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亚琳
(四川外语学院 中外文化比较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犹太作家尤列克·贝克尔的小说《说谎者雅克布》1969年由原民主德国的“建设出版社”出版,一年之后在联邦德国与读者见面,很快引起了广泛关注,不仅先后两次被拍成电影,还被译为十多种语言。与此同时,文学评论界对贝克尔的小说也是好评不断,不仅有《说谎者雅克布》属于“世界文学”[1]128的评价,就连一向以苛刻而著名的波兰裔德国文学评论家马塞尔·莱西拉尼斯基(Marcel Reich-Ranicki)也对小说备加称赞,称其是一部“备具魅力、优雅和幽默的”作品。[2]133
小说的素材来源作者的父亲,讲的是纳粹时期波兰境内罗兹(Lodz)市犹太人居住区里发生的事情:尽管纳粹严令禁止收听收音机,但还是有一个人在犹太人中传播他秘密收听到的消息。事情败露后,盖世太保枪杀了这个犹太人。贝克尔的故事在此基础上做了改动:小说的主人公名叫雅克布·海姆。一天晚上他违背禁令,八点钟之后在街上走动,纳粹哨兵发现后命令他到哨所去“领一个相应的惩罚”[3]11。在那里,海姆意外听到收音机正在播送一条让他兴奋不已的消息:苏联红军已经打到了离罗兹不远的地方。这条消息他原本只能自己保留,因为还没有谁能活着从纳粹哨所里出来,作为例外,他有可能被人怀疑成德国人的密探。然而到了第二天,当他发现年轻的朋友米沙准备冒着生命危险去偷土豆时,忍不住告诉了他这条消息,并谎称自己有一个收音机。米沙因此保住了性命,但雅克布却从此不得不不断编造消息,一开始为情形所迫,后来则因为他的“谎言”已经成了居住区里的犹太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从那时开始,年轻人开始谈恋爱,中年开始清理过去的债务,老年人也在为战后做起了打算——因为明天将是新的一天。
贝克尔的父亲对小说的内容和叙述方法大为不满,作为经历过第三帝国的犹太居住区和集中营的幸存者,他不同意小说中关于犹太人及其境况的描写。他对儿子说:“你写的犹太人居住区的情形可以哄骗那些愚蠢的德国人,但别想骗我,因为我曾经在那里呆过。”[4]104
贝克尔父亲对小说非常感性的反应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它不仅代表了纳粹大屠杀幸存下来的犹太人对回忆这一段历史的敏感[5]26,而且也表明即使是文学,回忆什么和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回忆对于犹太人而言显然不仅仅只是一个叙述方法问题,而是一个自我理解和自我定位的问题。而恰恰在如何回忆和以什么样的语言表述回忆这一问题上,评论界对《说谎者雅克布》的看法不尽相同。在同为犹太人,也和贝克尔父子一样是来自波兰的莱西-拉尼斯基看来,贝克尔给自己的小说选择一种“无忧无虑”的、不那么沉重的“聊天式的语气”[2]134是允许的。但也有人认为,这样的叙述方式会带来“危险”,使得读者“不那么认真对待贝克尔所展示的人物形象”,而且更为重要的是,人不能“像换衣服那样”来更换自己的(生活)故事。[6]
由此提出的问题是:贝克尔的小说《说谎者雅克布》究竟是以什么方式进行文学回忆的?其理由、合理性或者说矛盾性何在?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小说对于作者本人具有非同一般的意义:作为大屠杀的幸存者,贝尔克一生都在寻找和追问自己究竟是谁:他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年月日,那是因为父亲面对他有可能被送进集中营的危险,把他比实际年龄说大了两三岁,希望他因此能够和大一些的孩子一起去劳动。遗憾的是他并没有逃脱厄运,他先是和父母一起生活在由纳粹在罗兹强行设置的犹太人居住区里,然后又于1939年被关进集中营。战后,贝尔克“曾经多得数不清的”[7]一大家子人仅剩下了三名幸存者:他的父亲、一位姑妈和他本人。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无法接受任何要遗忘过去的说法和做法,并会对此做出极为强烈的反应,正像他给马丁·瓦尔泽尔的公开信中所写的:“对不起,我的一家有将近二十个人被毒气毒死,或被打死,或被饿死。