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雪,刘泰然
(吉首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现代性批判视阈下的“天地”书写
——论彭学明《娘》中自然与生命的复魅
陈雪,刘泰然
(吉首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吉首 416000)
彭学明的作品《娘》将“娘”的形象还原到“天地”中去书写,使作品中所包含的自省与忏悔穿越了狭义的文化维度,直抵那被遗忘的自然与生命本身。这部作品包含着对自然与文明、生命与知识等问题的深度思考,它试图通过自然与生命的复魅来达到一种更彻底的现代性批判。
彭学明;《娘》;复魅;现代性批判
彭学明的自传性长篇散文《娘》以一种人类学家田野作业式的质朴,以一种考古学家还原现场、拯救历史式的热情,以一位宗教徒直抵灵魂式的忏悔,为我们从历史与人性的丛莽密林中发掘出一个形象,并把这个形象维持下来,并不是为了这个形象能够进入历史,而是为了打破同质化历史的洪流,为了撕开一道口子,以便让人重新窥见那被历史的风云所掩盖的自然与生命本身。
从康德、黑格尔以来,历史被理解为理性自我发展的历史,这就是现代性。在强大的历史理性逻辑面前,那样一种柔弱的、卑微的存在方式是可以被抹去、被忽略的。不仅如此,历史理性与生命感性、自然诗性之间有着一种内在的冲突,因而西方学者才把现代性的本质界定为祛魅。所谓祛魅,乃是指在现代历史的理性面前,那样一种无法被量化、算计化、逻辑化、操作化的一切生存方式、存在形态都必须被消解、被清场,这直接导致了近代以来自然与生命的双重祛魅。于是,一切都被量化,无论是自然还是生命都丧失了其内在的不可把捉的神秘性,成为一种可以评价、操控和投资的对象。
《娘》中的主人公“我”正是一位接受现代学校教育而逐渐成长起来的作家——公务员,“我”通过学校教育而脱离那种前现代的自然状态,甚至获得了审视和批判那种“原始”的自然—生命状态的眼光。“我”学习知识的过程伴随着对我生存的那个乡土世界的一步步离弃,以及对一直生活在那原始的自然—生命状态中的“娘”的生存方式及价值观的不理解。作品暗示了知识对自然的祛魅、现代对传统的消解过程中包含着一种不可避免的粗暴和忘恩负义。作品中的“我”通过知识而获得“启蒙”,但这种“启蒙”从一开始却带有蒙蔽性,它使“我”不断地误解“娘”,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作品中的“娘”为了能够让“我”活下去并免于饥饿,不断地改嫁,不断地带着“我”投入陌生的村寨。在新的环境中,不但改嫁的“娘”被人非议,而且“我”也与“继父”及“继父”的儿子以及整个村寨中的人存在一种微妙的关系,这种关系因为“我”和“妹妹”的学习成绩特别突出而紧张化了。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娘”经常与继父以及寨上人吵架或打架。而“我总觉得娘不应该跟人吵架或打架,那是不团结的表现”[1]20。从学校教育中得知,我们要团结不要分裂,而娘跟那么多人吵架就是搞不团结,肯定是娘不对。我就米(没)想过农村吵架打架其实不是娘一个人,人人之间几乎都吵过打过;我就是米(没)想过娘不跟人吵,人家会跟娘吵,娘不惹事人家会找娘惹事”[1]20。在此,“我”因为受教育所获得的知识而具有了一种审视的姿态和权力,同时这种知识也暗含着一种政治暴力对自然态的乡村生活的评判和宰割。
这一点更鲜明地体现在读中学以后所发生的一个事件上。“我”幸运地考上古丈二中,更幸运的是“我”的成绩特别好,“我”因为成绩而获得空前的尊重:“不但是学校的大明星,更是学校的掌上明珠”。于是,“我”不愿再回到那样一个有着痛苦的生存记忆的地方,不愿再回到“娘”的身边,“从初中二年级到参加工作,一连6年,我都没有回家过年”[1]34。“我”不愿回家,“娘”只好到学校来给我送钱、送米,为了养活“我”和我“妹妹”,“娘”要出集体工挣工分,在年复一年的操劳里,“娘”终于病倒了,并瘫痪在床一年多。而“我”对此却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娘作为流窜犯被抓捕到人民公社时,我才如梦方醒。”[1]35
