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钱基博钱锺书父子两代间的代际发展

2012-04-01 21:36
东方论坛 2012年1期
关键词:基博钱锺书

谭 春 玲

浅析钱基博钱锺书父子两代间的代际发展

谭 春 玲

(华中师范大学 中国近代史研究所,湖北 武汉 430079)

钱基博先生是著名的国学大师,其长子钱锺书先生是饮誉海内外的著名学者,父子两代人身处晚清、民国和新中国三大时期,虽各有“德、言、功业”,但两人因对“三不朽”的选择路径不同,成就也有所不同,体现了“五四”前后两代知识分子间的代际传承与发展。中国新一代知识分子超越中西体用之争,凌驾于全盘西化和回归保守之上的治学路径是中国真正融入世界的反映。

钱基博;钱锺书;五四;知识分子;代际发展

钱基博(1887-1958),字子泉,别号潜庐,江苏无锡人,是著名的国学大师。其长子钱锺书(1910-1998),字默存,是一位博古通今、融会中西的学术大师。父子两代横跨19世纪末至20世纪长达百年的历史,历经中国几届政府的衰亡,也见证了新中国的曲折发展,这漫长的百年就是鲁迅先生所谓的“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1](P107)的大时代。“不是死,就是生”,面对整个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巨大转型,父子两代无论其道德观念、“功业”与“志业”的取舍、思想与著作的传承途径均同中有异,这既是两位先生应对时代,思想和学术路径转型的反映,也是父子两代间代际继承与发展的明证。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为不朽。”这是春秋时期晋范宣子与鲁叔孙豹的一段对话。叔孙豹第一次完整地述说了中国儒家传统的价值观念:人,首先要“立德”,即具有崇高的道德修养;其次要“立功’,即尽己之能建功立业;再次为“立言”,即留下能启发后人之智的言论、著作。“立德”、“立功”、“立言”的人生价值观对中国古代、近代甚至现代学者的安身立命方式都产生了重大影响。钱基博父子是中国近代、现代著名学者,虽然两位先生“自有德、言、功业在”[2](P73),但基博先生出身于晚清,锺书先生成长于民国,两代人分属“五四”前后两代知识分子,因时代背景不同,“德、言、功业”也各有不同。

一、“正德修身”:典范

孔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好仁者无以尚之”。“立德”成为儒家学者人生价值的首选内容。基博先生是不沾染旧习,严谨正心修身的典范。1909年基博先生入江西提法使陶大均幕府,“月薪白银百两,尤为优瞻。”而先生“悉以奉父,衣冠敝旧,不改于初。”1912年2月,蔡元培、吴稚晖等人发起“进德会”,汪精卫、宋教仁等名流都参加了这个组织,相约以“不为”自律。基博先生也参加了,但他参加此会的目的是为约束修身,而非高言空论以自标榜,所以他只以“不吸烟”、“不喝酒”、“不狎妓”、“不纳妾”四事自我约束,且终身谨守。与那些曾大力登高而呼,却“诸公衮衮,纳妾者不可以更仆数;其他细德出入,更无论矣”[3](P937)的人形成鲜明对比。二次革命失败后,直隶都督赵秉钧、江苏都督冯国璋均欣赏基博先生学识,“皆以秘书为招”,先生却宁弃官运,为“童子师”,因为先生认为“既奉职南方军府,丈夫立身,岂容反复”[3](P937),先生大丈夫立身行事坚守气节的骨气昭然于世。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说:“余在中学任教,集美、无锡、苏州三处积八年之久,同事逾百人,最敬事者,首推钱子泉。生平相交,治事之勤,待人之厚,亦首推子泉。”[4](P133)语出晚年钱穆笔下,份量极重。

解放后,看到新中国万象更新,基博先生心中尤感新旧时代的不同。他把自己珍藏多年的50000余册图书赠送给华中大学(华中师范大学前身)图书馆,还将平生积累的殷周至明清的200余件文物捐给华中师范学院,帮助学校筹建历史博物馆[5];《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刚一出版,他即以十天功夫通读全书,并写下心得,称赞毛泽东“主义一定,方略万变,所以头头是道,无著不活,而能因祸而得福,转败而成功”,他还特别指出:“《实践论》最启人神思知。”[6]基博先生以实际行动表达了他接受新中国、新政府、新思想的自觉自愿。

基博先生思想不能归于激进,却也并不保守,先生能随时代进步而进步,从这个意义而言,我们很难将基博先生归入许纪霖笔下“前三代”[7]知识分子中的任何一种,他在经历、思想上既不同于“晚清一代”的梁启超、严复,又不同于“五四一代”的鲁迅、胡适。先生的思想轨迹更多地处于“晚清一代”和“五四一代”之间,是在政权变更、社会转型时期不主动选择“激进”或“保守”两极端的众多知识分子中的一位代表,是广泛意义上的前“五四”一代知识分子。

