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帝子歌》主旨析探

2012-02-15 15:03冯晓雯
唐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1期
关键词:舜帝河伯李贺

冯晓雯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8)

李贺《帝子歌》主旨析探

冯晓雯

(青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青海 西宁 810008)

在剖析诸家对《帝子歌》理解的基础上,从“帝子”、“九节菖蒲”及最后两句诗的解读为突破口,并与屈原《九歌》及李贺《湘妃》等进行对读认为,《帝子歌》展示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其中寄托着李贺的仕宦不遇、人生悲凉之感。

长生药;菖蒲;帝子;湘妃竹;河伯

一、众说纷纭《帝子歌》

帝子歌

洞庭帝子一千里,凉风雁啼天在水。

九节菖蒲石上死,湘神弹琴迎帝子。

山头老桂吹古香,雌龙怨吟寒水光。

沙浦走鱼白石郎,闲取真珠掷龙堂。

这是李贺诗中较为难懂的一首,历代各家对此诗的解说可谓五花八门。具代表性的有三说。

(一)长生说

清代的王琦认为“此篇旨趣全放楚辞九歌,会其意者,绝无怪处可见”[1]。他认为这首诗描写的是人们为了长生祈求湘神弹琴以迎帝子,以冀望其神之来格以及帝子之不肯来格,景象寂寥的情景。同时他依据《山海经》中的一段话指出诗中的帝子是天帝之女,而非《楚辞》所称尧女之帝子。近人叶葱奇在《李贺诗集》中也指出此诗的主题是祈求长生,“首二句说月明雁啼,水天相映,是先就其地描画一下清空幽冷的光景。三四两句说,世间虽求不死之药,只有求水神去迎帝子下降,俾获赐以长生。后四句说山头老桂散发幽光,水中雌龙怨吟,不见神来,惟见群鱼随着小神驰走,不得已只好姑且把珍珠投献,祈神鉴祭其诚,或能赐以降临”[2]。但叶葱奇认为帝子是死为湘水之神的尧之二女。

(二)讽刺说

姚文燮则认为这是一首讽刺诗。“元和十一年秋,葬庄宪皇太后。时大水,饶州奏漂失四千七百户。贺作此讥之,云宪宗采仙药求长生,而不能使太后少延。九节菖蒲石上死,则知药不效矣。帝子指后也。后会葬之岁,复值鄱阳秋水为灾。岂是湘妃来迎,桂香水寒,雌龙怀恨,相与送奏哀丝耶?”

(三)对比说

方扶南《李长吉诗集批注》则说:“似为公子之为女道士者,玩末二语亵狎见之。题曰帝子,本《九歌》称尧女者。‘湘神弹琴迎帝子'以上四句,咏上古二妃之幽贞,以下四句咏后世帝女之宕逸。上是客,下是主。”

二、“帝子”、“九节菖蒲”等的含义

(一)帝子

叶葱奇所解释的为尧之二女比较妥当。

《湘君》及《湘夫人》讲的是舜帝及其二妃的爱情故事,这在学界已达成共识。假如肯定王琦先生的“此篇旨趣全放楚辞九歌”,那么诗中的帝子自然应当和《湘夫人》一样指的是二妃。而根据《山海经》的描述,帝之二女有一显著特征“出入必以飘风暴雨”。唐人诗歌提到她们也无一例外地以此为背景,如元稹的《鹿角镇》“谁能问帝子,何事宠阳侯。渐恐鲸鲵大,波涛及九州”,韦庄的《泛鄱阳湖》“四顾无边鸟不飞,大波惊隔楚山微。纷纷雨外灵均过,瑟瑟云中帝子归”。此外,二妃在诗中的形象一般与其感伤的爱情有关,因此诗的意境一般比较幽冷,这与本诗相符。如果把这首诗与其另一首诗《湘妃》比较起来看,就会发现它们在意境和用词上有着惊人的相似。在意境上都显得比较幽冷。在用词上,“千年”与“古香”、“凉夜”与“凉风”、“雌龙吟怨”与“吟古龙”、“山头老桂”与“九山静绿”以及“幽愁”与“吟怨”等都比较相似。通过上述比较,可以肯定地说这两首诗应是姐妹诗,而《湘妃》涵义的清晰性正好可以帮助我们对《帝子歌》的正确解读,而将《帝子歌》中的“帝子”理解为二妃,比较符合李贺此诗本意。

