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星丽
(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3)
简论董仲舒“顺气言性”的思想及其对文学批评的影响
杨星丽
(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3)
董仲舒提出的“顺气言性”思想,重在以天的阴阳之气言人性,确立了性情的形上地位,肯定了情的正面价值,主张正视人有性有情的事实。这种思想不仅是哲学成果,在文学批评上也有积极影响,它为确立感性主体,打开感性、感情世界产生了极为深刻的意义。
顺气言性;情性;感性主体
“顺气言性”是汉代哲学家董仲舒提出的思考、探讨人性论的新思路。他继承了先秦人性论的积极成果,并在此基础上融进新的概念,以阴阳释性情,用人所秉受的宇宙之阴阳二气的性质判断人性,主张正视人性有贪有仁的事实。“顺气言性”思想比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更进步,较孟子“逆气显理”说更合理,其内涵更丰富。它不仅是哲学上的丰硕成果,也对我国古代文学批评产生了积极影响,即为确立感性主体,打开感性、感情世界创造了条件。而确立感性主体,打开感性、感情世界正是汉儒对后世重要的思想馈赠。魏晋南北朝文学创作和批评中,陆机“诗缘情”思想的提出,刘勰“为情而造文”的理论言说,唐代诗学中对艺术情致的探讨都由此而来。
首先看“气”这个概念。“气”是中国古代的一个哲学概念,它被认为是构成人体和自然的物质基础,如《管子·枢言》曰:“生者以其气”;还被作为支撑人的心理和道德修养,如人秉气于天,因气之厚薄不同而影响个体生命的短长,智慧的清浊等,生命和智慧即是作为人的道德修养存在。孟子讲气,但重“逆气显理”,认为单从生理之气上,并不能显示人的本质,动物也由气构成。必须逆气上溯,寻求帅气之“理”,以“心性之理”性来制约“气”。这是以志统气,由志来加以确立而执守。在董仲舒那里,“气”是天人同构的物质基础。《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云:“天人之际,合而为一。”“一明确指浑然未分的一气。这一气,或以阴阳,或以四时之形,或以五行而显现出来。”[1]158《阴阳义》云:“天有喜怒之气,哀乐之心,与人相副,以类合之,天人一也。”肯定天与人在性质上趋同;《人副天数》:“天有阴阳,人亦有阴阳。”认为人的五脏与天地五行相符,人的关节与天数、节气相当,四肢与四时相应,肯定天与人在结构上相似。所以天性决定人性,天有阴阳之气,人与天气类交感,阴阳并受,就有“贪”“仁”两行。“顺气言性”,就是顺应天有阴阳之理来看待和探讨人性。以此为根由,“气”的内涵被从哲学领域借用于文学创作和批评是很顺畅的,提倡“文以气为主”的曹丕认为:“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强调作家所秉先天之气的差异对作品不同气貌风格的影响;刘勰也提出“才有庸俊,气有刚柔”、“文辞气力,通变则久”的论断;钟嵘所谓“气之动物,物之感人”等等,都受以上关于“气”和“顺气”之论的影响。
“性”指古人对人的本性的思考,《礼记·乐记》云:“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董仲舒《对策》云:“质朴之谓性。”孟子持性善论,认为“仁、义、礼、智”四端是人的自然本性,也是人区别于动物的标志。荀子持性恶论,认为人的本性是“恶”的,人都有好声色的本能,“善”只是“伪”,即人为的结果。董仲舒以为人性是人生而具有的自然属性,《深察名号》云:“或曰,性有善端;心有善质,尚安非善。”在“性有善端”上,与孟子所持思想相同。而《实性》中云:“善如米,性如禾。禾虽出米,而禾未可谓米也。性虽出善,而性未可谓善也。米与善,人之继天而成于外也,非在天所为之内也。天所为,有所至而止。止于内谓之天,止于外谓之王教。王教在性外,而性不得不遂。”[2]311此处以“米禾”喻“性情”,得出性不全都为善的结论。他还说:“吾之命性者,异孟子。孟子下质于禽兽之所为,故曰性已善;吾上质于圣人之所善,故谓性未善。”董仲舒只是消极地说性不是已善,并未说其是恶,《实性》又云:“名性者,中民之性。中民之性如茧如卵。……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所以,如牟宗三言,“质朴之谓性”,亦可只是中性[3]10。这样看来,人性就不独善独恶,而是善恶兼有。