基博先生长子钱锺书先生在求学期间受到“五四”的洗礼,后又到英国牛津、法国巴黎大学留学,属于许纪霖笔下“前三代”知识分子中的“后五四”一代。基博先生家风淳朴,课子甚严,父亲高尚的道德情操影响了钱锺书先生一生。在1941年学校快开学之际,清华大学的聘书未到,锺书先生有失业的危险,他的好友陈麟瑞当时任暨南大学英文系主任,“锺书就向陈麟瑞求职。陈说:‘正好,系里对孙大雨不满,你来就顶了他。’锺书只闻孙大雨之名,并不相识。但是他决不肯夺取别人的职位,所以一口回绝了。”[8](P111)在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前夕,39岁的钱锺书已经受到多方邀请,英国牛津大学约请他担任中文系的Reader,香港大学约请其担任文学院长,台湾大学约聘其为教授,但锺书先生均未往。[9](P216)杨绛曾说:“我们如要逃跑,不是无路可走,可是一个人在紧要的关头,决定他何去何从的,也许总是他最基本的感情。我们从来不唱爱国歌。非但不唱,还不爱听。但我们不愿逃跑,只是不愿去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我们是文化人,爱祖国的文化,爱祖国的文字,爱祖国的语言。一句话,我们是倔强的中国老百姓,不愿作外国人。”[8](P122)锺书先生“最基本的感情”就是诚挚的爱国之情,这使他在1949年时选择了留守国内。锺书先生不仅与一批到海外的或跟国民党到台湾的学人不同,甚至与一批留在大陆的学人也不同,当对共产党持怀疑态度的知识分子纷纷南迁时,钱锺书以对新政权的信任和认可,在1949年夏选择了离开上海暨南大学北上至清华大学任教,这与其父建国后50年代的思想绝不仅仅是巧合。

二、“功业”与“志业”:取舍

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诉求,是“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就是儒家的“内圣外王”。但“晚清以来思想颠簸,社会剧变,知识者迎退失据,倍感苦痛。”[3](P43)1949年前后更是如此,1949年之前政权频繁更迭、战乱不断;1949年之后新中国肇建,万象企待更新,但各色运动又接踵而至,是非祸福转瞬即变。严峻的外部环境让原本统一的“内圣外王”产生分裂,面对诚意、正心、修身的“立德”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立功”、“立言”,近代知识分子不能兼顾三者。面对大时代的挑战,基博父子痛感于时势维艰,在“功业”与“志业”[10]间作出取舍,皓首“志业”,这是两代知识分子对待周遭生存环境的一种自然选择。

“风雨如磬暗故园”,在立身行事举步维艰的岁月里,为人正直耿介的钱基博先生,不愿违心迎合时势,他放弃许多可以建功立业的机会,投身教育,潜心于国学研究,是一位真正的“热爱祖国并以弘扬中华文化为毕生职志的醇朴学者。”[11]

基博先生1909年23岁时入江西提法使陶大均幕府,月俸白银百两。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应同县顾忠琛之邀,任职军府,历任援淮司令部、陆军第十六师副官参谋,授职陆军军校。[3](P939-940)如果基博先生沿这条路走下去,恐怕会成为昔日军营里、政坛上的一名儒将。但基博先生严正耿介之习性与周遭格格不入。陶大均夜半召基博先生赏“花魁状头”,基博先生曰:“公以风宪官而长夜召妓,岂所以仪刑百僚?”“同座哗笑以为迂腐”;辛亥革命成功,“同事者罔不恣意声伎,以歌舞升平。”而基博先生独自留守寂无人烟的军部,“挟册吟讽,中宵琅琅”。文人投军,书生本色难与周遭相融,本来“议论异同,只以救世难而非以图声利。”但先生“目睹世乱方兴,飞书走檄,不过以文字为藩府作口舌;文章不以经国,而莠言乱政菲所思存。”[3](P937)他最终放弃赵秉钧、冯国璋之请,只任无锡县立第一小学国文、史、地教员,每周任课24小时,月薪仅20元。以后基博先生耕耘讲坛几十年,立志国学研究,几十年著书不断,世人皆推崇备至。