(二)九节菖蒲

古诗云:“石上生菖蒲,一寸八九节。仙人劝我餐,令我好颜色。”“长生说”即由此而来,认为人世间的长生药无效,转而求帝子赐予。

其实依据诗歌文本本身及李贺性格可以知道,这首诗不可能是为长生而求帝子赐以长生之药的。首先,像大家认为的那样,这首诗是仿效《楚辞》的,那么诗中不可能再出现一个湘神。因为《九歌》每一首诗都只是迎一位神,没有借迎它神以代迎主神的诗作。就连九神之中地位最高的东皇太一,也是直接由巫女扮演而迎之。李贺熟读《楚辞》,不可能不明白这种迎神方式。其次,迎神曲主要以通过各种方式愉悦神灵以获得神的赐予。然而《帝子歌》并没有相关的描写,也没有一点娱神之意,相反倒是一种幽怨、冷清的格调。再次,《湘妃》与《帝子歌》的内在联系性,也反证了这不可能是一首祈求长生的诗。最后,李贺本身体弱多病,又少年白头,他对于生命的渴望相对于一般人会更强。但又是一位聪慧又清醒的诗人,尽管渴望长生,但知道长生是不可能的,那只不过是一场梦。在他诗中经常可见类似的表达,“尧舜至今万万岁,数子将为倾盖间”(《相劝酒》)、“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浩歌》)他不相信永恒,还讽刺世人,尤其是当权者对长生的祈求,如“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苦昼短》)、“今古何处尽?千岁随风飘”(《古悠悠行》)、“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古悠悠行》)。他相信“食熊则肥,食蛙则瘦”(《苦昼短》),认为平凡的生活才是真实。对于一个不相信甚至大加讽刺长生的人,写祈求长生诗的可能性不会很大。

古代菖蒲有三种:石菖蒲、水菖蒲和钱菖蒲。据《本草》记载,以石菖蒲入药最佳;钱菖蒲多供庭栽,以鲜品入药亦可;而水菖蒲质次,不可入药。石菖蒲因入药部位是根茎,上面有环节,环节越多越紧密品质越高[3]。古人认为一寸有九节的石菖蒲才是好菖蒲,如《名医别录》言:“菖蒲一寸九节者良。”二妃贵为帝子,用九节菖蒲来代指较之单用菖蒲更为恰当。

而菖蒲除含长生的意义外,还可指女子,如钟会母亲即“字菖蒲”。李贺其他诗中也有以菖蒲代指女子的,如“风采出萧家,本是菖蒲花”(《梁公子》),“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大堤曲》)等。笔者以为本诗中的“九节菖蒲”即代指帝之二女,目的是为了避免与下句重复。“九节菖蒲石上死”是指二妃投湖自尽。只有这样解释,接下来的“湘神弹琴迎帝子”才说的通。

“雌龙怨吟寒水光”。王琦说因帝子是女性所以谓之雌龙,这点无可厚非。可是她为什么要怨,又在怨什么?按王琦的说法,帝子因其尊贵而不肯显身,那她就更没必要怨。她的怨岂不是多此一举。

(三)宪皇太后事

姚文燮的解诗方法通过《昌谷集》中文字可知:

贺以年少,一出即撄尘网,姓字不容人间。其挤之也,则皆当世人豪焉。贺之孤愤,恨不即焚笔砚,何心更事雕缋以自喜乎?且元和之朝,外则藩镇悖逆,戎寇交讧;内则八关十六子之徒,肆志流毒,为祸不测。上则有英武之君,而又惑于神仙。有志之士,即身膺朱紫,亦且郁郁忧愤,矧乎怀才兀处者乎?贺不敢言,又不能无言。于是寓今托古,比物征事,无一不为世道人心虑。其孤忠沉郁之志,又恨不伸纸疾书……故贺之为诗,其命辞、命意、命题,旨深刺当世之弊,切中当世之隐。倘不深自弢晦,则必至焚身。

由此可以看出姚先生在注李贺时,是把他的诗当做社会教化的工具,以为其每首诗都是讽刺诗,都是寓今托古,并以历史事实作为解诗基点。那么,历史事实是如何呢?

根据《旧唐书》的记载庄宪皇太后是元和十一年八月葬在丰陵的。此时的李贺已经病入膏肓,并于该年死于家乡昌谷。丰陵在鹿苑县即位于今陕西富平县城东北约20公里处的金瓮山之阳(今曹村乡陵村)。试想位于湖南的湘神怎样迎接葬于丰陵的庄宪皇太后,这于理是说不通的。而且据《旧唐书》记载:“戊申,容州奏飓风海水毁州城。甲申,祔庄宪皇后于丰陵。九月丁卯,饶州奏浮梁、乐平二县,五月内暴雨水溢,失四千七百户,溺死者一百七十人。”由此可见发大水在先,葬太后在后,二者根本无关,也不像叶先生说的那样,在葬太后时,复值大水。而且当时,容州也发生大水了,且跟葬太后时间较饶州更近,损伤较饶州更严重。李贺没写诗讽刺,显然于理不通。

就诗自身而言,也与李贺讽刺诗的风格不符。李贺的确写了一些讽刺当朝时事的诗,如《宫娃歌》、《老夫采玉歌》、《猛虎行》等。但李贺的讽刺诗都比较显豁,很少婉曲其辞。他敢直呼汉武帝为刘彻、秦始皇为嬴政,甚至连当时的德宗都能直接称之为秦王。假如《帝子歌》也有所讽刺,不可能隐藏得如此之深,以致完全看不出是一首讽刺诗,这不符合李贺的一贯诗风。其次,姚先生这种看法本身就不合理。通过诗人生平可以知道,李贺自身阅历不是十分丰富,他的讽刺诗所占比列极小。而姚先生却认为是讽刺诗,明显有违诗的本意。而且通观整首诗,其中并无丝毫的讽刺之意。由此可见,这些只是姚先生的一厢情愿。把它解释成讽刺诗似在强扯关系,根本没有确凿的证据能给予证明。

(四)沙浦走鱼白石郎,闲取真珠掷龙堂

诸家解法大体相同,都以为出自《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灃浦”。即湘夫人因等不到湘君,心生怨恨,为了表示决绝,把湘君所赠的东西都扔到水里,以表示湘夫人深长的怨望。但在解诗的最后他们又说因“帝子不肯来,惟见群鱼随着小神驰走,不得已只好姑且把珍珠投献,祈神鉴察其诚,或能赐以降临”,明显与《楚辞》所表达的情绪不符。笔者以为这两句诗的关键在于理解上句的“怨”字,即二妃为何而怨,这可以在《湘妃》与《帝子歌》的对读中找出答案。

我们可以参考湘妃竹的传说。在湘妃竹的传说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这一天,她们来到了一个名叫三峰石的地方,这儿,耸立着三块大石头,翠竹围绕,有一座珍珠贝垒成的高大的坟墓。她们感到惊异,便问附近的乡亲:“是谁的坟墓如此壮观美丽?三块大石为何险峻地耸立?”[4]乡亲们含着眼泪告诉她们:“这便是舜帝的坟墓,他老人家从遥远的北方来到这里,帮助我们斩除了九条恶龙,人民过上了安乐的生活,可是他却鞠躬尽瘁,流尽了汗水,淌干了心血,受苦受累病死在这里了。”原来,舜帝病逝之后,湘江的父老乡亲们为了感激舜帝的厚恩,特地为他修了这座坟墓。九嶷山上的一群仙鹤也为之感动了,它们朝朝夕夕地到南海衔来一颗颗灿烂夺目的珍珠,撒在舜帝的坟墓上,便成了这座珍珠坟墓。三块巨石,是舜帝除灭恶龙用的三齿耙插在地上变成的。

