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哲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重要的无意义”
——前期维特根斯坦哲学的反讽
尹 哲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重要的无意义”指明前期维特根斯坦哲学的这样一种临界特点:一方面,哲学命题没有意义;另一方面,它可以像一架梯子一样帮助人们“登上高处”,从而“正确地看待世界”。本文选取“反讽”视角来解释前期维特根斯坦哲学的临界特点,分别从宗教命题的反讽和哲学活动的反讽两个方面阐述这种理解。按照这种理解,可以看到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哲学活动与苏格拉底引产术之间的亲和关系,可以进一步把维特根斯坦的哲学和生存都理解为一种“重要而无意义”式的反讽。
维特根斯坦;苏格拉底;重要的无意义;反讽
“重要的无意义”(important nonsense)是维特根斯坦的博士论文指导老师拉姆赛最先使用的一个术语。拉姆赛是实证论者和无神论者,并不接受《逻辑哲学论》(TLP)中的神秘主义。在TLP中,维特根斯坦把哲学命题看成无意义。拉姆赛指出,如果这一点是真的,那么哲学家应当认真对待,而不是像维特根斯坦那样借口这是一种“重要的无意义”。所以,拉姆赛曾嘲讽维特根斯坦:“我们不能说我们不能说的东西,但我们也不能用吹口哨的方式来说它”(艾耶尔 1989:51)。罗素在为TLP撰写导言时也直言:“归根到底维特根斯坦先生还是在设法说出一大堆不能说的东西”(罗素 1996:18)。维特根斯坦的两位导师都意识到其作品中的下述情况:一方面,维特根斯坦相信,哲学家容易受到言说无意义东西的诱惑,传统哲学就是他们落入不同语言陷阱的后果;但另一方面,维特根斯坦又将神秘而不可表达的“更高者”(如生活的意义和对价值的判断)与形而上学等同起来,并申辩它们能够显明自然科学根本不能触及的人生问题的答案,因此哲学又异常重要。说哲学重要却又荒谬,这种表现手法非常接近戏剧创作,使得维特根斯坦哲学具有一种“临界”特点。本文将以“反讽”视角来切入维特根斯坦哲学的这一临界特点,希望通过这种解读为综观维特根斯坦哲学提供另一番景观。
在《关于伦理学的讲演》中,维特根斯坦声称要在略微广泛的意义上来使用伦理学这个词。伦理学不再只是对善的探索,还是对有价值的东西以及生活意义与正确生活方式的探索。维特根斯坦还区分了相对价值判断和绝对价值判断。前一种判断只是指符合某一个先前确定好的标准,因此它实际上是一种事实陈述。比如,一个“好的”钢琴家,是指他能熟练地演奏一些高难度的曲子,这个“好”是就他技术上的纯熟这一事实而言的,因此实际上并不是一种真正的价值判断。即便你不会弹钢琴,也不会有人谴责你。而绝对价值判断具有一种逻辑上的必然性,任何人都应当服从这一判断,或者为没有达到它的要求而感到不安。但绝对价值并不是一种事态,因为事态都是或然性的,它不可能具有前面所讲的那种逻辑强制力。所以,在维特根斯坦看来,绝对价值判断不可能还原为某种事实陈述,或者反过来说,没有任何事实陈述是关于或包含绝对价值判断的。语言(关于事实的陈述)在绝对价值判断面前就像一个容量有限的茶杯,即使向里面灌一加仑水,它也只能装一杯水。(维特根斯坦 2011:2-5)这个比喻形象地表明,当人们言说伦理或者宗教时,即用陈述事实的语言去图示绝对价值时,就是在对语言作一种超自然的运用,它必定要越出语言的边界。
然而,不能简单地把维特根斯坦看成一名逻辑实证论者。逻辑实证论者与维特根斯坦虽然都划分了“可以说的”和“必须沉默的”,但他们对于“不可说之域”的态度有着根本上的差异:前者主张“可以说的”就是人生活的全部事宜;而后者则充满热情的相信,人生命中真正关系重大的,却恰恰是必须对之沉默的。换言之,维特根斯坦并不准备否定“不可说之域”的价值,只是认为这种价值须以一种特别的、非命题的方式间接而迂回地“显明”——“尽管我们无法谈论神秘之域,但它们是存在的,并且可以自行显明”(维特根斯坦 1996:104)。所以,我们应当清楚,无意义是指,有一类命题自身的结构形式在逻辑上是混乱不明的,但它并不等同于那些不能被命题描述的“神秘之域”也是没有意义的。维特根斯坦反而认为,这些不能言说的领域更为重要,人们应当予以认真的关注和细致的思考,并且要对这种思考抱有崇高的敬意:“……这种对我们[语言]围墙的冲撞肯定绝对是无望的。伦理学是出自想要谈论生命的终极意义、绝对的善、绝对的价值,这种伦理学不可能是科学。它所说的东西对我们任何意义上的知识都没有增加任何新的内容。但这是记载人类心灵的一种倾向,我个人对此无比崇敬,我的一生绝不会嘲弄它”(维特根斯坦 2003:9-10)。