先生最膺服东汉郑玄,以为“郑康成经诗人师,楷模儒冠,而名字不在党籍”。对郑玄的称誉,也是先生不忮不求,宁静淡漠人格追求的写照。[3](P4)虽如此,基博先生却又是一位既有学术兴趣又不乏人间关怀的知识分子。他并非流连于适情怡性的书斋,完全超然物外,“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忧患意识常令夫子面对国难悲歌,一怒而起。“五卅惨案”发生时,先生正任教圣约翰大学,校长卜舫济无理压制学生各种纪念活动,基博先生愤然莅会,意气激昂,慷慨陈词“我们是中国人,手里没有一根枪,在英国工部局门前,杀死许多,尸横血流。”“我们不敢忘记自己是卜校长聘任的一个圣约翰教员,然而尤其不能忘自己是中国人!”[12](P107)1944年,日本侵略军长驱深入我腹地,先生当时所在的湖南国立师范学院由安化西迁溆浦。先生义愤填膺,自请留守,“非寇退危解,不赴院召,亦使人知学府中人尚有人站得起也。”[13]

父亲的思想和人生轨迹必将极大地影响下一代的选择。当年轻的钱锺书还在清华读书时,基博先生就常写信与锺书先生交流思想,“假如政治有办法,社会上轨道,以儿之真积力久,实至自然名归!不然,高名徒以为累!”“如以犀利之笔,发激宕之论,而迎合社会浮动浅薄之心理,倾动一时;今之名流硕彦,皆自此出;得名易,造孽实大!庄生所以叹圣知之祸,而非我望于儿也!”“《三国志》、《南北史》、《五代史》,暇可常读;即知古来才人杰士,乱世如何处法,或混迹齐凡。其中亦有持其聪明才知,祸国殃民以自殃祸首!何去何从,切己体察,此乃真实学问!”“总之学问贵乎自得,际遇壹任自然;从容大雅,勿急功近名,即此便证识量。”[14]这是基博先生自己对“乱世如何处法”的解读,也是一位父亲对儿子将来道路的引导。

锺书先生确实是按照父亲的告诫去做的。他承袭了父亲的浩然正气,往往对声名利禄都超然物外,避之唯恐不及。他比父亲更彻底地远离了传统的“功”,只寄情书本,皓首“志业”。民国时期钱锺书先生以其才学已小有名气。朱家骅曾是中央庚款留英公费考试的考官,很赏识他。一次朱家骅推荐他出任联合国教科文某一职位,锺书先生立即辞谢了。后杨绛问:“联合国的职位为什么不要?”他说:“那是胡萝卜!”在他看来“胡萝卜”与“大棒”相连。压根儿不吃“胡萝卜”,就能不受大棒驱使。1946年钱锺书任中央研究院英文总编纂,一天得知晚上宴会有要人接见,先生立即提前返沪。杨绛问他:“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先生说:“今天晚宴,要和‘极峰’(蒋介石)握手,我趁早溜回来了。”[8](P121)到联合国任职、和蒋介石接触这些都是旁人极力寻求的爬升渠道,但锺书先生毅然放弃,丝毫不觉可惜,这种不为世俗的一面显示了他对旧政权的不屑。

至新中国,沧沧几十年,钱锺书受到批判,先后被打成“资产阶级学者”、“白专”、“牛鬼蛇神”等。乱世人心惶惶,锺书先生并未忘却自己的学术研究。1972年3月他作为“老弱病残”回到北京,同年9月《管锥编》1-4册定稿。胡志德评价说:“对于包含着融合古今中西的不懈努力的毕生事业来说,这部著作是恰如其分的顶峰。”[15](P131)1979年9月,理论文集《旧文四篇》出版,陆文虎评论道“集中各篇都堪称比较文学的经典性论著,树义警拔超绝,议论横扫六合,卓然自成一家气象。”[16](P14)两书的出版是锺书先生才学越发精纯的确证。国家此时也重新调整政策,尊重知识分子蔚然成风。先生重新受到重视,各种职务接踵而至,但先生均力辞。1982年先生“这番捉将官里去也”,出任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但也只为增加社科院学术气氛的考虑,“只挂个空名,照旧领研究员的工资,也没有办公室,不用秘书,有车也不坐。”[8](P160)先生自甘淡泊、不喜张扬,一如既往坐拥书城,专心著作。《管锥编·自序》中说:“学焉未能,老之已至”,又说“假吾岁月,尚欲赓扬”[25],先生的志愿是与时间赛跑,以完成《管锥编》续集和直接用西文写作的管锥编外编《感觉·观念·思想》。