这一切对于我都还在起作用。”[8]然而问题在于,贝克尔所说的这个过去他本人已经无从记忆,由于当时年纪过幼,他与父母在纳粹时期所经历过的一切灾难对于他而言早已被遗忘,仅仅成了概念。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贝克尔是一个失忆者:他既没有关于母亲的回忆——如他所言:“我母亲对我来说是一个概念”[4]89——也没有关于童年的记忆,甚至战后才与他重逢的父亲起初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陌生人。
当我两岁的时候,我进入这个居住区,五岁时离开它,方向是集中营。我什么都回忆不起来。这都是人们告诉我的,我的证件中也是这么写的,于是我的童年就成了这样的。[9]25
这便是贝克尔面临的矛盾:想要回忆却不能够回忆。恰恰是这一矛盾,构成了贝克尔文学创作的起点和动力。确切地说,如此前提下的文学创作就像贝克尔形象的比喻,是迫不及待地要打开那个他从孩提时期开始就背负着的“箱子”,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9]25从这一前提出发看贝克尔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说谎者雅克布》,可以认定,这里涉及的是一种特殊的“回忆工作”(Erinnerungsarbeit);它的特点在于,不是要将往事重新展现在眼前,而是要通过虚构和想像建构一个可能有过的过往。这一点,虽然不能说是犹太作家的特权,但起码是一个常常可以在犹太作家群体中观察到的情形。鲁特·克吕格尔在她的自传小说《继续活下去》中就曾准确地指称了犹太人作为受害者的回忆困难,她说对于自己而言,回忆是“召唤”,而“有效的召唤无非是妖术”[10]。
其次,考察贝克尔在《说话者雅克布》中的回忆方式还应注意的是,这一文学“回忆工作”诚然有作者的个体动机,但还必须将其放到二战以来关于大屠杀讨论的整体背景中去看。而贝克尔的文学回忆和一切回忆一样都具有当下性,它“总是与现在的一个语境有关”[11]。贝克尔这样定位他本人文学回忆出发点:
我想提出的问题是,这种回忆有没有用?从中能获得什么?对“我们好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这样的答案我不会满意。这对我来说还不够。我觉得,跟过去,跟可怕的过去打交道最大、本质上原本的收效应该是预防这一过去重演的危险。[12]
如果说引语提出的问题展示了作家尤列克·贝克尔从当下立场上出发去回忆过去这一文学创作的基本原则的话,那么,这一原则不仅是审美性质的,而更是实践性质的。这一点,在文本外层面适于贝克尔本人,在文本内层面也适于那位1946年出生、现今46岁的第一人称叙述者。他不顾德国战后普遍存在的回避或逃避二战话题的社会氛围和政治倾向,决心把他一直装在心中的雅克布·海姆的故事“讲出来”,为死者竖起一座纪念碑。作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他知道,自己叙述的前提不是别的,是一种“非可能性”。
那么,这样一种“不可能的”回忆该怎样以文学的形式得以实现,或者说得以“演示”呢?[13]71f考虑到前文中提到的贝克尔父亲对《说谎者雅克布》叙述方式不满这一因素,不能把小说所讲述的关于雅克布·海姆的故事仅仅当作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虚构的故事。而作者在小说创作开始之前所进行的认真而仔细的史料准备工作,也从另一个方面证实了作者本人对叙述提出的“以虚构拯救真实”的要求。[5]26
阿斯特莉特·埃尔在她的对记忆的文学演示研究中,曾以马塞尔·布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为例,指出叙述文本的回忆往往是“通过特殊的文学手段、尤其是一个起主导作用的经历的和回忆的‘我’得到演示的”[13]71。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被叙述的对象,经历者“我”所贡献的是他的“前叙述经验”,而叙述者“我”则在叙述中对这些经验进行规整,并以追溯的方式赋予其意义和关联,这便是所谓的回忆。因此,埃尔认为,文学完全可以被称为“个体记忆的展示方式”[13]71f。比较贝克尔的小说《说谎者雅克布》会发现,后者的不同在于,它尽管也是第一人称叙述,但叙述者叙述的却不是他本人的故事。事实上,他甚至不属于主人公雅克布身边那个小圈子的人。他既没有在后者的故事中扮演某个角色,也不是其经历的见证人。确切而言,雅克布的故事是叙述者在被押送前往集中营的火车上听来的,部分内容来自于雅克布本人,部分源自于雅克布的朋友米沙。