可见,维特根斯坦没有仅仅从认知和逻辑的角度否定“冲撞语言界限的冲动”,而是考虑到人乃是一种“意志的主体”,人有追求超越之事的内在情感和动力。虽然这种追求是“无望的”,但它“记载了人类心灵的一种倾向”,从而起到了揭示人类生存状态的作用,因此又可以被称为一种“重要的无意义”。有一个具体的宗教仪式可以说明这种情况,人们在这个仪式中可能错误地使用了语言,但这一误用却恰好表明了他们心中的一种深沉的忧虑:“人们把罪放到替罪羔羊身上,然后把这些带着他们罪的羔羊放逐到荒野——一幅错误的图像,这与哲学中产生错误的那些东西类似”(维特根斯坦 2003:55)。在替罪羔羊仪式中所发生的语言误用是,人们使得“罪”这一语词好像是在表示一个物的名称。人们仿佛可以把“罪”当作一种对象,从自己身上转移到替罪羔羊身上,然后让羔羊背负着它在荒野流浪。显然,这就是在对语言作超自然或超世界的运用,因为按照维特根斯坦的理论,“罪”作为一种绝对价值判断是不可能还原为某种事实陈述的。语言不能像描述某件事的发生一样来描述罪。当然,维特根斯坦在这里着重阐述的,并不是该部落人误用“罪”这一语词的具体过程,而是误用语词的深层原因——那一幅错误而让人着迷的图像(即把“罪”这一语词当作一张事实的图像)——正是在这样一幅图像的诱引下,该部落的人才落入语言的陷阱。
然而,尽管人类在替罪羔羊的仪式中误用语言,但这一误用却揭示了人生存中一些相当深刻和重要的情况:人内心中尖锐的罪责感以及他们要从这种重担中解脱出来的渴望。正是这种极度的渴望导致他们冲撞语言的界限,使得他们犯下了误用语词的错误。只是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嘲笑的,因为它所揭示和展现的正是人类自身生存的焦躁与不安。维特根斯坦确实认为这种关于罪的陈说是没有意义的,但维特根斯坦更想说明的是,这种没有意义的话语对于理解人性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也就是说,只有在这种无意义的谬说中,人真实的生存状况才可能流露出来——这就是这类无意义话语的“重要性”。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讲,就是它记载了人类心灵的一种倾向。
上述这样一种解释被称为对“冲撞语言界限冲动”的人类学解释。它强调人心中的脆弱和欲求导致宗教现象,但它并不必然假定一个更高世界的存在,所以它仅仅被视为人类的一种倾向。相反,有些学者还提出了一种“超验的解释”方案。它的要点是,维特根斯坦还可能意识到了存在着一个更高的领域,所以“冲撞语言界限的冲动”就是人们试图与这一更高领域交流的表现,只是这种尝试必将以失败而结束。维特根斯坦说,“命题不能表达更高的东西”(维特根斯坦1996:102),并把语言比喻成一个“监狱”。如果一个人从小就在这座监狱中长大,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那么他对于监狱之外世界的经验就是一片空白。然而,偶尔从墙壁的缝隙中洒透进来的光亮,又可能向他暗示了这座监狱之外还有一个世界,他于是就会在没有任何根据的情况下幻想那个世界。“超验的解释”方案认为,在维特根斯坦这里,人们不可能逃离语言这座“监狱”的限制,但这并没有否认“监狱”之外的世界。(Clack 1999:39-40)
