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伟 李红梅
家园意识(Home Consciousness)指的是人们对家园的一种眷恋、归属之情,体现了对生命体最基本的人文关照。它是审美主体情绪力量的共同表现,其内涵是人类对生活信念与精神追求的集中表达,反映了对个体生命的人文关怀。家园意识是一个被抽象化了的象征世界,包含着丰富的哲理意蕴。每个人都是故乡的儿子,“这些故乡的儿子们虽然远离故乡的土地,却一直凝视着对他们闪耀不尽的故乡的明朗者,为依然隐匿起来的发现物耗尽他们的生命,并且在自我牺牲中挥霍他们的生命。他们的牺牲本身包含着对故乡最可爱的人发出的诗意呼唤,尽管隐匿起来的发现物依然隐而未显”[1](P32)。不管身在何处,人们对家园的感情似乎是与生俱来的。这种意识是人类为了自身的精神需要而形成的审美习惯,是主体普遍认同的审美情感诉求,是对共有的精神文化高度自觉的产物,也是民族独特的精神气质和价值取向的表现。而从文化批判的角度讲,家园意识又是对人性以及人的生存境遇的理性反思。早期都市流行歌曲①中的家园意识是中国人在社会剧变的民国时期形成的审美选择,表达了美学现代性的合理内涵。家园意识是中西文化一个共同的主题,然而,这种共同主题的形成却有着不同的理论逻辑和文化渊源。
自笛卡尔“我思,故我在”的观念提出以来,西方的个人主义得到了全面的发展。正如哈贝马斯分析的那样,“现代的首要特征在于主体自由。主体自由在社会里表现为主体受司法保护,合理追逐自己的利益游刃有余;在国家范围内表现为原则上(每个人)都有平等参与建构政治意志的权利;在个人身上表现为道德自主和自我实现;最终在与私人领域密切相关的公共领域里表现为围绕着习得反思文化所展开的教化过程”[2](P96)。西方社会本来就有着良好的契约文明,加之理性思维的统摄,个人主义成为其近代社会基本结构及相应道德观念的一种概括。陈独秀论述东西方之间的差异时就曾指出,“西洋民族以个人为本位,东洋民族以家庭为本位。西洋民族,自古迄今,彻头彻尾,个人主义之民族也”[3]。至民国时期,特别是在上海这样一个受殖民资本影响深重的城市,西方个人主义思想的影响已经非常明显。随着西方文明的各种理念的相继进入,盛行于当时的早期都市流行歌曲,吸收了个人主义所张扬的自由、平等、解放等理念。但这种吸收是有选择的,换句话说,民国歌词中所塑造的个人,仍是集体中的个人,与西方社会所倡导的纯然单子式的个人在本质上是不同的。这种个人没有个体利益至上的强烈要求,只有在集体的庇护下,这些个性发展的理念才能得到真正实现。这种思想表现为个体与集体之间关系的调和。这一点在民国歌词中表现为家园意识的审美倾向。
民国歌词中家园意识的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母亲是家园最温暖的象征。自然个体的诞生和成长,是以离开母体为代价的。在庞大的世界面前,势单力孤的个体会产生回归母体的强烈愿望。人越是无法抵御外界的敌对力量,越会增加对母亲的依恋之情。民国歌词中对母亲的依恋之情,表现为将个体置于孝道的亲情伦理规范中,即以能实现对母亲的孝道为检验个体价值实现与否的标准。如由梁爱音作词,梁萍作曲并演唱的《伟大的母亲》:
伟大的母亲,您给我无限恩情,温暖了我的心,像旭日照耀一片光明。
伟大的母亲,您为了儿女们,终日劳苦辛勤,何日得到安宁。
海上片片的浮云,孤帆慢慢在航行,您如黑夜的灯塔,照着我们的前程。
伟大的母亲,您令人尊敬,我们要奋发前进,来报答您的恩情。
作者把母亲比喻成生命里的阳光和黑夜里的灯塔,歌颂了对母亲孕育生命、抚慰心灵的感激之情。而回报的方式则是“奋发前进”,将个人价值放到亲情伦理中去检验。又如由高天栖作词作曲,范雪朋演唱的影片《母亲》的同名主题曲:
母亲的光辉,好比灿烂的旭日,永远地永远地照着你的心;
母亲的慈爱,好比和煦的阳春,永远地永远地照着你的身。
谁关心你的饥寒,谁督促你的学业,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
她永不感到疲倦,他始终打起精神,
殷殷地期望你上进,她为你尝尽了人生的苦辛。
她太疲劳了,你不见她的额上,已刻上一条条的皱纹!