叙述者因此告诉读者,他“道听途说”的这一故事中有“很大的漏洞”[3]44。正因为如此,他在事情过去了多年之后,开始了他的调查。他曾经利用休假“回到我们的居住区”,在那里“仔细看了一切,衡量,考察或者就是看看”[3]208;为了搞清楚犹太心脏病专家契尔施鲍姆最后的下落,他还找到了当年和一个叫“迈尔”的人一起把契尔施鲍姆从家里抓走的党卫军军官,以询问情况。出于故事真实性的需要,叙述人甚至在小说一开篇就保证道:
综合能源系统是能源互联网的物理载体,主要着眼于解决能源系统自身面临的问题和发展需求,其研究不过分强调何种能源占主导地位。
我的最重要的消息提供人是雅克布。我从他那里听到的大部分事情都能在这里重新找到。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但是我说的是“大部分”,不是全部。我非常谨慎地说“大部分”,而这一次并不是由于我记忆力不好的原因。[3]44
上述引语不仅对于叙述方略,也对于叙述意图具有说明意义。与叙述者的自我理解有关,他并不是仅仅要把他所听到的故事转述给读者,而是要叙述一个“新的故事”,正像他在“元叙述层面上”评论的那样:“他(雅克布——笔者)曾对我说,而我是对你们说,这是一个巨大的区别。”[3]44这意味着,作为文学回忆,对过往事件或人物故事的讲述不仅有当下性的规定和视角的限定,更有虚构的自由。那么,它既是回忆,同时却也是充满想像力的重构。
这一新的、由叙述者重构的故事要讲的不是恐惧,而是勇气。叙述者如是说:
他(雅克布——笔者)试图向我解释,这一切是怎样一步一步发生的,说他没有了别的选择。可是我想要讲述的,却是他是一位英雄。他每三句话中必有一句是说他的恐惧的,而我要说的则是他的勇气。[3]44
这里所说的“英雄”显然不是传统意义上一位完成某种壮举的英雄,而是一个在绝境中仍然保留了一颗善良之心和爱心的普通人,是一个在自己都不知道如何能够自救的时候设法给他人以希望的人。如果说雅克布·海姆有什么壮举的话,那么,他的壮举就在于他用编造的消息防止了更多的人因为看不到希望而自杀[3]195。
于是,小说起名叫“说谎者雅克布”,而“说谎”也的确是小说的核心主题。仔细看去,这一主题在不同层面上得以体现:自从雅克布有一台收音机的消息在犹太人居住区中悄悄传开之后,“编造新的战况”就成了主人公的全部生活内容,它左右着他的行为方式,同时又在他的周围聚集起一批探听和传播消息的人。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是否继续“编造谎言”和“编造什么样的谎言”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动力。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层面,在另外一个层面上,叙述者其实也在“编造”着什么,因为他所知道的和他自己亲身经历的原本并不足以让他能够进行“真正的”回忆。他所做的,不过是“说几句关于可疑的回忆的话,几句关于人生短暂的话”[3]24。
这便是小说《说谎者雅克布》中文学回忆的基本框架条件,在此条件下,贝克尔采用了自己独特的叙述方略来演示这一回忆。下面我们探讨的是这一叙述方略的三个核心的因素:叙述视角的选择、业已提到的“幽默”和“聊天的语气”以及想像对于回忆的建构功能。
