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霞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215123)
试析《史记》和《汉书》中的人物自作诗
曾小霞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 苏州215123)
汉代史著如《史记》、《汉书》常引用传中人物自己所作的诗歌来增加表达效果,这些自作诗产生于特定的历史场合,很好地体现了人物在特定场合中的心境情绪,具有史家笔法不能达到的表达效果。人物自作诗多由“事象”感发,大部分是悲剧人物在困境中发出的悲鸣。史著中引用的诗歌往往能与历史叙事相互交融,起到诗史互证的作用。
《史记》;《汉书》;人物自作诗;历史叙事
汉代史著中常引用歌诗谣谚来增加表达效果,如:汉初萧何、曹参为相,实行无为而治,“百姓歌之曰:‘肖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1]2031以百姓所作诗歌反映了萧何、曹参二人的治国策略的成功。又如:
《史记·外戚世家》中记载武帝时卫子夫得宠时,“天下歌之曰:‘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1]1983
《汉书·五行志》载汉武帝时童谣云:“邪径败良田,谗口乱善人。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昔为人所袭,今为人所怜。”[2]1396
以上所录皆由“天下歌之”、“百姓歌之”,引用的都是不知名的民间歌谣,多为广大民众对上层社会的抨击。历史人物自作诗则体现出完全不同的风貌,多为传记人物感叹个人命运。本文拟对汉史中的人物自作诗加以探析。
汉史中引用历史人物自作诗歌的现象比较普遍,笔者粗略统计,《史记》中引传中人物的诗歌有二十多处,《汉书》也有不少,这些自作诗产生于特定的历史场合,很好地体现了人物在特定场合中的心境情绪,具有史家笔法不能达到的表达效果。
历史著作中的人物自作诗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为自己而作,抒发自己的情感;一种是为他人作,为某种特定的目的,如李延年为其妹李夫人所作:“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2]3951李延年以诗为媒,向汉武帝荐引其妹,为汉武帝与李夫人的爱情创造了机缘。类似的为他人作诗的还有广川王刘去。刘去对王后昭信言听计从,任凭昭信虐杀自己宠爱的妃嫔和宫女十六人,在姬妾陶望卿被昭信诬陷与他人通奸时,刘去不作分辩,作歌曰:“背尊章,嫖以忽;谋屈奇,起自绝。行周流,自生患;谅非望,今谁怨!”[2]2429刘去听信了昭信的诬陷,以旁观者的态度叙述陶望卿通奸及其可能的结局,诗中没有流露出丝毫同情,反而认为她自作自受。他不分青红皂白的态度纵容了昭信,导致了昭信对陶望卿的极尽侮辱与残害:“裸其身,更击之。令诸姬各持烧铁共灼望卿。望卿走,自投井死。昭信出之,椓杙其阴中,割其鼻脣,断其舌。……与去共支解,置大镬中,取桃灰毒药并煮之,召诸姬皆临观,连日夜靡尽”。[2]2429从文中可知,刘去不仅纵容了昭信对陶望卿的残害,还亲自参与了对陶望卿尸体的肢解,其行为令人发指。后来,昭信为了专擅刘去的宠爱,将所有妃嫔都禁锢在她们的房里,只有宴会之际才放她们出来,刘去对这些妃嫔充满怜悯,作歌道:“愁莫愁,居无聊。心重结,意不舒。内茀郁,忧哀积。上不见天生何益!日崔隤,时不再,愿弃躯,死无悔。”[2]2431两首诗歌体现了刘去看似残暴实则懦弱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对昭信言听计从,参与昭信的虐行;另一方面他又对遭遇悲惨的妃嫔们抱有同情心理。若无人物自作诗,刘去的复杂内心便无以得见。
总体而言,史著中引用的人物自作诗多系人物为自己而写,为他人而写的比较少见,本篇重点分析历史人物在特定情境下为自己所作的诗。
