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颖
(黑龙江大学,哈尔滨150080)
语言既是人认知的产物,又是人类思维的结果。同时,不同民族的语言是该民族思维方式的具体反映。“日语的人称代词是反映日本人思维方式的典型词汇之一。”(徐一平2000:65)日语第一人称代词有わたし、わたくし、わし、あたし、あたい、ぼく、おれ……说话人根据“话语双方的关系和自己的立场、身份选择不同的表达方式”(金田一春彦2004:359)。わたし是基本说法,ぼく限于男性同辈人和关系亲密者之间,おれ主要用于上级或年长者与下级或年幼者谈话的语境。此外,おじさん、兄さん、先生等“身份名称”经常发挥第一人称代词的作用,称呼说话人自身。铃木孝夫、田窪行则等提出“人称词”概念,用以包含指代话语双方的人称代词和“身份名称”(铃木孝夫1973:62,田窪行则1997:74)。尽管日语具有丰富的第一人称表达方式,但是在会话语篇中,承担主语功能的第一人称代词经常“羞涩”地躲藏起来,不直接显性出场,“钱伯伦曾经吃惊地说过,日本人谈笑1个小时,其间几乎不用人称代词”(金田一春彦2004:359)。第一人称代词的不出场虽然在形式上体现为省略,但是语义和功能却始终完整地存在于语篇中。
国内外学者从结构、语气等视角出发,研究主语第一人称代词的省略机理。長谷川信子认为,由于日语的敬语表达、授受表达和主观感情表达等具有明显的“人称指向性”,所以谓语结构在语义上决定主语为第一人称,从而容许主语的第一人称代词省略(長谷川信子2006:127-147)。久野彰从视点角度指出,当要求“非主语”的动词出现时,作为主语的第一人称代词常常省略(久野暲1978:159)。仁田義雄认为句子的语气对主语第一人称代词具有限制作用,这种限制同时具有限定语用功能,因而可以省略(仁田義雄1991:156)。
“言语交际的核心之一是说话人,交际活动应围绕说话人的情感和视点展开,说话人的存在是会话进行的前提和基础,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李洪儒2005:44)。主语第一人称代词作为交际活动的核心,在会话语篇中的省略与话语交际双方是否构成有效的信息传递有密切关系。这种信息传递的实体是语境,而且“无论什么语境都必须通过认知活动转化为我们的知识,才能在话语理解中起作用”(邵敬敏2001:271),语境存在于交际双方的头脑里,存在于交际双方的“心理”。心理空间理论是“研究自然语言意义的一种方法,是人类进行范畴化、概念化和思维的媒介。人们进行思考和交谈时,为了达到当下的理解和行动目的,需要通过框架和认知模型建构心理空间(mental space)”(王寅2002:215)。本文结合心理空间理论,考察日语会话语篇中第一人称代词的省略现象,探究其心理动因。
日语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具有以说话人为中心的特点,构成“自我中心语”(egocentric particulars)。说话人在言语交际中作为中心角色,基于自身的立场,以说话时的时空参照为原点观察听话人和周边环境,根据自身与听话人的年龄、性别、社会地位、职业等客观因素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后以说话人自我为视点中心确定相应的表达方式。日语会话语篇中,说话人在说明自己的情况或表达自己的行为意向时,作为主语的第一人称常常在形式上被省略,这种形式上的省略既不影响说话人从自身视角发出信息,也不影响话语双方对信息传达语义的理解。语境和说话双方的心理动因在交际过程中发挥语义上的填充作用,实现信息传达与接受的互动关系的建立。关联理论非常重视语境在话语交际过程中的作用,认为话语的传达与接受是一种演绎推理过程,与说话双方心理之间的联系紧密。在这个过程中,“单单有语言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对话语的传达与接受一方面由话语的字面意义决定,另一方面由一些可及的语境假设决定”(杜福兴2006:72);语境是说话双方进行话语理解的重要基础,“听话人在判断某个话语是否在某种解释下具有发话者的能力和意愿允许范围内的最大关联性时要考虑自己所用的语境假设是否是说话人所指的语境假设。听话人必须选择和使用所指定的语境假设集”(杜福兴2006:73)。听话人先通过“解码”(Wilson 2004:9)来理解句子意义,然后以最少的努力在明说的层面上对这个句子意义加以充实,在暗含层面上对它加以补足,最后使理解符合自己期待的关联为止。例如:
①「美奈子:ねえ、勉強はどう?はかどってる?
章 太:よくわかんない。津久見先生に訊いてよ。
美奈子:あのね、もしどうしてもいやだっていうんなら、無理して私立の中学に行かなくてもいいんだからね。地元の公立にいったっておかあさんはかまわないよ。
章 太:どうして急にそんなこというの?