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一些头脑灵活的人,利用城乡的剪刀差和地域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四处进货出货,倒买倒卖商品,这种行为在当时被认为是扰乱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投机倒把行为。当时瘫痪在床一年多的“娘”刚刚恢复,但却暂时丧失了劳动能力。为了让儿子不被自己的身体情况所牵累而退学,“娘”只好撑着双拐一个村一个村、一个寨一个寨的去“缮粮”,即捡拾秋收后田地里掉下的粮食。可就是这种行为,却被定性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娘”成为“流窜犯”被拘留了。“我一听到娘好吃懒做,装病乱窜,丢社会主义的脸,我这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好孩子好学生,特别是社会主义教育出来的三好标兵,真是无地自容。娘怎么能这样呢?我一定要跑到公社去问问娘为什么。”[1]36于是在公社的看守所,发生了“我”和“娘”之间的一段对白,“我”质问“娘”为什么要犯罪,为什么要流窜,面对我咄咄逼人的责问与呵斥,娘只有无力的辩解与乞求。
在这里,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知识与权力之间的关系,感受到某种坚硬的、异质性的东西对生活的强行介入,“我”的冷漠在某种程度上而言是因为“我”的头脑被知识所武装起来,“我”不是去理解生活本身,而是通过体制化、教条化的知识来与艰难、贫穷、卑微、屈辱的生活刻意保持一种批判性的距离。因为“我”的知识是时代的主流话语,“我”能够从这种话语中获得一种自我保护、一种安全感,这种时代性的知识(现代性的一种表现形式)必然拉开“我”与“娘”所生活的那个世界的距离。
“我”通过受教育而成功地脱离了那样一种险恶(自然与生命形态本身的无规定性、不可测性以及必然包含的强悍与艰难)的环境,“我”能够用知识来改变、规划和主宰自己的命运,这一点和“娘”总是被环境所驱迫而艰难生存是不一样的,但是这两者之间却还有着更深刻的差异:那就是“娘”的生活世界与“我”的生活世界之间存在着一种自然与文明、传统与现代的隔膜和断裂。
“娘”虽然不断地与自然以及人事进行各种各样的抗争以获得生存的空间,但是从根本上来说,“娘”始终与自然、与其生活世界中的人建立着一种内在的关系,她和自然以及整个人事环境是协调和统一的。而“我”却恰恰相反,从表面上看,“我”读书时受老师和同学所肯定,工作时受领导所器重,受百姓所尊重,但是从根子上来说,无论是与自然还是与周围的人,“我”都是有距离的。“娘”总是从善意的角度来理解人,而“我”总是对人保留了某种批判性的质疑,甚至对于婚姻“我”都是充满了种种顾虑和权衡。无论与自然还是与人,“娘”的世界是单纯的,即使有冲突也是暂时的,而“我”和世界的关系则总是有着某种内在的紧张。“我”所受的教育越多,似乎就越对生命与自然的理解变得肤浅和贫乏。
“我”的成长历程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隐喻,隐喻着文化对自然的祛魅,知识对生命的偏离。现代性文化的典型特征就在于这种祛魅:“它只表示,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无论任何时候,只要我们想了解,我们就能够了解;我们知道或者说相信,在原则上,通过计算,我们便能支配万物。但这一切所指唯一:世界的祛魅。”[2]可以说祛魅的本质在于一种对自然和生命的算计化的态度。算计表明自然只是一个有待被人操控的对象,自然没有神秘性可言,自然在每一个点上都是同质的。算计与操劳是不一样的,“娘”为了“我”,为了家而任劳任怨,操劳一生,她的这种操劳自然包含着为将来的打算、计划,但是这种意义上的打算是一种符合生命本性与自然本性的生存态度,甚至,在这种操劳中表现出对自然和生命的双重敬畏。而算计则与此不同,算计是一种对自然和生命的架空,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生命的关系简化为某种数的关系,量的关系。
