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超,刘明坤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昆明650500)
论八股文对明清小说语言的影响
王玉超,刘明坤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昆明650500)
明清小说作者十分熟悉八股文的语言风格,转作小说时很难摆脱原有的束缚。小说作者将八股文骈丽的语言以及引用书经的用语方式应用到小说写作中,形成了“以时文为小说”的八股笔法,尤以语言风格最为显著,这使得明清小说的语言被雅化了,并具有鲜明的八股色彩。
八股文;小说;语言;典雅
“以时文为小说”是指用八股文的笔法和行文方式写作小说,尤以语言风格最为显著。明清小说作者熟悉了八股文的语言风格,转作小说时很难摆脱原有的束缚。八股文作为儒家正统文学,语言极具儒家特色:议论严正、用词典雅、旁征博引、骈丽精美。小说则不然,小说的语言以通俗浅白、平实易懂为主,其中的道理阐发也极少使用文雅古奥之词。在明清小说作者“以时文为小说”的笔墨下,小说的通俗语言被雅化了,同时具有了八股文的诸多特征。
骈丽对偶是“以时文为小说”的一种表现。所谓骈丽是指对偶藻饰之词,是对偶本身产生的一种语言效果。八股文两股相对的结构体式决定了语言的对偶性和骈丽风格,以通俗流行于世的明清小说,在八股文的影响下,也经常使用骈对语言,有三句两句的对偶词句,也有较长篇幅的偶句骈文,由于八股文骈偶语言的影响,小说的语体和行文格式还发生了变化。
骈丽对偶的语言在明清小说中有三种存在形式。第一是骈文类的书表策判。明代以来,小说中越来越多地出现了书信、表、判、碑文、诔文、祭词、告诫词、诏书、赋文等,明清小说中出现的以上诸种文体,很多都以骈文的形式写成。如《醒世恒言·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中有判词一则。《隋唐演义》第三十六回写辽东高丽恃远不朝,隋炀帝令虞世南起草诏书一道。《驻春园》第十回写黄生的书信。明清小说中的书、表、策、判,均是四六文字、对偶骈文,这种书写形式已成定例,小说《五色石》中写道:“逢贵自己笔下来不得,要在京中请个书记先生,有个荐一四川秀才到来,那人姓吕名玉……(吕玉)又一个念头道:‘只愿我今秋乡试得意,这头姻事不愁不成。’……再看序文中间,都是些四六骈丽之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我”和伯父的对话道:“我说道:‘这不过写几封信罢了,也没有甚么办不来。’伯父道:‘还有给上司的禀帖呢,夹单咧、双红咧,只怕不容易罢。’我道:‘这不过是骈四俪六裁剪的工夫,只要字面工整富丽,那怕不接气也不要紧的,这更容易了。’”小说提到的序文、禀贴之类,不过是些四六工夫,从小说人物说话的口气来看,书表策判的骈体形式是约定俗成的。明清小说中出现如此之多的骈体书策表判,一方面与科举考试科目有关,明清科举第三场均涉及策判之类,其写作形式就是骈体对偶;另一方面与八股文相关,八股文的对股格局决定了语言的骈对特性,举子自幼学便练习嘱对,对这种语言形式非常熟悉。
第二种存在形式是小说中的短篇描摹。明清小说每当描绘景色、人物、场面时,都会出现一段独立的骈偶短篇,并且多以“但见”、“只见”、“写道”、“有诗为证”等字样作为提示。如《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七回描写怪风时道:
只见:视之无影,听之有声。……一任他乓乓乒乒,栗栗烈烈,撼天关,摇地轴,九仙天子也愁眉;那管他青青红红,皂皂白白,翻大海,搅长江,四海龙王同缩颈。……[1]84
类似的文字在明清小说中可信手拈来,其中很多短篇描摹的语言是绝对的对偶,无论字、词的意义还是性质都完全相对。这种由“只见”、“有诗为证”等词语引起的骈体描写文字,固然与话本小说、讲唱文学的发展有关,但是,运用如此华丽、精致的对偶语言,却不是说话艺人所要求和能够企及的,这一点成为了明清文人写作小说的惯性思维和传统笔法。
第三种形式是随时杂入小说篇章中的骈对偶句,这类骈偶语言与小说的通俗语言融为一体,没有衔接的痕迹。如《东西晋演义·西晋卷之一》写夷夷兵犯没鹿回时道:“力微曰:‘韩信连百万之众,收四海之地,平秦灭楚,取赵协燕,功盖天下,名闻古今。张良运筹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匡扶社稷,担担乾坤,以三寸之舌,开四百年之基,成汉室之业,皆此二人之力,高祖所谓人杰。臣于大王,无尺寸之功,止一马之力,何敢受其赐也。’宾曰:‘富贵之事,世人贪之,恐不得至,卿何固辞?今授卿一所。吾欲南霸天下,欲卿效张良、韩信之立勋,故有是命,卿何却之?’”力微与宾客的这段对话,既明白易懂,又不失文雅典重,西晋人物借汉代典故论说道理,不仅符合人物的时代和身份,还与八股文不言后代之语的要求吻合。通俗小说演绎历史事件,人物的语言理应具有古文特征,作者将骈对偶句纳入小说人物之口显然恰到好处。
