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天佑
(湛江师范学院 历史系,广东湛江 524048)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学者既重视博学,追求博学;又推崇通识,以通识评价人物。先秦思想家即强调“博学”,孔子言:“君子博学于文”[1]2479。“通”“识”连用而为一词,始于咸宁初晋武帝司马炎下诏,称曹志“笃行履素,达学通识”[2]1390。司马炎所言“通识”,指学识渊博,见解通达。“通识”一词后为学者广泛使用,既指对事物的系统考察,也指通达全面的见解。博学强调学习的广泛性,通识注重见解的全面性,内涵不同而各有侧重,却又密切相关:从研究范围来说,先秦思想家已经指出博学的必要性,西汉盛行拘泥繁琐的博士之学,东汉崇尚博通群经的通人之学,魏晋南北朝学者博综各学科,隋唐以后研究范围不断扩大;从研究水平来说,魏晋南北朝学者注意博综,宋代学者强调治学会通,清初学者重视“博赡”“通贯”,乾嘉学者注意旁征博引,研究水平逐渐提高;从研究方法来说,博学与通识纵贯古今,究通天人,推崇整体思维,注重归纳综合;从研究目的来说,在魏晋南北朝以前,博学与通识侧重完善自我,此后则注重谋求“经国之远图”。我这里对中国古代学者的博学与通识,从不同层面作一点探讨。
博学强调学习对象与学习内容的广泛性,显示出胸怀博大、关注现实的人文精神,表现出永无止境、积极探索的人生观与价值观。通识则指综合有关材料得出结论,形成对天下万物的通达见解,得出对社会与历史的全面认识。因为通识不可能是无源之水,必须建立在博闻强识的基础之上,广泛了解天地自然与人类社会的各种知识;所以学者不仅应该深入研究与精心探讨新领域,而且必须随着时间推移与社会进步而考察新问题,敢于开拓前人尚未研究的新学科。博学与通识联系在一起:一方面博学是通识的基础,离开博学的通识是不存在的;一方面通识则是博学发展的结果,不追求通识的博学是没有意义的。中国古代学者重视博学与追求通识,推动研究范围的不断扩大。
先秦时期,华夏哲人虽然尚未使用通识这一概念,但关注宇宙自然,观察人类社会,赞赏“博学”,强调广泛学习。孔子言:“君子之学也博”[3]1668。又说:“学而不厌”[1]2481,“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1]2483。君子博学于文,不断学习,在“多闻”的基础上,“择其善者而从之”,进而“多见而识之”,形成对天下万物的认识。在孔子看来,人们广泛学习,“疏通知远”[3]1609,可以通达事理,洞察未来。《礼记》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又言:“德厚配地,高明配天”,“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3]1632-1633。荀子言:“学不可以已”,非此不能做到“博学”[4]。先秦思想家认识到,宇宙自然是无限的,学习是永无止境的。君子应该登高望远,面向未来,不宗一师,广泛学习。
汉代国势昌盛,文化繁荣。西汉前期,儒学由子学而成为经学,拘守一经一家的博士之学盛行,束缚与禁锢人们的思想。学者不断突破博士之学的局限,崇尚与追求通人之学。贾谊叹言:“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5]2500其呼唤的“通人”,指胸怀宽广、达观天下之人。从西汉的司马迁、刘向、刘歆,到东汉的班彪、班固、王充、许慎、郑玄等,都是学识广博,见解通达,著称于世,引领风骚的通人。司马迁称:“《易》之为术,幽明远矣。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5]1903“通人”指洞察“幽明”、通晓事理的学术巨人。司马迁上承其父传自杨何的《易》学,又从孔安国学习古文,从董仲舒研习《公羊春秋》,又参与太初改历的工作,其《史记》显示出通人宽广的胸襟与恢弘的气势。西汉后期,刘向父子广搜文献,校雠群籍,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表现出通人之学的博大气象。东汉时期,随着拘泥繁琐的博士之学走向衰落,融汇群经而贯通各家的通人之学受到推崇。班彪被称为“通儒上才”,班固则“博贯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6]1329。其编撰《汉书》,“探撰前记,缀集所闻”[6]1330,“傍贯五经,上下洽通”[6]1334。王充“好博览而不守章句”,“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6]1269。他称:“通人胸中怀百家之言,不通者空腹,无一牒之诵。”“通人积文十箧以上,圣人之言,贤哲之语,上至黄帝,下至秦汉,治国肥家之术,刺世讥俗之言,备矣。”“夫人含百家之言,犹海怀百川之流也。”[7]131又说:“通书千篇以上,万卷以下,弘畅雅言,审定文读,而以教授为人师者,通人也。”“故夫能说一经者为儒生,博览古今者为通人。”[7]135王充称道通人之学,赞赏那些胸怀宽广、博通经典的学者,批判“章句之生,不览古今,论事不实”[7]131,抱残守缺的现象。许慎“采史籀、李斯、扬雄之书,博访通人,考之于逵”[8],编撰《说文解字》。其所言“通人”,指精通各家典籍,胸怀博大而知识渊博的学者。