世界上唯有母亲者,是最辛苦的人,可是你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恩!
这首歌曲通过叙述母亲对自己的辛勤抚育来抒发感情,歌曲开头用两个工整的对仗歌颂了母爱的伟大,接着以有问有答的方式叙述了母亲对孩子成长的关注,最后以一句发人深省的“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恩”结束歌曲。“殷殷地期望你上进,她为你尝尽了人生的苦辛”一句,表面上是在歌颂母亲为了儿女忘我奉献的精神,实际上是在表达自己为了能尽孝道,宁愿牺牲自己的回报之情。此外,还有一批歌颂亲情伦理的优秀作品,如毛文波作词,司徒容作曲,顾媚、黄飞然演唱的《父母颂》,勉励自己要“造福社会,莫辜负了我们的爹和娘”;如狄薏作词,姚敏作曲,叶枫演唱的《我有个好家庭》,要“做一名歌星”,“唱出我的好家庭”等等。而《天伦歌》、《可怜的秋香》等歌曲,则是从反面唱出了失去母爱等伦理亲情的悲凄之情。
早期都市流行歌曲中涌现了大量描写爱情的作品,对这些作品进行仔细分析,我们会发现它们有一个共同的审美倾向——以组建家庭并令其得以维系为最终目的。在这里,实现个人爱情的理想并不单单是为了个人的主体自由,而是以组建家庭为最终目的。个人利益被置于家庭伦理关系之下,家庭的团圆成为主要的审美倾向。如由李翰祥作词,姚敏作曲,林黛、严俊演唱的电影《金凤》的插曲《送情郎》:
八月秋风阵阵的凉 妹在山坡送情郎千言万语说不尽心头的话 但愿郎此去人马平安 事事如意早还乡 早还乡
八月清风柳梢儿黄 哥到城里走一场千山万水挡不住心中意 但愿我与妹姻缘美满 八字巧合配成双 配成双
八月中秋月光光 妹在山坡等情郎月上柳梢你可要回家转 但愿你回来 花烛高香 彩礼喜帖办妥当 办妥当
八月中秋好月光 哥从城里赶回乡花好月圆我俩有再相会 但愿我与妹 喜气洋洋 百年好合拜花堂
歌曲对恋人离别时的画面进行了描述,采用了赋比兴的诗歌表现手法,用四个排比句铺陈了依依惜别时的深情,用“秋风”、“柳梢”、“月光”等比喻突出了别后的孤单与冷清,最后表达了结成伴侣、共建家庭的最终愿望。又如由黎锦光作词作曲,周璇和严华合唱的《叮咛》:
女:我的年轻郎,离家去南洋,我们俩离别,顶多不过二春光。
望郎莫悲惶,不必太心伤,沿途多保重,再会之期并不久长。
望情郎不要多悲伤,总要辛苦去求财,胡闹花天无正业,等到老来苦难挨。
望情郎要心安,赌博不可贪,世上多少少年郎,全因赌博做人难。
男:我的年轻妹,娇柔又美惠,我们俩离别,两春不到就可再会。
望妹莫牵挂,细心来理家,凡事要谨慎,省俭度日别乱花。
望情妹切莫吸鸦片,鸦片香烟费金钱,万一不幸吸上瘾,有伤身体精神散。
望妹要心宽,等郎在家园,郎会早日回家转,早定佳期共团圆。
歌曲的创作灵感源于严华赴南洋巡回演出而与爱人周璇的暂时分别,流传开后特别受欢迎,成为男女对唱情歌中的经典。歌曲通过临行前互相嘱托的方式展开叙述,看似絮叨的话语却散发出浓浓的生活气息,温情脉脉的家庭伦理显而易见。最后以“望妹要心宽,等郎在家园。郎会早日回家,早定佳期共团圆”两句结束表达了归家团聚的美好愿望。由严折西作词作曲的《等着你回来》,歌曲以独白式的方式重复呼唤爱人归来,加之白光独特的嗓音和配以婉约的曲调,使“梁上燕子已回来,庭前春花为你开”的家园意识得以鲜明呈现。类似歌曲还有《盼君早日返家园》、《如果没有你》、《秋风》等等。
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是通过保家卫国的义举来实现的。民国时期,内忧外患,人们流离失所,而正是在这样动荡的社会环境中,家园意识才显得尤为突出。早期都市流行歌曲中出现了大量以保家卫国为义务担当的优秀作品。在这里,个人利益被置于政治伦理之下,强烈的家国情怀通过歌曲进行了完美的演绎。歌唱田园生活的歌曲最能表达人们对家园的归属之情,类似歌曲如由方知作词,侯湘作曲,龚秋霞演唱的《小小村庄》:
绿水边 青山下 小小村庄十几家
野花开满竹篱笆 门外种桑麻
塘里养鱼虾 场上喂鸡鸭
矮矮棚儿种果瓜
男耕田 女纺纱 孩子读书声喳喳
访学归来去采茶 耳里无喧哗
眼里无繁华 心里无叽喳
富贵虚荣谁要它