“情”过去并非孔孟关注的重心。“‘情’字在《论语》中只出现过2次,在《孟子》中只出现过4次。从‘情’字出现的密集程度,大体上可以说,‘情’尚未作为一个认识范畴,进入孔、孟的视野。‘情’字在《庄子》中出现过62次,在《荀子》中出现过120次。庄、荀书中密集出现的‘情’字,在沿袭‘真实不虚’、‘情态’、‘情势’之旧义的同时,相当一部分,己经是作为喜怒哀乐的抽象范畴来使用了。”①梁道礼《钟嵘诗学思想》(未发表,2008年)第12页。在荀子那里,“情”虽然已是一个认识范畴,但他认为“好恶、喜怒、哀乐”之情,纯属消极的欲求,需要用理智去控制,需要用礼制制度去改造。所以在庄荀那里,情仍具有消极意义和负面价值。董仲舒的观点则是:“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类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2]318-319即情是对天的感应,情的存在和性一样是合理的。只不过和天之阴阳一样,性情亦有所不同。凌曙《春秋繁露》注引《孝经(纬)钩命诀》解释说:“情生于阴,欲以待念也。性生于阳,以就理也。阳气者仁,阴气者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董仲舒没有排斥情、否定情,而是赋予它以正面价值和积极意义。因此他强调要正视万民都有贪有仁、有情有性的事实,这种思想观点对文学创作和批评产生了积极影响,如六朝文论家“风骨”和“风力”诗学概念的提出,并将其作为对文学作品最高的美学要求,正是对人之“情感”的肯定和关注在文学上的反映。而“风”,也正是作为人情感内蕴力的一个隐喻,人情感内蕴力的爆发和运动,象自然界“气”流成“风”、“风行草偃”那样。“‘风’是诗‘化感之本原’,是诗人‘志气之符契’。诗‘风行草偃’般潜移默化的力度,本源于诗‘吟咏情性’的特质,这种力度的强弱,本源于诗人情感的高洁程度、浓烈程度,本源于诗人圆满表现这种情感的语言的饱满程度、坚实程度。”②梁道礼《钟嵘诗学思想》(未发表,2008年)第14页。如钟嵘的“滋味”说,滋味是五言诗,是直接诉诸人的感性和感情,通过诸种艺术表现的方式创造出来的,启人咀嚼,耐人回味的独到之美。再如刘勰“人秉七情,应物思感”、“情固先乎辞”的论述,标志着文论家已经把“情”作为了审美艺术本质。
“顺”在许慎《说文解字》中是“顺者,理也。顺之所以理之。未有不顺民情而能理者。”《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云:“天人之际,合而为一。同而通理,动而相益,顺而相受,谓之德道。”此章章首也提到:“名者,大理之首章也。……顺逆自著,其几通于天地矣。是非之正,取之逆顺,逆顺之正,取之名号。”这里的意思是:“顺,自上而下曰顺。顺而相受,言人要顺从于天,承受天意,这就是道德。”所以顺就是顺应天意的意思。
“顺气言性”,牟宗三的解释是:“上溯性的根源是‘元一之气’……性是气之下委于体。”[3]2在董仲舒那里,就是“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其理论内涵是:天有阴阳之气,人禀气于天,就有生于阳的性,也有生于阴的情;生于阳的性表现为“仁”,生于阴的情表现为贪;仁向善,贪向恶。既然阴阳是天的存在之性之理,那么人就是一个有情有性、有贪有仁的复合体。人都要正视这个现实。
理解“顺气言性”需要掌握几个要点:
一是这种思想肯定“情”存在的合理性。尽管董仲舒认为“阳尊阴卑”,但仍然赋予“情”以正面价值。“言人之质而无其情,犹言天之阳而无其阴也”。正是因为阴阳之气的变化,才使世界丰富多样。“四时不同气,气各有所宜,宜之所在,其物代美”。人也因为有性有情,影响了各自不同的样态,“善恶两浑,互相熏染”,这才是世界真实的存在形态和人性的状态。对情的肯定,这为后世钟嵘在文学批评上“故摇荡情性,形诸歌咏。照烛三才,辉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乎诗”提供了思想依据。