从《后汉书》的人物传记中,可以看到东汉社会对“博通”的赞誉与肯定,体察东汉学者治学求通的精神:如耿秉“博通书记”。冯衍“博通群书”。孔奋“博通经典”。梁松“博通经书,明习故事”。寒朗“博通书传”。李法“博通群书”。姜肱“博通五经,兼明星纬”。杨秉“博通书传”。马融“博通经籍”。延笃“博通经传及百家之言”。郭太“博通坟籍”。尹敏“博通经记”。召驯“博通书传”。董钧“博通古今”。谢该“博通群艺,周览古今”。韩说“博通五经,尤善图纬之学”。郑玄“博稽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祕书纬术之奥”①。这些史料出自范晔《后汉书》有关人物的本传,反映出东汉时期人们崇尚博通的治学理念。东汉学者追求“博通”,指“博通”儒家的群经,兼明传记及图纬等典籍,说明经学研究领域与方法发生变化,形成治经求通的学术氛围。张舜徽先生言:“专精一经一家之说,立于学官,不守章句,此博士之学也,《儒林传》中人物是已;博通群经,不守章句,此通人之学也,若司马迁、班固、刘向、扬雄、许慎、郑玄之俦是已。博士之学,囿于一家之言,专己守残,流于繁琐;通人之学,则所见者广,能观者全,所以启示后学途径者尤多。”[9]赞赏博学之才,称道通人之学,成为东汉社会的学术风气。
魏晋南北朝时期,南北对立,社会动荡。玄学的兴起与佛教的流行,适应苦难环境中寻求精神解脱的需要。门阀士族任情放诞,恃才傲物,品评人物,赞赏才性。因为博通与才性密切相关,谈玄论道与赞赏才性联系在一起,所以称道才性使博学成为时尚,治学求通的精神突破拘泥儒家经典的范围,进入到博综各学科的历史阶段。葛洪论及汉魏之际风气的变化说:汉末之世,“蓬发乱鬓,横挟不带,或亵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朋友之集,类味之游”[10]。汉魏清谈家的重要话题,是赞美士族人物学识“博通”。在记载这一时期历史的各纪传体正史中,充斥“博涉经史”、“博涉群书”、“博涉坟典”、“博涉史传”、“博涉书记”、“博涉文史”、“博涉经传”、“博物多闻”、“博闻强识”等,这类评价比比皆是,举不胜举。《三国志》称魏文帝曹丕:“天资文藻,下笔成章,博闻强识,才艺兼该。”张裔“治公羊春秋,博涉史记”。孟光“博物识古,无书不览,尤锐意三史,长于汉家旧典”②。《晋书》称傅玄“专心诵学”,“著述不废”,“撰论经国九流及三史故事”。虞喜“傍综广深,博闻强识”。刘耽“明习《诗》《礼》,三史”。刘寔“博通古今,清身洁己,行无瑕玷”。束皙“才学博通”。王隐“五经群史,多所综悉”。刘殷“博通经史,综核群言,文章诗赋。靡不该览”。王育“博通经史”。韦忠“好学博通”。陈邵“笃志好古,博通六籍”。范隆“博通经籍,无所不览”。祈嘉“博通经传,精究大义”。姚襄“好学博通”③。《魏书》称崔浩“博闻强识”。陈奇“博通坟籍”,“远致”“通识”,“非凡学所窥”。常爽“笃志好学,博闻强识,明习纬侯,五经百家,多所研综”,“其为通识叹服如此”。刘献之“博览众籍”。刘兰“博物多识”④。《宋书》称谢景仁“博闻强识,善叙前言往行”。范泰“博览篇籍”。王韶之“博涉多闻”。荀伯子“博览经传”⑤。《梁书》称沈约“博通群籍”。徐勉“博通经史”。明山宾“十三博通经传”。范缜“博通经术,尤精三礼”。司马筠“博通经术,尤明三礼”。沈峻“博通五经,尤长三礼”。周兴嗣“博通记传,善属文”。何点“博通群书,善谈论”。范元琰“博通经史,兼精佛义”⑥。《陈书》称欧阳頠“博通经史”。萧济“少好学,博通经史”。顾野王“博通群书”⑦。大量史料说明,魏晋南北朝学者的博通,不再局限于儒家经典及其传注,而是广泛涉及经史与其他典籍,扩大到许多新的学科与领域。这类语言在隋唐以后的史籍中也颇为常见,说明学者研究范围不断拓展,显示出以博学为荣的风尚世代相传。
先秦思想家强调博学的必要性,西汉虽然盛行拘泥繁琐的博士之学,但东汉却推崇博通群经的通人之学。章学诚言:“博闻强识,儒之所有事也。”[11]161张舜徽言:《论语》首章即言“学而时习”,下逮荀卿为《劝学》,扬子《法言》则为《学行》,王符《潜夫论》则为《赞学》,徐干《中论》则为《治学》,儒家学者“无不重学”[12]。魏晋南北朝时期,意识形态领域走向多元化,学者重视博通成为普遍现象。从唐、宋到明、清,随着文化的积淀与社会的进步,学者研究范围不断拓展,追求博通的精神得以传承光大。
中国古代学者重视博学与追求通识密切联系在一起,经历了从侧重博学到既强调博学又注重通识的发展过程。从先秦到魏晋南北朝时期,学者主张与推崇博学,广搜材料以探讨问题;在魏晋南北朝以后,学者不仅称道与追求博学,而且赞赏与崇尚通识。唐代学者博综众家而融会贯通,宋代学者提倡会通之义,清初学者重视“博赡”“通贯”,乾嘉学者旁征博引而严密实证,反映出学术研究水平不断提高。
