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觉仁
宰相杨炎创制两税法,为国家广开财源,自然赢得了世人的普遍赞誉,而且博得了唐德宗李适的高度信任。可遗憾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救时之弊,颇有嘉声”的有功之臣和理财高手,在两税法推行仅仅一年多后,就从无限风光的仕途巅峰遽然跌下,落了个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
究其原因,可以用八个字来概括:生财有道,保命无术。说白了就是,只会做事,不会做人,最后当然只能以悲剧收场。
据
说,杨炎这个人除了擅长理财之外,还有两大优点:长得帅、文章写得漂亮。唐代宗时期,杨炎凭借这两个优点赢得了当权宰相元载的赏识,颇受重用,可惜元载垮台后,他就被贬到了天高皇帝远的道州(今湖南道县)。直到唐德宗即位,在首席宰相崔祐甫的大力举荐下,杨炎才得以回朝拜相,登上仕途巅峰。同时,他擅长理财的本事也才有了真正的用武之地。
杨炎一入相,首先解决的就是帝国财政问题。开国伊始,李唐朝廷就订立了一套制度,对国库实行非常严格的监管。每年春夏秋冬四季,负责管理国库的财政司都会对各地上缴的金帛分批点验,然后悉数登记入库;同时,审计署还要负责监督,实地查对,以防出现贪污现象。然而,到了肃宗、代宗之际,一切全都乱套了。问题首先出在朝中那些居功自傲、骄横跋扈的武将身上。这些人自恃对国家有功,加之手中握有重兵,就把国库当成了自家的提款机。面对这些肆无忌惮的军阀,管理国库的官吏们敢怒而不敢言。当时的全国财政总监第五琦就为此大伤脑筋,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国库里的金帛全都搬进了宫中,交给宦官管理。孰料,国家财富转眼又落进了宦官的腰包。
除了穷凶极恶的军阀和监守自盗的宦官外,还有一只无形的手也时常在国库中进进出出,而且更为理所当然、天经地义,那就是皇帝的手。
杨炎上台时,摆在他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腐烂的局面。他知道,如果不从国库的整顿和监管入手,治理国家财政就无从谈起。
大历十四年(779年),杨炎向德宗郑重建议:“将国库的管理和监管之权交回相关部门。至于宫中所需,每年可列出预算,由国库如数划拨,保证宫中用度不致匮乏。只有这么做,才谈得上财政治理。”德宗欣然采纳了杨炎的建议。
建中元年(780年)正月,杨炎在成功整顿国库之后,又经德宗批准,出台了一项令他名垂青史的赋税制度—两税法。这个新税法拯救了危机重重的帝国财政。
两税法的成功实施让杨炎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也使得德宗对他更为倚重。恰好在这个时候,首席宰相崔祐甫患病,当初与杨炎一同被提拔的另一个宰相乔琳也因碌碌无为而被罢免,所以从建中元年春天开始,杨炎就成了独任大政的首席宰相。
事功、名望、地位、权力,该有的都有了。接下来,杨炎终于可以做他最想做的一件事了—算账。算什么账?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
杨
炎要报谁的恩?代宗时权倾朝野的宰相元载的恩。虽然世人普遍认为这个弄权宰相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但杨炎并不这么认为,因为元载当年提携了他。
也因此,杨炎要报仇的对象,就是当初整垮元载的人—刘晏,元载一案的主审官。更何况元载被定罪诛杀后,杨炎也惨遭株连,被贬到了穷乡僻壤。这笔账,他当然要记在刘晏头上。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杨炎担心刘晏会对他的宰相之位构成威胁,因为刘晏和他一样,也是个理财高手,而且比他技高一筹。
如果说杨炎拯救了帝国财政,那么首先必须归功于刘晏。因为许多年来,刘晏一直总揽朝廷的财政工作,长期兼领度支使、转运使、盐铁使、租庸使、青苗使等财政职务,在第一线上做了许多扎实有效的工作,“既有材力,视事敏速,乘机无滞……军国之用,皆仰于晏”。刘晏掌管财政之前,李唐朝廷每年的财政收入只有四百万缗,刘晏上任后,一年的财政收入就高达一千余万缗。“后来言财利者,皆莫能及之。”如果没有刘晏,从肃宗时期起便已千疮百孔的帝国财政也许早就轰然崩溃了。换言之,假如没有刘晏在微观层面上点点滴滴的改善和集腋成裘的积累,杨炎后来创设的两税法就没有施行的基础,最多也只能是充饥的画饼。
因此,像刘晏这种“任事十余年,权势之重,邻于宰相”的人,随时都有可能一步跨到相位上来。面对如此强势的威胁,杨炎不能不感到极大的忧虑和恐慌。所以,就算不提当年那笔旧账,杨炎也必须对刘晏下手。
就在两税法颁布几天之后,德宗召两位宰相议事。杨炎奏事完毕,忽然涕泗横流地对德宗说:“陛下可知道,刘晏此人很早就与黎幹和刘忠翼同谋,臣身为宰相,没有尽到讨逆之责,罪当万死啊!”