作品中写到“我”的工作环境和生活环境都得到了改善,并分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我”希望“娘”搬进城来,和“我”住在一起,以便能够照顾她。但是“娘舍不得她那些田土和山林,舍不得她竖起的那栋小木屋,也舍不得她那些冤家一样的乡亲”[1]79。因为对“娘”来说,这些田土、山林、小木屋并不是一种客观的、物质性的存在,而是具体的、生动的、与生命感受息息相关的存在。她栖居于此,并由这种栖居而获得活着的意义,获得一种稳定性,一种家园感。这种意义是内在的,表明人与世界、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未曾真正分裂的统一性。“娘不愿意把田地和山林转租给别人,是娘怕人家不好好地管理咱家的田土和山林。这些年,娘和妹妹每年都在农闲时给田里地里上草木灰和粪,把田地都喂得肥肥的,娘怕人家把田地喂瘦了、抛荒了,怕把一山树林砍光了。娘说,那一铆头(斧头)砍下去,砍倒的不是一蔸树,而是一个命。”[1]80在“娘”眼中,树木和庄稼和人一样有灵性,除了儿女,“娘”最金贵的就是庄稼和山林。
而且令人惊叹的是,“娘”能够把“我们家”山里的树木记得一清二楚,比如茶树126蔸,桐油树62蔸,杉树95蔸,等等。这种对树木数量的熟悉不是将树木量化为一个抽象的数字,恰恰相反,它表明每一棵树都是具体的,无法化约为、抽象为一种整体化、笼统化的存在,每一棵树都是一个生命个体。这一切都是无法舍弃的:“这么大一个家业,我哪门(怎么)喊甩就甩,不管不要了呢?”[1]80但是“我”却给“娘”算了一笔账:“我说,娘,你算过账米有(没有),你守住了这些树林,却花了无数冤枉钱,你一害病就得住院,一住院就一千几千的钱不见了,这些树和粮食都卖了,也抵不上你一年住几次院。”[1]81在“我”眼中,这份“家业”就仅仅是地产、财产,一种金钱的数量的多寡,它抽去了“家业”概念中的家园的涵义,使之变成纯粹的产业。
当“娘”死活不愿意离开乡土时,“我”不仅无法理解,而且还采用“阴招”来逼“娘”就范。“我”虽然胜利了,但却并没有让“娘”过上有意义的生活,“我可怜的娘一夜间头发全白了”,“我”这才意识到那乡下的房子、田土和山林不仅仅是物质性存在,“而是娘的筋和根”,“是娘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把娘生命中的筋和根都拔掉了,娘的生命不一天天枯萎才怪”[1]83。“为了儿子,娘痛苦地承受了家的破碎,筋的离散,根的断裂。那是比任何疾病都折磨得更厉害的病!更深重的伤!更悲怆的痛!”[1]83这段文字包含着深刻的现代性的省思,现代人的无家可归状态不是因为我们的房子少了,而是因为我们对家园理解的简单化。在此,“娘”这样一位不识字的人比起“我”这样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来说对自然、生命、家园有着一种更深切的感受。“娘”虽然很贫穷,但却有着更丰厚的精神生活,文章中表现出来的“娘”的那种坚韧和质朴的形象,表明她内在的底气始终不曾丧失。
这一点还表现在作品的最后部分,“娘”已经病危了,“我”急于将娘送往医院,但是“娘”却执意要回到“二姐”那里,回到乡土,她说将她送往医院就是让她去送死,即使死也要死在“二姐”那里,那样每年“二姐”都会给她上坟。但“我”仍然强行将母亲送往医院治疗,“娘”最后活活地被医生的针给吓死了。医院与现代性的关系已被福柯等学者反复论述,医院以及现代医学虽然带来治疗技术的进步,但是它也带来了新的理解生命的方式,那就是将生命简单理解为客观的肉身:在现代医学面前,生命没有什么神秘性可言,身体内部一切看不见的、隐秘的存在都可以借助仪器可见化。“死亡”这一形而上主题在现代医学面前也不过是生命的自然终结。韦伯曾经援引托尔斯泰的话“对于文明人来说,死亡没有意义”后指出,既然死亡没有意义,生命本身也不会有任何意义。现代文化将死亡简单理解为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终结,其实质乃是抽空生命的深度和意义,将其简化为一种自然事实。“娘”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对医院的拒绝表明她对生命与死亡问题有着更多的牵挂。对“娘”的死,我充满了悔恨和愧疚,连夜将娘送回“二姐”那个寨子,并按照湘西最隆重的仪式安葬了娘。