中国古代学者主张会通,指观察宇宙自然,考察人类社会,究通天人之际,探讨古今盛衰,即综览天下而融会贯通。会通的渊源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的孔子:一方面,孔子是“会通”主张的提出者,《易传》载孔子语云:“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是故谓之爻。”[13]孔子所言“会通”,即洞察万物的变化,考察其彼此联系。一方面,孔子是会通治学的实践者,他整理《诗》《书》《易》《礼》,编撰《春秋》,会众书于一人之手。司马迁融会天人,贯通古今,广搜史料,创立纪传体史,继承与超越了孔子的会通。刘向父子博采天下文献,勘定各类图书,贯穿会通因仍之道的精神。刘勰撰《文心雕龙》,贯通文史,纵论众家,“贯乎百氏,被之千载”[14]。该书虽然由五十篇文章汇集而成,但却彼此联系而渗透诸多通达的见解,贯通从上古到南朝思想文化的传承。梁武帝命吴均作《通史》,欲以包罗众史,这是第一部以通为题的史学著作。我认为,会通不仅是材料的综合与联系,而且是思想的融通与超越,包含广泛的知识、独到的见解与深沉的理性。
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强调“博通”的基础上,唐代学者将博综与会通结合起来:陆德明博涉多通,上承刘向、郑玄校书之法,编成内容广泛、包罗宏富的巨著《经典释文》。孔颖达主持考订五经,采摭旧说,包罗古文,论列是非,阐发义理,编成《五经正义》,实现南北经学的会通。颜师古称:“历观古人、通人、高士言辞,著于篇籍。”[15]他在前代二十多家《汉书》旧注基础上,或吸取,或矫正,或批评,或补充,或另注,撰《汉书注》,成为《汉书》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刘知几言:“君子以博闻多识为工,良史以实录直书为贵。”[16]512其《史通》继承刘勰的《文心雕龙》,“总括万殊,包罗千有”[16]385,总结上古到唐代的史学发展,评说各类史著的长短得失,渗透贯通众史而综论各家的深刻意蕴。马总撰《通历》,纂辑从“太古”历“中古”,至于隋代的盛衰事迹,分别评述历代君主的贤愚得失。杜佑贯通历代纪传体史的书志,继承从《周礼》到《政典》《唐六典》等政书,结合数十年施政治民的经验,编撰《通典》这部典制体通史,记载从上古到唐代典制的沿革。这些学者追求会通,已经达到新的境界。唐代以后会通与通史联系起来,治学求会通促使史坛兴起撰著通史之风。
宋代学者上承唐代学者会通的精神,史坛盛行撰著通史的风气:邵雍撰《皇极经世》,纵贯古今,融会天人,考察历史过程,总结历史规律。司马光广搜正史、野史、稗史、谱牒、笔记等,删削冗长,举撮机要,编撰《资治通鉴》这一编年体通史。郑樵言:“百川异趋,必会于海,然后九州无浸淫之患;万国殊途,必通诸夏,然后八荒无壅滞之忧:会通之义大矣哉!”[17]郑樵认为天下万物彼此会通,通史体现了会通之义,而断代史则失去了会通之旨。他继承司马迁的《史记》,总天下之大学术而条其纲目,编撰纪传体通史《通志》。袁枢对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重新裁截编排,选择二百三十九件大事,辑录而成《通鉴纪事本末》。马端临在杜佑的《通典》的基础上,本之经史而参以历代会要,以及百家传记之书,增益《通典》事迹之所未备,离析其门类之所未详,撰成《文献通考》这部典制体通史。这些著作纵贯古今,融汇前人,贯穿深沉的会通精神。章学诚论唐、宋学者的会通说:“总古今之学术,而纪传一规乎史迁,郑樵《通志》作焉。统前史之书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礼》,杜佑《通典》作焉。合纪传之互文,而编次总括乎荀、袁,司马光《资治通鉴》作焉。汇公私之述作,而诠录略仿乎孔、萧,裴潾《太和通选》作焉。”[11]373章学诚撰《申郑》阐发郑樵会通的深意,称《通志》这部纪传体通史,“运以别识心裁,盖承通史家风”,“发凡起例,绝识旷论”[11]463。在章学诚看来,郑樵《通志》的内容中,渗透“绝识旷论”,凝聚着深刻的见解。唐、宋学者会通的精神,既包括研究内容的淹博与通贯,更包含思想认识的传承与超越。
《四库全书总目》称顾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通贯。”其《日知录》:“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佐证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18]。“博赡”指大量搜采各种材料,为研究奠定坚实的基础,突出材料的广泛性与原始性;“通贯”则指综合研究各种材料,通过归纳概括引出结论,强调论证的严密性与科学性。“通贯”与“通识”虽然都强调治学的综合贯通,但侧重点却有所不同:“通贯”侧重旁征博引与综合研究的过程,而“通识”则侧重从综合贯通中求得全面的认识。