我认为,这毫无疑问是一个信号,标明着中国作家的创作正在越来越多地引起国际文坛的关注,也标明中国作家的作品已经引起了国际出版业和读书界的重视。获奖当然不能说明所有问题,但是获奖起码可以部分地说明问题。在那么多入围的作品中,你得了奖,另外的人没得奖,那就说明,大多数的评委还是认为你的作品比他们的作品要好。因此我认为这些获奖的消息和入围奖项的消息是值得我们高兴的,也是值得我们振奋的。
三位获得英仕曼亚洲文学奖的中国作家的作品的翻译者都是一个人——美国著名的汉学家葛浩文。葛浩文在国际汉学界是鼎鼎大名的,他在翻译中国文学这个工作中立下了巨大的功劳,他翻译的中文作家的数字,我想已经接近一百个人了吧?我本人就有九部作品已经被他翻译成英文,已经出版了七部,有两部翻译完还没有出版。我在网上看到有人在质疑:苏童、毕飞宇、姜戎,都是葛浩文一个人翻译的,这些作品是否最后变得都是一个风格呢?我们这些作家原来的个人风格经过了一个人的翻译,是否最后变成了一样的面貌,一样的风格?这确实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也是我们深深忧虑的一个问题。
我想,这不仅是我们忧虑的问题,也是像葛浩文这样杰出的翻译家忧虑的问题。我们最怕的问题,也是他最怕的问题;我们最不希望出现的现象,也是他最不希望出现的现象。他的工作中最大的困难不是把故事翻译过去,而是要把我们中国的这些作家的个人风格,尤其是语言风格,找到一种相对应的英文来转译过去。这对于一个翻译家来讲,是巨大的挑战。葛浩文,我想他几十年来一直在应对的就是这种挑战。我想他做的最大的努力,肯定不是在翻译过程中,而是在翻译过程之前他要寻找到的对应这个作家的语言的腔调。我跟他是老朋友,跟他进行过多方面的讨论,讨论最多的也还是这个问题。譬如他翻译王朔小说时,如何把王朔小说中那种“痞子”腔调翻过去,让他困扰了很久很久,他最终是找到了纽约社会下层的年轻人的语言来对应王朔的语言,应该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他最近翻译我的《檀香刑》这部小说的时候,也在千方百计地寻找一种美国的语言来对应《檀香刑》里的韵文。这样的努力究竟能够达到一种什么样的效果,这是我无法知道的。但是我想,熟谙英语的读者肯定可以感受到。
我和我的同行们应该感谢像葛浩文这样的几十年来孜孜不倦地艰难工作的汉学家,感谢他的劳动,尽管对他的翻译有所批评。有的人说他随意删改作家的作品,老葛感到很委屈。我说我可以给你证明。在跟我的合作过程中,他是在充分征求了我的意见的前提下,才做出了某些删改。总之,这样的汉学家,我们应该感谢。我们的文化部门应该给葛浩文颁发一个大大的勋章。
最近这两年,中国的对外文化交流呈现出了一种繁忙的景象,不仅文化部在对外进行文化交流,作家协会、教育部、广电部、很多的大学,都在大张旗鼓地对外进行文化交流。有高雅的庙堂文化,也有民间的文化;有需要用起重机来吊的艺术,也有飘浮在空中的艺术。这样的交流到底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效果,现在很难判断。有的是事半功倍的,有的可能是事倍功半的。几十年前,中国作家出去的时候,经常是要靠外国机构,甚至是慈善机构,邀请我们,给我们付路费,给我们付住宿费,管我们吃饭。现在中国花一点钱把外国的汉学家、把外国的作家邀请到中国来,是不是可以算作我们几十年来欠账的还债?什么叫大人物呢?大人物就是不算计小钱。什么叫大国家呢?大国家也不算计小钱。大国家不占小便宜。
在文化交流方面,不应该用经济眼光衡量,不存在赔钱和赚钱的问题。而效果,也是渐渐累积,不可能立竿见影的。今天在座的诗人吉狄马加到了青海任职以后,就创办了青海国际诗歌节这么一个平台——世界上最高的一个平台,海拔四千多米——每年都会邀请全世界的几百个诗人来到青海。搭着台子唱诗,朗诵诗歌,然后大吃大喝。大吃大喝一直是个批评性的话,我觉得可以当成赞美的话来用的。我们有很多的好东西,为什么不让他们来吃呢?让他们吃,给他们好的印象,即便我们的文学不能给外国朋友留下美好的印象,那就让我们美好的食物给他们留下美好的印象。而且他还颁发一个国际诗歌大奖——金藏羚羊奖。没有奖金,但是,奖品比奖金更珍贵。奖品是什么呢?是新疆和田的这么一大块的玉,而且是带翠的。什么是带翠的,我不知道,我想,带翠的肯定比不带翠的贵重。如果你是西班牙人得了奖,会用西班牙文在翠玉上雕刻上你的获奖评语。这还没完呢,还有西藏民间的高手匠人用纯金打造的金藏羚羊的底座。
总之,现在对外的文化交流,不仅是官方的,也是民间的,不仅是中央的,也是地方的,是上上下下的愿望。我们今天的这个对外文学交流的平台,也是诸多对外文化交流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现在中国文学正在引起世界的关注,而且是越来越密切的关注。有人说,这是因为中国的国力在发展,中国的国势在强盛,中国在国际舞台上获得了越来越多的话语权,由此带着中国的文学也被关注,我不完全同意这样的看法,但也无法否认这种看法。现在好的形势已经出现了,很多交流的台子已经搭建起来了,接下来最重要的,就是我们能够向世界的读者贡献什么样的作品。如果没有好的作品,再优秀的翻译家,再优秀的出版社,出版再多的书,那也不会征服外国的读者。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怎么样写,我们写什么,确实是个严肃的问题。
对于中国当下的文学评价,最近几年有很激烈的争论。我作为一个正在写作的作家和历经了三十年文学发展历程的作家,当然希望能够给当代的文学打一个高的分数。彻底否定当代文学的批评意见我是不接受的,但我尊重这种意见。对于这样一个庞大的写作群体,对于已经出现的成千上万部作品,如果没有充分地阅读就下结论是冒险的。我现在可以看到的刊物有三十多种,我每一期都会把头条看一下,我发现刊物上发表的中、短篇小说的艺术水平和思想水平,已经超过了八十年代初我们这批作家出道时的水平。所以我想说中国当下文学的水平,是和世界文学的水平比肩齐高的。这是我的看法,绝不强加于人。
我们当然不能满足,当然要努力,当然希望能写出更好的作品。我之所以到农村去,也是为了要对当下生活有一个更亲密的了解和体验。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变化,今日的乡村,今日的城市,跟三十年前的乡村城市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我过去认为我是可以钻到农民心里去的,但现在,年轻一代的农民的心理我已经不了解了。我过去总是以想象力为荣,认为只要有了想象力,什么都可以写。现在明白,想象力必须有所依附,如果没有素材,想象力是无法实施的。
最后我再说几句:写作的时候要忘掉翻译家。我们感谢翻译家宝贵的劳动,但是我们写作的时候一定要忘掉他们。我们不能为了让他们翻译起来容易而牺牲写作的难度。我们不为翻译家写作。我们为什么写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
① 在北京师范大学 “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莫言,当代中国作家,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