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娘,红楼,红睡鞋……

2012-03-02 02:12山西王祥夫葛水平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关键词:女作家作家

/ 山西_王祥夫 葛水平

来一场风花雪月

好一个“一身都是月”

王: 水平,你演过白娘子,我以为白娘子也合你,但以你的风格,我想你演红娘就不会合适,这个角色忽左忽右,是太疯,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你是比较静,虽然你感情深处亦会波浪万顷。但我以为你若是演张派名剧《望江亭》也一定会合适,因为你心里有民间的情感。红娘这个角色,被荀派和越剧常派演得离原作越来越远,起码在岁数上说,原著给我们提供的信息是她的岁数要比莺莺大,是老丫头,是经惯了风月,什么粗话也都说得出。看王实甫的原著,她对张生说的那几句话,我们现在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对张生说你不要“夹被儿时当奋发,指头儿告了消乏”,是实实在在在那里说性事,而且是在舞台上说这个性事,是在说手淫。只此一细节,你想想她的岁数应该有多大,实际上莺莺就是让她带坏的。《西厢记》写人性,也写到了莺莺与张生的性,但中间牵线的就是这个红娘。如我们现在在家里请个保姆,那是十个人有九个不会请红娘。她的身份是,什么都做过,是过来人。她拿一个棋盘,一边舞一边唱,叫张生隐藏在她的棋盘下,她在那里且舞且唱,张生是半蹲了身子一点一点跟进,是好看,但要是在生活中,无论谁家有这么个主儿,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葛: 说到性,我便想起来评剧《花为媒》里张五可“报花名”前两句唱:“花开四季皆应景,俱是天生地造成。”它不需要你去追想,它埋伏在人的身体里,在一个时节里它会温暖而尖锐地往上拱。过去出嫁女儿,压箱底有三十六个男女交欢的瓷人,各种姿态,是经惯了风月的娘放箱底的,有些话说是说不得的。入了洞房,喜床上谁还等那翻箱底的过程。说到《西厢记》,那可是宋朝理学大行其道之后的元朝,王实甫的能耐是把故事发生的地点放在了寺庙里,和尚庙不是应该禁欲,莫谈性事的吗?为什么两颗寻爱的心竟然在没有性别的菩萨眼皮底下相遇?生戏也是生情的地方,普救寺内相遇,或许才是顺乎天道!看看《西厢记》里的风月,张生臆想:“我比及到了夫人那里,夫人道:‘张生,你来了也,饮几杯酒,去卧房内和莺莺做亲去!’小生到得卧房内,和姐姐解带脱衣,颠鸾倒凤,同谐鱼水之欢,共效于飞之愿……”那边厢由红娘一句话来看崔莺莺:“打扮的身子儿诈,准备着云雨会巫峡。”即便没有出嫁,也能看出莺莺是懂风月的人儿。我突然想起同时代元曲名家关汉卿的一首曲子《一枝花·不伏老》:“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瞅瞅,人的理想一辈子也就这事儿,目标统一!

话说回来,性是酥软的受活,绝不是体力活儿!

王: 啊,你是女权主义者,对我们男人来说那可是个重体力活儿,张生也不知累不累?那一年去永济,大家都去莺莺塔,偏我不要去,我对本来是没有的事而人们还偏要以假做真不太感兴趣。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徒步考察黄河,我们去了一个乡间小庙,那地方正在赶庙会,热闹得很,被人们踏起的土尘都有几丈高,小庙里边供的神居然是孙悟空,是无中生有的那么个角色,但老百姓居然信他。朋友们说不妨玩一玩儿,然后就求签,我“哗啦哗啦”摇那个签筒,结果跳出个下下签,上边写明了不是大病就是要死。我身边的朋友们脸都给吓黄了,因为我们都在路上,所以要我再摇,我再摇,“哗啦哗啦”,又是那个签,它又跳了出来。刹那间,朋友们你看我我看你连吃中饭的情绪都没了,但我不信,因为世上原来就没有孙悟空,是给古代作家生养出来的,世上没有这么个神,你还信什么信?《西游记》写性的地方不多,要写,也只是写好色,如猪悟能,是到处好色到处受人取笑,到处得不到。《红楼梦》就不一样了,《红楼梦》写性最好的莫过于贾瑞和凤姐那一回,这一回是以性统筹,但可惜一个性字要了贾瑞的命。你对《红楼梦》怎么看?《红楼梦》中的性?