三、“立言”:传承与发展

父子两代均为博学鸿儒,其学识各有风范。基博先生可谓通达古今,对经、史、子、集四部之学都有广博涉猎与专门论著,曾自述治学旨趣:“基博论学,务为浩博无涯涘,诂经谭史,旁涉百家,诀摘利病,发其阃奥。自谓集部之学,海内罕对。子部钩稽,亦多匡发。”[3](P937)南通实业家张謇读罢钱基博大作后曾叹曰:“大江以北,未见其伦!” 傅道斌在《钱基博先生小传》中评论道:“其学融裁经史,旁涉百家,堪为天下通儒。”[3](P4)华中师范大学章开沅教授称“钱老使我最为钦慕的是他恢宏学术气象。”“正如他的名字一样,其学术魅力在于淹博,在于会通以至形成通识。学术境界有高低之分,专而狭则易流于饾饤琐碎之学,唯有博通古今才能成一家之言。”[11]

基博先生一生著作颇丰,其中在文学和文学史方面著作最多,成就也最大。有《韩愈志》、《骈文通义》、《现代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明代文学史》、《桐城派文论》、《模范文选》等,以上各篇在学界均广有影响,尤以《现代中国文学史》影响深巨,堪为中国近代学术史上的经典之作。《文汇读书周报》评论说,“是书成稿七十年后,到新世纪的今天,依然受到学术出版界的重视,推出新版,决不是偶然的。”[18]刘梦溪评论到:“其书确有优长之处,主要是特见独出而不被时论所摆布,掘发到了有定在性的历史文化精神。”[3](P65)二类著作是经史诸子和文献学研究,其代表作有《〈周易〉解题及其读法》、《〈四书〉解题及其读法》、《〈文史通义〉解题及其读法》、《读〈庄子·天下篇〉疏记》、《版本通义》、《孙子章句训义》、《经学通志》等,其中《经学通志》在此类著作中最具规模和特色。三类著作是启发后进、治学为人的随笔杂感,如《吾人何以自处》、《怎样做一个光华学生,送毕业学生》、《自学篇》(上、下)等,这类文章散见于《光华大学办学刊》、《清华学报》、《国命旬刊》等。

父亲博学,成果斐然,而锺书先生更是通才,他不仅能驰骋上下古今,更能翱游于中西内外。按其创作年代和风格,钱锺书先生一生创作可分为两个时期:

1949年前,锺书先生出版的著作有自订诗集《中书君诗》和《中书君近诗》;散文集《写在人生边上》、短篇小说集《人·鬼·兽》、长篇小说《围城》和诗话《谈艺录》等。《人·鬼·兽》使许多人叹为观止;到《围城》出时,一时洛阳纸贵,几近家喻户晓;1949年后钱锺书的主要精力集中在学术研究上,主要著作有《宋诗选注》、《管锥编》、《谈艺录》(补定本)、《旧文四篇》、《也是集》、《七缀集》、《槐聚诗存》等。而《管锥编》更是先生最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全书用典雅的文言写成,引用了大量的英、法、德、意、西原文,是一部不可多得、必然传世的多卷本学术著作。[16](P27-38)锺书先生不仅享誉中国,更为世界承认,舒展称他为一代“文化昆仑”[19],海外著名学者夏志清称他为“当代第一博学鸿儒”[20],余英时在钱锺书逝世后评价说:“墨存先生是中国古典文化的最高的结晶之一。他的逝世象征了中国古典文化和20世纪同时终结。”[21]法国总统雅克·希拉克说:“他将以他的自由创作、审慎思想和全球意识铭记在文化历史中,并成为对未来世代的灵感源泉。”[16](P566)

累累硕果的取得绝不是偶然。锺书先生“幼承家学,在钱老直接指导下,博览群书,精于写作,古文根底是非常雄厚的。进入学校后,他念的中学、大学以及国外的高等学府全是第一流的,长时期与名师益友朝夕相处,耳闻目染,恰似经受雨露滋润的名花,自然开得更鲜艳。”[2](P46)确实如此,还不到20岁的钱锺书替父捉刀代笔,为钱穆的《国学概论》写序[22](P130),序文写得相当老到,文字畅达壮丽。报考清华大学时,锺书先生虽然数学成绩仅15分,但国文和英文均为第一,被校长罗加伦破例录取。先生入校不久便闻名全校,他博闻强记,上课从不带笔记,只顾阅读闲书,考试却总是第一名。著名学者吴宓曾感叹:“自古人才难得,出类拔萃、卓尔不群的人才尤其不易得,当今文史方面的人才,在老一辈要推陈寅恪先生,在年轻一辈中要推钱锺书,他们都是人中之龙,其余如你我,不过尔尔。”[23](P86)

