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浙江_胡艺珊
阅读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普通读者》是一种愉快而惬意的体验。这使我暂时忘掉了众所周知的伍尔夫作为意识流小说家的身份。要知道,一直以来,这样的身份是像标签一样贴在伍尔夫身上的,在课堂上、在文学史中、在学者们的论文和著作里,在我们只要说到伍尔夫的时候都会联想到此。当然,名副其实。不要说她的《达洛卫夫人》、她的《到灯塔去》,单是短短一篇《墙上的斑点》,就足以成为意识流小说的经典。但面对这样的经典,面对着那些“匪夷所思”的意识流,多数的读者,也难免因其扑朔迷离而望而却步,即使是面对大名鼎鼎的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即使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即使是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将他们定位为大师。但大师有时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大师也难免让人在肃然起敬的同时又敬而远之。就阅读经验而言,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与《普通读者》给予读者的是完全不同的经验。譬如行走,前者举步维艰,不着边际;后者则是惬意轻松,一路走来仿佛林间信步,处处枝叶缤纷,不是渐入佳境,而是佳境频至,美不胜收。
在我阅读《普通读者》的时候,我特别注意了伍尔夫关于作家作品的文章,如《简·奥斯丁》《〈简·爱〉与〈呼啸山庄〉》,如《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对于许多的中国读者来说,简·奥斯丁、勃朗特姐妹以及哈代,是读者非常熟悉并特别欣赏的英国作家。勃朗特姐妹不必说了,简·奥斯丁就更无须饶舌,仅仅因为她的达西和伊丽莎白,在几乎所有的女性读者心中,她的《傲慢与偏见》简直就是一部非常完美并且永远时尚的小资经典。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伍尔夫对哈代的解读和欣赏。在19世纪英国作家中,哈代是与狄更斯处于几乎同等地位的作家。通常的情形是,除却勃朗特姐妹,当我们的文学史要把19世纪英国两位男性作家作为专节讲述的话,前期是狄更斯,后期则是哈代。当然,我无意评说两位作家的高低,文学作品本来就是见仁见智,但我相信,当读者真正阅读了他们的作品,对于哈代的热爱,会远远超过对他同时代的作家狄更斯。恰如伍尔夫所言:
当我们完全投身其中,认真地掂量我们获得的整体印象,其艺术效果是震撼人心的,令人心满意足的……我们深深地吸吮了大地的美色。同时,我们也被领进了一个悲伤而忧思的精神深处,即使处在最凄苦的时候,也能严正地自持,即使当大多数人都变得愤怒的时候,也绝不会丧失对遭受痛苦的男人和女人的深切同情心。
于是,我们会由衷地爱上这位天才般的英国作家,会为他笔下的小人物所感动。面对着他的淑、他的裘德、他的苔丝们的无助和无奈,我们的感动甚至要超过诸如对王子哈姆雷特和贵族夫人安娜悲剧的感动。当然,同样让人流连和感动的,还有这位既是诗人,又是英格兰南部山丘忠实儿子的哈代笔下的山谷、村庄、原野,他的静谧的、有着古朴村民的多塞特郡。
但遗憾的是,当我们试着说出对一位作家无比热爱的理由时,长久的思维定势,让我们即使关于文学的文字也远离了文学,难得看到富有个性的、自我而诗意的表达,在评论文章里,在文学史中,在我们可敬的、貌似千篇一律的教科书里无不如此。
而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普通读者》带给读者的,是令人耳目一新的感受。这首先是因为伍尔夫对待作家作品的姿态。在《普通读者》的代序里,伍尔夫就引用约翰逊博士的说法表明自己的阅读姿态:“我很高兴能与普通读者产生共鸣,因为在所有那些高雅微妙、学究教条之后,一切诗人的荣誉最终要由未受文学偏见腐蚀的读者的常识来决定。”如此开宗明义、旗帜鲜明的表达,看得出伍尔夫的阅读姿态——低调而自信。不是吗?当伍尔夫将自己定位为普通读者时,这一看似“普通”的姿态,却透着要突破所谓“高雅微妙”之学究教条的骄傲与自信。她的几乎每篇文章,表达的都是不同凡响的见地。
在《托马斯·哈代的小说》的开篇,伍尔夫就不容置疑地写道:“哈代的逝世使英国小说失去了首领,我们这样说的意思是,唯有他才享有举世公认的崇高地位,唯有他才适合人们由衷地表示崇敬。”所以有如此赞誉,是因为在伍尔夫看来,哈代是在“他活着的时候使小说这门艺术成为受人尊敬行当的唯一小说家”。如此态度坦率的评价,写出了一位作家对另一位作家的激赏和尊敬。