我们知道,在前期维特根斯坦的视界中,世界只是一切偶发事实的总和,而必然性的价值必定潜伏于世界之外。由于语言仅仅与世界具有同构关系,因此人言所表达的都只具有一种偶然性,它不能触及伏于世界之外的绝对“价值之域”。如果某种价值可以被陈说,那么这一价值本身由于变得“不绝对”从而丧失了价值。从“超验的方案”来看待“冲撞语言界限的冲动”,就必须强调事实(语言)与价值这两个世界的无限分离,前一个领域是偶然和经验的领域,而后一个是必然和绝对的领域。这种分离要求人们对于什么是有价值的生活这一类的人生问题保持一种崇敬般的沉默。在这种沉默中,超验的“更高世界”的奥秘不仅得到了承认和保护,它还同时表达了对“什么是善的”这样一类问题的虔敬。哲学仍然要关注人生的基本问题,即“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只是关注这类问题的方式以一种否定或者反讽的手法予以表现,这种反讽就是沉默地追问——否则这种哲学就将亵渎“美好的生活”。反讽的实质体现在:人不是作为一位中立者以命题的形式直接地回答“什么是美好的生活”——维特根斯坦明确告诉我们这类问题没有答案,因而就是没有意义的(哲学提供的“答案”反而可能是危险的)——而是应当在保持沉默的前提下,间接地去亲身“显明”这类问题的答案。沉默只是一种反讽、一种间接的沟通,它恰恰要求人们不能在生活中消极地静默,而是应当以实际的行为和品格来言说。
在前面的替罪羔羊仪式中,我们已经看到,“无意义”的宗教话语可以反过来揭露和“讽刺”人自身受罪滋扰的困境,因此可以说,无意义的宗教话语仍然具有一种阐明的功能。那么,哲学命题是否也是这种情况呢?在TLP快要结束时,维特根斯坦指出,一切与哲学有关的东西,包括TLP自身的全部命题都是没有意义的,哲学是一种没有意义的言说,只有与哲学无关的,才可以说。(维特根斯坦 1996:104-105)但维特根斯坦接下来话锋一转,谈到了无意义哲学命题的“阐明”功能:“我的命题应当是以如下方式来起阐明作用的:理解我的人,当他用这些命题为梯子而超越了它们时,就会终于认识到它们是没有意义的”(维特根斯坦 1996:105)。在维特根斯坦这里,哲学与宗教命题一样,虽然自身是无意义的,但都具备一种“阐明”的功能。但与其说哲学命题在阐明,不如说它在反讽它自己,因为哲学活动所阐明的结果是发现,它自己就是没有意义的。哲学活动阐明了哲学自身的无意义性。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前期维特根斯坦对哲学的理解构成了一种反讽。
维特根斯坦说,“哲学著作从本质上而言,是由一些阐明(Erläuterungen)构成的。哲学的目的是从逻辑上澄清思想。哲学不是一门学说,而是一项活动”。哲学不会产生一系列新的“哲学命题”,而是让原有的思想变得清新与明澈。(维特根斯坦 1996:48)在前期维特根斯坦看来,哲学没有提供一种新的知识或者理论,而是一种让原有思想变得清澈的活动。但是,如何理解这样一种澄清思想的哲学“活动”呢,难道维特根斯坦之前的哲学不是一种“活动”吗?我们认为,厘清这一问题的关键可能就在于如何理解Erläuterungen. 该词在TLP的德英对照本中,一般被译作为elucidations,在中文里面则主要有两组不同的含义:a)解释;b)说明、阐明、例证、意见、评论。汉语学术界一般是从a)的方向来理解它的。
如果仅仅从a)方向来理解,那么就意味着,维特根斯坦仍然视哲学为一种解释性的玄思,哲学不过是在解释世界和语言,哲学只是一套理解世界和人生的理论体系。显然,这种理解没有把维特根斯坦与他之前的哲学传统区别开来。我们知道,维特根斯坦提出的哲学观所针对的就是传统对于哲学的理解,所以这种理解并不能令人满意。现在,如果我们加入b)这一维度来理解这个词,就可以把哲学理解为这样一系列的活动:通过不断给出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例证、意见和评论甚至反讽,解除混淆命题意义的幻象,从而让思想变得清澈和透明。在b)这一理解方向上,哲学是一项没有止境的澄清与阐明(不断给出评论与意见)思想或者语言的活动,而不是一种解释或者命题理论,这一方向的理解比a)方向的理解更符合维特根斯坦的原意。而且,一旦 “哲学活动”与“哲学命题”的区别得到明确,我们还能得到这样一种对于“重要的无意义”的理解:哲学活动过程中所产生的哲学命题是没有意义的,然而这不能否决哲学活动本身的重要性。就像苏格拉底所倡导的引产术活动一样,这一活动同样否定和讽刺答案,自身也不给出答案,但这一点恰恰体现出引产术的价值——只要我们把引产术视为一种阐明活动,而非解释理论就可以了。在这类对话活动中,一切关于绝对价值确定的描述都被否定,它只是不断地导引和暗诱对话者,而自己却适时地从中退隐。这样一种不给出结论并且隐藏自己的澄清活动,就恰好形成了对从事这种澄清活动人的一种反讽。
