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今,胡铁生,2
(1.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2.吉林大学 公共外语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通常来说,房子是人们的住所,美国女作家伊迪丝·华顿在其小说《纯真年代》里对房子所作的描写,既有其外观,也有内部装饰,是历史的遗迹,也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社会的伦理道德风尚的体现。在华顿青少年时,纽约上流社会的住宅外观均为褐色,内部装饰风格则以彰显主人的财富为主。因而,这些被社会价值观以及风俗“装扮”起来的房子无一不反映出当时人们的精神世界与伦理精神。
关于伦理的涵义有多种不同的解释。从词源学上来看,西方的“‘伦理’一词源于古希腊语EROS,原指驻地、住所或公共场所,后被用来专指一个民族特有的生活惯例,如风尚、习俗,引申出性格、品质、德性等义。”[1]古希腊语中伦理一词的最原始意义——“住所”,使房子与伦理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一致,共同成为人们安身立命之根本,因此,房子已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住所,而是由于人的因素,使其不仅具有物质形态,同时还具有了精神内涵。关于伦理的概念,人们更多的是争论它与道德之间的关系。伦理学的研究对象应该包含道德,是对道德的理性思考。与道德相比,伦理更具有前瞻性以及客观性,它规范着人们的行为,是人们处理各种行为和关系的标准。从历史主义的层面来看,伦理是一个具有积极意义的概念,它的最终指向是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相处,以达到超越自我,使人精神完全解放的目的;从哲学层面来看,伦理还包括人对自身,以及人与社会、宇宙价值关系等问题的思考。与约翰·罗金斯的观点一样,华顿认为建筑具有伦理维度。《纯真年代》这部小说反映了当时的伦理内涵、人们对伦理的抉择及其思考。
19世纪后半叶的美国虽然经济有了很大的发展,然而在社会伦理方面依然表现得非常保守。在社会文化生活中仍有主宰人们意识形态的文化权威存在——“高雅传统”盛行一时,当时纽约上流社会的房屋装饰深受这一伦理观念的影响。因而,华顿与建筑师小奥葛登·科德曼联合撰写了《房屋装饰》一书,书中批评了美国当时流行的房屋装饰样式,赞同一种传统的装饰风格,这与她的小说理论如出一辙。无论是房屋装饰还是写作手法,她都主张保守的做法。
虽然《房屋装饰》是华顿早期一本看似与文学无关的著作,但是她书中所表达的注重简单的装饰原则(不矫揉造作)、注重传统、注重私人空间(强调人本身的差异性、个人精神生活的独立性)、注意房屋内部与外在的联系(个人与外部社会伦理习俗的关系)的思想一直是其小说的主题思想之一。华顿在这本书中所阐述的装饰风格、美学原则以及所表现出来的伦理观同样存在于《纯真年代》这部小说中。
约翰·罗金斯曾经说过,一座建筑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用了多少石头,用了多少黄金,而在于成就它的时代。建筑是时代精神的反映,对此华顿持相同的观点:“房子的结构和装饰为社会结构提供了重要线索。”[2]通过把埃伦房间的样式与纽约上流社会传统装修风格做对比,《纯真年代》男主人公纽兰意识到了其所处阶层集体伦理的荒谬。个体伦理与集体伦理既对立又统一,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对个人的伦理处境具有重大影响。
个体伦理指的是个人处理各种行为和关系的标准以及道德准则,它受集体伦理道德的影响,并重视个人价值和个人权利,更多的是指个人的独立思考、理性判断能力以及具有完善的道德心理。集体伦理是一定阶层整体的行事准则和道德标准以及价值观念,它从自身的目的出发将一套伦理道德标准施加于集体成员,使之产生集体性格,具有统摄性。个人为了获得安全感、为了处理好与集团内其他成员的关系必然要遵循该集体的伦理准则。此种情形下,个人的价值只有得到集体的认可,个人的存在才能获得意义。纽兰年轻时上流社会的集体伦理观非常保守,对个体的控制力及其影响极大,因而,生活在其中的个体没有独立人格精神和主体自由。个人没有空间发展个体伦理,只能不加辨别地服从于集体伦理。
美国著名哲学家约翰·罗尔斯认为人的道德心理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权威的道德”,是一种儿童道德。第二阶段称为“社团道德”,如按此标准形成的“好丈夫”、“好朋友”等。第三阶段称为“原则的道德”,在前两个阶段的基础上,人们认识到这个社会制度所维护的价值和理想,而产生一种正义感[3]。人的道德心理有一个不断发展完善的过程,个人意识发挥了更为重要的作用,也更加接近伦理道德本身的发展规律,使之达到伦理学所讲的“德福一致”的境界。因此,这种伦理精神是符合人性的,能够被内化到人性中,或者说是人性的一部分[4]。而上面所讲的老纽约的集体伦理处于整个道德心理发展的第二阶段,它更多体现的是一种集体的意志,在此阶段,个体受良心以及负罪感的影响,在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发生矛盾时,为了在集体内部达到与他人和谐相处的目的,会强迫自己按照集体伦理的原则行事。但是,如果只能达到与他人和谐,而使自我处于矛盾的境地,那么它同样也是违背人性、违背伦理发展规律的。由于集体伦理具有排他的局限性,所以有时集体伦理会与整个社会伦理道德发展方向背道而驰。它往往利用自己在群体中的权威性,干扰个体伦理的发展,成为个体认识世界的障碍。《纯真年代》中的纽兰就处在个体伦理与集体伦理的尴尬矛盾之中。