《四库全书总目》称赞顾炎武的“博赡”与“通贯”,不仅揭示出《日知录》的学术特色,而且概括出清初学者的治学之道。他们遵循从“博赡”到“通贯”的途径:一方面追求“博赡”,综览群书,崇尚实学,推动研究范围的扩大;一方面强调“通贯”,参互错综,严密实证,推进研究水平的提高。黄宗羲称:“学问之事,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19]645他对十三经、二十一史、明十三朝实录、诸子百家、天文历法、金石术数、地理沿革、农田水利、道藏佛藏、艺术杂学等,靡不究心。顾炎武铭记祖父“天文、地理、兵农、水土及一代典章之故,不可不熟究”[20]162的训诫,不仅博综儒家经传、周秦诸子、历代正史、天下图经、前辈文编说部,以至杂史野史、郡国地志、公移邸抄之类,而且实地考察史迹,搜集各种金石材料。在探讨问题时,他既立足本证,也广列旁证,钩稽考索,不遗余力。王夫之“读史,读注疏,于书志年表,考驳同异。人之所忽,必详慎阅之,而更以见闻证之”[21]。其对儒家经典、历代诸子、各种史籍、典章经制、天文历法、佛道文献,均有深入研究。这些学者传承中华文化有容乃大的宏伟气魄,站在时代高处而引领思想潮流,显示出宽广的视野与开放的心态,展现出致广大而尽精微的大家气象。乾嘉学者继承清初学者从“博赡”到“通贯”的治学途径,淹贯经史而博通群籍,旁征博引有关的材料,反复举证而孤证不信,实事求是而严密实证,对整理中国古代文献作出了贡献。张之洞言:“由小学入经学者,其经学可信,由经学入史学者,其史学可信,由经学、史学入理学者,其理学可信。”[22]乾嘉学者的学术研究,蕴涵近代科学的精神。
从先秦到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博学既是对学者知识广泛的赞誉之词,又是对其价值追求与治学之道的概括之语。从隋、唐到明、清,学者不仅重视贯通天人古今,不断拓展研究的范围与领域;而且不囿于一孔之见,不惑于一时之得,追求对社会与历史的通识,实现对前人认识与见解的超越。学者的治学求通从侧重博学,到既强调博学又注重通识,说明研究水平提高了。
中国古代学者关注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不是出于猎奇,更不是荒诞迂腐,而是继承前人,掌握各领域的知识,求得对客观世界的通识,实现对前人认识的超越。因为天地万物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密切相关而彼此依存,深刻联系而相互作用;所以知识的浅薄决定认识的浅薄,而知识的广博决定认识的全面。通过博学掌握各种知识,成为考察万物而求得通识的前提。这必然要求以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为整体,从整体出发考察与把握事物。在博学的基础上归纳有关材料,结合各种知识而形成通识,从思维方式来说属于整体思维;在研究方法上,以归纳概括整体,从综合中得出结论,属于归纳逻辑的方法。
整体思维将客观事物作为整体,通过考察以求实现与获得通识。我国学术界认为,整合的系统思维方式是中国传统文化观念的重要特点[23]8,而“系统思维乃是中国传统思维方式的主干”[23]14。中国古代学者观察与认识客观事物,总是将其作为彼此联系的整体。《周易》认定天下万物出自共同渊源,反映出华夏先民以整体思维考察世界。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24]《淮南子》言:“道者,一立而万物生矣。”[25]《说文》:“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中国古代天人合一而相互感应的思想,既把天、地、人作为整体,又将天道、地道、人道联系起来,反映出华夏哲人的整体思维。
中国古代学者以整体思维考察事物,追求由博返约。《礼记》称:君子“致广大而尽精微”[3]1633。“致广大”即通过广泛学习,做到博涉兼通,全面认识事物;“尽精微”则指由博返约,通过深入思考,得出精深见解,揭示事物本质。博观为约取前提,有博观才有约取;通识乃独断基础,“有通识而成其独断”[26]657。章学诚言:“然通之为名,盖取譬如道路,四冲八达,无不可至,谓之通也。亦取其心之所识,虽有高下、偏全、大小、广狭之不同,而皆可以达于大道,故曰通也。然亦有不可四冲八达,不可达于大道,而亦不得不谓之通,是谓横通。横通之与通人,同而异,近而远,合而离。”[11]389章学诚所言“横通”,强调客观世界的普遍联系,只有知识广泛而学问博通,才能考察万物的不同方面,全面认识与把握整体。“通人”为汉代学者首倡,内涵随时代而扩展:不仅指高瞻远瞩,贯通各家,通达事理,由博返约之人;而且指运用整体思维,融会各种思想,全面认识事物,敢于超越前人之人。“横通”的侧重点在揭示整体思维的方法,“通人”的侧重点则是指综观全局、博涉多通之人。张舜徽称:“所谓博而能约,即治学能博观而约取也。如治一经,则凡涉及此经之书皆遍览之,所谓博观也。于是去粗取精,择善而执,所谓约取也。推之专治一学,皆应如此。不博观,则形其褊陋;不约取,则必致泛滥;故由博返约之功,必不可少。”[27]
