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金
(北京语言大学对外汉语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3)
《现代汉语词典》(以下简称《现汉》)是一部较全面反映现代汉语词汇面貌的中型语文词典,从类型上看属规范型词典。该词典在描写上注意了词汇的语体特征,采用加标〈书〉的方式,在处理现代汉语中的文言词语问题上做出了一定的努力。《现汉》凡例部分对标〈书〉词的说明是:“标〈书〉的表示书面上的文言词语”,还说:“〈口〉、〈方〉、〈书〉等标记适用于整个条目各个义项的,标在第一义项之前;只适用于个别义项的,标在有关义项数码之后。”这种处理方式无疑是有益的。那么,从实际的标注实践来看,究竟情况如何?目前看到的文献中,最早讨论这个问题的是刘延新(1999),他从“古语词”视角对《现汉》(1996年版)标〈书〉词进行了频度调查。冯振广(2000)指出了《现汉》标〈书〉词标准不一致的问题,但未做进一步分析。苏新春(2007)全面考察了《现汉》(1996年版)的标〈书〉词,并对相关理论问题做了讨论。柴红梅(2009)考察了《现汉》第5版和之前的增补本部分标〈书〉条目的增删情况,重点讨论词义的演变。已有的这些研究为深入认识有关问题提供了一定的基础,但仍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标〈书〉词问题看似简单,实则复杂,因为牵涉到一些重要的理论问题。比如,到底什么是现代汉语?什么是现代汉语词汇?曹先擢、晁继周(2004)谈到:“现代汉语词典在收词上要全面反映现代汉语的词汇面貌。一方面,它要把现代汉语的常用词汇收进词典,不要有太多的遗漏;另一方面,要分清现代汉语词与古代汉语词的界限,普通话词与方言词的界限,不要使文言词(及早期白话词)、方言词与现代汉语普通话词混杂相列。”说明了收词的原则,应该是没有错的。问题是,现代汉语词与古代汉语词的界限究竟该如何划清?问题还是复杂的。比如曹先擢先生据上述文章中列的《国语辞典》收了而《现汉》未收的四条文言词(“好鸟”、“好官”、“好合”、“好逑”),强调是否文言词“从所引书证可以看出”。这是可以推敲的,因为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成为普通话中口语和书面语通用的词语,很多来源于有书证的文言。例如现在一般用于口语中的“半道”在《战国策》、《墨子》等文献中就有用例。由于界限的模糊,就带来了标注上的问题。我们发现,同样是文言词,对“之”和“其”的处理就不一样,“之1”、“之2”、“之 3”均标有〈书〉,而“其1”(代词)、“其 2”均未标,何以如此不甚了然。两词均用于现代汉语书面语,均源自文言,似应做统一处理。再以“哀”字头名词为例,标〈书〉的有:哀辞、哀荣,未标的有:哀歌、哀启、哀思、哀乐。无论是从构词成分的角度还是常用度角度看,至少“哀启”应与“哀辞”和“哀荣”同等看待,相对来说“哀乐”等三个词常用度要高一些。
产生上述问题的主要原因在于,有两个根本性的问题没有解决好:(1)共时性的规范词典是否应当承担查考功能?(2)作为现代汉语词汇总体的一个部分,所谓“文言的书面语词”和其他书面语词之间有无清楚的界限?关于第一个问题,我们的看法是,共时性的规范词典应该纯化其功能。正如刘庆隆(1981:2)指出的,“为了备查,收一部分,实际上解决不了阅读古汉语著作的问题。原因是这类字、词数量非常地大,星星点点地收一点儿,大量的还是查不到,而且收的这一点儿还未必就是常要查的。”即使要兼顾查考的功能,也要严格收词及标注标准。
本文重点讨论和第二个方面相关的理论和实践问题。