自然与生命,它们无法被化约为数字,无法化约为客观的物质性存在,人与自然、人与生命的源始关系总是带着某种不可名言的神秘性,这种晦暗不明正是生活之所以有意义的终极保障。
《娘》给我们刻画了一个生长于乡野的生动质朴的“娘”的形象,但在这部作品中,“娘”的形象作为一个主体与其所生存的环境是统一的。换句话说,这部作品不仅刻画了一个形象,而且刻画了一个大的环境,即湘西的山水风物。作品将这个形象嵌入一个更大的环境中进行刻画,她与其所生存的环境具有不可分割的一体性。她就像湘西山野里生长出来的植物一样,生机勃勃、坚韧不拔,始终扎根于大地,经受那风云雨露、雷电霜雪。当然这样一幅人与自然相统一的画卷并不意味着生活的恬淡与安逸,而更多的是酷烈与苍凉,而且,这种艰险的环境由于那样一个特殊时期政治对乡村文化的介入而变得尤其困苦异常。
饥饿与死亡随时威胁着、驱使着人辗转流离,但是作品的着眼点并不在于展现这种特殊时代所带来的政治与文化的非常态,而在于展现一种普通母性的伟大与庄严,展现生命之爱的常态。母爱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最原始、最普遍也最无私的爱,这种爱穿越具体文化、历史而存在;这种爱成为作品中“娘”所有行为的一种驱动力,一种不可改变的意志,一种坚决的不妥协的态度。这种爱也更深刻地表现着一种人性。娘不仅深爱自己的儿子,而且能够通过这种天性之爱善待他人,能够宽容平和地对待与其相处的人。这是一种更深刻的理解爱的方式。
“娘”的意志体现在她那样一种主动的抗争的姿态上:与前夫抗争以夺得儿子的抚养权,与村寨里的人们以及后来的丈夫抗争以保护儿女不受欺负,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抗争以获得养活儿女的食物。所有这些不顾性命的抗争方式都塑造着娘这一带有崇高之美的形象。抗争似乎体现着某种对立,但这种对立始终只是一种具体情势下的对立,暂时的对立,这种抗争表现了一个人作为一个人内在的爱与尊严,而不是对自然与人的背离与对立。
作品中几次写到“娘”在困难环境中劳作的艰辛。比如在雷电交加的夜晚,“娘”赶着牛、扛着犁到山上去犁田;又比如为了挣工分,在冰雪天里,“娘”去深山中割喂牛的巴茅草,以至于昏倒在地;病情好转后,“娘”拄着双拐出门去“缮粮”:“空旷的大山和天地里,缮粮的娘像一只散架的瘦鸟,耷拉着翅膀,艰难觅食”。“娘”将缮来的粮食就着泉水充饥,然后找一座风雨桥或一处可以遮挡风雨的地方就着稻草睡下。作品在此为我们展现了一幅动人的图景:
空旷无垠的夜里,山风徐徐,星月当空,重重山影都若隐若现,朦朦胧胧,一幕比一幕深,一幕比一幕浓。暧昧的黑影,因为树的茂密和稀疏程度而浓淡不同。树木茂密的,黑影是一团一团的,深而浓,像墨汁。树木稀疏的,黑影是一块一块的,淡而浅,像淡淡的水墨。夜风猛烈时,那黑黑的树影,也摇曳起伏,像墨流动。熟悉的青蛙反倒跟鸟一样睡着了,不知名的各种昆虫,则不知疲倦地叫。这些叫不出名字的山地歌手,一定是拿黑夜当幕布,拿大地当舞台,拿星星当舞美了,娘是它们唯一的听众和观众。当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声音在夜空中飘来时,娘躺在风雨桥上或岩坎脚下,会不会害怕?夜空中高远明朗的星星,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眼睛?各种夜色中唧唧唱歌的虫鸣,会不会让娘想起孩子的歌声?孩子的眼睛和歌声,会不会驱走娘的孤单、恐惧,让娘胆壮和温馨?[1]47