骈丽对偶的语言大量出现在明清小说中,这与八股文的影响是分不开的。首先,绝大多数的明清小说作者经历了长期的八股文训练,他们在最初习业阶段就练习嘱对,对骈偶语言尤为谙熟,当他们转作小说时,自然会情不自禁地使用骈丽语言,这种情况一般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形成的。其次,小说作者往往带有炫才心理,他们像“掉书袋”一样,故意将简明的语言对偶化,使之骈丽、古奥,以示自己的文采。这些书表策判、短篇描摹或杂入的骈文偶句,虽不能说是多余部分,但是,如若将其删除也不会妨碍小说意思的正常表达,可以说,它们既不会破坏小说的完整性,也可以让小说作者一展文采。再次,明清小说作者大多是科举中的落第者,他们往往将科举中未能实现的愿望放置于小说的虚构情境之中,大量书表策判的书写,其实是小说作者为官作宰的体验。另外,明清小说与八股文一样形成了骈散结合的模式,只是八股文是骈中有散,明清小说是散中有骈。八股文除破题、承题、起讲、收结之外,正文主体部分以骈为主,小说将骈文纳入其中,在散化的叙事语言中不时杂入骈文,虽以散为主,骈文却随处可见。八股文的对股结构决定了对偶语言,但是八股文的对偶语言有相对的对偶和绝对的对偶两种形态,有时只是两股之间存在一种对应关系,小说运用的骈体形式同样具备这两种形态。最后,明清小说是通俗文学,最初的产生是为了适应普通大众的欣赏口味,它始终未能登上雅文学的殿堂,但是随着明清文人对通俗小说的接受和参与创作,小说的文人化成为发展趋向。其中骈丽文字是主要表现之一,它既是小说作者必然使用的语言类型,也是文人阅读群体乐于接受的重要原因,究其文人化趋向的根源,还是与八股教育不能脱离关系。
人们对骈丽对偶的语言风格,一直存在褒贬、取舍的争议。但是,到了明代科举时期,八股文却将骈丽对偶作为了主体形式,这种常常被认为“戴着镣铐跳舞”的八股文,在以立意为主的前提下,将骈体对偶形式运用得恰当自如,无刻意为之的痕迹,这一特点也明显地体现在明清小说作者的笔下。将明清小说尤其是明代中期以后的小说与明代之前对比,明代中期以后的小说中虽然书表策判、短篇描摹的语段仍然存在,但随时杂入叙事中的骈偶语言明显增多了。骈偶语言可以出现在人物语言中,也可以出现在作者的叙述中,这些骈丽语言与小说的正文叙事融为一体,原本作为小说中的描摹短篇不再独立成章,小说更具整体性、典雅化。这种化描摹短篇为骈偶叙事的用语方法,笔者姑且称之为“化整为零”法,这种方法与八股文骈散结合、共同成章的方式是相同的。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作者从写作八股文到转而写作小说,将八股文骈散结合的用语方式运用于小说叙事中,久而久之形成的这种“化整为零”法,这正是通俗小说中短篇描写逐渐消失的重要原因。通俗小说起源于民间说书,与讲唱文学关系密切,自产生之时就有短篇描写穿插其中,直至明代仍然如此,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英烈传》等都有大量的短篇描摹语段,这种方式一直延续至清代。但是查考明清小说发现,从明代中期开始,小说中的短篇描写逐渐减少,有的只在开头或结尾以诗词形式出现,相当一部分小说中这种短篇描写消失了,如《红楼梦》、《镜花缘》、《绣云阁》等。仔细阅读发现,这些小说虽然没有典雅骈丽的短篇描写,却不代表这些小说自始至终都是通俗白话,其中骈丽对偶的语言随处可见,如《红楼梦》对大观园的描写、对探春宝钗等人房间的描绘,无不用对偶骈文,只是这些骈丽语言与通俗白话交融一处,如果将其提出,使之独立成篇亦无不可。简言之,通俗小说中短篇描写的消失,只是形式上的消失,其实这种骈丽对偶的描写仍然存在,不过是散见于小说的字句之间。这一现象的出现,与小说作者借鉴八股文骈散结合的用语方式有直接关系,“化整为零”法的使用不能不说是其重要原因。
《四书》是八股文的题库,八股文发挥《四书》原句、代圣贤人物立言阐释儒理,诸项要求无不以《四书》为中心。《四书》是明清文人主要研读的儒家经典,明清小说作者也不例外,他们凭借对《四书》的熟悉,在写作小说时有意无意地将《四书》内容融入其中,使明清小说引用《四书》的频率大大提高。