主张纯化规范词典的功能,是否就意味着不需要给《现汉》中主要或基本用于书面语的词语标注语体属性?我们认为,作为共时性的规范词典,其主要的功能就是帮助读者更好地掌握词语的意义和用法,指导语言运用,因此,语体属性标注是完全必要的。《现汉》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在实践上做了努力,这是值得肯定的。如此一来,界定现代汉语书面语词的标准就成了一个需要解决好的问题。
1.文言词和现代汉语词的关系
关于现代汉语中的文言词是不是现代汉语词的问题,20世纪五六十年代就有过讨论。先是卢绪元在《中国语文》1961年3月号发表了《究竟什么是文言词?》一文,张世禄(1961)针对此文指出该文讨论的“实际上不是文言词的性质和特点,而是文言词是不是现代语的词”。对于这个问题,他指出:“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解答:一种是就现代语吸收文言词的结果来说,断定文言词是现代语词汇的组成部分;另一种是从文言词的历史来源和它被吸收的经过方面来说,认为文言词原来是跟现代语的词相对立的,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因为表达上的需要而被吸收到现代语里来,以至逐渐转化成为现代语的词。”他持后一种看法,主张动态的观点,认为不能静止地看吸收问题,指出“在现代语上有些文言词被吸收进来,其他一些不被吸收,这完全是由语言表现上需要不需要和实际语言中使用不使用来决定的。”我们赞同张世禄先生的观点,这是符合现代汉语实际的。语言(不仅汉语)应该看作一个具有自组织功能的系统,语法系统如此,词汇语义系统也如此。某些词语(无论是否文言)是否被使用,完全取决于其在表达上的价值。比如介词“于”是典型的文言词,但并不因为有“在”,“于”就失去其“现代汉语性”。请看下面的一个调查结果[1]:
从表中可以看出,“于”和“在”的使用与动词的选择有很明显的关系,有的有倾向性,有的难分上下。因此,不能说“于”就不是现代汉语词。虚词如此,实词也如此。
是否将文言词看作现代汉语词汇的有机组成部分,直接影响到词典的收词及处理。闵家骥(1981)曾谈到《现汉》此方面的问题:“可以酌量收录一些,是指那些五四以来常见于书刊中的文言词语。这些常见的文言词语很多实际上已经进入现代汉语,成为普通话语汇的一部分,如:败绩、庇佑、版图、暴政、奔驰等。这些文言词,在《现汉》(试用本)里都没有标〈书〉,无疑是作为普通话语汇来处理的。”但我们注意到,《现汉》第5版给“庇佑”标了〈书〉,这也反映了标注标准的摇摆。
事实上,《现汉》的编写者一直在寻找可操作性标准。晁继周(2004)在谈到《现汉》修订工作收词问题时说:“不收不常见的方言词以及现代书面上已不使用(引文不算)的纯文言词。”据此他认为要删去的有“多字条目中的纯文言词”,并进一步说明:“这里要分清是纯文言词还是书面上还能见到的带有文言色彩的词,鉴别的方法是看这个词能不能出现在现代汉语书面语的格式中。”从这些表述中可以看出,编者是努力地在所谓纯文言词和书面上带有文言色彩的词之间划出一条清晰的界线来,但所提出的方法恐怕并不可靠,因为一般来说,只要是带有文言性的,对出现的格式就有一定的要求,以保证语体(韵律)的谐调。比如“商”,《现汉》第5版并没有为“商”字的“商量”这个义项标〈书〉,但“商”显然具有文言性,组合上有要求,只能和“相”、“共”等单音节成分组合,虽是动词性的,后面却不能带“了、着、过”等助词。而标〈书〉的“庇佑”倒并不依赖特定格式,可以如一般口语动词一样后接“了、着、过”等。相对来说,单音节的文言词语比双音节的更依赖格式,这和汉语的韵律特征有关。此外,什么是现代汉语书面语格式?要准确界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2.关于书面语词
