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语素)的结构义与辞书释义的动态观

2012-04-01 14:33苏宝荣
辞书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复合词辞书语素

苏宝荣 任 敏

(河北师范大学 石家庄 050024)

词(语素)的结构义,是指词(语素)在特定的组合结构(包括语义结构与语法结构、复合词结构与句法结构)中所显示的意义。汉语词的组合结构(这里主要指复合词结构)不仅可以保存词(语素)的古(旧)义,还可以促成新义的衍生。人类的语言,特别是语言的词汇,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适应交际的需要,表现为一个继承、发展的动态过程。现代汉语语文辞书是断代的语文辞书,但它们也是对处于历史发展长河中的汉语词汇面貌的反映,也须有动态发展的观点方能写出得体的释义。多年来,对于词义的引申、演变,人们从众多角度进行了研究与探索。而词(语素)的组合结构对词义发展有重要影响,这一点尚没有引起足够的关注。本文试做探讨。

一、词(语素)在组合结构中保存古(旧)义

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著名语言学家王力(1980)在讲到汉语字(词)义的发展时,就指出:“古语残留的原因往往是借成语的力量。”有一种字(词),“若说它们是死了,咱们的口语里却还有它们;若说它们还活着,却又不能按着它们的意义来随便应用”。并举例说“钟情”的“钟”为“聚”义,今天只能用于合成词(“钟情”)和固定结构(“情之所钟”)之中,而不能自由运用。[1]从其具体论述中可以看到,这里对“成语”应做广义的理解,包括合成词与固定结构。后来王力在他所主编的《古代汉语》(1962)的“单音词、复音词、同义词”一节中,更加明确地指出:“有许多古代的单音词,作为词来看,可以认为死去了;但是作为词素来看,它们还留存在现代汉语里。”对于这种保存在组合结构(合成词与固定结构)中的词(语素)的古(旧)义,作为以汉字(单音节词或语素)为释义基点的汉语语文辞书,不能不予以关注。

(一)补充漏收义项,使释义更加完整

如《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2005)(以下简称《现汉》)(与论述无关的义项、例句从略):

搬弄是非 把别人背后说的话传来传去,蓄意挑拨,或在别人背后乱加议论,引起纠纷。

《现汉》第5版:

(二)避免“以今释古”,纠正不妥释义

《现汉》第5版:

方4① 正在;正当:~兴未艾|来日~长。② 方才②:如梦~醒|年~二十。

这里,用“方”的“正在;正当”义来说解“方兴未艾”之“方”的意义是可以的;但用来说解“来日方长”之“方”就值得商榷了。“来日”是指将来时,而若用“正在;正当”来说解“方长”之“方”,那么“方长”即“正长”,则为指现在时,在逻辑上是矛盾的。“来日方长”即“来日尚长”,副词“方”为“尚,还”义。其实,这是中古汉语就有的词义。蒋绍愚《唐诗词语札记(二)》(1983):“方,副词。义同‘尚’或‘还’。‘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韦应物《观田家》)‘方未’即‘尚未’,此义更为常见。‘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李白《古风之三十三》)、‘自顾无所用,辞家方未归。’(李白《书怀赠南陵》)、‘感此三叹息,从事方未还。’(李白《游泰山》)”并指出:“‘方’有‘尚’义,晋宋时就有。《后汉书·祢衡传》:‘衡言不逊顺。……(黄)祖大怒,令五百将出,欲加箠,衡方大骂,祖恚,随令杀之。’又《新唐书·王叔文传》:左右窃语曰:‘母死已腐,方留此,将何为耶?’也是此义。”

《现汉》第5版:

逐 ① 追赶:追~|~鹿|随波~流。

这里用“追赶”说解“追逐”、“逐鹿”的语素义是可以的,而用来说解“随波逐流”之“逐”,就有些勉强了。因为成语“随波逐流”中的“随”与“逐”同义,也是“跟随”之义。而这一意义也是中古汉语就有的。蒋绍愚《杜诗词语札记》(1980):“逐,动词或介词。随。如:‘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杜甫《曲江对酒》)、‘野老篱前江岸回,柴门不正逐江开。’(杜甫《野老》)……又如:‘箭逐云鸿落,鹰随月兔飞。’(李白《观猎》)、‘地逐名贤好,风随惠化春。’(李白《赠崔秋蒲》)、‘明珠归合浦,应逐使臣星。’(王维《送邢桂州》)、‘须知胡骑纷纷在,岂逐春风一一回?’(杜牧《早雁》)”如果要求单字条目释义与复音词释义对应的话,应补充“随”这一义项,并以“随波逐流”作为该义项的例证。