歌曲通过恬静安逸的田园生活表达了宁可抛却俗世纷扰而甘愿居家的理想。类似题材的歌曲还有《田园之歌》、《农人忙》、《快乐家庭》等等。与此对应的,是失去家园而被迫流浪,从而抒发思乡之情的歌曲,如由韦汉章作词、綦湘堂作曲,尤敏演唱的《共还乡》,表达了“总有一天,总有条路,回到老家乡”的心声,类似歌曲还有《何处是儿家》、《合家欢》、《回乡曲》等等。20 世纪 30 年代中叶,随着日本帝国主义的入侵和抗日战争的爆发,早期都市流行歌曲中涌现了大量表现救亡图存思想的优秀作品,在当时被称为“救亡歌”。具有代表性的有被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义勇军进行曲》: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城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 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
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 前进 前进进
歌曲由田汉作词,聂耳作曲,袁牧之、顾梦鹤演唱,用三段重复的结构表达了气势恢弘、热血沸腾的爱国主义精神,表现了民族危亡时期个人利益对国家利益的自觉服从。气势恢弘的救亡歌在当时的民族解放运动中起到了鼓舞士气的重要作用,“自1935年起,中国音乐已进展到一个很有希望的时期,中国音乐家已在民族解放斗争中站定了自己的岗位,负起自己的任务,去实践,去努力,《义勇军进行曲》、《战歌》、《救国进行曲》、《打回老家去》、《大刀进行曲》、《自由神》,是我们民族最初一页的战歌”。[4](P95)由严个凡作词的《看护小姐》歌颂了护士“有勇气,能牺牲,南丁格尔的真精神”,描绘了全民抗战的振奋场面和无私奉献的爱国主义精神。类似题材的歌曲还有《勇士凯歌》、《到敌人后方去》、《黄河大合唱》等等。而《月光光歌》、《铁蹄下的歌女》等歌曲则反映了国家蒙难,在帝国主义践踏下没有任何尊严的痛苦生活。
早期都市流行歌曲中对母亲、爱人、家国的情感表达,是人们在历史的创造与选择过程中形成的重要审美价值取向。它所反映的家园意识,是传统文化中的亲情伦理、家庭伦理和政治伦理在社会变迁时期的审美选择,是集体主义在“五四”运动以后新的美学精神中的重要体现。家园意识是在民国内忧外患的历史背景下突显出来的,不仅继承了传统文化中的集体主义精神,同时又紧跟时代潮流,吸取了西方文明中个人主义的合理成分,丰富了自身的美学内涵。为了厘清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形成的历史逻辑,阐释其深刻内涵,我们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探析:
民国时期是中国现代化进程的重要历史阶段。这一时期政治斗争尖锐,思想文化交锋激烈,中西文化沟通频繁,是我国政治、经济、文化等思想的重要历史转折时期。早期都市流行歌曲的产生和发展是以民国为特殊的历史背景而展开的,它在独特的文化氛围中吸收了西方文明中反映个性发展的个人主义理念。“以探讨人生问题为中心内容的现代西方人本主义思想传入中国后,便很快盛行起来,并与科学实证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一道,成了对战后中国思想界影响最大的西方哲学或文化思潮”[5](P43)。民国歌词中大量反映个性解放、民主、平等、自由等个人主义理念的作品,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创作出来的。
早期都市流行歌曲是以上海为主要阵地产生和发展起来的。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中叶的上海是一个典型的移民城市,人口从开埠之初的25万增长到1942年的329万②,单从这组数据就不难判断其间发生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也正是这些故事成为唤醒人们家园意识的直接原因。特别是在20世纪30年代中华民族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期,人们的家园意识表现得更加明显。白吉尔分析上海当时的形势时认为:“在上海,绝大多数民众在精神与物质日益艰难的条件下极力挣扎,只求生存而已。这种对残酷统治的表面屈从与投敌变节没有丝毫相同之处。即使这种屈从已经发展到把私人利益(个人的或更多方面是家庭的)置于国家利益之上的程度,但人们内心深处的仇恨和反抗的怒火并没有熄灭,只不过他们的发泄方式仅限于在私下议论或转弯抹角地表示不满。”[6](P321)这种“内心深处的仇恨和反抗的怒火”才是处于殖民统治之下的人们的真实情感,出于对民族危亡的忧虑,是集体主义精神的体现。