就叙述视角而言,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叙述者经常使用第一人称复数形式的“我们”来代替单数的“我”,比如:“我们现在来聊一聊”[3]24。“我们”在这里显然不仅包括读者,也在很大程度上包括了被叙述的人物。与此同时,由于叙述者讲述的不是自己的经历,所以他选择采用的是被叙述人的内视角。如此一来,表明“集体属性”的第一人称“我们”一方面获得了一个异乎寻常的叙述维度,另一方面也增加了历史事实和小说虚构世界之间的紧张度。由此而产生的另外一个叙述张力在于死亡危险的确定性和控制区中的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这里的人们生活在拥挤的空间中,没有活动自由,少衣缺食,却依然吃喝拉撒睡,依然“生活着”。他们是一群有着不同性格特征甚至缺点的普通人。由于叙述者从一开始就规定了自己的集体属性和受害人身份,并不断重申:“我曾经在场”[3]44,于是他就获得了某种可以讲述生活在纳粹控制的犹太居民区中的这些男男女女的特点和弱点的权利:有人吝啬,有人胆小怕事;有人沉默寡言,有人又喜欢饶舌。在这种情况下,叙述者声称的要讲一个英雄故事的意图就有了某种相对性。事实上,在这样一个群体中,主人公雅克布·海姆最突出的特点就是不引人注目。作为一个普通人,和别人一样,他也有着自己的担心、顾虑,但更重要是他有做人的尊严和同情心,比如他不顾危险,悄悄把父母双亡的小姑娘丽娜藏在自己家的小阁楼上。
小说中常常有一些幽默的场景和可笑的情节。用莱西-拉尼斯基的话说:贝克尔用“明亮、轻松的对照效应,用可笑与滑稽”来处理“一个如此阴暗的主题”[2]134。在人们经常提到的厕所情节中,滑稽几乎升级成为怪诞:雅克布为了获得编造新消息的素材,冒着生命危险到德国人的厕所中去把撕碎的报纸拼在一起看,不巧碰到一个内急的德国人,从而引发了后者一连串的怪异的举动。
小说的这一特点引发了不少讨论和争论,因为在贝克尔之前,还没有谁敢于用这样的表述方式来对待大屠杀这一主题。下面两位研究者的观点具有一定代表性。库茨姆伺(Olaf Kutzmutz)认为:“在贝克尔的叙述者那里,笑、幽默和讽刺从来都不是取笑,而是面对如此之多的死亡和被抹黑的未来的一种绝望的悲喜剧变调。”[5]31-32而维瑟 (Lothar Wiese)则认为:“大规模屠杀当然不可能是可笑的,可笑的是伴随情形,是作案者,但有时也包括受害者,尤其当他们出现在其平庸的日常生活中的时候。”[14]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这一叙述姿态似乎也与受害者对纳粹时期现实的感知方式有关。弗里德兰德就说过,这一现实具有威胁和荒诞两个特点,它是“一个掩藏在让人更为压抑的正常性后面的地地道道的荒诞世界”[15]。除此而外,作者本人的叙述姿态背后可以瞥见的是作为受害者群体的犹太人的生存策略。因为只有为自己的苦难找到表述方式的人,才有可能战胜苦难并继续活下去。贝克尔本人曾从另外一个角度表达了这一观点。在法兰克福大学文学讲座中,作者把经历过的苦难作为讲“笑话”的资本,他说:“没有一次痛苦(的经历),你连讲一个关于你痛苦的笑话都不可能。”[1]126由此可见,《说谎者雅克布》中的笑是受害者含着泪水的笑,是饱含苦涩的笑,但在作者贝克尔那里,它还是文学回忆的前提。
借用弗里德兰德的概念,我们可以对“一般回忆”(common memory)和“深层回忆”(deep memory)作一区别:“一般回忆具有的倾向是,建立关联、说服力并尽可能形成一种和解的姿态”;与此不同,“深层回忆”却总是难以言说和难以表达的。不言而喻,这两种形式的回忆之间的巨大鸿沟会导致人的同一性建构归于失败。因为每一次“建立具有关联性的自我的”尝试都会因为“被压抑的深层回忆的不断出现”而受到干扰和破坏。[16]弗里德兰德所说的“深层记忆”显然是其他学者使用的另外一个概念,即“创伤记忆”。面对“创伤记忆”对人的自我建构的破坏性,阿莱达·阿斯曼在她自己的研究中尤其强调了语言的重要性。在她看来,语言对于人的创伤记忆完全可能起到两种截然不同、甚至是相反的作用:“有魔力的、审美的、心理治疗的词句能发挥效应,具有生命意义,因为它能驱赶恐惧,但那些苍白的、普遍化和庸俗化的词句本身就是恐惧的空壳。”[17]
从这个意义上讲,贝克尔在小说中采用“聊天的语气”的目的就在于,把那些无法表达和难以言传的东西从受害者的“深层记忆”中挖掘出来,赋予其一种特殊的言说方式。与此相反,一种强求的逻辑关联和完整性不仅不可能,还会产生干扰,甚至成为包裹“恐惧”的“空壳”。可以把《说谎者雅克布》中的断裂和空白放在这一关联中去理解。在小说中,叙述者不断用以下方式指出断裂和不确定性的存在:“我对自己说,曾经差不多是这样或者那样。然后我就开始叙述,并做出一副就是这么一回事的样子。”[3]44他甚至不乏黑色幽默地为自己的叙述方式辩解道:“就是这样。那些原本可以作证的人没办法找到了,这不是我的错。”[3]44