明清小说作者引用《四书》的方式有四种。一是将《四书》中的人物或事件、义理直接作为小说的描写对象。如《公冶长听鸟语纲常》是明清时期罕见的短篇白话小说。作者借公冶长其人,结合他能识鸟语之事充分想象发挥,以公冶长听鸟语为题议论儒理纲常,故事短小精悍、表意完整。这类引用《四书》形式的小说,最典型的莫过于明代袁黄的《七十二朝人物演义》。这部小说共四十卷,均以《四书》中截取的语句为题,作者将《四书》中的人物作为主人公,围绕与之相关的典故、史实、传说进行叙述,从写作形式到内容都有意模仿八股文。这类小说作者以八股文的写作思维作为中介,引用《四书》的方式最为直接。
二是小说作者在叙说人物或事理时,将《四书》中的圣贤人物化入其中,圣贤人物不作为整部小说的描写对象,作者的目的在于他们的衬托作用。如《西湖二集》第三卷写甄龙友时说:“就是孔门颜子见了,少不得也要与他作个揖,做个知己;若是子贡见了,还要让他个先手,称他声‘阿哥’。……果然有东方朔之才,具淳于髡之智。”这里作者借引孔门弟子,以突出甄龙友的个性和特征,又借引东方朔、淳于髡等人来衬托他的才智。作者这样引用《四书》内容,不但在无形之中突出了小说人物的性格特征,同时也表明了小说作者对《四书》的熟悉程度。
三是小说作者常常用“孔子说”、“孟夫子说”之类的语言直接引用《四书》中的圣人之语,借其权威性以说明事理。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写上海善士寄册募捐各州县一事,继之道:“岂但勇于为善,他这番送册子来,还要学那‘古之人与人为善’呢。其实这件事我就很不佩服。……所以孔子说:‘博施济众,尧舜犹病。’我不信现在办善事的人,果然能够照我这等说,由近及远么?”《绿野仙踪》写齐贡生语:“你这沾光下顾的话,再休对我说!孟子曰:‘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畏彼哉!’”这类引用《四书》的方式,说明小说作者将孔、孟之言视为权威、经典,他们认为借引《四书》语言最具说服力,甚至有时在引用《四书》时忘记考虑说话者的身份,如《女开科传》中写和尚之言:“妈妈不须愁虑,当日孔夫子曾有言,‘君子周急不总富,见人患难而不救者,其人必不仁。’”作者代小说人物讲论道理时,忍不住借引孔孟之语,居然让和尚也引用孔子的话进行劝说。如果说引用《四书》语句、孔孟之语是文人写作的共通性,那么,将朱熹的话奉若经典必定与八股文相关。《快心编》中的见性曾说:“朱夫子云:‘一旦豁然贯通,是从性天上来的。’这便是真悟。”作者代见性说话,将朱熹尊称为“夫子”,视其为圣贤、权威人物,这正是因为八股文要求发挥《四书》语句的同时,还要谨遵朱熹的注释,在明清文人眼中,朱熹的注释与《四书》原文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四是明清小说作者直接将《四书》语言纳入小说当中,有时化用《四书》原句,略微加以改动,有时在引用的同时注明出处。如《快心编》中有作者议论:“如此做得去,这则为兼善豪杰,穷则为独善豪杰,……譬如韩信寄食漂母,宁戚佣工饭牛,……是皆劳筋骨,苦心志。”这里作者将《四书》中的语句化为自己的语言,与小说的叙说融为一体。《女开科传》对《四书》语句的引用则注明出处,“那《中庸》上说得好:动乎四体,至诚如神。”小说作者在写作中,无论是化用《四书》语言,还是明示《四书》语言,都运用自如,不生硬牵强。
明清小说作者偏好引用《四书》是因为长期习业八股文所致。一方面他们在短则十年寒窗,长则数十年苦学的《四书》研读生涯中,已经对《四书》内容烂熟于胸,引用《四书》内容很多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之下。另一方面他们奉《四书》为经典,借引《四书》其实是借用《四书》的权威性和说服力。另外,各种《四书》相关典籍的流行为小说作者的引用提供了便利条件。明清科举社会中,人们为了投合应考举子寻求捷径的心理,各种与《四书》相关的书籍层出不穷,有关《四书》人物、典故、解句、注释等方面的著作应有尽有。《七十二朝人物演义》就是在明人薛应旂《四书人物考》的基础上创作的,《四书人物考》正是为了让举子了解《四书》人物,以备科考的一类书籍,薛应旂在自序中云:“迩来命世之英固多,而驰骛场屋者唯事速化,岂直子史束阁?虽《四书》所载名氏已大都不省其为何如人矣。……杜门无事,遂将平生手录古人形迹各注于名氏之端者,编为纪传,总四十卷,名之曰《四书人物考》。”[2]159-160《制义丛话》记嘉庆年间“学政姚元之奏请饬禁坊刻《四书典制类联》及《四书人物类典串珠》等书”[3]31。可见《四书》的相关辅考书籍一直盛行于明清两朝,这无疑会使文人对其中的人物、典故更加熟知,运用更加自如。