二是关于“情欲栣”的理论立场。“顺气言性”就是“要以‘天、人一气通贯’为思想框架,从‘天有阴阳禁’中引出‘身有情欲栣’,用天道规定人事”①梁道礼《钟嵘诗学思想》(未发表,2008年)第9页。。天不仅可以施化阴阳,还能禁其所行,所以人可以张扬情欲,也应能够对其有所弱化。“天有阴阳禁”,不是完全禁止阴气的运行,而是禁止它在春夏时的运动,以免其冲决阳气。所以“禁”意在限制阴气的扩张和蔓延。“栣”,卢文弨据《说文解字》解释为“削弱”,俞樾认为“栣”与“禁”相对,有捍御之意。综合多个解释,它是控制、制约之意。天有阴阳禁,人就应该顺应天理,“损其欲而辍其情”,“损”,减少;“辍”,止、歇。“情欲栣”不同于宋儒的“灭人欲”,“灭人欲”就是“禁天”,无视天之阴气的存在,而是在肯定“情亦性也”的基础上,既肯定情,又重天理,但要制约情欲的过度和泛滥,对它加以规范。“情欲栣”才会“继天”、“成德”。
三是对情欲进一步正名。在董仲舒看来,情生于阴,是人性之贪,还只是指向“恶”的一面。事实上,这个情,有待于进一步规正。首先,董仲舒已经认为:人性中善的一面,仅仅是“质”,即“其生之自然之资”,“质”有待于“见”,才真正成其为质。《春秋繁露·深察名号》云:“性有似目,目卧幽而暝,待觉而后见。当其未觉,可谓有见质,而不可谓见。今万民之性,有其质而未能觉,譬如暝者待觉,教之然后善。当其未觉,可谓有善质,质不可谓善,与目之暝而觉,一概之比也。”[2]318-319人性在“暝”中,有善有恶,“觉”然后才能由“见之质”转化为“见”。可见,“见”出来,才是“真天”,“见”出来,性才能“成德”。所以“见”的过程就是一个动态过程,动是情性俱动。只有经过教,就是对情欲“栣”的过程,情才能向积极的、善的一面发展。其次,董仲舒认为天人“气类相感”,所谓“感”,就是人主体的活动,对天的感应,这正是对人作为感性主体的肯定。感也是一个动态过程,只有“感”,质才能“见”。这在《周易》中有依据,《周易·系辞上》中有“称意”、“称心”、“称志”、“称情”之说,这些都是“应感而动”。不论是“见”的过程,还是“感”的过程,都是人的活动。“阳常居实位而行于盛,阴常居空位而行于末”[2]327,与此相应,“性之动为情,情之动为性”,这样看来,性情都有主动性,对情而言,动就应该有“阳”,所以情就不独恶。刘向、荀悦的“性不独善,情不独恶”的认识就是对“顺气言性”精神的彻底贯彻,就是对它的进一步“正名”。依此,“栣”,就有了规范的意思。对情,就是该损即损,该益即益,让它受人的理性的规约。
董仲舒以阴阳释性情、释人事,第一次在形而上的高度确立起了性情的本体地位。[4]169这不仅是对儒家性情哲学的一大理论贡献,更突出的是它在汉代经学盛行的背景下,打开了一片感性、感情天地。这一宝贵思想在文学批评上赋予个体情感以独立地位。秦汉以来,中国诗学没有独立地位,它作为政教中“赋诗言志”、“达政专对”的附庸而存在。“诗言志”,言的是“一家之志”、“一国之志”。尽管毛诗派提出“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诗仍然没有摆脱“用之乡人、用之邦国”的从属地位。而“顺气言性”肯定了天与人在生命情感上的相通,也就肯定了作为个体所属之情感的存在合法性及其价值。这样感性主体才有效确立,诗才被置于创作的角度予以研究。
因此,这一思想,首先影响了对诗学中“情”本体的确立。“魏晋以还,遂借‘吟咏情性’,涵盖诗歌独到的题材领域、独立的精神旨趣和独特的功能发挥方式,界定诗歌的艺术特质。”②梁道礼《钟嵘诗学思想》(未发表,2008年)第23页。诗论家们也正是以“诗缘情”彻底摒弃了诗言志的旧传统,个体情感才被提到了诗歌创作的重要位置,诗歌的价值观也才有了转换。刘勰所谓“为情而造文”而反对“为文造情”批评的观念,也正是基于重视诗人情感个性,“以情为经”的思想背景。
其次,影响了“天人合一”文学观的建立。董仲舒“顺气言性”的思想影响了它对人的情感与自然节侯关系的讨论,如“春喜、夏乐、秋怒、冬哀”,刘国民在《董仲舒的经学诠释及天的哲学》中认为这种观念深刻影响了后世文学批评建构,如钟嵘提出:“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5]382陆机刘勰之“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气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也情发”[6]693,显然都是认识到人与天地为一,人以气、情有着与自然比类的结构。
再次,影响了后世意境理论的形成。董仲舒所谓的“山川比德”既是意在对感性主体境界和修养的强化,也是指“顺气言性”须涉入以“物”为中心的感性世界,才能观“生杀养藏”、“熏溧天德”之“天意”,才能“当天地之美”,才能循天之道,“栣情欲”而“继天成德”①梁道礼《钟嵘诗学思想》(未发表,2008年)第13页。,在这个过程中,“顺气言性”无意中打开了感性世界,而钟嵘“气之动物,物之感人”由其得到启示,作为诗歌创作的契机所在。情感主体与客体相互感应,诗才能产生。魏晋南北朝咏物诗、山水诗的产生,也是诗歌批评上重视审美内涵和效果的体现。唐代在对近体诗的规范中建构了“意境”理论,其中诗人的“张意”、“驰思”,对心物关系的探讨,象意关系的诠释,“文外之旨”的意义效果的追求,很大程度上与此有联系。