杨炎所说的黎幹和刘忠翼,早年曾怂恿代宗立独孤贵妃为皇后,一度威胁到李适的太子之位。客观地说,杨炎指控刘晏与黎、刘二人同谋,并不能算是诬告,因为京城早有传言,说当年黎幹和刘忠翼之事,刘晏也曾参与其中。
德宗没有说话,却若有所思。见此,崔祐甫发话了:“像这种暧昧不明的传言,不可随便采信。”杨炎一看皇帝的脸色,又听了崔祐甫的话,随即转移方向,说:“尚书省及六部是国家的政治中枢,这些年来增设了很多使职,大大分割了尚书省的行政权力,臣建议最好裁撤诸使,恢复旧制。”裁撤诸使,首当其冲者当然就是刘晏。
对德宗来说,刘晏参与阴谋的传言是无法证实也無法证伪的,所以仅凭传言将刘晏定罪并不妥。但完全不理会谣言似乎又让人不太放心。德宗想来想去,觉得最妥当的处理方式还是像杨炎暗示的那样—可以不杀,但不能不贬。
建中元年正月底,德宗下诏,宣布将国家财税的管辖权收归户部的财务司和粮食司,同时罢免刘晏兼任的转运使、租庸使等职务。二月,杨炎又怂恿德宗将刘晏贬出朝廷,理由是刘晏不久前呈上的一道奏章中有许多虚假不实之词,有欺君之嫌。德宗最害怕的就是大臣对他欺瞒,而杨炎的话触痛了他的敏感神经,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马上将刘晏贬为忠州(今四川忠县)刺史。
事
情到这里并没有结束,因为杨炎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将刘晏贬官,而是要将他置于死地!
这年六月,宰相崔祐甫病逝。杨炎心中窃喜,因为崔祐甫一死,就再也没人替刘晏说话了。不久,杨炎就暗中授意自己的死党庾准上疏指控刘晏,说刘晏自从到忠州后就满腹牢骚,经常埋怨天子,还与附近藩镇暗通款曲,又在本州大肆招兵买马,颇有起兵反抗朝廷的迹象。
庾准时任荆南节度使,是刘晏的顶头上司,德宗很容易就采信了他的控辞。加上杨炎又在耳边拼命煽风点火,德宗遂痛下决心,于这年七月派遣宦官前往忠州,秘密將刘晏缢杀,并将其妻儿老小全部流放岭南。事后,为了掩人耳目,杨炎又建议德宗发布了一道赐刘晏自尽的诏书。
然而,杨炎疯狂复仇的行径还是被天下人看在了眼里。刘晏无辜被诛后,许多地方节度使纷纷上疏,对朝廷的做法提出了严正的抗议和强烈的谴责,同时要求德宗公布事实真相,严惩幕后凶手。
朝野舆论的矛头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杨炎。杨炎想来想去,唯一推卸责任的办法,就是找个人来背这口黑锅。但是,人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杨炎情急之下拿来消灾避祸的挡箭牌,居然是德宗李适!
建中二年二月,为了转移舆论的矛头,杨炎派遣了一批心腹前往各地散布言论说:“刘晏之所以获罪被诛,完全是因为他当年依附奸臣、谋立独孤氏为后。皇上对他深恶痛绝,才会把他除掉,实在没有别的原因。”于是马上有人向德宗密奏:“炎遣五使往诸镇者,恐天下以杀刘晏之罪归己,推过于上耳。”
德宗勃然大怒,对杨炎动了杀机,只是由于此时河北诸镇因继承人问题屡屡跟朝廷叫板,德宗分身乏术,才不得不暂时搁置了这件事。虽然暂时留着杨炎,但必须马上找一个人来制约他的权力。德宗找到的这个人,就是中唐时期“赫赫有名”的奸相卢杞。
建中二年二月初六,德宗改任杨炎为中书侍郎,同时任命卢杞为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从此,德宗日渐倚重卢杞,基本上把杨炎给冷冻了。
据
说,卢杞长得奇丑无比,心地还很阴险。德宗派这么一个人来跟杨炎搭档,杨炎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为了给杨炎一点颜色瞧瞧,同时树立自己的威信,卢杞入相不久,就借故炒了一个中书主书的鱿鱼。要知道,中书主书可是杨炎的部下,卢杞这么干,摆明了就是要挑衅滋事。杨炎气得在背后直跺脚。
同年六月,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一再违抗天子诏命,大有割据反叛之势,德宗遂命淮宁节度使李希烈率诸道兵马讨伐。可是,杨炎却力劝德宗不要任用李希烈。他说:“李希烈是李忠臣的养子,深受李忠臣宠信,而李希烈却恩将仇报,驱逐李忠臣,夺其权位。此人狠戾无情,身无寸功时尚且嚣张不法,一旦讨平梁崇义,朝廷何以制之?”
