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化概念

2012-03-20 10:17:28王海明
武陵学刊 2012年2期
关键词:心智符号文明

王海明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一 文化的词源含义与概念定义

界说文化,正如界说一切复杂难辨、众说纷纭的概念一样,必须从其词源含义开始。从汉语的词源来看,在殷代甲骨文中就有“文”字,本义为“纹”、各色交错的“纹理”,如纹身、花纹、有花纹的人形。因此,《易·系辞下》云:“物相杂,故曰文。”《礼记·乐记》云:“五色成文而不乱。”《说文解字》云:文,错画也,象交文。”段玉裁注:“错画者,交错之画也……造画者,文之本义……皇帝之使仓颉见鸟兽錿颜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依数象形,故谓之文。”可见,文的本义是纹,引申为象征符号,特别是文字和语言等象征符号。“化”的词源含义很简单,就是“变”、“改”、“生”,也就是产生、改变、改造或创造的意思。

这样一来,“文”与“化”所合成的“文化”一词,就其词源含义来说,也就是语言文字等符号所改变、产生或创造的东西。文字是语言的符号;语言是思想的符号。因此,文化也就是语言文字和思想所改变、产生或创造的东西;说到底,也就是思想所改变、产生或创造的东西;也就是思想、心智、精神、心理、意识和观念(六者是同一概念)所改变、产生或创造的东西。这就是为什么,中国世世代代都是“文”与“武”相对而言:文化亦即与武力改造相反,就是语言文字改造,就是语文改造、思想改造。西汉刘向的《说苑·指武》便这样写道:“圣人之治天下也,先文德而后武力。凡武之兴,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后加诛。”晋束广微的《补亡诗》亦如是说:“文化内辑,武功外悠。”梁萧统注曰:“言以文化辑和于内,用武功加于外边也。”

西文的“文化(英文和法文Culture,德文Kul tur)”源于拉丁文Cultura 和Colere,本义主要是耕种或照料,亦即对农作物和动物的照料,英文中至今还有horticulture(园艺),agriculture(农业),physical culture(体育)等词。因此,“文化”原本是与“自然”对立的概念,有“人为”、“人化”、“人造”之意。人的一切行为都受思想、心智支配,因而人为、人造和人化,说到底,就是心智或思想的改造和创造。因此,所谓文化,说到底,正如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所言,也就是人类心智、思想的改造或创造,是心智的耕种:Cultura animi autem philosophia est。

问题的关键,正如巴甫洛夫发现,人是具有第二信号系统的动物,因而人类的思想或心智只有通过语言文字等象征符号才能来表达和交流。因此,文化是思想或心智的创造,这意味着:文化是语言文字等符号所创造的东西。因此,怀特说:“全部文化(文明)依赖于符号。正是符号的产生和运用才使得文化产生和存在;正是由于符号的使用,文化才有可能永存不朽。没有符号,就没有文化,人也就仅仅是动物而不会成为人类……简言之,没有某种形式的符号交往,就没有文化。文化‘开端于语词’,同样,文化的继承、发展和流传也在于语词。”[1]

可见,就词源含义来说,不论中西,文化都是与“自然”或“武功”相对而言,都是指人类语言文字等符号和思想心智所改变、产生或创造的东西。那么,文化概念是否可以如此定义?答案是肯定的:文化就是人类的语言文字等符号和思想心智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就是人类通过语言来进行的,由思想心智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说到底,就是人类思想的创造物。因为人类的思想都是通过语言进行的,“通过语言进行的思想”与“人类的思想”是同一概念。

诚然,人类思想的创造物,含义复杂,原本就有两方面不同的意蕴:一方面,文化是人类语言思维自身直接的创造物,亦即思想、心理或观念,如知、情、意、知识、经验和科学等等,属于所谓狭义的文化概念;另一方面,文化是人类语言思维通过支配手脚等躯体和工具所创造的一切能够满足需要的东西,是人类思想所创造的一切有用的东西,是人类思想心智所创造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包括房屋、衣服、器皿和社会组织等等,属于所谓广义的文化范畴。这就是为什么各种辞典大都将文化概念区分为广义与狭义的缘故。

二 文化与文明的定义之比较

然而,细细想来,文化似乎未必是有价值的东西。例如吸毒、决斗、食人、杀婴、缠足等等,无疑属于文化范畴,却似乎不能说它们是有价值的东西,其实不然。需要是创造等一切活动的原动力。任何文化都一定具有满足人类某种需要及其各种转化形态——欲望(需要的觉知)和目的(为了实现的需要和欲望)等等——的效用,因而都具有一定的价值。对此,马凌诺斯基曾有十分精辟的论述:“文化根本是一种‘手段性的现实’,为满足人类需要而存在,其所取的方式却远胜于一切对环境的直接适应。文化赋予人类以一种生理器官以外的扩充,一种防御保卫的甲胄,一种躯体上原有设备所完全不能达到的在空间中的移动及其速率。文化,人类的累积的创造物,提高了个人效率的程度和动作的力量;并且它与人以这样深刻的思想和远大的眼光,在任何其他动物中,都是梦想不到的。”[2]