葛: 王国维说过一句话:“生百政治家,不如生一个文学家。”就这句话他就是国学大师!一部《红楼梦》,让几代在黑暗中摸索的写作者终于找准了方向。封建制度规约下的中国男人在《红楼梦》的性事上体现得极为不好——缺乏血性,以逃避、爱而不能淋漓尽致为终。我不是崇洋媚外,你看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赫克托尔,希腊神话故事中的赫拉克勒斯,命运悲剧之后还让那些贤媛佳丽折腰守望。包括《三国演义》,包括《西游记》,真男人大都不近女色,即便吕布抱住貂蝉道“我今生不能以汝为妻,非英雄也”,作者对这等言行也并无赞词,是作为“死于妇人之手”的反面例子来写的。《红楼梦》,其实翻遍全书,真正涉及性爱描写的情节并不多,除了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读时有撩人想象,让人软糯一些外,其他都表现得迷离恍惚。与同时代的各类艳情、性爱小说相比,《红楼梦》并没有以文字宣淫,却有着远比那些“淫词小说”更加广泛的影响力和杀伤力,这是了不得的伟大。可谓不涉“性”事,尽得风流。警幻仙姑和宝玉说:“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仔细想想,宝玉是被冤枉了。我以为,《红楼梦》写得最好的性是“意淫”。包括那一回要了贾瑞的命,精于此道的贾瑞算不得大奸情种。真正的大奸情种是曹雪芹,他懂得什么叫色空的道理。四大名著里写得最好的人物是《西游记》里的猪八戒,有趣味,写出了人心深处明媚的底色和不良趣味。人们读明清小说,总能在其中的两性关系中嗅出一股狭邪的气息,借小说之名,行意淫之实,其实也是会写小说的最大嚼头。来一场风花雪月

王: 古人最会用字用句,性命,性总是在前的,有了性然后才会有命,若说“命性”就会让人笑话。性重要,但性的舞台注定了一般都在晚上。我在山西祁县乔家大院曾看到过那么一张富丽堂皇的楠木雕花大床,长有九尺,宽有六尺,床的三面都是镶在木雕里的一米高已经暗淡了的镜子。这张大床——当年的夜生活的舞台之一,想当年一定是一个欢快的所在。我想当年,还应该有一双睡鞋,娇丽如花瓣儿的三寸大红睡鞋,搁在这床下的踏脚上。想一想夜生活的场景,夜生活的道具,夜生活的气氛,总离不开床。佛教导他的弟子们毋睡深广大床、毋桑下三宿。为什么?如果睡二尺宽或三尺宽的小床,那么就不会给你提供第二个人所能与你同卧的机会,同寝同卧,难免凡心萌动做错了事。据说有身怀绝技的人,能在两条凳子上架的巴掌宽的扁担上酣然一觉。我想这一觉可绝不轻松,浑身会僵了,睡到醒来,也许要比阿城笔下的王一生下完那盘一对三的盲棋还要僵。天地那么大,为什么非要睡在一根扁担上,但我想就是睡在一根扁担上,恐怕也取消不了性。

葛: 一女子和我讲她和她情人的事情,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脱了衣服是君子,穿上衣服是小人。皆因为她的情人是小官僚,怕东窗事发丢了性命。没有命的人何谈性?性是一件很纯粹的事儿,“物所受为性,天所赋为命”。它的不纯粹是因为被各种观念扭曲了,被扭曲了的性,你不能说它不好,也不能说它好。尼采早就说过,婚姻是改良的卖淫。性的价值并不是爱,爱的价值却是性。我曾经喜欢一张清代雕花床,几往几回,最后终于出手买下它。要说它的舒适性真不如现代床。它的床板开裂了,翻个身都能听到木头说话,更不用说床事了。时间对于所有都是一样的,让你生存,让你决定,又让你无法决定。我有时候想想,觉得人不能每天都是舒适的。几次想换掉它的床板,几次都放弃了,就那份意境,实靠在四周都是雕花的人物上,无端地从花格伸进来一盏台灯,台灯淡黄的光照在一册喜欢的书上,静夜的好时光下便觉得幸福莫过于此了。古人说:“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我就想试着找这种感觉。