应该说,杨炎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可德宗正对李希烈寄予厚望,根本听不进他的话。杨炎一再坚持,惹得德宗大为恼怒。
七月,因淮宁地区阴雨连绵,李希烈迟迟没有出兵。生性多疑的德宗不免七想八想,卢杞趁机向德宗密奏:“李希烈之所以迁延逗留,正是因为对杨炎不满,陛下何必为了顾惜杨炎而坏了国家大事?依臣之见,不如暂时罢免杨炎,让李希烈高兴一下,等到平定梁崇义后,再恢复杨炎的职务也无妨啊。”
德宗颇以为然,遂罢免杨炎的宰相职务,改任左仆射,同时在卢杞的举荐下,擢升前永平节度使张镒替补。稍后,卢杞又提拔了一个叫严郢的人担任御史大夫。随着卢杞一党全面把持朝政,杨炎的末日来临了。
建
中二年八月,卢杞展开了对杨炎的绞杀行动,而突破口就是杨炎的儿子杨弘业。
按照“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的官场铁律,老子贵为首席宰相,儿子通常不会是什么好鸟。这位杨公子就仗着老爸的权势,干了一大堆贪赃枉法的事情。严郢被提拔为御史大夫不久,就在卢杞的授意下对杨弘业实施了立案审查。
杨公子被双规后,吓得六神无主,不但把他自己干过的丑事一股脑儿全抖了出来,而且把他老爸不久前刚做的一件事也坦白交代了。这件事的关键词是“家庙”。
所谓家庙,就是宗族祠堂。在古代,凡是混得有头有脸的人都很重视宗族祠堂的建设,因为它不仅可以光宗耀祖,还能彰显自己的身份、地位和权势。杨炎贵为首席宰相,他的家庙当然更要盖得傲视群伦,要占地广阔、富丽堂皇,还必须建在一块风水宝地上。
杨炎物色的这块风水宝地,位于长安城东南角的曲江江畔,价格不菲。为了筹足资金搞到这块地,杨炎决定卖掉他在东都洛阳的一座宅子。
照理说,不管是卖宅子还是盖家庙,都是杨炎的私事,只要他不强买强卖、仗势欺人,就没什么问题。但是,杨炎还是在这件事上出了问题,而且是大问题。因为杨炎并不是把东都的宅子卖给私人,而是卖给了公家。为什么要卖给公家?这里头当然有猫腻儿了。当时,在东都洛阳说话算数的是河南尹赵惠伯,此人是杨炎的心腹。杨炎建议他动用公款购买这座宅子,赵惠伯很快就用一个让杨炎很舒服的价格买下了宅子。
后来,严郢经过审查,发现这座宅子的成交价比当时的市场价高了很多,于是立刻上奏卢杞。卢杞随即找来最高法院院长田晋,问他杨炎该当何罪,田晋说应当撤职。
撤职当然不是卢杞想要的答案。卢杞阴沉着脸对田晋进行了一番暗示,可田晋还是坚持要依法办事。卢杞不说话了,第二天就把田晋逐出了朝廷,贬为衡州司马。然后,卢杞又找了大理寺的一个官员给杨炎定罪,此人马上说:“应当判处绞刑。”
至此,杨炎的索贿罪名算是成立了。但是,要一举将他置于死地,卢杞觉得这个罪名还不够分量。
那什么才够分量?谋反。卢杞稍微动了下脑筋,就将令杨炎死无葬身之地的罪行呈现在世人眼前了。
原来,杨炎并不是第一个在曲江江畔盖家庙的人。早在开元年间,当时的宰相萧嵩就在这里盖了一座家庙,可玄宗认为这里是长安官民休闲游乐的风景胜地,不适合建私人祠堂,就让萧嵩把家庙迁到别的地方去了。得知这个事实后,卢杞如获至宝,随即上奏德宗:“杨炎家庙所在的这块地,历来就有王气,所以玄宗皇帝才会命萧嵩搬迁。杨炎明明知道这一点,却故意在此地建庙,显然是包藏祸心,图谋不轨!”
建中二年十月,德宗断然下令,将杨炎一下子贬到了天涯海角—崖州(今海南琼山)。杨炎知道,被贬崖州就意味着死亡。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连崖州也走不到了。被贬出长安不久,德宗派出的使者就在距离崖州一百里的地方追上了杨炎,然后,一条冰冷的绳索不由分说地套上了他的脖颈。
编 辑/高翠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