稍微的比较就可以感受到,不论是苏格拉底的引产术还是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活动,它们都以反讽为手段来警醒哲人,所谓普遍或绝对的善、勇敢、正义等,如果用命题式的语言直接讲述,那将是相当危险的。因此,参与哲学活动的人要不断反讽自己的“无知”,以澄清思想以及语言的界限。“无知”和“界限”的联系在于,在这一界限没有澄清之前,人并不知道自己无知。当人们意识到无知,就意味着接受了思想的界限。维特根斯坦同样写道,“没有哲学,思想就会模糊不清:哲学应当使思想清晰,并且为思想划定明确的界限”(维特根斯坦 1996:48),因为在思想的界限没有“阐-敞明”之前,人是不知道,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不可以说的。当界限得到了确定,人就会在思想的界限处沉默。在苏格拉底和维特根斯坦那里,这种“无知”或者“沉默”都是通过反讽来达到的。总之,从“阐明”(相当于给出意见和例证)这样一种形象化的生存活动的角度去理解“Erläuterungen”,能够更加突出维特根斯坦所重视的作为一种非体系化的思想澄清活动的哲学,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哲学不是一门“学问”,而是一种活动。也正是为了说明哲学这种“阐明”的功能和活动,维特根斯坦把自己的哲学比喻为一架需要被踢弃、需要适时退场的“梯子”:“我的命题应当是以如下方式来起阐明作用的:理解我的人,当他用这些命题为梯子而超越了它们时,就会终于认识到它们是没有意义的。(可以说,在登上高处之后,他必须把梯子扔掉。)他必须超越这些命题,那时他就会正确地看待世界”(维特根斯坦1996:105)。实际上,当哲学命题变得没有意义时,哲人就能够由此获得一种安宁。这种安宁一方面体现在,哲学阐明了,对“神秘之域”的言说将是徒劳和荒谬的,所以哲人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沉默以致“安宁”。哲学命题所要阐明的,就是适宜地离弃或者中断哲学自己,即不再以语言或思辨哲学的方式与更高者沟通——对于更高者的喋喋不休只会让哲人不得安宁。另一方面,哲学以一种反讽的形式指明了另一条迂回通往真理的道路。哲学活动所要达成的,不是哲学上的发现,而是将人转换、带入一个全新的、与之前完全决裂(所以要抛弃梯子,自断退路)的立场和视角上面(“登上高处”)。只有从这一个新的立场眺望,人们才可能“正确地看待世界”。在这一过程中,由于哲学最终要被抛弃,所以它是无意义的。但它又以“梯子”的方式起到阐明、牵引、安宁的作用,因而是一种“重要的无意义”。
这里,维特根斯坦与苏格拉底的相似之处就更加清楚地表现出来了。两位思想家都想通过哲学、思想或者语言(对话)这部梯子来揭示这么一种情况,即哲学、思想、语言在更高者面前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它们的意义是相当有限的。所以,他们得到的结论对于哲学(梯子)本身而言都是否定性的:在苏格拉底那里是“自知自己无知”;在维特根斯坦那里就是,哲学自行显明自己的无意义;或者,以越过梯子的方式,将梯子踢弃。在这里,反讽达到了它的顶点和高潮:哲学命题的无意义性,只能藉助它自身的活动而被显明或揭示出来。换言之,哲学只能通过自身的活动来反身讽刺和揭示自身的无意义性。并且,维特根斯坦在这里有意强调,只有“理解了我的人”,才能意识到梯子会被踢弃。这表明:只有亲身投入到维特根斯坦所说的哲学活动中,成为这一活动的“局内人”,才有可能发现自己所从事的哲学活动其实是无意义的。所以对于投身这一活动的人而言,这种理解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风险、一种悖谬、一种吊诡、一种反讽。我们也可以把这一层反讽称为“向己的”反讽。而这里潜藏的另一重反讽或者嘲笑则是“向外的”反讽:那些以为哲学(理性)“很有意义”甚至能提供一切答案的人,恰恰可能是没有亲身投入到哲学活动中的“旁观者”。