在《史记》《汉书》中,较为醒目的首先是项羽、刘邦等帝王的诗歌。《史记·项羽本纪》中项羽被围困于垓下时悲歌慷慨,自为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1]333尽管后人对危急时刻项羽是否有闲暇作诗表示质疑,但这首诗无疑起到了渲染气氛的作用,英雄末路之时,壮志柔情并发,全诗既悲壮又缠绵。清代吴见思论曰:“‘可奈何’,‘奈若何’,若无意义,乃一腔怒愤,万种低回,地厚无高,托身无所,写英雄失路之悲,至此极矣。”《史记·高祖本纪》中写刘邦回故乡时曾作诗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1]389这首诗作于刘邦平定黔布叛乱后不久,在饮酒纵歌的宴会上,刘邦忽作此歌,歌词慷慨悲壮,于极乐的歌声中隐含对江山前景的忧虑,诗歌与极尽欢乐的宴会气氛看似格格不入,实则暗合刘邦乐极生悲的心理,郭嵩焘《史记札记》评道:“高祖留沛饮,极人世悲欢之感,史公穷形极态,摄而取之,满纸欢笑悲感之声,水涌云腾,絪蕴四溢,岂高祖临终哀气之先征欤?”以乐景写哀,乐愈极而哀愈甚,借乡土之情聊以慰怀,人生枯荣引人感叹!刘邦一生转战南北,于风起云涌、天下动荡之际得到天下,建立汉帝国,可是得江山易,定江山难,定国后,诸侯功臣不断背叛,汉王朝亟需猛士良才,可是猛士安在?思及此,身为帝王的刘邦悲从中来,只好藉诗歌以解烦忧。诗歌的引用使刘邦的形象更为丰富饱满,人物即景生情,万千情绪隐于诗中,与叙事情境完美融合。《史记·留侯世家》中刘邦为戚夫人作《鸿鹄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奈何?虽有曾缴,尚安所施?”[1]2047刘邦原来答应戚夫人改立其子赵王如意,在遭到权臣反对、无法守诺的情况下,刘邦选择以诗歌表达他的无奈:身为天下之主,却无法为自己最爱的人安排未来,其内心之悲哀可以想见。刘邦死后,戚夫人果然不得善待,她被吕后监禁,整日舂谷,不堪劳作之苦,作歌曰:“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相隔三千里,当谁使告汝?”[2]3937这首诗给戚夫人带来了灭顶之灾。吕后先设法害死了赵王如意,再将戚夫人弄成人彘。这首诗在人物命运中起了转折的作用,成为历史叙事的有机组成部分。
王侯公孙们的诗歌也颇多。《史记·宋微子世家》载箕子过殷墟,感慨宫室毁坏,禾黍杂生,作《麦秀之诗》以歌咏之,其诗曰:“麦秀渐渐兮,禾黍游游。彼狡僮兮,不与我好兮!”[1]1621流露出沉痛的故国之思。赵幽王刘友以歌诗表达对吕氏专权的愤恨:“诸吕用事兮刘氏微,迫胁王侯兮强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诬我以恶,谗女乱国兮上曾不寤!我无忠臣兮何故弃国,自决中野兮苍天举直!于嗟不可悔兮宁早自财,为王饿死兮谁者怜之,吕氏绝理兮托天报仇!”[1]403这首诗清晰地叙说了赵幽王刘友被迫接受吕氏安排的妃子,妃子嫉妒他喜爱别的女子,极力诽谤他,导致他被囚禁的命运。诗作于饿死之前,一方面对吕氏政权作了强烈的指责,另一方面对刘氏的衰落感到哀伤,无力回天的情绪弥漫全诗,只好将希望寄托于“天”,希望“天”为刘氏报仇。《汉书·武五子传》中记刘旦密谋推翻汉昭帝的统治失败,自杀前作歌曰:“归空城兮,狗不吠、鸡不鸣,横术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华容夫人起舞并唱和曰:“发纷纷兮寘渠,骨籍籍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裴回两渠间兮,君子独安居!”[2]2757同篇中还载有广陵王刘胥的诗歌,刘胥一直想当天子,对汉朝天子屡屡施以巫祝之术,在祝诅事发后,“王自歌曰:‘欲久生兮无终,长不乐兮安穷!奉天期兮不得须臾,千里马兮驻待路。黄泉下兮幽深,人生要死,何为苦心!何用为乐心所喜,出入无悰为乐亟。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2]2762宴饮歌舞之后,刘胥就自杀了。郑振铎认为刘旦、刘胥的诗歌“都还带着极浓厚的白话的气息”[3]50。武帝时与乌孙和亲,以江都王女细君为公主嫁与乌孙昆莫,“昆莫年老,语言不通,公主悲愁,自为作歌曰:‘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土思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2]3903汉朝天子闻知此诗,怜悯她,使使者送来帷帐锦绣,可是在昆莫欲将她转赠给孙子为妻时,汉家天子却叫她“从其国俗”。这首诗诉说了风俗的差异,以及由此带来的思乡之情,流露出和亲女子的痛苦与无奈。