美奈子:どうしてって……そりゃあ、嫌なことを無理矢理に押しつけたくないから。」(电影《レイクサイド》)
例①的话语双方是母子关系,谈论的话题是升学,划线的两句分别省略作为主语的第一人称代词ぼく和わたし。语言性语境わかる的行为主体是章太(儿子),非语言性语境包括章太当时的心境:对母亲的问题和自身状况的双重无奈。对于说话双方来说,现阶段“勉強”的目的是互明的,彼此持有的态度也是一贯的,因此作为会话中心角色,章太基于自身无奈地为升学而努力学习的立场,以当时集中补习的场景为参照原点,确定自己的心理空间,以自我为视点中心回答“よくわかんない”。母亲美奈子同样身处“よくわかんない”的语境中,不但能够依据话语的关联性补足省略的第一人称代词主语,而且可以凭借自己的认知环境体会儿子的心理,完善对话语所处语境的把握,继续谈话。美奈子是“押しつけたくない”的行为主体,也是话语交际的中心,通过省略主语第一人称代词,模糊自身在双方心理空间中的角色,拉近与章太的心理距离。章太依据“押しつけたくない”一方面了解母亲的明说层面的意义,另一方面依据话语出现的语境判断话语具有的关联性,从而形成听话人的语境假设与说话人所指的语境假设两者之间的一致性,明确话语传达的意图。
久野昭提出日语“省略の根本原則”,即“被省略的要素必须是依据语言性语境或者非语言性语境可以恢复的要素”(久野昭1990:79)。其中,语言性语境可以对应作为语码的句子规约意义,非语言性语境可以对应话语双方可及的语境假设。针对日语会话语篇的主语第一人称代词的省略,听话人不但要理解话语的字面意义,而且要对其加以充实,只有这样,才能完成所期待的理解。当然,这种补足具有说话双方的能力和意愿允许范围内的最大关联性。我们由此认为,这种省略与语境的关系十分密切,可以说只能是特定语境条件下的省略,是基于语境条件的活用。语境功能的发挥必然经历话语双方的心理过程,这是一个复杂的认知过程。从语境到认识,说话双方的心理都发挥着关键的作用。
心理空间是人类认识和理解世界和自己的一种机制,是一种认知方式。语言离开这一认知方式,就无法表征,也无法被理解。“一个语篇由一系列心理空间构建,可能是现实空间,也可能是空间、时间等构造语构建起来的第二空间,各个心理空间之间相互联系。”(高原2004:45-47)话语双方得以成功交际的基础在于,他们可以根据相同的语言和语用信息建立彼此差不多的心理空间。(朱永生2005:148)
②「美奈子:あなただってあたしと別れたいでしょう。そんなことはわかってる。で、あたしたちの関係が最悪なことに章太は気づいてる。気づいて、悩んでる。そんな状態よりは、また元の母子家庭に戻ったほうがいいとおもったのよ。」(电影《レイクサイド》)
例②是美奈子的独白,它由多个心理空间构成。其中,现实空间有3个:(1)“あなただってあたしと別れたいでしょう”,(2)“そんなことはわかってる”,(3)“あたしたちの関係が最悪なことに章太は気づいてる”。时间空间有1个:“そんな状態よりは、また元の母子家庭に戻ったほうがいいとおもったのよ”,该空间以“元”为时间构造语构建。现实空间的角色有“美奈子的丈夫”、“美奈子”和“美奈子的儿子”,对于听话人——“美奈子的丈夫”来说,完全可以根据美奈子的表述建立起相应的心理空间,以此领会第二句和第四句的主语第一人称代词省略。
心理空间是人类进行思考、产生感觉并接纳各种经历和关系的空间,是“人类进行交谈和思考时构建的概念集,心理空间的建立需要借助于各种语义要素、角色、策略和关系”(朱永生2005:148)。语言在心理空间的构建过程中能帮助人们确立不同心理空间之间的关系。在例②中,美奈子在第二句中用“そんな”来指代“あなただってあたしと別れたい”,在第四句中用“そんな”来指代“あなただってあたしと別れたい”和“(章太は)気づいて、悩んでる”的双重状态,体现出这两个心理空间的关联性和层次性。
③「美奈子:男の人っておかしいわね。自分は堂々と浮気しておきながら、妻にその気配があると怒りだす。
美奈子の夫:怒ってるんじゃない。質問してるんだ。
美奈子:だから答えてるでしょ。浮気はしてない。だから相手の名前もいいようがない。
美奈子の夫:今、自分でいったんじゃないか。俺を裏切るつもりだったって。どこの誰とそういう関係になるつもりだったかと訊いてるんだ。
美奈子:それは、わからない。」(电影《レイクサイド》)
例③的说话双方是夫妇关系,谈论的话题是妻子婚外情的对象。在这段会话中,有两个心理空间参与构建,在美奈子的心理空间内搞婚外情的主体是丈夫,而她丈夫的心理空间内搞婚外情的主体是美奈子,两个空间的连接物(connector F)是“男の人っておかしいわね。自分は堂々と浮気しておきながら、妻にその気配があると怒りだす”,因为实际情况是美奈子的丈夫确实有婚外情人,所以美奈子的无对象陈述成为两个心理空间的连接物,帮助我们更清晰地确立这两个心理空之间的关系,进而理解双方无第一人称代词主语的话语含义。这种认识在短时记忆中运作后,形成确定的心理空间并被储存于长时记忆中,为我们进一步加工和融合后续概念时提供相关概念整合运作的基础。
