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尔顿自由主义中的个体意识

孙继静

(天津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天津 300387)

弥尔顿是在英国资产阶级上升过程中涌现出来的资产阶级政论家、诗人。他的一生贯穿于英国革命的开始、高潮和结束，资产阶级的发展及革命活动促成了他独特的思想。斯图亚特王朝复辟，革命的高潮过后，弥尔顿转向诗歌领域，以长诗的形式表达了人们在失望中仍然寻找着希望，歌颂光明和自由的思想。这些作品中都反映了作者逐渐增长的个体意识，这种意识反过来又成为英国革命有力的思想武器，并为西方自由主义学说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个体意识在英国有着久远的历史，这种意识不断地鞭策人们突破封建制度的束缚，确立自由的生存环境。如果没有个体意识的觉醒，富裕农民阶层的兴起只是个传奇；如果不是个体意识的发展，《自由大宪章》不知道何时出现；如果没有个体意识完全确立，很难想象将查理一世送上断头台；如果没有个体意识的参与，人们恐怕将不会知道议会是个什么机构。过去常常把洛克看作西方第一个系统提出个体权利的人，仔细考察能发现处于资产阶级革命的洪水之中的弥尔顿，他其实早就以一个自由主义战士的身份提出了一系列的自由主义思想。弥尔顿认为“自由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只有那些公正的品德高尚的人利用了才能很好的发挥作用，落入那些邪恶的不到的人之手就会成为一个祸害”。[1]自由主义形而上和本体论的内核本身就是个体主义，从这个前提出发，自由主义对自由、宽容和个人权利的类似承诺才得以演绎出来。弥尔顿的自由主义思想主要反映在天赋人权、宗教自由、出版自由和婚姻自由等方面，其中有一个共同的主线——个体意识。

弥尔顿是西欧最早用契约论、自然法和自然权利说来论证资产阶级人民主权和自由主义的思想家之一。弥尔顿认为财产自由、信仰自由、言论自由等等都是人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权利。这些权利是早就拥有的，“人民一直要求的仅仅是旧权利的恢复，而不是建立一种新的权利”。[1](P67)他写道：“没有任何一个能思想的人会否认以下这样的真理，那就是人以上帝类似的形象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他们都是平等的，而且他们由于具有比动物更高的特权，所以是生来即为了统治而不是被统治的”，[2]“真正的自由是有道德的个体有按照自己的意志做他应该做的事的自由” 。[1](P64)个人的独立自由平等是自古以来的传统，是人生而的一种天性，这也是弥尔顿自由主义的基础。只是这种天性在中世纪黑暗的笼罩下，个体意识被压制甚至泯灭，弥尔顿试图呼唤原始个体意识的觉醒，要求恢复个体生而具有的权利。同时，弥尔顿也看到个体不是纯粹的单个的人，他是以社会为背景的社会的人，不可绝对化。他将个人的自然权利与国家结合起来，阐明了个人自由与国家机构之间的关系。认为国家不是高于个人权利而存在的，而是为保护个体的自由而设立的机构。个人与国家之间订立的契约，不是剥夺了个人的权利，而只是个人让渡出全部权利交与一个代表行使，这是为他们保留了这种权力的。人们之所以自愿放弃部分自然权利，目的只在于更好地谋取公共幸福，保护自己的生命、自由和财产。在社会契约这个问题上，弥尔顿是同霍布斯对立的，他不赞成国家一旦建立，在个人至上就出现了国家权力，而个人则应放弃自己的全部权利，对国家绝对的服从。他认为国家的产生并未剥夺人民的权力，而是保留了这种权利；权利首先属于人民，并留在人民手里。国家权力只是个体部分权利的集合，根源还是来自自由个体的权利，因此国家不应凌驾于个体之上，而应为个体谋利益，调和个体之间的矛盾与差别，使得个体权利得到最大的发挥和满足，保证社会的整体和谐。因而，作为缔约一方的统治者如果违背了誓言和初衷，侵犯了人民的利益和应有的权利，人民就有权进行反抗，甚至推翻他。他认为“国王和官吏的权力不是派生的东西，是出于人民的信赖，为了全体人民的个体利益而授予并委托给他们的。从根本上说，这个权力仍然为全体人民所有，不能从他们那里拿走，否则就是侵犯他们的天赋权利”。[3]