综上所述,可知人物自作诗与历史叙事往往融合无间,或补充历史叙事,或本身担当历史叙事的功能。自作诗的作者都是有名有姓的历史人物,是非常之人在非常之境下所作。诗作或抒情,如刘去第二首诗,箕子《麦秀之诗》,项羽《垓下歌》,刘邦《大风歌》等;或叙事,如刘友歌、细君诗、李陵歌等;亦有抒情与叙事融为一体的,如刘邦《鸿鹄歌》,戚夫人《舂谷歌》,刘旦与华容夫人诗歌等。人物自作诗在具体场景中担当了史家叙事无法起到的作用,同时,人物的口吻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性。
我国古代产生了不少有关诗歌的理论,《毛诗·大序》言:“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诗是“情动于中”的自然产物,人受到情感的激发,不言不快,这是诗歌产生的审美心理基础。情—言—嗟叹—永歌—手舞足蹈,是情感步步深化的结果,箕子见宫室毁坏,“伤之,欲哭则不可,欲泣为其近妇人”[1]1620,哭、泣不得的情况下,箕子选择用歌诗抒发感情。《礼记·乐记》亦言:“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外物使人内心的情意活动起来,钟嵘《诗品》又将外物分为两种,一种是“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情”、“心”之动,源于“气”和“物”,这里讲的是大自然对人心的感发作用;另一种是“至若楚臣去境,汉妾辞宫……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讲人世间的事情对人内心的生发感动。叶嘉莹在《汉魏六朝诗讲录》中论及赋、比、兴时说:“古人所总结的这三种诗歌写作方法,其实是概括了诗歌写作中‘心’与‘物’——情意与形象——的三种关系”,[4]19而在论及“兴”与“象”的关系时她又说:“‘象’就是形象,我们习惯上总是认为只有‘物’才有形象,其实不然。所谓‘形象’,它不但包括自然界的‘物象’,也包括人事界的‘事象’,甚至还包括假想中的‘喻象’”。[4]19-20汉史中的人物自作诗大都源于“事象”,即由人世间的事情感发:项羽是兵败受困;刘邦是吕氏母子势大、无法帮心爱女子;戚夫人则已沦为阶下囚;刘友被诸吕囚禁饿死前;李陵有感于苏武之忠贞与自己之无奈受降;刘旦、刘胥是因叛乱被察觉死期将至;细君是远离家乡孤苦无依……人物因自身遭际和悲剧命运有感而发,将一腔郁闷与悲愤寄之于诗。也有少部分诗作是源于“物象”,如箕子《麦秀之诗》,但仔细分析,我们发现,这首诗虽然表面上看来是由“物象”感发,即箕子有感于宫室破败、禾黍杂生而作,其根本则源于商朝灭亡的“事象”。因此可以论断,《史记》、《汉书》中的人物自作诗都因“事象”而作。
汉史中的人物自作诗有不少是作于酒宴上,往往与酒、歌唱舞蹈联系在一起。项羽作《垓下歌》时“饮帐中”;刘邦《大风歌》作于衣锦还乡的酒宴上;作《鸿鹄歌》时,“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鸿鹄歌》后,“上起去,罢酒”,可知亦在酒宴上;刘旦“忧懑,置酒万载宫,会宾客、群臣、妃妾坐饮。王自歌曰……”;刘胥临终前与亲人宴饮作歌;李陵送别苏武自然也离不了酒宴;刘去前一首歌是“与昭信等饮,诸姬皆侍”时作,后一首也是酒宴歌舞之际所作,作歌时“令昭信声鼓为节,以教诸姬歌之,歌罢辄归永巷,封门”。从诗歌传播的角度考虑,酒宴上所作的诗歌常由与宴者流传开去。比之史家代拟之作,人物自作诗无疑更令人感觉真实可信。而且需要指出的是,这些自作诗虽然以文字的形式凝定在史籍中,但实际上它们本身都是歌,是人物即兴而发的悲歌。
从人物自作诗的作诗情境和体现内容来看,这些诗大都是人物在困境中发出的呼喊与悲鸣,除了李延年的诗歌,其他都是悲歌。其中不少诗歌是人物临终前所歌,如项羽《垓下歌》、戚夫人《舂谷歌》、刘旦、刘胥、刘友等人的诗歌。性命攸关之际,所作诗歌皆发自肺腑,是顾不上润饰掺假的。这些独一无二的个体在生命终结之前,发出了最后的悲鸣,虽然不是每一首诗都称得上是“天鹅之歌”,但它们蕴含的悲怆与无奈是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的。