民国时期的上海,是中西文化比较、交流、融合的重要窗口。早期都市流行歌曲在这样的优势条件下汲取了不同文化精神的涵养,发展了家园意识。早期都市流行歌曲以对母亲、爱人、家园为视角,抒发了自己对家庭这样一个集体的思念之情。而一系列“救亡歌”则以民族的生死存亡为背景,表达了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的爱国之情。看似在实现个人的抱负,实际上表现了为了亲人、家庭和国家,可以牺牲个人的集体主义精神。对母亲的孝道、对爱人的依恋成为家庭歌曲、田园歌曲的主要内容,对国家和民族的忧虑则成为“救亡歌”的主调。
中国人的集体主义审美价值取向是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逐渐形成的。“中国传统的国家观则是家国同构的伦理论。长期的农业社会,使传统中国一直处于以宗法为本的社会结构中,这种传统的社会结构,任何人都不是一种独立的个人存在,而是存在于严密的 ‘三纲五常’之中”[7](P79)。在这样的体系中,个人的利益被置于纲常伦理之下,个人价值的实现是以集体价值的实现与否为衡量标准的。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吸收了西方文明中的契约精神,表现出对个体的尊重,同时注重与家国这样一个集体利益调和。合理而健康的家园意识并不意味着被政治意图所裹挟,更不是对家国利益的不屑一顾。其核心应该是将个人的发展放大到集体的发展运作中去考察,表现为个人对集体的调节与顺从。如歌曲《伟大的母亲》,“奋发前进”就是为了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送情郎》中两人情深意笃是为了组建家庭;《义勇军进行曲》中宁愿为国捐躯来实现对国家的义务。这种集体主义精神已经成为中国人传统的思维方式和人生哲学,代表了本民族审美文化的积淀。从文化渊源上讲,这一点源于中国古代关于“同”与“和”两个美学概念的认识。
中国古代的“同”是指把相同的事物加到一起,而“和”是指不同的事物合在一起,使整体达致“和谐”。如《国语·郑语》中道:“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顾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8](P253)史伯认为,地里的作物如果是多样的,那么各种物种就能繁茂地生长并获得丰收,而如果是单一的物种则只能使土地荒废。所以,要实现丰收,必须从整体的角度考虑,使不同的物种之间相互配合,才能实现每一个单一物种的旺盛生长,最后实现整体上的丰收。同样的理解是,和谐产生于不同因素之间的相互配合,尊重不同,承认差异,包容多样,在集体利益至上的前提下使个人利益实现较好发展。这种理念的更深层次的意义是:如果个人利益与集体之间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个人就要对自身进行调整甚至是单方面的让步,要在这样的调整和让步中实现集体利益。“调整”的关键在于,善于在事物的对立、矛盾中寻求和谐之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9](P1)意思是说喜怒哀乐没有表现出来,放在心里叫做“中”;表现出来了,而又都合乎天道,叫做“和”;“中”是天下的根本,“和”是天下通行的大道。天地各守自己的位置,万物才能生长发育。
人在社会中也要找准自己的位置,发挥该发挥的作用,才不致违背常理,实现人与社会的和谐。如在个人发展与对父母尽孝道之间发生冲突时,要把实现孝道融入个人奋斗中,当一己之利与国家利益发生冲突时,要把国家利益当作实现个人价值的标尺,如此等等。这种思维方式已经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部分,“和的观念不但贯穿于夫妇、兄弟、父子、亲友、君民、君臣、社稷、邦国等人与人之间伦理的、政治的种种关系之中,而且渗透于艺术、生活的各个方面。”[10](P356)以这种思维为依托,民国时期的早期都市流行歌曲所呈现的家园意识的审美倾向就不难理解。