维特根斯坦在PI的前言中说,应当把它与TLP对照起来读。倘若以“重要的无意义”为契机来切入的话,那么这种“对读”可能就不仅是提醒我们注意到TLP的“无意义”,而且还希望读者能把他的前期思想作为理解他后期思想的一个背景,只有从这样一种背景出发,他后期的思想才能得到更为通透的理解(如同白色的粉笔只能以黑板为背景才能显现)。就维特根斯坦力求清算他早期不成熟的思想这一点而言,TLP就是一架要被PI踢弃的“梯子”;然而,TLP仍然可以充当理解PI的背景,因此它又是重要的。我们可以说,TLP本身就是一个“重要的无意义”的实例。而TLP所上演的这出反讽戏剧,直到PI才得以落幕,直到PI才能被完整地理解。
若从整个前后期维特根斯坦思想的转折接续来看,前期维特根斯坦走的乃是一条藉助梯子的“上升之路”,当人们在向上的路途上遇到“更高者”的时候,他们回过头眺望低处,才发现那架梯子是没有意义的。但是,被TLP所抛弃的这架梯子在PI中又被维特根斯坦请了回来,只是这一次,它的功用乃是让人们从“高处”回到“粗糙的地面”,即从语言的形而上用法回到它的日常用法(形而下用法)——这是一条同样需要藉助梯子的“下行之路”。但“梯子”(哲学)在这两个过程中的位置都是“重要而无意义”因而是相当尴尬的,因为无论是人们遇到“更高者”之后还是回到实际的生活世界和各种各样的语言游戏之后,哲学的使命都旋即终止了,如同疾病痊愈之后必须立刻停药一样——而这就是“哲学问题的基本解决”,尽管它所做得“又是如此少”。当然,我们可以说,“上升之路”和“下行之路”乃是同一条路。在这一过程中,维特根斯坦希望人们把在高处领略的风景以及与“更高者”的照面所带来的灵魂更新,最终落实在自己生存活动的一点一滴当中。唯有如此,“梯子”才真正完成它的整个使命。
一些哲学史家认为,后期维特根斯坦把哲学作为一种“疗法”,就意味着视哲学为一种“实践”,“一种解开语言(概念)之结的活动,而它自己不提出任何主张。这和苏格拉底有某种相似之处”(希尔贝克 伊耶 2004:586)。须要注意,这里说的乃是一种古希腊城邦式的对话、阐明的“哲学实践”,而不是生活实践或者马克思所说的劳动生产实践。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活动就是这种意义上的实践,该实践并不检验“真理”,而仅仅检验在对话、阐明的过程中源源涌现出来的“意见”。
其实,罗素早已注意到爱徒在TLP中所体现出的苏格拉底精神。他在为TLP所撰写的导言中写道:“教哲学的正确方法应当使自己只限于以最大可能的清晰性的准确性陈述出来的科学命题,把哲学的断言留给学习者,并且向他证明,不管他何时作出这些断言,它们都是无意义的。的确,试图采用这种教学方法,也许会遭到苏格拉底的命运”(罗素 1996:17-18)。这就说明,熟悉西方哲学史的罗素业已注意到了,苏格拉底与维特根斯坦的亲和关系——两位哲人教导哲学的方法本质上都是反讽式的:我们要给出如下一个断言,无论谁作出哲学的断言,它们都是没有意义的,反过来说我所给出的断言本身也是没有意义的;然而,只有你完全地投身这一过程,你才可能领悟到这种无意义性,所以这种“投身”本身就蕴含着某种未知的风险。我们还可以看到,反讽给语言本身造成的终极结局就是沉默,这种沉默不是日常所理解的“不发出声音”或“故作深沉”,而是提醒哲人承认和接受更高者通过语言强加给我们的限制,并意识到哲学对于城邦政治(或公共领域)的潜在威胁,从而作到更加的审慎和温顺。
不过,罗素并没有进一步说明,苏格拉底与维特根斯坦相同的“命运”究竟是什么,也没有说明这种“命运”与他们的哲学“反讽”有什么联系。对此,本文试探性地设想:反讽这种手法让对话者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无知”,从而让他们感到丧尽颜面。可以想象,被反讽者往往对反讽者形成一种印象,即他们都是极其高傲甚至是不敬神灵之徒。结果就造成了反讽者与被反讽者之间处在一种紧张的关系之中。只是被反讽者没有更深地理解到,反讽者的反讽还针对反讽者自己。若从这个角度看,苏格拉底与城邦的智者间、维特根斯坦与他周围的哲学同行间的紧张关系,或许就是罗素所说的他们的共同命运。借用丹麦反讽理论大师祁克果的话来评价,他们不仅仅是利用反讽,而且如此沉湎于反讽,以至于自身都成为了反讽的牺牲品。