但是,毋庸置疑,价值具有相对性。一种文化可能仅仅对于某种需要才具有正价值;而对于另一种需要则具有负价值。吸毒、决斗和缠足都能够满足人类的某种需要,因而是一种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对于人类的其他更重要需要(如生命和健康)来说,它们却具有负价值,并且其正负价值的净余额是负价值。因此,任何文化都必定能够满足某种需要,必定是一种有价值的东西。只不过,有些文化的价值净余额是正价值,因而属于财富和文明范畴,如衣服、房屋、器皿、知识、艺术、道德和政治等等;另一些文化的价值净余额是负价值,不属于财富和文明范畴,如吸毒、决斗和缠足等等。

诚然,文明原本与野蛮相对而言:“文明与价值判断相联系,用以确指开化的社会。它从反面意味着有不文明民族或野蛮民族的存在。”[3]是的,文明的本义是野蛮的对立面,含义比较狭窄。但是,仅就本义来看,文明也毕竟与价值判断相联系:文明是好东西而野蛮是坏东西。于是,逐渐地,文明便从仅与野蛮相对而言,引申为与一切坏的文化相对而言:文明就是好的、具有正价值的文化。于是,文明也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文明是野蛮的对立概念;广义的文明则是指好的、具有正价值的文化。

德国《大百科辞典》“文明”词条便这样写道:“从广义来说,指良好的生活方式和风尚。从狭义来说,指社会在脱离了人类群居生活的原始自然状态之后,通过知识和技术形成和完善起来的物质和社会状态。”①这样一来,文化以好坏的性质为根据便分为两类:一类是坏的、具有负价值的文化;另一类是好的、具有正价值的文化,亦即所谓文明。试想,为什么可以说吸毒、决斗、食人、杀婴、缠足是一种文化,却不能说它们是一种文明?岂不就是因为它们都是坏的、不应该的和具有负价值的?为什么可以说专制主义是一种政治文化,却不能说专制主义是一种政治文明?岂不就是因为专制主义是坏的、不应该的和具有负价值的东西?因此,文明是文化的一个类型,是好的、具有正价值的文化:“文明始终作为文化的一种特殊类型或一个方面而出现。”[3]

可见,文化必定关涉好坏价值,文化就是人类通过语言符号进行的思想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对于这一定义,梁启超早有洞见:“文化者,人类心能所开积出来之有价值的共业也。易言之,凡人类心能所开创,历代积累起来,有助于正德、利用、厚生之物质和精神的一切共同的业绩,都叫做文化。”[4]贺麟也曾这样写道:“所谓文化就是经过人类精神陶铸过的自然。”[5]“所谓文化,乃是人文化,即是人类精神的活动所影响、所支配、所产生的。又可以说文化即是理性化,就是以理性来处理任何事,从理性中产生的,即谓之文化。”[6]美国文化人类学家克罗伯和克拉克洪,在分析164 种文化定义的基础上,也提出了类似的定义:“文化是由外显的和内隐的行为模式构成;这种行为模式通过象征符号而获得和传递;文化代表了人类群体的显著成就,包括它们在人造器物中的体现;文化的核心部分是传统(即历史地获得和选择的)观念,尤其是它们所带的价值;文化体系一方面可以看作是活动的产物,另一方面则是进一步活动的决定因素。”[7]8

三 文化的流行定义之分析

诚然,我们的文化定义与各种辞典所代表的流行定义相比较,似乎片面。因为按照我们的定义,文化仅仅是人类的思想心智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而流行定义则认为文化是人类——而不仅仅是人类的心智——所创造的财富或有价值的东西。中国《社会科学简明辞典》:“文化是指人类在社会历史实践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德国《大百科辞典》:“文化同自然有区别,它是人通过对自然的加工而创造的世界之总和。”其他各种文化定义,大体讲来,均可归属于这一定义: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试看,鼎鼎有名的泰勒的定义:“文化或文明,就其广泛的民族学意义来说,是包括全部的知识、信仰、艺术、道德、法律、风俗以及作为社会成员的人所掌握和接受的任何其他的才能和习惯的复合体。”[8]这岂不就是说: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吗?美国社会学家福尔森说:“文化是一切人工产物的总和,包括一切由人类发明并由人类传递后代的器物的全部,及生活的习惯。”[7]7克鲁克亨说:文化“是指整个人类环境中由人所创造的那些方面,既包括有形的也包括无形的。”[9]117这不也是说: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吗?亨廷顿说:“我们是从纯主观的角度界定文化的含义,指一个社会中的价值观、态度、信念、取向以及人们普遍持有的见解。”[10]这不也是说: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思想观念吗?