那么，什么样的政府才能保证公民的自由和个体意识，才能调和个人与国家的关系呢？1660年，弥尔顿写了《建设自由共和国的简易办法》，提出了自由共和国的想法。他认为“把一国的幸福托付给人民自己选出的自由而完整的议会，才是最安全、最妥善的办法”，[4]坚决主张一个没有国王、没有上院的议会主权的共和制度。为了保证这个议会不腐化、不专断，地方要实行自治，各郡应有自己的郡政府管理本郡的一切事务，制定和执行自己的法律，并表决最高议会的重要决案 。其中由人民代表组成的议会是国家的最高机关，议员由绝对自由的人民选举产生，具有商讨重大事件的充分权力和权威。以法治国，法律是人民意志的体现，永远是社会的最高权威。在这一体制中，弥尔顿不像保守的霍布斯一样为君主制辩护，他将人民的个体意识发挥到了顶点，提倡建立仅靠下议院来进行统治的自由政府，人民完全按照自己的意识建立国家机构。这样的思想虽然在当时看来走得远了些，是十分激进且不可行的，但这些良好的愿望反映了人民个体意识的觉醒，也为资产阶级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17世纪是一个伟大而动荡的时代，弥尔顿所处的英国处于新旧交替的革命时代，资本主义与封建势力对抗的一个关键就是清教问题。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是在宗教的外衣下进行的，从天主教到教友派存在着形形色色的教派斗争，但主要的斗争是在国教和清教之间展开的。当时的国家教会不仅是专制统治的主要保障，而且是税款和派税的最大征税者，极其腐败、专制，并对不信奉国教者肆意进行迫害。作为清教主义的诗人和革命家的弥尔顿毅然投入到这场斗争中来，他从清教和大众激进传统中形成自己的想法，抨击主教们的权威，说他们是迷信和偏见的传播者，这些使人处于受奴役的不幸状态，阻碍了科学和教育的发展，力图使英国回到宗教裁判所时代。他把教会的腐化归结于两个原因：保留天主教礼仪和主教统辖制，“有两种东西正在腐蚀着王国：仪式和教会。最近的几十年，大量的财富正浪费于此”。[5]他认为主教制在国会中，采取天主教的仪式，实际上等于又回到了天主教的怀抱。但这样并不代表自由不复存在，“自由和乐园一样，失去了但能够再次回复”。[5](P67)之后，弥尔顿提出了以自由、理性、美德为基本原则的基督教人文主义宗教观，提出宗教信仰自由的观念，这种自由包括集会的自由，自由讨论的权利，以及他尤其关心的出版自由。对弥尔顿来说，并不是反对基督教本身，而是反对主教制。他认为自由是一种道德品质，是灵魂不受罪恶、野心和欲望羁绊的表现。弥尔顿坚持基督教的精髓是很简单且容易理解的，“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平等的教徒”，[6]个体有一种权利实际上是一种责任为自身学习圣经，而不是从教皇，教会或教士那间接的获得信仰。个体有选择信教与不信教的自由，有选择信仰这个教会或那个教会的自由。个体与上帝之间的对话是直接的，不需要任何中间环节的参与，人们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与上帝沟通，这一点上弥尔顿是受到了加尔文教的影响的。“上帝的灵魂，承诺以相同的方式给予所有的信徒，是对解释圣经的一种检验，这种属灵的光照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的”。[6](P105)这样一来，上帝赋予了每个个体选择的自由，又同时赋予了理性，“理性即选择”，[6](P105)选择是人的自由意志的体现，没有选择就谈不上道德，人就不能称其为人，不过是木偶而已。“不仅一般信徒可以布道，而且一个和上帝灵魂在一起的贫穷而普通的庄稼汉也比一个没有和上帝灵魂在一起的大哲学家，学者或有学问的人强”。[7]这样，信仰问题就成了个人理性选择的问题，在此，个体意识又再次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弥尔顿认为人本来生来自由，被封建思想禁锢和蒙蔽了多年，就是因为未唤起理性的觉醒，而这就需要正确的理论的宣传和指导，使人们认识到个体自由权利的重要性。知识和文化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公平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任何一个个体都有权利主动的选择需要的知识，可以了解不同的主张和想法，然后凭借个人的理性去判断和接受。弥尔顿认为当时对那些成文的和出版的东西进行控制和监察，致使人们不能使用自己的理性去做出选择，只能被迫的接受统治者允许的思想和文化，这种对真理的垄断和对思想的控制是一种极不道德的做法。他大胆的对出版管理法的荒谬性提出了质疑，认为它违背了人的理性，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愚笨做法，对出版自由的扼杀，实质上是对生命的扼杀，对人类理性的扼杀。弥尔顿又提出了言论自由的理论，他认为“有话要对公众说时，便能畅所欲言，能说又愿意说的，博得高度赞扬，不能说也不愿说的，尽可保持缄默，还有什么比这更公平的呢”？人们自由地抒发己见，并根据自己的良心进行自由的讨论是不可或缺的。出版自由和言论自由是人们与生俱来的权利，是“一切自由中最重要的自由”。[8]没有说话的权利，其他的自由就沦为空谈。这些主张为资产阶级的思想文化传播创造了有力的条件，也是个体意识提高的一个根本基础。