一般人会认为《现汉》标〈书〉词是和口语对应的书面语词,但实际上指的是“书面上的文言词语”,也就是说,范围要比书面语词小。苏新春(2007)似乎也把标〈书〉词等同于书面语词,他说:“书语词是现代汉语中常出现于书面语,带有典雅、正式、庄重色彩的一类词。《现代汉语词典》用‘〈书〉’对这类词作了标示。”[2]《现汉》还有一部分标〈古〉词,这也是影响人们理解标〈书〉词含义的一个因素。现在要讨论的是,在现代汉语共时系统中,是否存在着一个“书面语词”的子系统?如果存在,如何界定?我们知道,一般称作“白话文”的现代汉语书面语与文言文有着历时上的继承关系,很多词汇都源自文言,沿用于现代汉语书面语中,前面举的一些例子就是,再比如《现汉》中的标〈书〉词“家世”、“大度”、“偏颇”等。这样的词其实已经不限于书面语了,因为要表达这几个词的意思,无论是书面语还是口语都只能用这些词。纯粹站在共时立场,仅从来源上看,我们无法准确界定现代汉语书面语词,因为事实上,除了少部分来自外语的语词,主要用于书面语的语词大部分来自文言。这就要求我们对书面语词应有动态的认识。一方面,一些古语词(罕用)也可能会因为语言表达的需要而复活,达到一定的使用度,会进入现代汉语书面语词汇中;另一方面,某些原本主要用于书面语的词汇也会进入到口语中,如“机遇”、“大度”、“名分”等。
我们认为,在现代汉语共时系统中,客观存在着一个相对于口语的书面语词子系统,这个子系统的主要功能是与书面语法系统一起共同作用,以满足书写表达中正式、典雅、庄重等表达风格的需要。这一点很多学者都会有共识,至于在“书语词”和“口语词”之间是否有一个“中性词”系统,恐怕就是见仁见智了。
3.关于常用性标准的进一步认识
关于书面语词的界定,仅靠母语者的语感显然是不行的,尽管它是基础,但还是需要寻找科学可行的操作性标准。前文谈到的频度标准(也即常用性标准)是一个重要的标准,应该在一定规模的、分层次的语料库中进行统计,依频率、分布率等数据做出判定。比如曹先擢、晁继周(2004)在谈到前文说的四条文言词《现汉》未收的理由时说“这些词(含三条北京方言词——引者)由于不是普通话词语,又不是常见的文言词语和方言词语,《现代汉语词典》没有收录”,又说“《现代汉语词典》对普通话词语根据常用的原则做了比较全面的收录”,可见常用性是收词的一条重要原则和标准。但实际的标注实践是否遵循了这个标准呢?苏新春(2007)在7000万字现代汉语语料中对《现汉》(1996年版)2348条标〈书〉词做了词频调查,得出的结论是:大多数语词的频次相当低,有的甚至为零,显示它们已渐渐退出了现代汉语的范畴。此外,站在功能主义的立场上来看,表达需要决定了词汇和语法形式的选择,可以是语义上的需要,也可以是语用上的或者是结构上的需要。频度只是词汇使用选择结果的一个方面的表现,有的语义表达对话题、语境、风格等因素的依赖性大,造成所用的词语使用频度可能较低,对此类词语就不能单靠频度标准了。比如“龃龉”,可能频度不高,但要正式、庄重地表达“意见不合”的语义时,就只能选择这个词。因此可考虑增加其他标准,比如从语义表达系统的角度寻找可操作的标准来处理“龃龉”这类词的问题。
同时我们还要看到,常用性又具有显著的相对性特点,即对谁而言并不生僻的。对于国学基础深厚的人来说,下面的词或许并不生僻的:
靉靆 安堵 媕娿 鞍鞯 昂藏 奥援 僾然
但对于一般人而言,恐怕得算是难得一见的词了。这就有一个以谁为标准的问题。比如舒宝璋(2004)就从查考型词典的角度认为,“像‘腹笥’这一类在书面或口头上都屡有出现的词,无疑是应该收的”。这个意见恐怕很多人不会同意。曹先擢、晁继周(2004)也谈到:“为查考需要,除普通话词语外,还收录少量常见的文言词语、早期白话词语和方言词语。”二者都采用了常用性标准,但从收录实践看,上述例词在主要是现代文本的阅读活动中显然不能说是常见的。和这些词相比,上文提到的“好合”、“好逑”似更常见些。我们的意见是,应以全社会受过中等以上教育者的一般判断为标准,而不能以国学基础深厚者的判断为标准等。
相对性还表现在语体小类不同,词的常用性就有所不同。比如代词“其”。我们发现,在新闻报道体中,“其”的使用频度很高,甚至“其”充当主语的情况越来越多(孙德金2010)。但在其他类型的书面语体中,比如散文类的文艺语体中要少一些。这就需要我们在调查词语的使用频度时充分考虑语体的层次性,尽量使语料的语体层次更加具体、细化。