话语交际是“一种心理过程,一种说话人通过语言或非语言的方式传递意图、听话人识别意图的过程”(冯光武2007:22)。意图是人们大脑中存在的想法,它和心理状态、心智有关。任何人在说话时都持有意图。格赖斯指出,要成功传递话语意义,说话人必须采取合适的话语方式表达意图,以方便听话人成功识别。语词是说话人传达意图的重要手段,语言形式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使得交际双方面临多种语词的选择。日语会话语篇中的第一人称代词省略,就是说话人在语境中为了成功传递话语意义而选择的合适的表达手段。说话人依据人称代词的基本意义和使用范式,结合语境因素判断其与意图表达的相关性,从而确定是否省略。人称代词含有一定的主观意蕴,体现文化价值内涵。芳賀綏指出,日本人在与人交往时,话语双方彼此介意对方的情感动态,尽量采用符合对方意愿的表述方式进行沟通。因此,当所要表达的内容与对方意愿不符时,尽量采用委婉暧昧的表达形式,以此来避免伤害对方的感情。基于这种对双方感情的“过剩”顾虑的心理范式,日本人将“迎合对方”作为话语交际原则之一,模糊处理话语双方的不一致。(芳賀綏1993:26)第一人称代词在会话语篇中的省略也是说话人依据“迎合对方”的话语交际原则,尽量模糊自身在心理空间中的角色的手段。主语第一人称代词的省略引起心理空间的转换,从而缩小话语双方的心理距离,满足顾及对方的心理需要,产生礼貌的语用效果。
④「政子の父:政子のこと、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政子:お父さん
政子の父:こういうことは早い方がよかん、もう決まったこと。社長さん、すいません、鬼塚さん、大造君でいいか、大造君、政子のこと、なにとぞ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政子の母:ひとつだけはっきりさせてください。政子の父:母さん、後でよかん。
政子の母:いや、今聞いておかないと。
鬼塚:お伺いします。」(电视剧《わが家の歴史》)
例④是未来女婿拜见岳父母的对话,话语双方是长辈和晚辈的关系。显然,说话人是以听话人为对象提出主观要求和意见,心理空间内应该包括说话人和听话人,即鬼塚和政子的父母。但是,在“お願いします”、“今聞いておかないと”和“お伺いします”构成的心理空间中,由于人称代词省略,说话人和听话人的存在由清晰转为模糊,转换为无角色的心理空间。这种转换避免突出主体和受体的关系,通过语境和願う、聞く和伺う的句式结构表现说话人和听话人的相互关系,缩短话语双方的心理距离,增加表达的礼貌程度。“今聞いておかないと”是说话人从自己角度发话,对听话人提出要求。但是通过省略主语的第一人称代词转换心理空间,模糊认知中心与说话人的心理距离,削弱说话人的主观性,增加礼貌的语用效果。这种省略进一步说明日语的交际原则,即从听者角度说话是礼貌的,或者说,试图拉近与听者的距离,站在听者的立场进行表达具有礼貌的语用效果。
日语第一人称代词具备“模糊的人称代词”(王天华2006)的特质,尤其在会话语篇中,被省略的第一人称代词作为语句的主语,虽然具有明确的指称对象,但是指向的动作是模糊的,借助语境、句式结构等完成语义信息的传达,构成日语第一人称代词在会话语篇中的特点。
日语属于高语境语言,对语境的依赖性强,尤其会话对非语言性语境的依赖比对语言性语境的依赖更大,会话语篇中的主语第一人称代词的省略是在必要的语境中才产生的活用形式。日本人在交流时,总是很注意听话者的感觉,心理空间的构建可以帮助我们了解会话语篇中的话语双方的认知距离的变化,说话人借助省略话语主体的指称词模糊自身和听话人的位置,提升表达的礼貌效果。此外,我们认为这种省略还可以看成交际双方对非语言性语境的建构,建构的和谐程度越高,传达信息的有效性越大,交际的效果就越好。
进一步说,本文的研究似乎可以昭示我们:第一,第一人称代词的省略在某些语境中可能成为下述新理念的佐证:听话人与说话人同是主体,两者在会话中相互制约、相互理解、相互依存,甚至同等重要、共同建构会话语篇。第二,第一人称代词存在于会话语篇的基本组成部分——语句中,但这类人称代词之所以能够省略,是因为其赖以存在的语句又以整个会话语篇为前提。也就是说,仅仅从相应语句着眼,第一人称代词省略了,但是从整个语篇来看,它依然存在或者其行使的功能和具有的语义依然存在,从未消失。第三,就实质而言,第一人称代词的省略仅仅体现在能指上。这就让我们不得不进一步反思语言单位能指、所指、功能和使用规则之间的关系。或许,本研究的价值就在于此,因此本文仅仅是笔者系列研究的开端,许多论题有待逐一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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