在教育方面，弥尔顿也尝试发展一套先进的教育理论来引导人们如何获得理性，从而唤起个体意识并得到提升，进而获得进一步的自由。英国的近代教育经历了从神学化到世俗化、科学化和国家化的演变。中世纪的英国教育是贵族及僧侣的一种特权，由天主教会控制，国家不问教育。“教会办教育不是因为教育本身是好的，而是教会发现不给教徒特别是不给教士以学习圣经和履行宗教职责要求的过去那种文化，教会就不能做好自己高尚的工作”。[9]所以，这一时期英国教育的目的是为了培养“有教养”的神职人员，这种教育带有明显的反古代教育的特征，大大摧残了欧洲的古代文明。宗教改革后，英国教会改为英国国教，虽然摆脱了罗马教皇的统治，但英国国王成为教会首脑，集国家权力与教会权力于一身。但是，教会学校的主要办学资金多来自捐助，捐献者一般都是行会、工商业者和有一定教育思想的人。他们往往从自己的实际利益出发，极力主张扩大教育范围，增设实际应用课程，这就使教育在反对中世纪经院教育的同时出现了走向以人文主义为新内容的世俗化教育转变的趋势。在詹姆士一世和查理一世期间，统治者为了壮大国家实力，也开始重视科学技术，鼓励发明创造，教育的世俗化趋势更加明显，教育的目的从培养牧师和神学者逐渐转向培养为国家建设服务的人才。弥尔顿就使处在这样一种教育从旧到新的过渡时期，他将矛头指向中世纪的经院教育，提出一系列教育改革的主张。他指出教育不应仅仅是上层人物的特权，提倡普及教育，开办公立学校，并认为学校应消除那个时代教育的种种恶习，抛弃一切华而不实的东西。不仅有必要研究古希腊罗马时代的作品，而且要研究数学、力学、建筑学、航海学、天文学、医学，并认为掌握自然科学是认识伦理法则的理解政治理论的必要条件。弥尔顿主张要求实现教育的世俗化，认为在校学生不仅要学习书本知识，而且要学习实际知识和技能。教育方法不是单方面靠老师的话来传授，而应是向实际生活学习。弥尔顿认为个体有受教育的权利，教育不应只是少数人的权利，应是人民的一项基本权利。教育使人们的思想理论水平得到提高，人们的理性判断能力增强，就能主动的选择判断，从而获得真理，去组建符合人民利益的社会。

在婚姻问题上，弥尔顿也反映出了个体对自身幸福的追求的权利意识。当时的英国对离婚控制的十分严格，除非女方有通奸行为，男方才有权提出离婚，这种对于个人和家庭生活自由的限制刺痛了具有浪漫气息的弥尔顿。他根据自身痛苦的婚姻经历，控诉了当时硬要维持没有爱情的婚姻法律，反对被教会神圣化了的英国传统婚姻的某些法律和道德基础。弥尔顿认为幸福的婚姻是人生的一大乐趣，他应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每个人都有权利去追求。当两人因为性格不合，夫妇一方没法满足另一方心灵上的需求时，另一方追求幸福的权利不应当被剥夺。他的婚姻观揭露了封建社会扼杀爱情和婚姻的罪恶，这也是对个人追求爱情追求幸福意识的一种提倡，是一种资产阶级的婚姻新观念，这些思想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争议，掀起了轩然大波和一片喧嚣。