王: 好一个“一身都是月”。夏天的夜里,我曾挟一领凉席去楼顶上睡,半夜有似雨非雨之物从天而降,我明白那就是夜露,是汉武帝建高台苦苦以求的东西。我也曾在两树之间挂一个麻编吊床,那是1976年大地震时期,我和小朋友们去公园,各找两株合适的树,把麻编吊床挂到树上,又怕蛇,便在吊床两头涂一些“敌敌畏”。夜里睡在上边也不见得舒服,人整个给裹在网袋里,让人觉得自己是一条被刚从市场用网兜提回来的鱼。翻身也翻不得,一翻乱晃,也并不凉快,周身给束紧了,不舒服,不如床上舒服。我在学校的时候,常常挟一卷尺半宽的小草席去学校外的树林子里读书,把草席在树下铺开,躺在上边,但往往就荒芜了读书,头顶的树叶在哗哗动,树枝在慢慢摇,蝉在拼命地唱!一只鸟,又一只鸟,飞过来,又飞过去,书便给抛开了。我还把草席铺在那个湖边,躺在湖边,让湖风轻轻吹着,真是好惬意,湖风总是腥腥的,一种水的气息。但我的经验是,草席不如吊床,吊床不如小床,小床不如大床。床大了真舒服,可以伸手伸腿躺成个大字,可以一会儿滚到这边,一会儿滚到那边。大床的好处还在于可以春季头朝东睡,夏季头朝南睡,秋季头朝西睡,冬季头朝北睡,按照古代养生的方法睡,这叫“斗转星移”睡法。北斗七星是春季朝东夏季朝南秋季朝西冬季朝北,但现在谁也无法施行这种睡法,只怕是有那么大的床,没那么大的屋!但这也难不倒我们,我们不是可以睡地铺吗?那年从南京归来,我喜欢上地铺了,以前是脱鞋上炕,现在是一屁股坐下然后躺倒,地铺真是令人觉得惬意。无论在上边做什么,都实实在在。

葛: 有一次去乡间,看到一户人家的门两边写着一副联子,上联:扳指头数天气等到今日;下联:从决定到结婚真不容易;横批:这就美了。一问果然是一个光棍的婚房。一副联子把一个人走向婚姻的不易全写出来了。人安居方能乐业,可往往居不易。守护土地的是一座村庄,守护家庭的是一场婚姻。婚姻最主要的用具是床。婚姻不和出现先兆的首要标志是分床。“阿妹的肚子像牙床,是个冬暖夏凉的好地方。”近乎于承袭和稳定了生命最初的忠实,白描见心的入骨,床的重要性就看出来了。词语对婚姻的解释是这样的:男人和女人结为夫妻;已结婚的状态。男人为女人而婚,女人为自己而嫁。婚姻这种社会组织方式走到现在,我认为基本是失败的,尼采说过:“许久以来婚姻就是问心有愧的”,“教会对爱情消毒的结果就是婚姻”。我以为婚姻最主要的一件大事,就是依赖床,合法化地生儿育女。扯远了。

其实睡得最舒服的是炕,时间可能是太久远了,土炕,生儿育女的地方消失得几近没人知道了。我一想到炕,心里那一团温暖的东西就膨胀开来了,心情也跟着沉淀下来,绽开来一种仿佛慵懒的美好,让我失去了好多做事的力气,即刻就想躺到炕上去。有一年初夏我们几个一起去乡下看风景,住在老乡家里,通铺睡六个人,一排排脑袋朝外,拉灭灯的刹那,发现乡村的黑叫锅底黑,当你的眼睛想从对方的脸上寻找到快乐时,你看到的是一抹黑色,只能听到安静细微的出气声音,蚊子细小的吟唱声,接着是“吧唧”一下打在脸上的巴掌声。那声音过后,于我们最大的渴望就是睡眠。

王: 炕是舒服,我睡过炕,过去的结婚入洞房都是炕,没听过洞房里有床的。但我还喜欢睡地铺,更踏实,随你怎么动来动去,也不会发出响声,让邻居们想入非非。睡地铺的房间,一定要把家具设计得不要太高,最好是有一套不足两米高的组合柜,还要有几个软软的垫子,一方地毯,几只可以活动的书架,散散漫漫地围在地铺四周。夜里,你躺在地铺上,随手可以拿来一卷,自自在在地阅读,你会有一种躺在母亲怀中的感觉。日本是睡地铺的国度,叫“榻榻米”,但在中国不宜。在中国的南方,到了雨季,那种潮湿谁抵挡得了?在北方如果冬天打地铺而睡,恐怕要彻夜颤抖而难眠,但这是过去。现代化建筑的千篇一律渐渐使城市生活变得单调,居室愈来愈小,楼层愈来愈高,但随之而来的好处则是可以睡地铺。从二楼开始吧,你不妨为自己设计一下地铺,把那些高、大、多、杂、乱的家具全部处理掉,不妨铺上地毯,放一些垫子,晚上朋友来了,脱鞋席地而坐,促膝侃侃而谈,你会觉得获得了好多的自由乐趣,以及人与人之间的亲切感。试想你去了,主人抛给你一个橘黄的软垫让你坐下来,再给你送上一杯热茶,鞋子也脱了,也没有桌案可供你盘踞,头顶上是一盏极亮的橘黄色的灯,两个人就那么近近地坐着,会是一种什么情态。对于老年人,地铺则更是理想境界,记得我小时候的一个邻居,早上醒来一阵头晕,从床上跌到床下,就此长眠不醒,如果是地铺,怎么会?买一个软床垫,放在屋子的地上,高来一场风花雪月约半尺多,这就是地铺。我的邻居,中央美院毕业的画家石笑的卧室里就是这种地铺。我很爱到他的屋子里去,躺在他的地铺上欣赏他收藏的苗绣。有一次他的屋子里忽然来了十一个人,把鞋子都脱在走廊里,都坐在地铺和地毯上,很热闹的一个夜晚,人人都席地而坐,人人都有座位,如果不是地铺,哪能坐那么多人。

