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_杨 好
威尼斯被悬挂在最深处的一个灰色房间里,与我去年冬天所见的无所二致:绿色的海水,白色的圆顶建筑,颜色分明得如同电影布景的蓝天白云,只是那白云多了一抹18世纪风景画中特有的抹不开的笔触。瓜尔迪(Francesco Guardi)这幅不过半墙大小的威尼斯风景画此时正展放在苏格兰格拉斯哥博物馆。从走廊右面那扇窗户眺望出去,是红砖的维多利亚房子与工业革命遗留下来的灰色烟囱。
我对格拉斯哥没有特别的好感。在我看来,它是一座在工厂与钢铁中锻造出来的现代城市,眼前这座巨型博物馆是19世纪中叶为改善格拉斯哥城市形象不惜砸下重金建成的。比起建筑本身,投入更巨大的是馆内不可思议的艺术品杰作,其中有波提切利的圣母像,有伦勃朗的肖像画,有毕加索“蓝色时期”绘制的巴黎街景,也有达利已升至天价的《圣约翰十字架上的基督》。我总是从市中心的火车站径直来到这里,再直接坐车回圣安德鲁斯。我对格拉斯哥的道路是陌生的,也总是快速走过那些油漆喷制的五彩涂鸦与钢筋大桥下醉汉的呕吐物。
“美的本质”,是这次格拉斯哥博物馆展览的主题。这些沉默的画作都出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威尼斯画派。从蓝衣红袍的圣母开始,再到藏在白色烛台后的黑发少年,他们的沉默不语仿佛在急切呼唤着观众,呼唤着一种美的共鸣。我从他们的眼睛里再次看到威尼斯,这个威尼斯竟然比圣马可广场前的那片海水更加真切。那片海水与潮湿的空气只让人想去追逐已缥缈而逝的文艺复兴时代,而眼前这些沉默的画作却再现了威尼斯曾经的辉煌与梦想。其实,威尼斯画派的杰作早已从16世纪开始便散布世界。在艺术史里,画永远是流通的商品,而不是某个城市的保有品;永远是人类普遍情感的叙说者,而不是某个民族的象征。其实,早在两天之前,我已看到了威尼斯。
和“美的本质”展览相得益彰的是,两天前在圣安德鲁斯大学举行了题为“以皮特·汉姆弗瑞(Peter Hum frey)为荣”的“文艺复兴威尼斯画派”会议。为了感谢这位教授三十五年来对文艺复兴威尼斯画派作出的杰出贡献,在他即将从圣安德鲁斯大学艺术史学院退休的最后一年,世界各地许多名校和博物馆代表了当代文艺复兴权威的学者们不远万里赶来圣安德鲁斯,这座海角欧洲博物志之城。据说,会议的准备时间就长达十八个月。我总在想,为什么Peter Hum frey教授能够得到如此盛大的荣誉与尊重?我是幸运的,幸运地听到了这位年届七旬的知名教授退休前最后一学年的课程,更是幸运地成为了他的“关门弟子”—— Peter Hum frey教授是我研究生毕业论文的导师。我几乎是带着感恩的心情去上他的每一节课,完成他的每一次作业。由于极端的严谨与严苛,圣安德鲁斯大学艺术史的及格分数线要比英国其他大学高很多,我总是在惴惴不安中编写着庞大的引用目录。为了让我尽快进入欧洲艺术史的语境中,Peter Hum frey教授特意每两周抽出一小时给我“上小课”,回答我遇到的任何问题。我的毕业论文涉及到17世纪的英语,他鼓励我克服困难,并耐心地给予指导。让我感动的是,在这学期最后一节课上Peter Hum frey教授竟任性地以他最爱的提香收尾。那节课,他的眼眶有点红。
参会的声名显赫的学者当中有的是Peter Hum frey教授曾经的学生,有的是和他一同工作过的同事。在这两天里,他们每个人都进行了关于威尼斯画派一小时的演讲,演讲的题目都是从Peter Hum frey教授的著作中提炼出来的。在圣安德鲁斯大学古老的红色大厅里,在若隐若现的风笛声中,他们构筑起一个完整的威尼斯,一个“美的本质”。我既身在他乡,又聆听不属于自己的语言。那些画和中国的水墨画千差万别:没有留白,没有随风倾斜的竹枝,也没有宁静的佛陀。然而我也看到了圣弗朗西斯淡蓝色的狂喜,看到了耶稣蛋青色的裹尸布,看到了灰色的被忘却的陵墓。意大利、中国、苏格兰,世界在此时相遇,或是在这之前,我从不知晓世界有这样的相遇方式。你来自哪里?将要向何处而去?瞻彼淇奥,绿竹猗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时会困惑,究竟该如何学习艺术史?这是一门理论,一种经验,还是一段历史?每位学者对于艺术史的观点都不同。