纽兰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美国正从维多利亚时代向现代社会过渡,而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个人价值的凸显,这与老纽约当时强调的集体伦理相矛盾。然而,人的存在既以类的形式向前发展又有个体维度的体现,华顿在《房屋装饰》一书中强调注重私人空间,并认为这是文明生活的第一需要。当时老纽约的装修风格与此相反,“所有的门都是开着的,仆人不是送茶就是送取暖的木柴、报纸!美国的家庭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的独处之地?”[5]113这种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不分的装修方法是当时美国社会普遍采用的一种风格,它把一切人和物都置于集体伦理习俗的监控之下,长此以往,就会造成人性的虚伪。
埃伦是个人自我意识觉醒并带来新观念的一个人物形象。她按照自己的心愿装修了自己房子,埃伦房子装修的风格化解了纽兰最初的不安。“桌椅摆放得极考究,花瓶里插的两支红玫瑰(一般人一次都至少买一打)”[5]59。在埃伦客厅里面散乱放着的书籍主要是小说,有保罗·布尔热、休斯曼和龚古尔兄弟的书,这些作家不是自然主义作家就是现实主义作家,与浪漫主义毫不相关。这表明埃伦的个人伦理追求的是生活的本来面目,接受不加掩饰的东西。而那些老纽约繁琐的礼仪对于生活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插两支花还是十二支花又有何妨?埃伦的异样行为使纽兰意识到个体伦理的存在。在二人的道德心理发展阶段上,埃伦处在更高的阶段,具有自由的意识,她不迷信也不盲从;既遵循传统道德底线——不做纽兰的情妇,也不违背自己的伦理——不违心回到其丈夫的身边。但是受于时代的局限,她并没有达到伦理学所讲的德福一致的境界。
个人主义在美国建国的过程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是美国精神的核心价值观。但是在老纽约的上流社会,祖辈的开创精神、个人主义价值观在这些地产投机商的后代身上丧失殆尽。他们认为生活在集体伦理里面是安全的,没有必要发展个体伦理。正是这种集体伦理观限制了人们对现实的感知,逐渐失掉了个人对伦理问题的独立判断力。老纽约集体伦理对个体伦理的遏制显示出当时旧有的社会经济关系正在走向瓦解,为了巩固旧的传统观念,老纽约上流社会的集体伦理向极端方向发展,扭曲的结果必然加速其灭亡。历史是发展的,没有永恒不变的伦理观,个体伦理与集体伦理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家庭伦理道德是调整家庭成员关系的基本准则。它主要通过传统习俗、社会舆论、个人自律来实现。家庭伦理观具有共时性与历时性的特征,“从哲学出发,历时性先于共时性,只有在历时性的不断积累之后才有共时性存在的可能。……从价值观念出发,历时性以共时性为目的,只有在共时性发生作用时历时性才有意义。”[6]因此,充分理解家庭伦理历时性的特点和共时性的价值才能对这一问题作出理性的判断。它具有过去、现在、未来三重时空性,因而对现时家庭伦理观的评价不仅应该着眼于其传统性,还应该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一定时期的家庭伦理(共时性)反映了一定时代占统治地位阶层的集体伦理观。而家庭伦理道德的变迁(历时性)可以折射出思想意识形态的变化以及个人探索伦理道德问题的艰难历程。《纯真年代》的故事发生在两个时代,相隔30多年,通过对老纽约传统伦理的描述以及传统伦理与现代伦理的对比,凸显了家庭伦理的时代性,以及个人在这个发展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
房子是家庭存在的基础,它的空间划分以及装饰风格显示出人们对家庭伦理以及社会伦理的理解。在当时,房子是女性主要的社会活动空间,但书房是归男性专用的。因而,获得房子的装饰权、管理权是女性确立自己社会地位的一个重要标志。为了不被梅的紫缎子和黄栽绒淹没,纽兰“不顾家人的怀疑与不满,按自己理想的方式布置了新书房,……(并)坚持把书房的窗帘装成可以在竿子上拉来拉去的那种”[5]171-245。一个简单装饰的细节,就把纽兰不喜欢被束缚的心情暴露无遗。梅原本想消除空间隔阂,把书房和客厅装修成统一的风格,让传统占领每一个角落。而纽兰却不这样认为,通过与埃伦的接触,他已经习惯以新的视角看待周围的一切,既然不得不屈从现在的环境,他也仍想保留一些自己的“棱角”。