锺书先生在清华大学读书时期,虽博览群书,其思路还基本局限在“五四”以内。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特别是1938年留学归国后,先生眼界已全然转换。《围城》是探索思维新路的一项成功的实验,它直接接通了中西文化的渊源。而《谈艺录》序言中已明确提出了“颇采二西之书,以供三隅之反”。到一部打通文史哲、贯通中、英、法、德、意各种文字耸耸然有秩序的巴比(Bable)塔[24](P121)——《管锥编》完成时,先生胸径和视界已经与往日不可同日而语,先生的学术体系,已完全超越了中西、新旧、南北、体用的界限,而进入了一种“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25](P1)的境地,用锺书先生自己的话来说:故必深造熟思,化书卷见闻作吾性灵,以古今中外为无町畦,及乎因情生文,应物而付,不设范以自规,不划界以自封,意得手随,洋洋乎只知写吾胸中之所有,沛然觉肺肝中流出,曰新曰古,盖脱然两忘之矣。[26](P460)

王绍曾在《钱子泉先生讲学杂忆》中评论说:“先生父子俩是各有千秋,很难衡量他们的高下。”[27]确实如此,两代博学鸿儒成果均丰厚异常,区分仲伯实属艰难。但两相对比,最引人注意的是父子治学路径不一。归根溯源,这是时代发展的必然。19世纪末至20世纪是空前复杂的大时代,社会的剧变与转型冲击着知识分子已有的治学态度和处事原则。从张之洞、梁启超等“晚清一代”知识分子的“体用”之争,到胡适、鲁迅、梁漱溟等“五四一代”知识分子的“全盘西化”论或“本位文化”论的针锋相对,这都反映了中国接受、容纳世界的程度。钱基博先生是以上两代知识分子的中间体,代表的是广泛的前“五四”一代,他立志弘扬国学,兴盛中国古文化,同时又不反对学习外国,他的思想学术路径虽不依循激进和保守两极,但总体仍立足于中国。

但二十世纪的中国正在走向世界,“哪怕你不情不愿,两脚仿佛拖着铁镣和铁球,你只好走向世界,因为你绝没有办法走出这世界,即使两脚生了翅膀。”[28]锺书先生就是一个能用世界意识重审中国文化的人。他学贯中西,能用平等的态度对待各种不同的文化,择其善者而用,择其不善者而去之。他已完全超越了中西体用之争,并卓然凌驾于全盘西化和回归保守之上。他是中国迈步现代,走向世界的时代领潮人。

四、结语

二十世纪是个“不是生,就是死”的大时代。柯灵先生曾说:“一方面是世界性政治地图的重绘,独立自主的钟声响彻云霄,核子时代的物质文明灿烂辉煌,我辈何幸,觏此盛世!但另一方面,却是战祸连绵,内忧外患不断,意识领域剧烈冲突,心理平衡严重失调,新社会难产的长期阵痛。知识分子卷在翻滚的时代涡流里,随着潮涨潮落,载浮载沉。”[29]钱基博先生生逢晚清、民国、新中国三大时期,受传统家学教育,从未上学,却能晓喻事理,紧跟时代脉搏。面对五四时期的文化纷争,先生无论著书立说、还是耕耘讲堂,都希望“要以现代人的心理去了解古中华民族的精神,想在中华民族古代文化中找出精神的新泉,而产生一种现代化的中国教育,以图整个民族的团结和统一。”[30]钱锺书先生处民国、新中国两个时段,先生既有扎实的传统家学训练,又接受各种新式教育,还留学英国、法国,视野之开阔已能完全超越中体西用、全盘西化、固守传统之争,先生的笔下是中国与世界的真正融合。只有将钱氏父子的为学为人,放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考察,才能更平实地权衡他们的分量。

基博先生是受人尊重的国学大师,锺书先生是世界仰慕的“文化昆仑”,两代知识分子一者立足于中国,一者立足于世界,这是家庭代际间的发展,也是中国走向世界的明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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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侯德彤

The Cross-generation Development Between Qian Jibo and His Son Qian Zhongshu

TAN Chun-ling
(Institute of Modern Chinese History, Huazhong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430079, China)

Qianjibo was a famous master of Chinese culture studies. His elder son Qian Zhongshu was a famous scholar both at home and abroad. They chose different roads and had scored different achievements,reflecting the cross-generation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between intellectuals around the May 4 Period. The transcendence of total westernization and return to conservation is the reflection of China’s merging into the world.

Qian Jibo; Qian Zhongshu; May 4; intellectual; cross-generation development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5-7110(2012)01-0121-06

2011-09-03

谭春玲(1974-),女,湖北宜昌人,华中师大中国近代现代史研究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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