研究巴洛克时期之前的艺术史和之后的艺术史切入的角度也各有差异。从印象派和象征主义开始,艺术越来越需要理论的阐释:图像和文字从未像此时一样需要彼此。于是,有镜像便有拉康,有工具便有福柯,有梦境便有弗洛伊德。理论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切割艺术品的工具。或是,在现代画家作画之前,就已故意或无意地踏上了理论的祭台。然而,研究文艺复兴到巴洛克时期的艺术注重的并不是理论与阐释。此时,理论反而阻碍了整体的美感。这一时期需要的是画作背后的真相:这幅画为谁而画,委托人社会地位与生活遭际对画本身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画家当时的社交圈又对他的风格与主题产生怎样的影响。站在贝利尼金色的圣母面前,在乔尔乔内神秘的贵族青年面前,往往无法作出理论的阐释。他们本身就是美,是未解的谜。他们的构图令人不可思议,随风扬起的红色长袍总是以水流的形状盘旋在画面的正中央,仿佛揭示了一切又无言以对。
提香那幅巨大的《基督和不道德的女子》(Christ and Adulteress)仿佛瞬间吞没了我。“你们之中无罪的人才能向她投掷石子。”耶稣基督身着威尼斯画派传统的粉色与蓝色,那所谓“不道德的女子”一袭白布。站在画前,你听得到女子的恸哭、基督的慈悲与众人的流言。这幅画是多义的,正如画的作者一直在早期的提香与晚期的乔尔乔内之间徘徊不定。阿兰·布朗(David A lan Brow n),这位享誉世界的乔尔乔内专家,此时正凝神站在这幅画面前。他心中一定波涛汹涌,想到提香和乔尔乔内的作者之争,想到画中被17世纪的艺术商人割下的青年男子像,想到X光透视后几经变化的手势,他侧身与身旁博洛尼亚大学的教授说了一句话:“看到这幅画,我就在想,为什么还要学习19世纪之后的绘画?”在一些学者看来,绘画艺术已经在17世纪达到巅峰——叙事与诗意,形象与抽象,象征与暗示,金属与薄纱,光芒与阴影,单纯与神秘,诱惑与抵抗,一切都在其中,后来只是不断地被重复、被延伸,如同那些女子从不被厌倦的金色发卷。
圣安德鲁斯和威尼斯有相近之处,它们都是圣城,因圣徒的骨灰而得名:圣安德鲁斯以圣安德鲁得名,威尼斯以圣马可得名。苏格兰和威尼斯也是有相近之处的。它们对海水都有着熟悉而怀念的心情,都曾经顽强地想要保留自己的自治政府却又不得不被并入一个陌生的“国家”概念中去。不同的是,环绕在苏格兰土地上的是如歌如诉的风笛与彭斯忧郁的诗歌,你只有踏上这片寒冷的高地,才能听到石砌的老城堡里倔强的光荣。而威尼斯诞生了伟大的威尼斯画派,他们用鲜艳的颜色绘制美丽的圣母,大胆地阐释希腊神话故事和彼特拉克的诗歌,将肖像画蒙上某种不可解释的诗意。在他们的肖像画中,矜持的贵族青年总是与骷髅相列,暗示着生命与死亡,美丽与智慧,青春与永恒。威尼斯的画作已散落于世界各地,由英国人或是美国人讲述缥缈不定的历史。此时被拾起的,不是威尼斯的光荣,而是文艺复兴里某种美的代言。
聚束式的黄色灯光,单色的墙壁,墙外是格拉斯哥的柏油马路还是威尼斯的白色石桥已不重要。金色的光芒温柔地降临在画作之间,山间孤独的圣杰罗姆或是头顶白色百合花环的少女早已心领神会。他们的目光从没有注视着你,淡棕色的眼球总是适可而止地望向右上方,仿佛那里有天使的合唱,那里便是极乐净土。不似拉斐尔,威尼斯画派里的圣母没有玫瑰花也没有白色珍珠,她总是握着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花。据说,那朵小花是从耶稣受刑的十字架上盛开出的荆棘花。她深知耶稣之后的命运与苦难,她的眼神总是低垂,没有不舍,没有难过,一切都将等待已知的命运与未知的救赎。在这朵小小的荆棘花前,我想起了来参会的纽约大都会博物馆馆长的话:“我们研究艺术史,是希望孩子们到了博物馆可以兴奋地说:‘爸爸,我看到了上帝!’”
回圣安德鲁斯的车上,我看到了彩虹。夏天的苏格兰,到了晚上十点左右天才会黑,仿佛是永昼,让人兴奋又隐隐不安。若是白夜,总会有找不到出口无从逃离的恍惚感。我已适应十点钟的天黑,也曾在凌晨四点半跑去海边迎接五月的第一道阳光。传说彩虹之下,一定埋有矮人的宝藏。
2012年5月10日于圣安德鲁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