有一段时间,前期维特根斯坦被简单地看成一名逻辑实证论者。通过对前期维特根斯坦“重要的无意义”概念的分析,我们能够更为清楚地看到维特根斯坦与维也纳学派之间的区别。可以说,相对于其他分析哲学家而言,维特根斯坦真诚而坦率地承认了,那些在逻辑著作中应当尽力避免的悖谬,在人的生存中恰恰是无法避免的,这类悖谬甚至构成了人生存中不可或缺的一个方面。而这种悖谬对于理论学科同样有效。比如,后期维特根斯坦攻击这样一种对于数学的看法,即我们只能信任一个被证明为没有矛盾的理论。但维特根斯坦反问,为什么一个矛盾的理论就不能完成任务呢?我们难道就不能设想,在另外一个星球上的智慧生物,他们的数学家以数学中的矛盾为乐,而以“一致性”为耻吗?(施太格缪勒 1986:664-665)从他这些令人讶异的奇想中,我们可以体会到,维特根斯坦孜孜不倦地尝试着改变人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他总是突然让事情的另一种可能性在人们面前“无情”地展现,为的是让人们逃离禁锢自己的那张布满诱惑和陷阱的图像,而这一点又以他活的、宗教性的生存体验为基础。因此,他的学说带有更加深入、直抵人心的蕴义,它不仅引发人们理性的思索,更加能够唤起灵魂深处的回荡与共鸣。我们想,这就是“重要的无意义”独有的魅力所在。
艾耶尔. 维特根斯坦[M]. 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89.
罗 素. 导言[Z]. 维特根斯坦. 逻辑哲学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96.
施太格缪勒. 当代哲学主流. 上卷[M]. 北京:商务印书馆, 1986.
希尔贝克,伊耶. 西方哲学史——从古希腊到二十世纪[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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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lack, R. Brian.AnIntroductiontoWittgenstein’sPhilosophyofReligion[M].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99.
【责任编辑李洪儒】
ImportantNonsense—IronyintheEarlyWittgenstein’sPhilosophy
Yin Zhe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China)
“Important Nonsense”indicates the feature of early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which might be called “between the limitations”. On the one hand, Wittgenstein asserts that philosophical propositions are nonsense; on the other hand, he thinks that they could be a ladder with which one can climb over. This paper interprets this feature from an ironical point of view, and elaborates these from both religious propositions and philosophical ones. According to this interpretation, we are likely to see the analogy between Wittgenstein and Socrates. Furthermore, we are able to regard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 itself as an irony.
Wittgenstein;Socrates;Important Nonsense;irony
B089
A
1000-0100(2012)03-0022-5
2012-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