从诗歌形式看,人物自作诗大多带有“兮”字,字数不一,体现出强烈的楚风。本文所引诗歌中,只有刘邦的《鸿鹄歌》和刘去的两首诗歌比较独特,《鸿鹄歌》通篇四字一句,不带“兮”字,刘去的诗歌则通篇三字一句,亦不带“兮”字,总的说来,这种整齐划一的不带“兮”字的诗歌比较罕见。王锺陵先生曾说:“刘邦集团的核心来自于保留神话—巫术文化远较中原地区为多的楚国地区,楚风盛被汉宫,由此又扩展而影响于社会”。[5]21这种说法是有道理的,就政治上说,打倒暴秦的是汉,但就文化上说,得到胜利的乃是楚。史著中人物自作诗普遍表现出来的楚风可以证实汉代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承袭着楚的语言以及楚歌、楚舞。
《史记》、《汉书》中的人物自作诗见事起兴,叙事简单,并无什么特别的表现技巧,《文镜秘府论》曾引用唐代诗人王昌龄之论:“自古文章,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王昌龄准确地指出了早期诗歌自然而发的特点,人物自作诗同样适用于此,特定的历史情境激发了人物的情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人物自作诗着眼于个人命运,自然而发,无所修饰,表达出来的都是最朴实、最真挚的情感,它们与历史叙事融合无间,既让人物发出了具有个性的声音,又增强了叙事的真实性,是历史著作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1][汉]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2][汉]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3]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插图本)[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4]叶嘉莹.汉魏六朝诗讲录[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5]王锺陵.中国中古诗歌史[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Analysis of Poems Written by Characters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Records of Han Dynasty
ZENG Xiao-xia
(School of Humanity,Soochow University,Suzhou 215123,China)
There are a lot of poems written by characters themselves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Records of Han Dynasty.This sort of poems can enhance the effect of events.They were written in special situation,and conveyed people’s emotion and mood,and they are more effective than the historian’s writings.Poems written by characters themselves mostly are caused by something about one’s own destiny,and they are people’s lament in desperation.The poem cited by historians supplied another point of view for the chronological record of events.
Historical Records;Records of Han Dynasty;poem written by characters;chronological record of events
I206
A
1009—5128(2012)03—0037—04
2011—11—30
曾小霞(1981—),女,湖南衡阳人,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 詹歆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