然后是哈代的作品。许多年了,我们习惯了那些在文学史上惯用的对作家作品的评价,在这样的评价和描述里,如果不是因为作品的情节、人物,片段或词句,我们甚至都不能把这一作家和其他作家区分开来。对一个作家的评价完全可以放到另一个作家或者同类作家身上。就如同当我们说到关于自然景物的描写,抽掉作品,我们甚至分不清我们说的是哈代还是屠格涅夫。在每天都在批量生产着的学术论文里,触目可及的是不乏八股气的人云亦云。久而久之,文学评论的个性、灵性、文学性消失了。而伍尔夫的才智、敏感和体味,使她在哈代早期即使并不成熟的作品中,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作家的独特,并且予以诗意的表达:
这本小说最令人瞩目的是书中回荡着瀑布的轰鸣。首次展露的这种才能还将在其后几部小说里大量显示。他已经证明自己擅长观察大自然,且细致入微。他明白雨滴打在根茎上与落到耕地里的差异;他知道风掠过树木的枝桠会发生不同的声响。但在更大意义上,他体会到大自然是一种力量,意识到大自然蕴涵着某种精神,会对人类命运产生同情、嘲讽或无动于衷……
然后是《绿荫树下》,在伍尔夫看来:
……小说显得成熟了,与前一部相比,富有魅力和田园牧歌式的气息。这位作家似乎已经成了英格兰风景画家,他那些画面里随处可见农舍田庄……他的身心如此投入大自然,他能听见附近树林中一只秃鹰杀死一只小鸟的哀鸣……
如此细微感性的描述,恐怕是只有做过小说家的作者才能感受得到的,甚至是只有如伍尔夫这样敏感的作家才能够捕捉得到的。读这样的文字,真的是如闻天籁一般,同样感受得到的,还有字里行间处处弥散着的大自然的芬芳气息。
然后是对哈代作品中人物的把握。当伍尔夫如数家珍一样在她的文章中说着芭丝谢芭、尤苔莎、淑、裘德、亨察德等哈代家族的人物时,看得出,伍尔夫对他们的熟稔已如同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他们的情感、欲望,他们人性的弱点,他们“忠贞不渝的爱情”以及“冲动狂乱却又转瞬即逝的性欲”。她掂得出这个家族的成员与其他家族的区别;她特别懂得哈代笔下的那些女性,在伍尔夫看来:
无论芭丝谢芭多么可爱而又迷人,她仍然是个弱者。当芭丝谢芭的马车停在作物田间路道,她微笑着对着小镜欣赏自己的芳颜,我们也许知道——知道才明白哈代的魅力——到头来她会遭遇多么无情的苦难,并且牵连他人受苦。可是,这一瞬间映射出了生命的全部光辉和绚丽。而且,这种情形一再地出现在他的小说里。
曾几何时,我们的评论文章有过如此到位的评价?我们可以有一大堆关于一个作家的知识,如生平、创作分期、世界观、作品情节、人物形象以及艺术特色,我们可以对这一些所谓的知识说得头头是道,煞有介事,但我们很难做到如伍尔夫这样对作家、对作品、对作品中的人物及其人性的洞悉。平庸的解读难以撩拨读者那根连接着神经末梢的、让人怦然心动又隐隐心痛的心弦。而伍尔夫拨弄到了。她的文字,让读者懂得了“哈代给予我们的远远不止一时一地的生活记录,而是整个世界和人类命运的景象”,让读者在阅读之余悠然神会,感受她对作家作品的沉浸、痴迷和热爱,进而被感染、被打动,进而也同样痴爱上如哈代这样的“一个具有强大想象力的人,一个拥有深刻思想和诗性的天才,一个充满温情和仁爱的灵魂”。
当我在说着伍尔夫的时候,不经意地,我的脑海中出现的还有伍尔夫之女权主义者的身份。在我的感觉里,女权主义的字眼,总是与颠覆和叛逆联系在一起。在她们声张和捍卫着女性自我的时候,她们自卫和富有挑战意味的姿态,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但是,在我端详着伍尔夫那些端庄、优雅的侧面画像,在我阅读着她的文字,在我了解着她的遗传、身世、个性,甚至她的最后纵身一扑,将自己投向湍急河流的结局时,我想,我感觉中的伍尔夫已经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伍尔夫了——慧心丽质的、知性而书卷气的、气质优雅的伍尔夫,同时又是率性的、不乏叛逆和颠覆锐气的伍尔夫。其实,每个优秀的作家都是一个矛盾。不是吗?正是这样的矛盾,才造就了如伍尔夫一样的独特作家,才有了她散布于《普通读者》中的那些鞭辟入里、充满洞见又发诸性情、清新隽永、灵气十足的文字。
读伍尔夫的这个夏天,正是杭州的七月,梅雨过后炎热的暑假。感觉中,读伍尔夫应该是在秋末或者初冬,细雨迷蒙抑或薄雾皑皑的日子里,在壁炉旁,捧一杯英国式的下午茶。但就是在这样的夏日,伍尔夫的文字让我听到了瀑布的轰鸣、听到雨滴打在根茎上,以及风掠过不同树木的枝桠而发出的“不同的声响”,让我领略了哈代笔下的英格兰风景,那引人遐思的“苍翠的英格兰南部的广袤原野上点缀着”的“牧民的茅舍和逝去的坟冢” ……在愉悦和充满期待的想象中,试着参悟如伍尔夫所说的大自然是一种力量,大自然蕴涵着的某种精神。这样美好的阅读体验,使我在这个夏天,把自己也想象成一位“普通读者”,在会心的阅读中,领悟《普通读者》所带给我的意味深长的惬意和感动。
所到之处,到处都是美不胜收的风景。
《普通读者》,弗吉尼亚·伍尔夫著,江帆译
金城出版社2011年版
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