但最好的床是疲倦,如果文章写好了,心情又愉快,那么,无论躺到什么样的床上,都能酣然一觉。疲倦是世上最好的眠床,但不见得人人有。

葛: 你说的那地铺接近于炕,日本人睡的那榻榻米我以为也是炕。真正的地铺应该是直接睡地上。有一年夏天我去一个工地找我表弟,晚上的建筑工地楼层地上睡满了民工,他们只穿裤衩,躺在凉席上,睡得很放肆,四仰八叉,有的人在旁边摔扑克,叫喊声很大居然也没把他们吵醒。各种牌子的烟雾懒散地飘在建筑工地的上空,灰的幕笼罩了一切,月光懒懒散散相拥,不亲近,也不拒绝,地上的鼾声此起彼伏,如同白天他们的体力活儿那样沉重。一辈子没有睡过一张好床,睡眠却很踏实。柳青说过:“人是一架耐磨的机器。”就他们那样的集体睡姿我以后再没有见过。童年时夏日的夜里,院子里铺一领苇席,男人女人孩子们都坐在上面,月光明晃晃地当头照下来,就等于给梦找一个栖身之地。我听到了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蛙鸣声弹着青玉米的叶子,明丽的月影朗照一切,白天出山的大人们把山外听来的事努力用农民文学家的口吻复述一遍,谁都怕上茅厕误了精彩的一段。小孩子们不敢大声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气,青草的香气。月影下老窑花纹繁复的窗栏板,一棵树宽的门扇,紫铜的门环,铁葫芦锁,看着看着睡意来了,不等散场,人就睡过去了,被大人喊醒时骨软心糊得恨不得死过去。那样的睡眠我再没有找到过,尽管我处心积虑买了一张清代的雕花床,却始终没有得到童年睡在苇席上那种睡眠质量。

漫话“性情”到中年

王: 1977年,我在一萧然古寺里住过一段日子。住在那个寺院第二进的院子里,一进月门右手那间屋子。年迈的藏通师傅住在一进堂屋右手的大屋。屋子是用硬木雕花落地罩与堂屋隔开,我住在左手的小西厢里,小西厢的炕上也有雕花木罩也有炕桌。炕上靠西墙的矮足条案上堆满了线装书。我至今不明白藏通师傅为什么竟然会违背戒律去吃虾。是为了那破戒的喜悦吗?破坏欲能给人带来一种喜悦,破戒难道不会给人带来一种喜悦吗?

葛: 天下风水僧先占。风水是啥?天地对应,虚实两得。出家的人都是有福的。一个顺着去路走下去的人,突然有一天出家,出家于正常的生活轨迹本来就是破戒。毕竟破戒的和尚也是人。