(三)揭示词义来源,说明释义的“所以然”

如《现汉》第5版:

饮 ①喝,有时特指喝酒:痛~|~料|~食|~水思源。② 可以喝的东西:冷~。③ 饮子:香苏~。④ 中医指稀痰。⑤心里存着;含着:~恨。

在上面所列由“饮”组成的复音词中,“饮恨”用的是义项⑤ (心里存着;含着);而用义项⑤解释“饮弹”已觉牵强,至于“饮誉”之“饮”绝找不到对应的义项。

《汉语大词典》(第12卷)(1993)“饮”条列有“受;享受”一义,并举出唐宋时代以来的大量例证:唐独孤及《唐故朝散大夫河南独孤公灵表》:“温江人饮公之化,逋者复,疲者悦,善者劝,不善者知耻。”宋苏轼《叶嘉传》:“吾植功种德,不为时采,然遗香后世,吾子孙必盛于中土,当饮其惠矣。”叶紫《星》第四章一:“她……无忧愁,无恐惧地饮着她自己青春的幸福!”其实“饮”的“享受”义在中古汉语中是常见义,另如“饮惠”(谓蒙受恩德)、“饮泽”(谓蒙受恩泽)。因此,可在“饮”下加“受;享受”一义,起码应在“饮誉”的释义中做注释性说明。

《现汉》第5版:

这里,人们读后也不知“拂晓”之“拂”所用为何义。蒋绍愚《唐诗词语札记》(1980):“‘拂’有‘迫近’之义。‘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李白《陌上赠美人》)、‘前闻辨陶牧,转盼拂宜都。’(杜甫《大历三年》)所用均为‘迫近’、‘靠近’义。南北朝与唐诗中还有‘拂曙’一词,‘莲帐寒檠窗拂曙,筠笼薰火香盈絮。’(庾信《独对赋》)、‘拂曙朝前殿,玉墀多珮声。’(王维《扶南曲》)。”“拂曙”之“拂”与“薄暮”之“薄”同义,均为“迫近”义。“拂曙”即今之“拂晓”。因此,可在“拂”下加“迫近”一义。

二、词(语素)在组合结构中衍生新义

汉语词的组合结构不仅可以保存古(旧)义,还可以促成新义的衍生。认识词义的这一衍生途径,对现代语文辞书编纂非常重要。这方面的情形相当复杂,是需要深入研究的。这里仅就目前认识到的主要类型,试做论述。

(一)复合词“结构超常组配”造成语素意义的变化

这种语义的变化,通常是语法结构超常搭配引起的。如:汉语的动宾式复合词,前一语素与后一语素之间通常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即“动+受事”的关系。而非受事动宾式复合词是汉语中独具特色的一种结构类型。其特殊性主要表现为:语法结构与语义结构的不对应性,虽然语法层面是动宾结构,而语义结构却复杂多样,如表现为“动+目的”、“动+结果”、“动+工具(方式、原因)”、“动+时间(处所)”等,具有形、义失谐的特点。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特殊的超常组配。这种超常组配,不仅使人们对这一类复合词的理解往往要附加一定的结构义;同时也往往会造成构词语素意义的偏移,形成新的义位,在语义上产生新的用法,在辞书中出现新的义项。如:

1.跑(跑官、跑钱)

“跑官”的词义为“为谋取官职而奔走”,属于“动+目的”的非受事动宾式复合词,作为复合词的词义,除表现出构成语素自身的意义外,还隐含着“为……”的结构义。在长期使用中,这种结构义往往造成其中动词性语素“跑”语义上的“结构性迁移”,形成新的义项。这种情况在现代语文辞书中得到体现,如《现汉》第5版:

2.逼(逼供、逼债、逼婚)

“逼”有“逼迫;胁迫”义。《尔雅·释言》:“逼,迫也”。其后一般带指人名词作宾语,如“寒气逼人”,是“动+受事”关系,如果接指物名词,则不能构成“动+受事”关系,如上述三例,我们不能说“逼迫供”、“逼迫债”和“逼迫婚”。这三个复合词的语义关系是“动+目的”关系,隐含“为……”的结构义,长期使用致使“逼”的目的义,即“索取”义得以凸显,并和“逼”的“逼迫”义综合到一起,形成了一个新的义项。如《现汉》第5版对“逼”的释义:

3.落(落后、落选、落伍、落聘)

我们看《现汉》第5版对“落”的释义:

义项①为“落”的基本义,是一个具体动作动词,义项⑤中的“在后面”是“动+处所”特定组合体现出来的结构义。它附加在“落”的基本义上,使得“落”的意义发生了迁移,即从具体动作义转变为状态义。