这则神话中主要透露了两则信息:一是舜帝的坟墓很高大,而且壮观美丽;二是有一群仙鹤为之感动,而日夜衔取珍珠散在舜帝的坟墓上。文章写到这,我们发现这则神话与最后两句惊人的相似。“沙浦走鱼白石郎”是否就是那群仙鹤呢?仙鹤身披洁白羽毛,多栖息于开阔的芦苇丛或多草的沼泽地带,主要以鱼、虾、贝类和植物根茎为食。仙鹤的这些特性与诗中描写相吻合,再结合下句“闲取真珠掷龙堂”。因舜是帝,故其坟墓叫龙堂。这与传说仙鹤衔珍珠撒在舜帝的坟墓上一致。最后再联系上句的“雌龙吟怨”,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二妃所怨的是舜帝的死。

但为什么李贺不直说仙鹤,却用大家所熟悉的“白石郎”、“龙堂”(古乐府: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河伯,后从鱼。龙堂:河伯所居,以鱼鳞盖屋,堂木画蛟龙之文)使人联想到河伯。其实这正是诗人的聪明之处。因为他不仅想让读者由仙鹤习性及外在的相似性,联想到湘妃竹的传说,还想借用河伯这个承载的某种复杂信息的形象来表达更丰富的含义。

相传河伯叫冯夷,他的妻子是洛神宓妃。他的妻子不仅被后羿所夺,他自己还被后羿射伤。但是当他告上天庭,天帝反而责怪受害者河伯。由此可见,河伯在神话传说中是一位恋爱纠葛中的人物。屈原经过加工,在《河伯》中,把河伯塑造成一个悲情人物,他和宓妃的恋爱生活充满不幸和痛苦。李贺之所以这么写,主要是想借河伯及其妻宓妃恋爱生活的不幸与痛苦,来丰富“雌龙吟怨”其怨的含义。二妃不仅怨舜帝已死,还怨以前三人一起乘桂舟漫游的生活,已经不可再得了,更怨他们死后仍能经历着河伯及宓妃的不幸与痛苦,不得相见。大有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之意。反过来,也正是因为这种深切的怨,才会有《湘妃》中的“巫山蜀雨遥相通。”

由此可见,《帝子歌》展示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其中寄托着李贺的仕宦不遇、人生悲凉之感。

[1] 王琦.李贺诗歌集注[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75.

[2] 叶葱奇.李贺诗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52-53.

[3] 高家鉴.菖蒲,石菖蒲与九节菖蒲[J].中药园地,1997(5).

[4] 张巨才.神话故事集[C].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3: 30-32.

(责任编辑、校对:王文才)

The Subject Probe of Li He’s Imperial Son Song

FENG Xiao-wen
(College of Humanities, Qinghai Normal University, Xi’ning 810008, China)

Many scholars hold different views on LI He’s Imperial Son Song. Based on various home rebuttal from the "Imperial Son", "nine Iris"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he last two lines as a breakthrough, together with Qu Yuan’s Nine Songs and LI He’s Xiang Concubine, Imperial Son Song is reread as a poignant display of love story which is entrusted with the case of Li's failed official career and his sadness in life.

longevity medicine; Calamus; Royal Son; Xiangfei Zhu; Rehoboth

I206.2

A

1009-9115(2012)01-0030-03

2011-10-08

冯晓雯(1988-),女,江西丰城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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