王: 那是一个人的寺院,无法排遣的欲望,连夜的细雨,破一下戒该是多么的令人喜悦。下小雨的晚上,雨声潇潇,檐滴噗噗,寺院里静极了,禅房外的那两株又高又大的柏树上的雨滴落下来发出好大的“啪啪”声。藏通师傅不知怎么出去买的虾,有无名指那么大,碧青透明,活蹦乱跳,一只只又扭又弹地被藏通师傅剪去须与腿。然后是在灶上坐水,锅里投进去切成片的姜、大段的葱,倒点酒,还有大蒜片。水一开,虾一下子全部推到锅里,顷刻间,锅里一片通红。虾煮到差不多,再放入盐,就那么慢慢地收汁。我在西厢房闻到香味一阵一阵飘来。然后是藏通师傅开始喝酒,剥虾,红红的剥一桌子虾皮。外边下着夜雨,寺门早闭严了,没人会冒着夜雨“砰砰砰砰”打门来抗议他吃虾。我能听得见雨水被吸到泥土里的嗞嗞声。我也过去和藏通师傅一起剥虾。那虾真鲜,煮虾的汤更鲜,看上去灰乎乎的一碗汤,但一喝,鲜得你跳起来!试想,那么一座萧然古寺,那么一个孤独老衲,他在下雨闭门的夜里能做什么?他能去吹箫?还是能去招几个人来打牌?他更不可能找个女居士来同入罗帷,更何况他已年逾花甲。一个人的寺院曾经培养出多少惊人的艺术家。但藏通师傅是个普普通通的出家人。白天,藏通师傅是既不饮酒也很少待人以茶。常有女居士们在白天来寺院坐坐,送些吃的。端午节必是粽子,中秋节必是月饼,说的话呢,都是家长里短。不下雨的夜里,藏通师傅也很少饮酒,是那绵绵无际的夜雨引动了他的这种欲望?我想一定是的。喝茶的时候藏通师傅还会弄出一枚颇大的咸鸭蛋,“卟卟卟卟”在小炕桌上敲开一头,用筷子进去捅那冒油的蛋黄。一杯清茶,一颗咸鸭蛋,就那么吃吃喝喝,我在别处没有见过以咸鸭蛋佐茶。藏通师傅泡的茶总是很浓,慢慢喝过来,鼻子上冒汗了。他的鼻子真大,秃头上也冒汗了。他的头真秃。慢慢地,茶也淡了,鸭蛋也掏空了,但他还要用筷子去里边细细搜寻。第二天,虾皮蛋壳都会被早早埋到禅房前的花丛下边去。那花是否因此才开得艳丽呢?我永远忘不了爬满篱笆的那种花的名字:荷包牡丹十三妹。我也永远忘不了他在夜里给我讲过的两个梦,他做的梦。

“我梦见我骑着马做新郎,可我光光一个头怎么戴帽子,我用手一摸头,醒了。”

光头怎么就不能戴新郎的帽子呢,我至今想不清楚。

“我梦见我怀孩子了,肚子这么大。”藏通师傅笑眯眯地说,还用手比划,“可我在梦里想,我是个男人,又没有‘人道’,我怎么往出生孩子?”

藏通师傅给我讲过这么两个梦。我不知道女人们是否也做性方面的梦,更不知道女人的梦里会出现些什么?弗洛伊德的蛇吗?

葛: 有一年,我和一位男性友人去一家寺院,叫定林寺。寺院里住着一位中原流浪至此的无名僧侣—— 一个中年和尚。和尚在寺院的一角种植了木瓜、木梨树,在另一角种植了菊花。如此,我想和尚又一个秋天将更为繁华,也更为寂静。那是一个人在无声的繁华中的寂静。朋友说,时间在这里更具有相等的疏离的意味,他用熟悉的动作操劳他的一生。我想问和尚一些想要问的问题,和尚不语。我用尽了对男人的所有尊称,和尚仍旧不语。朋友说,这和尚心怀鬼胎。我不这样想。“对那些见到无念的人来说,业(语言)不再发生作用,那么,抱持妄想以及用业破谜,对他们又有什么用呢?”我有疑问因我有欲、有念、有牵挂、有爱,不能如佛家弟子,无执著、无心念、无不舍。不执著就是不起爱憎之情啊,当这样的妄心断念时,它既无住所,也无非住所,随时随地确具无念。我们的存在就如同风一样对和尚是空无一物了。你能在寺院住几天,好福气。我无端地喜欢寺院,在表里悠然的禅境中,觉得那修行气味深美。

记得那时我们从寺院出来,就坐在寺外和尚耕种的玉米地边,看那些宋朝的砖木和修建拆下的瓦当,诉说生命的流逝。听远方投宿林间的夜鸟的鸣啼,就仿佛听到了安德列夫的大声诅咒:“我用我的诅咒来克服你,你还能对我怎样!”我也像是一个朝圣的旅行者,在我的灵魂深处,我却看不见六祖惠能那张穷苦人的粗糙的面来一场风花雪月孔,他对我如宋朝的建筑残缺不全。黄昏时,在山林间谈爱的少男少女相伴而下,这种场面,必然带着浪漫的寓意。想一想,一些不能释怀的事,到下山时,任何纷争都消解了,感觉如同深山里的秋天,高朗爽洁,带着林中的泥土,宋朝的邈远和点点凉秋的寒意,这样的地方真是爱情再好不过的去处了。漫山的山菊花开着,黄的、浅蓝的,一握握贴着裙边,拂过小腿。朋友说,看着这样的灿烂,我会激动得哭。这时,和尚永绝苦因的诵经声飞出寺外:泉水那个清清了,南无阿——阿弥陀佛!