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不仅仅是对集体主义精神的继承,还结合时代特色,对西方文明中个人主义的合理因素进行了适当的吸收。个人主义关注个体生命的发展,关注自身的“和谐”。这一点与西方的“和谐”观有重要的联系。西方文明中的“和谐”源于古希腊,“古希腊的‘和谐论’美学之‘和谐’是指一个具体物体的比例、对称、整一,是一种具体的美,与中国古代在‘天人合一’哲学观基础上构建的‘中和美’是有着明显差异的”。[11]这种对自身和谐的忽略则是我们文化的不足。因为集体主义至上的原则很容易使个人利益处于从属地位,从而导致个体发展受限。
早期都市流行歌曲中的大量作品因为上海的地缘优势,吸收了西方契约文明中的个人主义精神。个人主义在西方文明中的地位可以从美国社会中证实:“我们信奉个人的尊严,我们确实推崇个人的神圣。任何东西,只要它破坏我们独立思考、独立判断、自己为自己决策的权力,它就不单单是错误的,而且就是对神圣的亵渎。我们最崇高、最宏伟的理想不只是关于我们自己,而且还是关于我们关怀的那些人、关于我们的社会、关于这个世界的理想,这些理想全和个人主义密切相关。”[12](P179)而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恰恰体现了这种个人与集体之间行为的调和。这些行为都将集体利益融入个人理想,是在对立、矛盾的事物中积极寻求和谐,使个体得以充分发展而达致“和谐”的重要内容。把个人利益放到亲情、家庭和政治等伦理观念的运作中去解释,寻求两者之间的平衡、稳定与融合,构成民国时期富有时代意义的家园意识。这种意识超越责任与义务的范畴,通过盛行的流行歌曲引导了民国时期大众的人生哲学与审美倾向。
在这里,个体发展的诉求已经融入了亲情伦理、家庭伦理、政治伦理等传统文化的因素,个体的解放、平等、自由等理念已经吸收了传统文化的审美积淀,发展了新的内容。“五四”运动以来,个性解放的曲折道路表明,单纯地引进西方个人主义思想只会造成道统的断裂和文化的脱节,最终不能真正实现个性的全面发展。只有立足本民族的文化传统和审美积淀,才是实现个性解放、主体自由的坚实基础。从这个意义上讲,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实现了这种结合。这是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内部转化。而在外部,个人主义始终保持着对个体生存境遇的批判姿态,表现为对社会个体的人文关照,使这种生存哲学按照真正的美的规律在合理的道路上发展。通过内部转换与外部批判两种方式,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在家园意识中得到了统一。
在现代性视野下重新审视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正视它对继承传统文化和反思当下人们的生存现状所提供的借鉴,具有重要意义。
首先,家园意识呼唤民族集体记忆的再现,从而衍生新的社会责任感。当下,对现代性的盲目追求导致了人们文化心理上的失衡,从而出现了人们精神匮乏,道德沦丧,心灵没有归宿的后果。传统文明的集体失忆造成了道统的断裂,民族文化在个人主义、理性主义等西方文明的冲击下变得斑驳破碎。这些现象已经作为现代性的附属物而存在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如何挽救这种局面成为当下文化建构中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正视现代性给社会发展带来的种种成果,并对当下的文化建构中存在的问题进行积极的思考和合理的批判,才是解决问题的合理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讲,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可以提供一剂良方。它所体现的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之间的冲突与调和也成为我们文化的重要内容而真实地存在着。如何在二者之间寻找契合点也是当下精神文明重建的关键。传统文化的复兴不可能乞灵于异域文明,从民国歌词所体现的家园意识中寻找借鉴,可以唤醒中华民族传统的集体记忆,从亲情、家庭、政治等社会伦理规范中寻找心理依托和灵魂归宿,并在这样的过程中实现道德规范的重建,从而衍生新的社会责任感。一方面,我们要从集体主义精神出发,明确作为社会集体中的一分子所具有的道义和责任,在违反社会道德和良知的具体行为面前发出自己的声音;另一方面,从个体全面发展的角度出发,客观而理性地思考传统的伦理观念带给人们的审美观照,真正体会妥协变通、内和外顺的美学理念对个体发展的积极作用,为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现代性精神文明增添活力。