最后,影响了文学基本解释结构的建立。董氏所谓“顺气言性”的思想对人之“情性”和天之“阴阳”的连通,对研究四时与五行、人事相呼应的《周易》原型结构②卦象与五行方位、六合时序相应,并进而动物植物、社会人事相联系。在《说卦》中进而被类型化为一个相互循环和可以解释繁纷复杂的“变易”世界的结构图式。产生了文学思维和解释上的转化,对后世创作和批评奠定了文化原型。例如《文镜秘府论·地卷》中论及“九意”,分别为春、夏、秋、冬、山、水、雪、雨、风,每意罗列多种意象,与节时对应,形成了文人创作使用的重要参照,并进而在晚唐五代的诗格类著作中形成类型化的意象。[7]15
因此,“顺气言性”确是汉儒对后世极为宝贵的思想馈赠,它立于哲学的高度,却无意中对文学批评的创作、价值甚至批评标准都产生了积极影响。在这种思想启迪下,文学才有可能成为自律的文学,文学批评也才能够建立自己内部的独到的理论形态,从而取得真正独立的地位。
[1][日]小野泽精一,福光永司,山井涌.气的思想——中国自然观与人的观念的发展[M].李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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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余治平.唯天为大——建基于信念本体的董仲舒哲学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刘国民.董仲舒的经学诠释及天的哲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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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杨星丽.“意象”类型化的理论渊源[J].哈尔滨:文艺评论,2011,(8):15-19.
Discussing on the Thought,“Explaining the Human Nature according to Qi”Proposed by Dong Zhongshu
YANG Xing-li
(Literary School,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 210093,China)
Dong Zhongshu proposed the thought,“explaining the human nature according to Qi”,which was to explain the human nature through Yin and Yang of Heaven.The thought established Metaphysical position of temperament,sure positive values of felling,and it aimed to face the fact that human had nature and felling.It is not only the fruit of philosophy,but also produced positive meaning.It produced prolonged affection to establish the emotional subject and open the felling world.
explaining the human nature according to Qi;felling nature;emotional subject
I206
A
1009—5128(2012)03—0102—04
2011—12—26
杨星丽(1979—),女,山西汾阳人,南京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研究。
【责任编辑 朱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