虽然如此,在纽兰骨子里面,传统价值观仍然占有重要位置。他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新家的书房摆上了“正宗”东湖牌家具。对“正宗”东湖牌家具的偏爱,显示了他的“肤浅,我们由此得到的线索之一就是,纽兰是一个注重品味的人,而不是一个注重原则的人”[7]。“‘品味’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祗,‘礼仪’仅仅是它有形的代表”[5]13。30多年以后,纽兰的书房重新装修了,但是他依然没有舍弃自己最爱的东湖书桌。生于斯,长于斯,有些东西已经融入了血液,成为他自身的一个组成部分。
小说的结尾发生在30多年以后。纽兰忠于家庭伦理的行为得到了回报,他的日子过得“很充实,也很体面。阿切尔(纽兰)认为一个人就应该这样生活”[5]287,但也因失落了“生命的花朵”而感到遗憾。梅去世已经快两年了,纽兰最终还是放弃了与埃伦重聚的机会。虽然在小说中,华顿讽刺了老纽约的传统伦理观念,但是她对此更多的是反思而不是颠覆。纽兰在对自己一生做出评价时更多的是来源于别人对其的肯定,这表明他仍然把自己的价值观建立在利他的基础之上,而对于年轻时觉醒的自我意识,已经被周围的价值观悄然抹去。
故事结尾时纽兰已经57岁,正好与华顿创作《纯真年代》这部作品时同龄。纽兰所经历的伦理巨变同样发生在华顿身上。“1918年以后发生的生活方式和道德标准的革命,其最惊人的方面,就是这些势力突然破坏一部分有影响的人群中的礼教习俗的速度。”[8]320这部小说发表之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的1920年。一战后,家庭生活习俗方面的革命破坏了传统习俗要人们婚后忠诚、视夫权为理想等观念,传统道德标准崩溃,幸福是婚姻的最高目标,人们甚至可以为一些并不重要的原因而离婚,以使个人的意志得到绝对的满足。如果这场革命能够早些到来的话,纽兰就不会在心里背负如此沉重的伦理道德压力。被束缚了30年的人,怎么可能对此不怀疑和恐惧呢?伦理道德发展的惰性,注定要使许多人深受其苦。传统习俗吞噬了个人情感,却使纽兰完成了自己的社会角色,不过在集体伦理对其松绑以后,他依然没有重建自己的个体伦理。
这场开始于1918年的“道德和习俗的革命,到1930年已走到尽头。……1929年又开始在旧制度的废墟上建立新的礼仪习俗……要挽救传统制度的持久价值。”[8]323旧有的伦理道德观在统一集体成员的认识上曾经发挥过重要作用,但当这些都被打破了以后社会伦理向多元化方向发展。既然国家和社会没有解体,那么就需要达成伦理共识,需要统摄性、导向性的社会伦理。伦理道德应该具有历时性而不是断裂性[9]。把传统好的一面与新秩序好的一面结合在一起,才是其发展的正确道路。对于这一点华顿是有远见的。
个体伦理是在集体伦理的基础上发展起来,正是由于有集体伦理的语境,个体伦理才具有意义。个人的价值只能通过其所在的社会得到实现,如果没有合乎个体伦理观的大环境,一个人无论怎样做,都不能实现其价值。只有在个体伦理与集体伦理和社会伦理真正达到统一之时,人才能够真正获得精神上以及身体上的自由及解放。个人应充分认识到伦理观的社会历史性以及在历史发展中所处的地位,不断地完善自己的伦理观,提升自己的道德意识,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并能找到人生的真正价值。
[1]秦红岭.建筑的伦理意蕴[M].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38.
[2]Els van der Werf.A Woman's Nature is Like a Great House Full of Rooms[J].Home Cultures,2009(16):179-198.
[3]姚大志.人的形象:心理学与道德哲学[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9:42-43.
[4]韩松.“人的形象”是一种人生态度和价值观[J].社会科学战线,2001(3):276.
[5]伊迪丝·华顿.纯真年代[M].赵明炜,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0.
[6]董小川.儒家文化与美国基督新教文化[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3.
[7]Judith Fryer.Felicitous Space:The Imaginative Structures of Edith Wharton and Willa Cather[M].Chapel Hill: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6:121.
[8]阿瑟·林克,威廉·卡顿.1900年以来的美国史(上)[M].刘绪贻,等,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9]洪雪花.《一个悲伤的女人》的女性主义解读[J].延边大学学报:社科版,2010(6):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