《史记》反映出司马迁的整体思维:一是从时间跨度来说,《史记》通古今之变,纵贯三千年,把从上古到西汉中期的历史,作为一个向前延伸的过程,展现这一过程的沿革与发展脉络。二是从空间范围来说,《史记》究天人之际,纵横数万里,把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纳入其中,体察天下万物之间的内在联系。三是从全书内容来说,《史记》记载的人物,包括各个层面,既有帝王、将相、诸侯、贵族,也有学者、文人、后妃、妇女,乃至货殖、俳优、滑稽、游侠等;《史记》涉及的内容,包括不同领域,既有政治、经济、军事、思想、文化、典制,也有天文、地理、宗教、风俗、少数民族、域外国家等。全书综汇天人,“贯穿经传,驰骋古今”[28]2738,兼容并蓄,堪称百科全书式的通史巨著。四是从人物评价来说,《史记》对历史人物,全面把握,综合考察,爱而知其丑,恨而知其善,揭示出各个方面,不是攻其一点而不及其余。如既批评秦皇的暴虐,又肯定其并六国,“世变异,成功大”[5]686;既鄙薄汉高祖刘邦的无赖行为,又称赞“愤发其所为天下雄”[5]760的业绩。五是从编撰结构来说,《史记》分为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五体,构成一个经纬交织、纵横交错的立体网络,展现出历史演进的必然性与规律性。本纪、表、书实为全书之经:本纪以王朝或君主为主线,以编年的形式记天下大事;表则标示重要人物或重大事件的时间,展示历史演进的线索与轨迹;书则贯通古今历史过程,记典章制度的沿革与变化。世家、列传为全书之纬:世家记传世诸侯的盛衰兴亡;列传记重要人物或域外国家的历史事迹。《史记》全书五体彼此联系又相互呼应,融会贯通而汇为一体。赵翼指出:“司马迁参酌古今,发凡起例,创为全史。”又言:“本纪以序帝王,世家以记侯国,十表以系时事,八书以详制度,列传以志人物,然后一代君臣政事,贤否得失,总汇于一编之中。”[29]3
中国古代史家以整体思维考察历史,有三个方面的特点:其一,纵览古今,反映历史的内在联系。各类通史固然纵贯沿革兴替,展现历史的演变脉络。各种断代史也注意旁搜远绍,揭示历史的因果联系。如班固称:“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28]4212他编撰《汉书》,“系唐统,接汉绪,茂育群生,恢复疆宇,勋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6]1360。《汉书》没有切断历史联系,而是渗透“一种神意的贯通”[30]。《后汉书》不局限于东汉一代,而把东汉置于历史长河中考察。其《独行列传序》论述从三代至东汉特立独行之士的崇高品德,《党锢列传序》论述自春秋战国历西汉至东汉社会风气的发展演变。《宋书·高祖纪》的史论,论述东汉、两晋到刘宋数百年间的兴衰更替。《隋书》十志上承先秦两汉,贯通南北朝各代,反映出典章制度的沿革变迁。各种通史的续编续作,各种体例的断代史著作,都贯穿综览古今的历史通识,都渗透深刻的历史联系。其二,原始察终,穷原竟委,辨明历史现象的脉络。历史既是连续不断的,又是由不同的阶段组成的。如《史记》记载历史,对各朝代、各时期、各诸侯、各人物,观其盛衰,考其始末。《汉书·艺文志》把先秦至西汉的文献典籍,归纳为六大类三十八小类,将不同思想、不同学派作为整体考察,体现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的深意。《后汉书》的东夷、南蛮、西羌、西域、南匈奴、乌桓鲜卑等列传的序论,论述四夷的历史沿革及汉夷关系的变化。《通典》记载从上古到唐代的典章制度,“每事以类相从,举其终始,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议论得失,靡不条载”[31],历史总结与逻辑概括紧密结合。袁枢辑录《资治通鉴》有关材料,因事命篇而不拘常格,辨其源流而详其原委。诸如此类的事例,对有关历史现象,推原其始而察究其终。其三,综合考察,全面评价历史人物。如班固既在《汉书·成帝纪》中,称成帝“临朝渊嘿,尊严若神”,有“穆穆天子之容”[28]330;又在该书《五行志》中,引述谷永之上疏,揭露成帝轻薄、荒淫的真实面目。即使对篡汉贼臣王莽,班固也作出客观评价,称之“始起外戚,折节力行,以要名誉,宗族称孝,师友归仁。及其居位辅政,成、哀之际,勤劳国家,直道而行,动见称述”[28]4194。《三国志》评价人物,对其长短得失与是非功过,全面考量而作出总结。既赞扬诸葛亮为“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又指出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应变将略,非其所长”[32]934。既肯定关羽、张飞“皆称万人之敌”,“并有国士之风”;又指出“羽刚而自矜,飞暴而无恩,以短取败,理数之常也”[32]951。《后汉书》评价人物,全面评判人物功过是非。既指责和帝皇后邓绥,“称制终身,号令自出,术谢前政之良,身阙明辟之义”;又肯定其“持权引谤,所幸者非己,焦心恤虑,自强者唯国”[6]430。既揭露宦官专横跋扈、为非作歹的罪恶行径;又指出其“亦有忠厚平端,怀术纠邪”[6]2538之人。中国古代史家站在时代高度与长远角度,纵览古今的发展大势,高屋建瓴而把握全局,从整体上考察历史,评价人物。