概括上文的分析,《现汉》第5版所延续的自试用本以来标〈书〉词的问题,其原因一方面是词典功能定位上较多地考虑了查考功能,另一方面则在于对“书面上的文言词语”和已融入现代汉语(含书面语)的文言词语之间的界限缺乏明确的操作性界定标准。如此一来,从指导语言运用的角度看,给词标〈书〉的作用就打了折扣。
我们认为,要想静态地在文言词和现代汉语书面语词之间画一条绝对的界线恐怕是困难的,需要从功能主义语言观的角度动态地看待文言词和现代汉语书面语词的关系。同时我们认为,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客观地存在着一个承担特定表达功能的子系统——现代汉语书面语词,和现代汉语口语词形成对立互补的功能关系。现代汉语书面语词的界定要以频率、分布率等为标准,在大规模、分层次的现代汉语共时语料统计分析的基础上对每个词的语体属性加以判定,以达到科学标注的目标。
作为规范型语文词典,准确标明词的语体信息是非常重要的。以标〈书〉的方式标明“书面语词”(而不是“书面上的文言词语”),与标〈口〉词形成对照关系。这对于指导语言运用有直接的作用。要做到标注得当,就应当系统全面地考虑好与此问题相关的各种理论问题。对此,我们提出如下两点建议,期望完善词典的标注。
1.理论先行。即首先要从理论上解决好诸如什么是现代汉语词汇、什么是书面语词、书面语词的界定标准如何确定等问题,因为这是造成标注标准不统一的主要原因。本文虽然提出了上述意见,但还有需要进一步探讨的问题,比如究竟怎样从语义表达系统的角度确定界定标准等。
2.加强分层次的基于语体的词语使用情况调查,依据调查结果确定书面语词的范围。所谓分层次的语体调查是指,除了求取“最大公约数”的通用语料调查外,还要对书面语体做下位分类,并对下位语体的语料进行调查。随着语料库语言学的发展,实现这个目标应该没有太大的困难。当然,要实现这个目标,最困难的还是对语体及其下位的分类,做深入的理论研究。
附 注
[1]孙德金.现代书面汉语中的文言语法成分研究.上海师范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9.
[2]但他下文似乎又对《现汉》标〈书〉词与他所说的“书语词”有所区分。
1.曹先擢,晁继周.《现代汉语词典》的历史地位(代序).∥韩敬体编.《现代汉语词典》编纂学术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柴红梅.从《现代汉语词典》标〈书〉词语看词义的演变.西安交通大学学报,2009(2).
3.晁继周.与时俱进,做好《现代汉语词典》修订工作.∥韩敬体编.《现代汉语词典》编纂学术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4.冯振广.《现代汉语词典》关于〈书〉的标注有点乱.辞书研究,2000(5).
5.刘庆隆.《现代汉语词典》编写工作二十年.辞书研究,1981(3).
6.刘延新.古语词分布状况和使用频率考察——兼评《现代汉语词典》和《现代汉语频率词典》的收词.辽宁大学学报,1999(2).
7.闵家骥.略谈收词.辞书研究,1981(3).
8.舒宝璋.难字·难词·难义——《现代汉语词典》修订丛谈.∥韩敬体编.《现代汉语词典》编纂学术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9.苏新春.《现代汉语词典》标〈书〉词研究(上)(下)——兼谈与古语词、历史词、旧词语的区别.辞书研究,2007(1)、(2).
10.孙德金.现代汉语书面语中的代词“其”.语言教学与研究,2010(2).
11.张世禄.文言词是不是现代语的词.中国语文,1961(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