由于革命的需要，弥尔顿一直投身于政论性的小册子写作，革命的高潮过后，弥尔顿的革命幻想破灭，便转身投入青年时候的梦想——诗歌中。虽然饱受失明、病痛、经济上的拮据和敌人的监视的折磨，诗人依然完成了《失乐园》、《复乐园》和《斗士参孙》三部长篇史诗，这三部长诗反映了弥尔顿饱经考验的信仰与无所畏惧的刚强意志，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同时其对典型人物的刻画也表现了强烈的个体意识的觉醒与反抗，依然唱响着要求革命、追求自由的旋律。这里只细说下《失乐园》里反映的个体意识。《失乐园》的情节框架是：撒旦骄矜自满，纠结一部分天使反叛上帝，失败后被打入地域，在烈火中受苦，后来上帝创造出大地山河，芸芸众生，并将人类始祖亚当和夏娃放置伊甸园安居。撒旦为了泄上帝惩罚之愤，便潜入伊甸园，托身于蛇，劝诱夏娃违反上帝禁令偷食禁果，而亚当也情不自禁，随妻子尝了禁果，二人因违禁被逐出乐园，谪往人间，从此自谋衣食。撒旦更难逃罪责，终同其党羽罹永劫之罚。这部作品虽然取材于《圣经》故事，但诗人赋予它新的思想，新的内容。它的主题是歌颂对以上帝为中心的天庭的反抗，交织着以撒旦为首的恶魔对上帝的武装反抗和人类始祖亚当夏娃追求智慧和知识而对上帝的叛逆。长诗中上帝代表着传统和权威，撒旦被英雄化为追求热爱自由，敢于反叛的革命者，传统和权威并不是一沉不变的真理，人们也不是一味的愚昧的服从，当传统和权威变成暴政和暴君的时候，象征着革命者的撒旦这样的人就会不愿俯首听命于上帝的意志，起而反抗上帝的权威。而亚当夏娃由于获得智慧和知识，理性被唤醒，也开始了对上帝的反叛。这与革命中作为一个革命者提出的一系列的自由主义思想遥相呼应，只是用另外一种更加文艺的手法表达了作者要求唤醒人们的个体意识，追求人们的个体权利和自由的思想。

无论是政论性的小册子，还是含蓄的长诗，都反映出了弥尔顿将个人权利放在首位考虑，试图唤醒人们的个体意识，这种权利是一种自然权利，不依附于任何人和机构存在，也不允许任何事情凌驾于其上。人们可以通过其自身的理性，去判断和选择生活中方方面面的事情，这样一系列的思想把单个的人就放大开来了，个体权利意识就凸显出来。弥尔顿自由主义思想中的个体意识，是一种与神学相连而实现的个体自由。这种个体意识产生于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之中，必然是激进式与英国式妥协的产物。驻足于当时的历史环境下，其思想是十分超前的，唤醒了个体意识的觉醒，不仅成为英国革命的有力思想武器，也为近代自由主义的天赋人权、社会契约论的系统提出奠定了理论基础。同时其理论也为革命实践起到了理论指导作用，为资产阶级政治学说的提出提供了理论模板。

[参考文献]

[1]A Preface to Milton. Lois Potter. New York: Longman Inc.1986.66.

[2]唐士其.西方政治思想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331.

[3]陈唯声，邹其昌.世界文化史(近现代部分)[M].哈尔滨：哈尔滨工业大学出版社，1984.23.

[4]弥尔顿.建设自由共和国的简易办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18.

[5]John Milton:Selected Shorter Poems and Prose,Tony Dacies,Edited. Richard Clay Ltd. 1988.66.

[6]Milton and the English Revolution. Cbristopber Hill. London: Wester Printing Services Ltd Bristol.1977.103.

[7]弥尔顿.论出版自由[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189.

[8]John·Milton. Complete Poems and Major Prose [M].Hughes, Merrtty. New York: Macmillan Publishing Company, 1957.11.

[9]博伊德·金合.西方教育史[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5.9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