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_潘向黎
《长恨歌》和《琵琶行》代表了白居易的最高成就。二者中我更喜欢《琵琶行》,觉得它更流畅,意境更美,艺术上更成熟,同时去掉了《长恨歌》中教化的“杂质”,有浑然天成之感。不过,围绕《长恨歌》的议论,显然更有趣。
《长恨歌》主题是什么?从古至今看法不一。学院派观点主要有三种:一是讽喻说,二是爱情说,三是双重主题说。此外,还有皇家秘闻说、怀念湘灵说、时代苦闷说、主题模糊说、三重主题说等。(孙明君评注:《白居易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3页)
孙明君的解释是:“写唐玄宗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悲剧,玄宗以纵情误国,玉环因恃宠致乱,诗人对他们的悲剧遭遇寄予无限的同情……”(孙明君评注:《白居易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这话太跳跃,有点费解—— 一个纵情误国,一个恃宠致乱,那么悲惨下场不是咎由自取吗?诗人为何要无限同情?
“悲剧的制造者最后也成为悲剧的主人公,这是故事的特殊、曲折处,也是诗中男女主人公之所以要‘长恨’的原因。”(饶芃子语,《唐诗鉴赏辞典》)这话正好可以补上“荒唐”和“同情”之间的桥梁。
就我看到的,似乎还有传奇影响说。清何焯就说此诗“是传奇体,然法度好,风神顿挫”。陈寅恪也说:“《长恨歌》者,虽从一完整机构之小说,即《长恨歌》及《传》中分出别行,为世人所习诵,久而忘其与《传》文本属一体。”有人继承这一思路,认为白居易“在不知不觉中,受到传奇的影响,写成了一首传奇体的风情诗”(丁如明、聂世美校点:《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版)。传奇者,小说也。这种观点指出了这首诗故事性强和包含虚构的特点。
《长恨歌》是写玄宗和杨玉环的爱情,这一点不用怀疑,但感情倾向前后是不统一的,前半语带讥讽,后半渐渐同情,最后无限惋惜哀伤。从开头的“汉皇重色思倾国”到结尾的“天长地看诗不分明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间,简直是千山万水。也因此,“讽喻说”从来坚持开头是全篇纲领,而“爱情说”则认为结尾方“点出全诗主旨”。(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中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6页)接下来提出这样的解释:“该诗所尽力呈现的唐玄宗与杨贵妃之间的相互思念与眷恋,已不仅是一个帝王对妃子的幸顾,或一个妃子对帝王的感恩,而是更具普遍意义的一对沉浸于爱情中的男女的无限相思,是一种已经超越了男女双方本来身份与地位的真挚感情。诗人所痛惜的……是那种极易引起人共鸣的刻骨铭心的爱的永远消逝……其深刻性,在于以一个帝王的爱情故事,映现了根植于人性的情爱的普遍性,以及这种情爱面对动荡政治时的无奈和脆弱。但另一方面,又显示出了感情世界可以具有比物质世界更为长久的生命力,所以,当天地消失时,由情所派生的‘恨’却仍会永远存在下去。”(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中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76—77页)如此看法由爱情抵达了人性,深刻而透彻。
白居易自己可能不曾想得这么清楚吧。我相信他本意是要写一首“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的劝诫诗(就是要指出他们如何不靠谱、危害如何严重,给后人做反面教材),真心要讽喻、要教化的,只不过读者的阅读效果和他的主观动机基本背道而驰了。之所以说“基本”,而不说“完全”,是因为他自己的情感也是矛盾的,倾向也是游移的。本来是要批判李、杨的,但写着写着,成了写真正的人和真挚而悲惨的爱情,作为一个诗人不可能不被这样的人和感情所打动,于是白居易自己陷了进去,等到杨玉环死后,诗人已经陪着玄宗伤心不已,最后“绵绵无绝期”之恨铸成,这“长恨”,就不仅属于李、杨,也属于作者了。而且,因为哀感顽艳、回环往复的抒写,也属于千千万万读者了。
从创作规律来说,这又可以看做作者理性动机和真实情感冲突的结果;按照白居易自己的分类,则可以说是:本意“讽喻”,结果“感伤”。若要我说,这分明是一次世俗理念与浪漫情怀的对决,结果是世俗理念溃退,浪漫情怀胜利了。
诗人本“发乎礼义”,但扭不过人性与美感,最终“止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