中国古代学者以归纳方法揭示整体。如从天下万物中归纳出太极、阴阳、乾坤、男女、天地,以及金、木、水、火、土等;从社会伦理中归纳出理欲、义利、心性、善恶、三纲、五常等;从(身体)现象中归纳出表里、寒热、虚实、经络等,这些都是归纳客观现象而得出的认识。中国古代学者考察历史,有着各种形式的归纳。如归纳典章制度:《史记》立《礼书》《乐书》等八书,记载从上古到西汉典章制度的沿革。《汉书》在《史记》的基础上,立《律历》《礼乐》等十志,扩大典章制度记载的范围。《通典》立《食货》《选举》等九门,归纳历代典章制度的建置。《文献通考》则立《田赋》《钱币》等二十四考,对《通典》的归纳有新的发展。如归纳文献典籍:《别录》《七略》分《辑略》《六艺略》《诸子略》等七个门类归纳图书,《汉书·艺文志》沿用这一成例,荀勖的《新簿》分甲、乙、丙、丁四大类,王俭的《七志》立《经典》《诸子》等七类,《隋书·经籍志》则分经、史、子、集四类。如归纳历史过程:孔子一方面把历史视为无限延续的过程,一方面又将其概括为“天下有道”与“天下无道”两个阶段[1]2521。《商君书》把自古以来的历史,归纳为“上世”、“中世”、“下世”三个阶段[33]。韩非把远古以来的社会,概括为“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当今之世”四个阶段[34]。邹衍提出五德终始说,认为历史按金、木、水、火、土五德循环。孟子称历史是“一治一乱”[35]2714,又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35]2699。司马迁服膺五德终始,相信三统循环,以盛衰之变说明王朝兴替。邵雍以元、会、运、世的循环,解释上古至宋代的历史过程。《三国演义》以分合循环,看待历史的变迁。如归纳历史人物:孔子的《春秋》记载历史,遣词用语有着严格的义例:以“侵”、“入”、“伐”、“战”、“灭”等记不同性质的战争;以“崩”、“薨”、“卒”等记不同地位的人物之死;以“诛”、“弒”、“杀”等记不同情况的杀人。《春秋》义例包含对人物的道德评价,体现对人物类型的归纳。墨子考察历代君主的行为,归纳出“圣王”与“暴王”两种类型。《史记》立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等,分别记载君主、诸侯及其他人物。其列传又设立循吏、儒林、酷吏、游侠、佞幸、滑稽、货殖等类传,区分类列记载各方面人物。《后汉书》则设立党锢、宦者、文苑、独行、逸民、方术、列女等类传,记载东汉各类代表性人物。《三国志》设立大量的合传与类传,将同类人物置于合传及类传中记载,而在“评曰”中比较人物的个性,归纳人物的共性。中国古代学者还以“君子”、“小人”对人物作出归纳与评价。如归纳学术流派:《宋元学案》分《安定》《泰山》等(九十一个)学案,概括宋、元两代的学者及其思想。《明儒学案》分《崇仁》《白沙》等(十九)个学案,归纳明代各学派的思想渊源与传承关系。诸如此类的归纳,可谓举不胜举。
乾嘉学者具有献身学术的崇高精神,擅长运用归纳方法探讨问题。他们博览群籍,广泛爬梳,分类排纂,以类相从,获得大量材料;然后汇集比勘,参伍众说,综合概括,推理考究,得出确切的结论。其学术研究强调论必有据,要求据必可信,无一字无来历,无一字无出处;遵循“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36]的途径,日积月累地搜集有关材料,甚至不惜耗费毕生的时间与精力;多方列举各种证据辨析问题,少则两三条而多达数十条,在核其虚实的基础上归纳异同,将结论精确到无可置疑的程度。如王鸣盛既以一史的纪、传、表、志互相稽考,又广搜偏霸杂史、稗官野乘、山经地志、谱牒簿录等,以至诸子百家、小说笔记、诗文别集、释老异教,旁及钟鼎尊彝之款识、山林冢墓、祠庙伽蓝、碑碣断阙之文,“尽取以供佐证,参伍错综,比物连类”[37]。赵翼则将“正史纪、传、志表中参互勘校,其有牴牾处,自见辄摘出”,“至古今风会之递变,政事之屡更,有关治乱兴衰之故者,亦随所见附著之”[29]。他把同类之事与相涉之文,抽绎罗列而结合起来,比勘异同而探寻缘由,找出许多历史事件之间的联系。杜维运指出:赵翼“不执单词孤事以论史,每每胪列诸多相类的史实,比而论之,以得一代的特征”[38]。张舜徽言:“清代学者们治学方法的最大特色,便在于对每一事物的考明,先进行归纳的研究,然后得出比较可靠的结论。”[39]乾嘉学者的归纳方法,不是简单的历史过程概括与历史人物的分类,而是建立在大量材料基础上的反复参核。这种旁推互证、严密实证的学术研究,虽继承了前人尤其是清初学者的方法,但已超越传统的归纳方法,反映出向近代学术转变的历史趋势。