就《五经》而言,它也是明清小说中引用较多的一类。明清科举乡、会试首场有四道《五经》题,无论是专经,还是各选一经,对举子来说,《五经》都不可忽视,明清科举对《五经》的考查也是小说作者偏好引用的重要前提。明清小说引用《五经》的方式与《四书》大致相同,从引用人物到语言,从直接引用到化为小说家言,诸种方式不一而足。如《鼓掌绝尘》中的娄公子引《诗经》说:“古人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承赠良马,弟将何物可报耶?”类似的引用,或具理性或富诗意,均与小说的叙事语言结合得十分融洽。
明清小说作者对《五经》的引用与《四书》一样,频率高,数量多,偏好引用的原因也几乎相同。另外,明清文人写作八股文喜好引用《五经》,这也是小说作者偏好引用《五经》的又一原因,方苞评归有光《大学之道 一节》文,曰:“化治以前先辈多以经语诂题,而精神之流通,气象之高远,未有若兹篇者。”[4]95八股文虽阐释经典,但它本身就大量引用经典,这种写作习惯在文人写作小说时随之转移其中。
[1][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明]薛应旗.方山薛先生全集:四书人物考序[M]//续修四库全书:第134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清]梁章钜.制义丛话[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4][清]方苞.钦定四书文校注:钦定正嘉四书文[M].王同舟,李澜,校注.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9.
Probing into the Influence of the Eight-legged Essay on the Novel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ANG Yu-chao,LIU Ming-kun
(Chinese Department,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The authors of the novel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re very familiar with the language style of the eight-legged essay.When they wrote the novel,it was difficult to get rid the original fetter.The authors applied the eight-legged essay’s parallel language and the way of quoting the Confucian classics to the novel writing.It had formed the eight-legged writing technique of“take the eight-legged essay as the novel”.The language style was especially most remarkable.This caused the language of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novels to melt elegantly,and had the bright color of the eight-legged essay.
the eight-legged essay;novel;language;elegance
I206
A
1009—5128(2012)03—0106—04
2011—12—2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11YJC751084)
王玉超(1982—),女,黑龙江双城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刘明坤(1974—),男,山东新泰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书经是明清小说“以时文为小说”的另一个表现。明清小说作者引经据典不足为奇,但引用范围集中在《四书》、《五经》,尤其是《四书》,这必然有其内在原因。八股文与明清小说同时盛行于世,它的文题选择范围就是《四书》、《五经》,其中《四书》尤为重要,这一点正是明清小说作者大量引用书经的原因所在。
【责任编辑 朱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