那一晚,我做了个阴阳怪调的梦,梦见我躺在和尚的玉米地里,胸腔里有性的感受力,四下里却没有人。我感觉女性的梦里,性的出现一般都有点神经质,没有具体过程却壮丽得像一道火焰。

王: 水平你别笑,几乎是所有的男人都希望自己做性梦,如果天天晚上都能做一个这样的梦都不用娶媳妇了。那才真正是意外的收获!但往往是到了要紧处那个梦会自己中断,让人有百般的懊恼。有人说作家之所以可以成为作家的四大因素是:一、父亲早亡。二、家道中落。三、个子矮小。四、性欲旺盛。研究者还举出了许多作家,如鲁迅、周作人、曹雪芹、川端康成、郁达夫。我说郁达夫好像不是,他们马上说那么就还有茅盾。但就是没人能够举出几个女性作家。

葛: 喜欢写作的女人都是多情的女人。在中国多情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多情的人都很聪明,聪明的人总会给自己找一个排泄的出口,完成她们精神危机的重组。写作的女人没有你们男性作家那四大因素。不过写作的女人都很自恋。李美皆说:“自从有女性话语的那一天起,女性作家就在争取‘自己的一间屋子’——即与男性同等的写作条件。”“这间屋子某种程度上正在充当着女性的自闭之所,她们在这间屋子里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在镜前孤芳自赏顾影自怜。自闭和镜像化自恋已经成为这一代女作家身上最重要的精神特征之一。”不过大多数女作家都有一种品质:不为富贵而受人管制。时间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但是对于美女则是致命的。即使受宠于时间和社会的连续性断了,时间的致命性也伤及不到女作家,越老的女作家越仰仗文字自恋。

王: 是,“多情”这两个字在中国是贬义,在中国,“情”字多与“性”字相连——“性情”。“性情”二字不可颠倒,有了性才会有情,没有性哪会有情?但实施起来,往往又是情在前性在后,但也有性在前而情在后,都对,都不会扰乱社会治安。性与创造力可以说是一对孪生兄弟,没了性的冲动,创造力往往也会随之消失。对男人来说,中年无疑是最最重要的时期,中年无疑很渴望异性,这又有什么错?人总是用两种方式走路,一种是用型号不同的脚,一种是用心,心永远要走得比脚远。中年总是有许多悔恨像落叶扬满空中一样兜上心头,后悔某年某月没有随朋友去什么地方——比如黄山或一条雨湿的小巷。后悔某年某月与某位女朋友开错了一个玩笑。如果这后悔之情于酒后怒潮般涌来,也许会想马上去找那个人,去怀想那个夜,那夜不绝的雨滴,那夜点燃的红蜡烛,那门前阴影里的谈话。会到公园里去寻找当年那棵槭树,那树的树冠更大了,树下的石条却不见了,换上了木条椅,木椅上有形迹可疑的纸张和不知被什么人丢弃的蓝格子手帕。中年的许多想法往往无结果,忽然想念年轻时分的女友,忽然鼓足了风帆般的勇气骑上车子去了,转过那个绿漆的铁栅栏,进了那个二十年前已经熟悉了的门,她在书亭里静静地坐着,穿着淡黄如夜来香花瓣儿的纱衫,手边有一杯茶,茶杯上套着草编的套子,已经不是当年的茶杯当年的套,身边堆满了拆包或没拆包的书,墙上贴满了歌唱明星的磁带广告画。你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忽然明白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你想起了多年前乐此不疲的接吻,你还会想她是否常常会想念那个温情一如烈火的夜晚,你分明想重复什么,但你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家庭,你转身之际,有多少镇定和对自己灰溜溜的不满。青年时期总想用心去接触女人的心,想表演出无限的爱情,中年似乎不想再用心,也不想在灯下写信,也不想在月下长谈,中年想什么?往往是想看看自己生了锈没有,如果把自己比做一把刀的话。