究其实,“人类的思想心智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与“人类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外延是相等的。因为人类一切活动无不受思想意识或心智的支配,人类的一切活动都是在一定的思想、意识或心智支配下进行的,都是思想、意识或心智活动的结果。就拿衣服、住房和瓷器来说。它们都是人类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属于物质文化范畴。这些东西,固然是人类的劳动等实践活动创造的;但是,劳动等实践活动都是在思想心智的支配和指导下进行的。因此,这些衣服、住房和瓷器等物质文化,说到底,也都是人类思想心智创造的。人类所创造的一切东西,都是在一定的思想、意识或心智支配下进行的,说到底,都是思想、意识或心智活动创造的。

诚然,仅仅有思想心智是什么也创造不出来的。人类所创造的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是心智与躯体、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起来共同创造的;文化乃是心智指挥躯体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说:文化乃是人类的心智与躯体结合起来共同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为什么不说: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却偏偏涉嫌片面地说:文化是人类的语言文字、思想心智所创造的东西?因为“文化”属于人为范畴,是与“自然”外延毫不相干的对立概念。人类通过语言进行的思想心智活动,不但是生物进化的最高的境界和结果,不但是支配人类一切活动的最高级的活动,而且是人类区别于一切动物等自然领域事物的根本特征。

粗略看来,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不在于躯体而在于思想心智。然而,真正讲来,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不但不在于躯体,而且也不在于思想心智,而在于是否有语言,说到底,在于是否有通过语言进行的心智活动。因为正如巴甫洛夫发现,人与动物都具有第一信号系统:思想心智活动。但是,唯有人类具有——而其他动物则不具有——第二信号系统:语言。人类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在于:动物虽然有大脑和思想心智,却没有通过语言进行的思想心智活动,因而也就不可能进行思维的抽象和概括,不可能有理性知识和科学;相反地,人类的思想心智是通过语言进行的,因而能够进行思维的抽象和概括,从而才能创造理性知识及其体系:科学。因此,虽然其他动物与人类一样,都能够创造有价值的东西;但唯有人类才能够通过语言进行的心智活动创造有价值的东西:通过语言进行的心智活动是“文化”区别于“自然”的根本特征。

因此,人造房屋高明于和不同于蜂房之处,并不在于房子本身如何。蜂房可能远比人类某些房屋高级精致,以致使许多建筑师自愧不如;“蜜蜂在筑巢时,就像一个出色的几何学家那样达到了最高的准确性和精确性”[9]256。然而,人造房屋不论如何简陋却也必定高明于和不同于蜂房等任何大自然的造化之处,乃在于唯有人的房屋是人类通过语言进行的思想心智活动所创造的,因而有无限发展的可能。这个道理,马克思曾有精辟说明:“蜘蛛的活动与织工的活动相似,蜜蜂建筑蜂房的本领使人间的许多建筑师感到惭愧。但是,最蹩脚的建筑师从一开始就比最灵巧的蜜蜂高明的地方,是他在用蜂蜡建筑蜂房以前,已经在自己的头脑中把它建成了。劳动过程结束时得到的结果,在这个过程开始时就已经在劳动者的表象中存在着,即已观念地存在着。”[11]

可见,人类的思想观念,即通过语言进行的思想观念的创造活动,乃是人类与其他动物等一切自然领域事物的根本区别,是人为与自然的根本区别,因而也就是文化区别于自然的根本特征。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追随文化的词源含义而界定文化是人类通过语言进行的思想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相反地,貌似全面的流行定义: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不但背离了文化的词源含义,而且不能够揭示文化不同于自然的特征,不能使文化与自然区别开来。试想,如果说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民房因其是人类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而是文化,那么,蜜蜂创造的蜂房岂不也是有价值的东西,岂不也应该是文化?蜂房可能比初民房屋还精致高明得多。因此,如果说文化是人类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否定比初民房屋更加复杂高级的蜂房是文化。反之,如果说文化是人类通过语言进行的心智活动所创造的有价值的东西,那就只有民房才是文化,而蜂房不是文化。因为唯有民房才是(而蜂房则不是)通过语言进行的心智活动所创造的。

注释:

①克莱夫·贝尔也曾这样写道:“假设文明是好的——这似乎还说得过去吧,不然就很难指望我们为了它肯于花这么多钱了。如果文明确实是好的,情况就必然是这样:它或者是作为目的是好的,或者是作为手段是好的。”参见克莱夫·贝尔《文明》,商务印书馆1990 年版第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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