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和心灵缘何划江而治

2012-03-20 09:33
文学自由谈 2012年4期
关键词:彼岸废墟眼睛

●文 秦 岭

作为一名依赖于写作的观察者,如果我们过度相信自己的眼睛,往往只能看到现实的此岸而不是彼岸,从而被眼睛活生生地蒙骗。“眼睛是心灵的窗口”早已欺世盗名。面对眼睛,心灵往往沦为废品。

现实本无此岸与彼岸之分,如果有,中间那条江,必然叫无知。恰恰是,我们的眼睛和心灵早已划江而治。眼睛在这头,心灵在那头。现实主义文学何以困守此岸,迟迟过不了江?

前一阵美国持续发生着一件在美国人看来司空见惯的事情,民众占领华尔街时喊得最响亮的口号是反对阶级剥削和压迫,现实理由之一是生产资料被少数人占有,导致大量产业工人失业。中国人和美国人都是人,生活的空间和土壤离不开三大背景:政治、经济和文化。但时下的中国文人很奇怪,提起政治和经济,他不会想到这是直接影响我们现实生活的最为强大的外力,而是下贱地惟恐与极左、权力、金钱、铜臭沾边,显得自己不够文人;提起文化,他往往以身披多少国外文化外衣为荣,惟恐一不小心暴露出骨血里传承自民族经典和传统经验里的元素,显得自己不够时尚。放眼天下,我们的社会现实比美国要丰富、复杂得多。生产资料都集中在哪些人手上,劳动者到底是哪些人,用不着我分析,找个小姐也会给出答案。文学是反映现实的,现实主义文学此岸与彼岸的距离如果一味地诟病于现行体制和评价机制,恐怕只是个稀松的借口,根本还在于过于自恋在此岸东瞅西看,致使心灵的破船始终无法融入彼岸的图景。现实的彼岸到底在哪里呢?在我看来,只要你活着,在呼吸,在行走,现实的此岸和彼岸不但不遥远,几乎是零距离,它或许就在象牙塔的窗外,此岸是一幢幢摩天大楼彰显的大发展大繁荣的灯红酒绿,而彼岸就在那并不轻巧的杯盏里,那里蓄满了一个时代城市有产者的欲望、绝望和空虚;它或许就在路上,此岸是道路边上馒头就咸菜的农民工和城市失业者的相互嘲笑,而彼岸却是惺惺相惜中默契、发酵的那种可怕的情绪和蔓延的颠覆意识;它或许就在日渐荒芜的田间地头,此岸是新农村建设带来的红砖绿瓦和蔚然气象,彼岸却是留守老人对层层断裂的千年族风祖脉招魂似的呼唤以及留守幼儿对这个世界巨大的陌生和疏离;它或许就在历史的记忆里,此岸是民主革命者前仆后继的号角声以及踩着革命者淙淙血河疯狂反扑的陈旧势力,彼岸呢?几十年后号角之声犹可闻得,而大摇大摆趟着革命者血迹的,往往是新兴的官僚权贵、以及新兴的知识分子和新兴的有产阶级。如果说,革命最终回到了原点,你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这当然不是彼岸的全部,也不是眺望彼岸的全部方法。至少,我们应该知道彼岸大致是怎么回事。

平时,我很不愿与某些著名的臭文人聊文学话题,从他们的头顶,我见惯了心灵废墟上凄凄的荒草。我宁可与那些出租车司机、农民工、或者官场失意者为伍,这些群体里如果出作家,必然是大作家。他们观察现实能一竿子扎到底,现实的彼岸灯火通明,白昼般一目了然。文坛曾经很是感慨过上世纪八十年代起身的一批作家“当年听到获奖消息的那一刻,有些还在车间干活,有些还在田间耕地,有些还在海里捕鱼,有些还在哨卡站岗”。道理很简单,他们当时生活在生活里,现实就在眼前,不分此岸彼岸。有趣的是,他们一但功成名就享受到体制的温床,作品就迟钝了,萎缩了,甚至连自己都找不到了。根本上是眼睛和心灵有了距离,要说他们远离了生活,还真不算废话。

致命的是此岸只有一个,而彼岸之外,还会有彼岸的彼岸,甚至无穷。

汶川地震后,我曾发表过《心震》、《透明的废墟》、《相思树》等一系列反映灾难生活的中篇小说,有些所谓的专家和作家跳出来冷嘲热讽,说是再怎么写,能有记者笔下的纪实文字、照片、镜头有穿透力吗?要我说,这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纪实、照片和镜头除了视觉效果上灾难的场景和程度,它能反映出废墟里所有亡灵在灾难来临前面对生命、死亡、流血、伤残、亲情、财产、仇恨的人性世界吗?你如果能把几堆废墟、几摞遗体带来的感官震撼和艺术的穿透力混淆在一起,那么我敢肯定,你的眼睛睁着,但你眼睛与心灵的距离无穷遥远,因为你的心灵早已死亡,你没有彼岸。

我在另一篇访谈中说过,在艺术上,虚构比真实更要真实,想象比现场更要现场。我不指望所谓的专家听得懂,但我相信,读者一定懂得。

偏偏是,中国的文学评论家更是缺心眼儿,他们往往距离社会更远。他们不像国外的评论家是在政治、经济、文化的大地上直立行走,而是把自己牢牢镶嵌在文化范畴内部属于文学艺术的那块夹缝里,挖空心思地搞一些形而上的玩意儿。中国的评论家要给作家治病,首先要把自己的病治好。否则,病毒会在此岸扩散,未及彼岸,早已全军覆没。

眼睛和心灵划江而治,最早淹死的永远是作家,他一抬脚,就掉水里了。

真正的好小说是无岸之海,无所谓此岸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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