葛: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没有感情投入,只有肌肤相亲,到底有多大的乐趣呢?权威性的性心理书上说男人做爱是不需要感情的,在这方面女人不行,一定要吻合自己的性情,这是最基本的。说到中年女人,我以为更像油画,浸透着一股慵懒的情绪,可远观。人到中年,该往回收的都收回来了,放出去收不回来的也不是探头探脑了,是缩头缩脑。一切都定性得差不多了,真有少部分想要出点轨的,突然发现中国男人很挑剔,岁月的浮光掠影仿佛刀子,如《小二黑结婚》中三仙姑唱的:“年似流水月如飞,朝去暮来紧相催,半世风流一场梦,春残花谢心灰灰……小芹她好比春光照桃李,我好比秋风扫梧桐,树上的仙桃人人爱,谁还爱地上的老蔓菁,满腹的话儿无处说,对着神我唱几声。”说老实话,我住地的旁边因为是歌城,傍晚的时候常见中年男人搂着脂粉香气很浓的女人,说一些荤腥的酒话,在他怀窝里的那个女人说话的声调都变了。中年男人都架不住这种声音,一定遇电击一般,那骨头怕也酥软了。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不爽快的笑像礼花爆燃开放,似乎又是全身性的,走路都一卧一卧的,叫路人看得难过。

人到中年更信菩萨,菩萨把什么都看眼里了。

对女性来说更年期是一个界限,不过我也听大夫说男性也有更年期,男性的更年期潮热来时,是不是都“性好渔色”?

王: 哈哈,说男人有更年期是很好笑的事情,每次听人这么说我都想笑,男人好像是没有吧?不过中国人的岁数很难说,四十五岁还算是青年作家?这也有些可笑!说可笑,倒不是在于年龄的划分。有些作家一生下来就老了,如屈原,多么的苍老,有些作家活七十岁还显得年轻,如李白,多么的年轻。有些作家属于老年派,有些作家属于青年派。我从一开始就属于中老年派,我总觉得我的文学年龄是从我的家族那里算起的,有一百多岁或者不止,也许有五百岁。美国作家大多都显得年轻,二三十岁的样子,如海明威、如梅勒。印度作家大多显得苍老,一出世就有几百岁了,如泰戈尔,像不像有一千多岁?$

葛: 泰戈尔的诗中含有深刻的宗教和哲学的见解。对泰戈尔来说,他的诗是他奉献给神的礼物,而他本人是神的求婚者。神是没有寿命的,他接近于宗教的情感,让我们在文学之上给他年龄苍老定位。不过,李白的文章有点风月的味道,再加上他性格中的性情,造成人们感官上的年轻也不是不可能。历史上的女性作家,我印象中好像都是已近中年。中年是时间若干副缥缈面孔中最具象、最质感的一个季节,日升与日落的一次循环,所有的经历、感情、爱与苦在这个空间来一场风花雪月都获得了可视性决定,尤其是她们的成熟,因为,成熟才最有记忆和价值。我比较喜欢中老年派的女性作家,因为毕竟是在五千年传统垄断知识的阶层里存活,女性或多或少获取的那一点知识,尽管也许只是叫她们恪守妇道的东西。比如说李清照、朱淑真,她们都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当然,这里面敢于展现自己才华的女性最后的下场,也很悲惨,朱淑真,因父母做主,嫁给一文法小吏,因志趣不合,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终。尘世磨砺和人生受戒后的成熟,是女性作家的魅力,不过我还没有感觉到有一千多岁的女作家。

王: 我比较喜欢兴致勃勃的年轻女作家,半红不绿的样子其实很可爱。女作家我想和男作家一样,都是在写作时才会感到刻骨的欢乐!如果他们或她们在其他方面的兴趣远甚于写作时感到的欢乐,那么,不管是男作家还是女作家,注定是凡庸之辈。许多人的写作只能说是一时的即兴表演,耐不住寂寞的一种冲动,一种世俗想法的唆使,一种争强好胜的努力。久而久之,必定要从艺术领域嗒然退出。作家的最大欢乐是什么?应该是写作。画家的最大欢乐应该是什么?是作画。种种原因逼使一些人走上作家和艺术家的道路,比如和尚艺术家大多属此一路。他排遣内心的苦苦乐乐的通道只有一条——书与画。著书立说是不可能的,那要介入葛藤般纠缠不休的世俗情欲。为戒律所不容。苏曼殊是特殊的一例,他的小说写得很一般,画也一般。$