其次,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引导了一种良性互动机制,对培养现代公民的合作意识和宽容精神有重要作用。自“五四”运动至今,经历了近百年的时间,个性发展的道路却依然曲折而艰难。民国歌词中将亲情、家庭、政治等因素融入个人伦理的“和合”观念,是对个人与集体之间关系的辩证发展,是解决个性全面、自由发展问题的突破口。这种观念要求人们在处理人际关系时不偏激、不过分、不任性、不妄为,使个体与周围环境始终保持着和谐的状态。随着现代性在社会生活各个方面的逐渐展开,以都市为背景的现代公民变得越来越独立。但这并不意味着人际沟通的取缔。相反,越是独立的个体之间越需要协调的互动机制和高效的团队精神。日益健全的法制已经保障了每个人的根本权益,在这样的前提下做出适当的妥协和让步,才能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加顺畅通达,最终达到个人与集体的“双赢”。只有真诚合作、相互包容,彼此协调,才能实现资源的合理配置,统一、高效地解决问题。也只有“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奉献精神和信念,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个体的主观能动性,形成良好的精神文明风尚,实现人文关怀,达到社会的和谐。小到团体,大到国家,这样的价值理念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和合”观念是社会个体在长期的实践中创造地反映本民族整体利益和基本价值取向的美学原则,它集中地体现了本民族对自己生活的独特方式和精神理念的建构。所以,“和合”观念对于增强民族凝聚力和文化的自豪感方面具有同样重要的推动作用。
再次,家园意识不是某一种文化语境下的“发明专利”,它应该为构建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提供借鉴。优秀的艺术精神不仅在自己的民族中具有普遍意义,在全球范围内都会产生积极的影响。作为中西文化中一个共同的主题,家园意识应该以自身的哲理内涵和风格意蕴来彰显人文精神,体现人文关怀,为构筑人类共同的生存家园做出贡献。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既体现了对感性个人的审美观照,又统筹了集体利益的合理发展,这种“和合”的理念提倡兼容并包,和而不同,对世界文明的发展都能提供精神参照和智力支持。
在全球一体化和文化多元化的今天,各异质文化之间应该加强沟通,互通有无,使不同的文化资源之间既能保持合理的空间与张力,又能实现同构与互益,为扩大人类共同的审美领域创造条件。民国歌词中的家园意识所包含的独立、平等、自由等关注生命体发展的个人主义理念,以及它所主张的节制、顺从、中和的集体主义精神,对内实现政通人和,对外倡导协和万邦,这种求同存异、因时通达的美学精神对于构建当下多元异质文明具有启示意义。它所具有的美学智慧对于人类建设更加和平、安宁和更富有诗意的现代性栖居有着极其深远的现实意义。
注释:
①本文所称“早期都市流行歌曲”,是指诞生于20世纪20年代、盛行于20世纪30~40年代,以都市民众为受众,以商业运作为模式,以唱片、舞厅、电台、电影为渠道,以审美现代性为方向,以贯穿古今、融汇中西为创作理念的大众歌曲。这些歌曲,从内涵来看,大多蕴含着科学、民主、平等、爱国等思想情怀,是中国起始于20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余绪和曲折反映。
②上海开埠之初,包括租界在内的整个上海县的人口不足25万,居住在上海的外国人只有26名,但到1942年上海市人口已经高达192万,外国侨民达到15万。迁入上海的移民虽以江浙为主,但来自广东、安徽、湖北、山东的移民也都在10万以上。参见葛剑雄著:《创造人和——略论新时期上海的移民策略》,载于苏智良著:《上海:近代新文明的形态》,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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