整体思维把客观世界看成是普遍联系的,强调博学以掌握各领域的知识,从全局的、系统的角度把握客观事物。只有以相互联系的眼光看待客观事物,在广泛搜集材料的基础上,才能通过归纳综合而得到通识。整体思维是谋求通识的思维方式,归纳方法则是具体的研究方法,形成前者决定后者、后者反映前者的关系。
中国古代学者把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结合起来,内圣之道与外王之学融为一体。博学与通识既包含完善自身与张扬自我的主观目的,又服务于治国兴邦的现实政治的需要。从先秦到魏晋南北朝,博学与通识虽然包含治国兴邦的政治理想,但侧重点则在完善自我与提升自我的主观目的;从隋、唐到明、清,博学与通识虽然也包含完善自身与张扬自我的主观目的,但侧重点则在于谋求“经国之远图”。从侧重独善其身的内圣之道到侧重兼济天下的外王之学说明,学者的人文精神与担当意识随着社会进步而增强。
华夏民族进入文明时代以后,封建宗法制度长期延续下来,形成家国一体的社会结构。恪守伦理规范,重视道德义务,强调完善自我,实现以德治国,成为数千年来的历史传统。人们赞赏那些行为端庄、气质儒雅、学识渊博、品行高尚的君子,鄙薄那些行为粗俗、孤陋寡闻、素质低下、品行卑劣的小人。博学为华夏哲人自我完善的内圣之道,既被用来评价知识博通的学者,推崇其非凡的人格魅力;也被用来赞扬君子广泛学习的价值追求,赞赏其不断进取的人生态度;还被视为完善人的素质,提升人的品位的途径。孔子认为君子应该博学,做到“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俭,贵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辩而能讷,博而能浅,明而能暗,是谓损而不及,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⑧博学的目的是成为兼通的全才,以完善自身与提升自我,适应时代变化而承担社会责任。从先秦以来以博学为荣,以不学无术为耻的传统,不断积淀而成为厚重的文化精神,这是学者勤奋努力以实现通识的力量源泉,不断推动研究领域的扩大与研究水平的提高。
中国古代学者既重视内圣之道,通过博学不断增长知识,成为志向远大而明察事理的君子;又追求外王之学,通过总结盛衰成败,为治国兴邦提供借鉴与方法,对天下与国家作出贡献。简单的生产方式与低下的科学水平,使人们的认识能力存在诸多局限。史家贯通古今而融会天人,将考察天下兴亡与国家盛衰,对历史的思考与对其他领域的认识联系在一起;史学因而具有包容各学科、各门类知识的综合性质,形成包罗万象、囊括一切的特点。这一方面要求史家关注天下的一切,研究范围必须是广泛的;一方面史家只有不断求索而掌握多方面、多层次的知识,才能担当认识与总结历史的责任。魏徵称:“夫史官者,必求博闻强记,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内掌八柄,以昭王治;外执六典,以逆官政。”[40]992在魏徵看来,史官必须“博闻强记”而无所不通,才能担当总结历史、服务国家的责任。郑樵综汇古今变迁之迹,揭示历代治乱之道。他称:“欲读古人之书,欲通百家之学,欲讨六艺之文而为羽翼,如此一生,则无遗憾。”[41]其《通志》的二十略,包括百代之宪章,凝聚学者之能事,涉及众多学术领域。朱熹主张“多读经史,博通古今”[42],以“穷得本来自然当然之理”[42]。其所言之“理”,既为宇宙万物之原,又是天下盛衰之道。
中国古代各个时期总有通人因时而起。如孔子创立儒家学派,开创私人教育,整理文献、编撰《春秋》,奠定了中国文化的精神。司马迁的《史记》集史学、文学、思想于一书,影响数千年史学的发展,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包含深刻的思想。刘向精通今文经学,整理文献而创立校雠学,在文学上也颇有贡献。刘歆为古文经学的开创者,编成《七略》这一简明目录,对中国古代数学及物理学卓有贡献。魏晋南北朝时期,思想意识形态领域走向多元化,涌现出众多兼通数家的学者。如袁宏精通儒、玄,而沈约、刘勰、萧子显、魏收等,则兼通儒、佛、道、玄,这些学者有着多方面的成就,推动了思想的融通与文化的创新。唐、宋八大家的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等,都是学识博通而贡献良多的学问家。韩愈传承儒家道统,批判佛教,提倡古文。柳宗元批判因果报应,倡导古文运动,主张政治革新。欧阳修在经学、史学、文学上,有多方面成就与贡献,成为宋代学坛启迪后学、开创风气的人物。郑樵立志博览群书,会天下之书为一书,以博学作为终身事业。朱熹既是理学的集大成者,又是纲目体史的开创者。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都是知识渊博、思想深刻的巨人,在哲学、史学、文学等领域卓有建树,成为开宗立派、启导后来的宗师。这些通人虽然生活于不同时期,所处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存在巨大差异,而人生际遇也大相径庭;但都以学术研究作为安身立命之本,重视博学而崇尚通识,有着忧心天下兴亡的博大胸怀。他们传承前人而兼综各家,对中华文化的延续与发展,有着多方面的成就与贡献。他们的业绩永垂青史,他们的思想影响后代。