这幅图景并非出自作者亲身经历,多少带有想象的成分,就像前面“娘”在雷雨中犁田以及在冰雪中割牛草的情景一样都多少带有想象的味道。但这种通过想象创设的情景却给人一种真实感,它们呈现了置身于自然中的人的形象,人的劳作与休息都与自然休戚相关,风霜雨雪、花草树木、山川河流,自然以其严酷、冷峻、丰熟、温和等种种无常来给人以锤炼和馈赠,它有着人无法测度的深度和大美。自然广大无边而又意义自足,“娘”在这种自然中劳作的情景构成一幅最动人的图画:一个弱小而坚韧的女人,一片浩瀚的山水风云。它似乎没有刻意表现人对自然的征服,而是表现生命原始的强悍与美,一种充满生命力的美,一种对生命与自然本身的敬畏。作品中的这些文字读起来让我们想到中国古代的山水画:整个画面被山水树石以及空中的云气所占据,而画中的人总是画得那么小,那么不起眼。但事实上,这些小的、不起眼的人的形象正表明人仍然保持着与自然内在的一体性,保持着古人那未曾丧失的诗性,他们有着比现代人更广阔的生存空间,这种空间就是中国古人所谓的“天地”。
作品中还写到农闲的时候“我”坐在山头,听着蛙鸣,看着庄稼的起伏,感受自然那内在的生成涌动:“一根根起落有致、血脉相连的筋络,昭示着大地无垠的生机和蓬勃的生命。”[1]67对自然的这种感受力,来自于对“书本和文字”所构成的那个世界的超越,源自于一种返璞归真,一种对“大地”的重新回归:“在学校,我触摸的只是书本和文字,看到的只是文字和书本的美丽。我从没有认真地打量和触摸过大地。我以为大地只是书本上那些山水、树木和花草。静下心来,才发现大地如此丰厚和博大,远比书本和文字美丽。”[1]67生命力涌动的大地上的群山、夕阳、飞鸟、牛铃、夜色、风声、星星、村庄、灯火以及山歌构成了一幅幅画,这些画中,“娘”和“妹妹”构成了最生动的“画面和意境”,而“娘”和“妹妹”的山歌是最动人的“画外音”。这种音乐来自“生活、大地和心灵”,这是一种没有受污染的、没有被异化的自然本身所发出的声音,像“水一样温厚酽醇”,“像云一样飘逸干净”。这种音乐或者就是《诗经》中所谓的“风”,就是庄子所谓的“天籁”。这是一种被遗忘的天地之音。
《娘》的分量和力度不在于通常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的自省与忏悔,而在于这种自省与忏悔穿越了狭义的文化维度,直抵那被遗忘的自然与生命的本源。它的意义不在于将“娘”的形象放到一种现代历史中去,通过这种历史叙事来给这个形象赋予某种意义;恰恰相反,“娘”的形象摧毁了这种单一化的历史叙事,动摇了我们有关“意义”的种种言说。穿越由文字所构筑的世界,“娘”的形象坚韧不拔,立于天地之间,让人悚然动容。这部作品(特别是前半部分)将“娘”的形象还原到“天地”中去书写,“天地”之间总是风起云涌、气象万千,这些风云和气象就是我们生存本来的底色。相对于具体的历史与文化书写来说,“天地”的境界更广大、更悠久,当然似乎也更“平常”,它亘古无言而又终古如斯。
同样,《娘》所弥漫的愧疚感不仅仅是一种“尽孝心”意义上的忏悔,而是一种自然与生命的觉悟,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一种峻切的现代性批判:它意味着现代对传统的忏悔,文明对自然的忏悔,都市对乡村的忏悔,知识对生命的忏悔。这是一种更深刻、更广大、更彻底的忏悔!
[1] 彭见明.娘[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
[2] 马克斯·韦伯.学术与政治[M].钱永祥,林振贤,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68.
(责任编辑:田皓)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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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9014(2012)06-0112-05
2012-08-29
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在别一个国度:汉文学中的湘西形象研究”(08XZW022)。
陈雪,女,重庆人,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刘泰然,男,湖南娄底人,吉首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