4.谋(谋和、谋私、谋职)

“谋”的本义为“考虑、谋划”。《说文·言部》:“谋,虑难曰谋。”《玉篇·言部》:“谋,计也。”“谋”是一个表心理活动的动词。“谋和、谋私、谋职”是“动+目的”的组合关系,受特定结构的影响,使得“谋”这一语素附加了目的义,即:谋和=谋求和平或和解,谋私=谋求私利,谋职=谋取职业或职位。而且在长期使用中,“谋”的目的义(即“求、获取”义)进一步凸显出来,即“谋和”(“谋求和平”)语义重心在于“求得和平”,而非“谋划和平”,从而造成原有动词语义上的迁移,复合词结构的“目的义”加到语素“谋”的意义上,形成新的义项,即“谋求”。如《现汉》第5版的释义:

5.闯(闯祸、闯乱子)

“闯祸”等是“动+结果”的组合结构,隐含着“成(形成、引起)”等结果义,“闯”的常用义是“猛冲,勇猛向前”,其结果义是“猛冲”的行为造成的后果,加之“闯祸”这一复合词具有贬义色彩,其结果义“成(形成、引起)”一般用贬义词表达,故用“惹起”来表达。这体现在《现汉》对“闯”的释义之中:

从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非受事动宾式复合词的每一类型都隐含着一定的结构义,这种结构义不但是复合词词义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会影响构成语素意义的变化,或某个语义特征(如目的义、结果义等)凸显,或使其由动作义向状态义迁移,从而演化出新的义项。

(二)复合词“语义相关传递”造成语素意义的变化

即由甲、乙两个语素构成复合词,在组合使用过程中,甲语素逐渐获得了乙语素的意义或甲、乙两个语素的组合意义,乙语素的意义传递给了甲语素。如:

“推”的基本意义是“向外用力使物体顺着用力的方向移动”,由此引申出一个“在原有基础上用力做某件事情”的相对抽象的意义。“推”的这个意义具有很强的组合能力,组成了“推广”、“推行”、“推选”、“推举”、“推荐”、“推测”、“推算”、“推理”、“推究”等复合词。而这些复合词(特别是高频出现的词)在使用中,语素间的意义发生了“相关传递”:

“推广”在反复使用中,语素“广”的意义传递给“推”,结果出现“推”=“推广”的语义变化。例如:“经过典型引路,这件事情推獉开了。”这里“推”融和了“推、广”两个语素的意义。

“推选”在反复使用中,语素“选”的意义传递给“推”,结果出现“推”=“推选”的语义变化。例如:“大家推獉老张担任了队长。”这里“推”融和了“推、选”两个语素的意义。

“推测”在反复使用中,语素“测”的意义传递给“推”,结果出现“推”=“推测”的语义变化。例如:“从目前的情况可以推獉知事情的结果。”这里“推”融和了“推、测”两个语素的意义。

上述是并列式复合词“语义相关传递”的现象,这种“语义相关传递”的情况还表现在其他结构方式的复合词的重新分析上。如:

依照许慎《说文解字》:“颜,眉目之间也。”引申指“面容”。“颜色”本为偏正结构的复合词,本义为面色、脸色。屈原《渔父》:“颜色憔悴。”刘义庆《世说新语·汰侈》:“颜色如故。”后随着语素“颜”的古义隐没,作为词义重心的语素“色”意义传递给“颜”,“颜色”重新分析为并列结构,“颜色”义同“色”,从而使“颜”的语义发生演变,产生了“色”义,而且可以单用为“五颜六色”。同样,“胡”本指兽颈下的垂肉。《诗经·豳风·狼跋》:“狼跋其胡。”“胡须”也本为偏正结构复合词。由于“胡”古义隐没,作为词义重心的语素“须”的意义传递给“胡”,重新分析为并列结构,“胡须”义同“须”,使“胡”的语义发生变化,产生了“须”义,而且还可以单用为“胡子”,专指“须”。

附 注

[1]王力《古语的死亡残留和转生》一文,原载于1941年出版的《国文月刊》第四期,后收入《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中华书局1980年出版。

1.汉语大词典编纂委员会.汉语大词典(第12卷).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3.

2.蒋绍愚.唐诗词语札记.北京大学学报,1980(1).

3.蒋绍愚.杜诗词语札记.∥北京大学中文系编.语言学论丛(第六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4.蒋绍愚.唐诗词语札记(二).∥北京大学中文系编.语言学论丛(第十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5.王力主编.古代汉语(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

6.王力.古语的死亡残留和转生.∥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

7.赵日和.《张协状元》词语选释.中国语文,1982(3).

8.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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