中国古代学者的博学与通识,既涉及内圣之道,又包括外王之学。如果说魏晋南北朝以前学者的博学与通识,主要出自追求内圣之道的目的;那么在此之后随着实践的发展与现实的需要,重视外王之学则逐渐超越崇尚内圣之道。王羲之言:“然所谓通识,正自当随之行藏,乃为远耳。”[2]2102在王羲之看来,具有通识的人,能够随机应变,建树远大的事业。魏徵褒扬陆知命“性好学,通识大体,以贞介自持”[40]1560,赞赏其勤奋好学,通晓事理,洞察全局,端庄持重的良好素质。隋文帝在仁寿年间下诏各州县,“搜扬”“明知今古,通识治乱,究政教之本,达礼乐之源”的“贤哲”[40]51。这说明“贤哲”“明知今古,通识治乱”,有着承担天下责任的主体素质;君主治理天下,创建盛世,必须依托“贤哲”,“究政教之本,达礼乐之源”,历史的总结与治国的需求结合起来。杜佑根据数十年治国施政的经验,考察历代典章制度的得失,强调“往昔是非”可为“来今龟镜”,编撰《通典》,“将施有政,用乂邦家”[43]。二程认为,总结历史经验教训,可救“深沉固结之弊”,图谋“生民长久治安之计”[44],这是君主治国兴邦之道。朱熹称:“考之于经,验之于史,而会之于心,以应当世无穷之变。”[42]明清之际,经世意识空前觉醒。黄宗羲博稽六艺,精研史籍,旁及百家,斟酌当世。他指出:“儒者之学,经纬天地。”[19]433顾炎武称:“凡文之不关六经之旨、当今之务者,一切不为。”[20]95潘耒称顾炎武“援古证今”,“明体适用”,“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20],这是符合事实的。王夫之认为史学即为经世之学,考察历史乃“谋求经世之大略”[26]135。他指出:“经国之远图,存乎通识。通识者,通乎事之所由始、弊之所由生、害之所由去、利之所由成,可以广恩,可以制宜,可以止奸,可以裕国,而咸无不允。”[26]657王夫之所说的“通识”,指对事物来龙去脉、利弊得失的全面认识,“经国之远图”即存乎通识之中。
近现代学者大都认为,乾嘉学者继承了清初学者治学的方法,却抛弃了清初学者经世的精神,这种普遍的观点其实并不符合历史的实际。清初社会动荡,学者忧患意识空前觉醒,强调“匡时”“救世”,高扬经世致用的旗帜;乾嘉国泰民安,在社会稳定的环境下,学者潜心学术,整理历史典籍,为后人处事做人、参加社会实践,提供真实的历史材料,经世致用的精神潜藏于考据之中。乾嘉学者整理文献,总结历史,反思成败,探求得失。他们经世致用的精神显得深沉理性,现实的批判渗透在历史的批判之中,这类事例可谓举不胜举:如钱大昕认为,儒者之学“在乎明体以致用”,主张“务用而不尚空谈”[45]。他对君主专制、吏治腐败、士气颓废、封建礼教等,有过大量的揭露与谴责,表达了反对文字狱、抨击横征暴敛、同情人民疾苦、指责社会黑暗的思想。赵翼感叹:“历历兴衰史册陈,古方今病辙相循。时当暇豫谁忧国,事到艰难已乏人。”“书生忧国原非分,野老祈年共此心。”[46]他“以经世之才,具冠古之识”[29]887,撰《廿二史剳记》,揭露历代统治者,斥责其奢侈腐败、贪婪暴虐、尔虞我诈、争权夺利,对包括清王朝在内的统治者进行批判。乾嘉学者关注天下的兴亡与生民的命运,有着强烈的经世意识与深刻的批判精神。
概括起来,博学与通识为中国古代学者常用的概念,博学强调知识的广泛与渊博,通识则指见解的通达与全面。因为博学的目的是求得通识,而通识则只能建立在博学基础上;所以两者的内涵虽然不同,但彼此之间却有着密切的关系。综合考察中国古代学者的博学与通识,可以看到其对知识的追求与渴望,体察其治学范围的拓展与研究水平的提高,把握其整体思维与归纳方法,认识其人生理念与价值取向。重视博学与崇尚通识,彰显博大宽广的胸襟,凝聚深刻稳健的理性,蕴涵自强不息的精神,渗透对国家社会的关注与期待。我们继承与发扬这些有价值的思想成分,对于克服空疏浮躁的不良学风,不断推进与创新学术研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注 释:
①参见范晔《后汉书》中耿秉、冯衍、孔奋、梁松等人的本传。
②参见陈寿《三国志》的《文帝纪》及张裔、孟光等人的本传。
③参见房玄龄《晋书》中傅玄、虞喜、刘耽、束皙、王隐等人的本传。
④参见魏收《魏书》中崔浩、陈奇、常爽、刘献之等人的本传。
⑤参见沈约《宋书》中谢景仁、范泰、王韶之、荀伯子等人的本传。
⑥参见姚思廉《梁书》中沈约、徐勉、明山宾等人的本传。
⑦参见姚思廉《陈书》中欧阳頠、萧济、顾野王等人的本传。
⑧刘向《说苑》卷十《敬慎》引孔子语。参见百子全书本,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6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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