葛: 写作的人,除了写作之外应该有一样爱好,否则写作就太死板了。不过爱好写作的人都喜欢书画,你看陈忠实和贾平凹,书卖得好不如书法更赚银子。女作家里,好像有几位在练习,没见哪个拿出来赚银子。我不记得是谁说过的话:写作是什么行为?写作是性行为。我能够想象说这话的人,一定是把握了至少是贴近了最真实最本质的东西,才得以这般会心一说。你说到苏曼殊,他小说写得一般可是贪吃。有的人贪吃胃好,他胃不好。关于他的吃,很有趣味,有一封他自日本寄给在美国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的朋友邓孟硕的信,内容多半是吃。如:“唯牛肉、牛乳劝君不宜多食。不观近日少年之人,多喜牛肉、牛乳,故其性情类牛,不可不慎也。如君谓不食肉、牛乳,则面包不肯下咽,可赴中土人所开之杂货店购顶上腐乳,红色者购十元,白色者购十元,涂面包之上,徐徐嚼之,必得佳品。”他从中国人的“以形补形”发展到“吃什么像什么”。要说把唯物论贯彻到食物,没有谁比他彻底。“食物决定性格”,吃牛肉牛乳,性情会“牛”起来吗?他亮出可与乳酪匹敌的正宗国货——腐乳。引发食欲之时,腐乳是可以涂在洋面包上的。如今,有性情的人少了,包括李叔同,他们于这个社会仿佛浮着的一个大梦。活人很难活出一种风格,出家的人不掩饰自己的孤独,也算一种毫无节制的风格。普通人没这两手。

在现代文学史上周作人和林语堂写过许多论喝贪吃的小品、随笔,还有汪曾祺,不仅下厨做得一手好菜,还把体会心得和习俗人情直接或间接地糅合在一起写了几本专著,叫人看得流连忘返。

王: 你是在说“食色”二字了,这两个字谁都喜欢,谁都离不开。“食”是给嘴吃的,“色”却是给眼睛解馋。但中国的女作家往往都又姿色平平,俗话说“才女无颜色”,是相当有道理的。一个女子长得如花似玉,从很小起就引人注目,揽镜自怜,各种的场合,与各种的人周旋,应接不暇的话语、目光、手势、赠物、问询、诗稿、信件,她的心之屋被这些东西占据,再不允许堆放“文学”与“艺术”。而那些姿色平平或长得不姣好的女子们,从情窦初开之时就饱受了冷眼或起码是不被人注意,被人冷落在一个寂寞的角落里,太像是深山里的一株鲜花,没人关心它怎么生长,怎么开花。想要被人注意是一切人的天性,无论男女丑俊。于是,才女们的心便得以专一,如她内心聪慧,她会慢慢发展为内秀型。女作家大多不是美姿容,而大多又都内秀、多疑、敏感、伤怀、多愁,大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女作家很少有人如花似玉,但她们是一些更加可贵的花,像茉莉,妓女们像什么?像月季!当然,这种相提并论实实在在是一种亵渎。女作家比一般女性更羞怯也更勇敢,侵略性与占有欲更强。女作家的作品大多结构均不磅礴,视角比较单一,不像男作家那么广博。女作家的眼光又远比男作家锐利,如萧红。卷帙浩繁的回忆鲁迅先生的文字之中,最数萧红的那篇写得漂亮,把鲁迅先生写活了。有人说女作家和女艺术家是靠写作和其他艺术行为来排遣性苦闷,这句话说得有些伤人,但好像也不无道理。水平你说呢?水平你可以说是女作家中的特例,因为你是漂亮的,而且是那种不张扬的漂亮,是经得住看。

葛: 历史上受生产力的限制,人的观念当中有很多还是很狭隘很险恶的,对女性尤其如此。至于说到女性成为作家之后,也就是女性有了自由表达自己内心和感受的权利,在这个时候,男性文化又开始出来了,品评女作家的相貌这个想法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评价,但是,至少在我看来,从公平的角度来看,我还没有看到女性品评男作家长相。长相,爹妈给的,一出生,把握世界就很难了,其实一辈子就是一个修炼过程,首先要区别于你不是他人,无论人家长得多漂亮,你去学人家,都是一件好笑的事。现实生活中,人们或许并不那么喜欢眼光锐利、言辞苛刻的女性,但是,摆放到文章当中,尤其是写这些文章的女性已经不在了,那么纯粹的欣赏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做女人也好,做男人也罢,我最怕的是内心和外貌不能结合,情感和故事不能结合,一个美好的人,不是漂亮,而是生动。我以为写作是写作,性是性。怀春的女人不会因为写作而放弃性,二者的区别,最要命的是一个“情”字。西方有一则幽默故事说:八十岁的老翁满脸忧愁地问他的牧师,亲爱的牧师,请问,我什么时候可能摆脱对女人的渴望?牧师回答:亲爱的孩子,至少要在你举行葬礼后的第二天。男人最理想的绊脚石和拴马绳是啥?王老师你摸着胸脯回答我这个问题:是不是性?!

王: 写作最离不开的是“性情”二字,没了“性情”,小说便注定不会好到哪里去,就像一炉火没了火焰,将熄未熄的样子,就更谈不到“生动”二字了!我喜欢你说的“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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