为了应对这种不确定的回忆,作者一方面调动想像力来填补空白:“我们有我们的一点经验,知道故事一般会怎样发展;我们有一些想像力,所以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3]34,另一方面,他又不失时机地让叙述者自己在叙述过程中“暴露”空白点所在:
然后法兰福特就单独跟他的妻子在一起了,没有证人。我只知道事情是怎样结束的,只知道事情的结果,期间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可是我只能做这样或类似于这样的想像。[3]55
在描写两名纳粹党卫军军官迈尔和普鲁斯在契尔施鲍姆家的客厅里等待后者,为的是要把他带到患有心脏病的盖世太保头目那里去的时候,叙述者同样试图用想像力来过渡这一段时间,于是,他不断向读者提供着各种可能性:“比如说,迈尔点燃了一支烟……”,“或者是普鲁斯在桌子上敲打了几下之后站了起来……”,“或者迈尔忽然跳将起来……”[3]199
用想像来填补空白,让死者复活,让消失了的时间和空间重新返回,这似乎是作者唯一的可能性。因为只有这样,在没有受到任何警告的情况下被德国哨兵射杀了的赫尔舍尔·施塔姆,莫名其妙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聋哑人法晋戈尔德等就不再是匿名的数字,而是曾经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活生生的人。尽管断裂不会因此而消解,这是历史现实与艺术想像之间的断裂,是曾经发生过的史实和可能发生过的文学叙事之间的断裂。贝克尔的文学回忆最终指向的不是弥补这些断裂,而是相反。为了使得回忆中的空白点更加显眼,作者甚至为主人公雅克布设计了两个不同的结局:一个“真实的”和一个“虚构的”结局。在所谓的“真实的”结局中,雅克布和其他犹太人一起被运往集中营。在拥挤的火车皮里,他向包括叙述者在内的人们讲述了他的“收音机的故事”;而在“虚构的”结局中,雅克布在试图逃出犹太人居住区时被德国人枪杀,而几乎就在同时,苏联红军攻占了这个城市。人们对此大为不解,大家相互询问着,明明知道最新消息的雅克布为何等不到解放?
阿莱达·阿斯曼在其研究中不断提出记忆的真实性问题[18]119ff。她认为,明确区别“亲身经历的记忆”和从其他途径“获得的记忆”在某些情况下并非易事。[18]133可是对于没有记忆的犹太作家贝克尔来说,用想像和虚构来获得——关于童年的、母亲的、甚至战后“才认识”的父亲的——记忆却是他唯一的可能性。对于作者本人,这种回忆方式不仅具有文学创作意义,更具有生存意义。他指出,正是由于他曾经生活过的罗兹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一个“看不见的城市”,所以“我写了关于犹太人居住区的故事,仿佛我是一个专家。也许我是想,只要我坚持不懈地写作,记忆就会到来。也许什么时候我会开始把自己的某些想像视为记忆”[19]。
从这个意义上讲,《说谎者雅克布》是作家贝克尔用文学回忆为自己和大屠杀的其他幸存者建构记忆和同一性的尝试。这一尝试表明,以虚构(或称“谎言”)为基本手段的文学回忆的功能在于,它在填补记忆空白的同时能够不断地指出空白和不确定性的所在,在幻想过去的同时又不断揭露这一幻想的非真实性,就像在雅克布讲给孤儿丽娜的童话中云彩终究不是棉花那样。
总而言之,《说谎者雅克布》演示的记忆是典型的受害者的记忆。但由于雅克布的故事“不是他的故事,而是一个故事”[3]44,由于个体回忆发生在集体回忆的维度之中,叙述具有普遍意义。毫无疑问的是,这一属于受害人的集体记忆还需要补充和观照。或许正因为如此,小说中的施害者和受害者群体之间有一条明显的界限。当作为受害者的犹太人在叙述者的讲述中重新获得生命的时候,施害者们却没有任何性格特点,他们的形象苍白无力,与其说是一个一个的人,不如说是类型,甚或是纳粹暴徒这个冰冷冷的概念。我们可以把小说的这种人物描写方式视为一种要求:就像君特·格拉斯《狗年月》中的受害人阿姆泽尔要求他的施害者也记录下自己的回忆一样,贝格尔以自己的叙述方式也要求施害方进行回忆。因为只有当所有的当事人有能力并愿意回忆过去的时候,一个真正的、属于整个德意志民族的集体记忆才能够产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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