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鸿生
人口是支撑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一个社会问题。18世纪,马尔萨斯注意到人口数量增长对社会构成了压力。20世纪80年代,人类有了“可持续发展”的观念。借助可持续发展这个观念平台,可以科学地分析中国古代农业社会延续的模式,由此审视中国历史上的“改朝”现象,洞察人口和土地问题在中国现代化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地处东亚大陆的古代中华文明,是典型的以农业为主导产业的文明。农业文明赖以存在的基础是土地。在历史上,中华文明垦殖的区域逐步扩展,中国人口的数量也有很大增加。但相对而言,土地资源的增长要受到自然和社会条件的限制,人口增长的幅度则常常超过土地的承载量。每当社会财富被新增人口稀释,社会就趋向贫困化,人们对生存资源的争夺就会加剧,导致种种乱象产生。事实上,历史上的所谓“太平盛世”无一不是过眼云烟,最后都走向衰落。
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1798年出版)一书在说明人口增加与生活资料增加之间不成比例时,运用了不同的级数,即生活资料是以算术级数1,2,3,4,…增加的,人口是以几何级数2,4,8,16,…增加的。[1](P12)当然,这一理论也不是完全精确的。比如在古埃及的尼罗河流域,土地面积就不可能按算术级数增长。而在社会发生动乱或遭遇自然灾害时,生活资料不但不会增长,还可能大幅度减少。但这一理论确实可以说明人类社会生活资料和人口之间增长幅度的不同,人口的增长在一般情况下总是会大大高于生活资料的增长。当时马尔萨斯甚至注意到,中国人口持续增加,生活资料却没有增加,下层阶级的人民已习惯于依靠几乎少得不能再少的食物来生活,而且常常会发生饥馑,“在其人口就它同生活资料的比例来说如此众多,以致其平均产量仅足维持居民生命的国家,时令不好所造成的任何短缺都必然会产生严重后果”[2](P52)。
古代人口增长虽是一种自然趋势,但后面还有人文观念的支撑。比如,农民以子为重,以多子为福,无子者在宗族内往往受到歧视或排挤。儒家讲孝道,无后为最大的不孝,这都是鼓励生育的。且皇帝可通过成群的“嫔妃”来繁殖后代,贵族甚至普通人亦可纳妾,这些婚俗都以繁殖大量人口为目标。只有佛道两家引导人出家修行,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人口增长的压力。但人口增长始终处于自发状态,和平安定时期的增长更为可观,这便快速地稀释了人均占有的社会财富。中国古代有“富不过三代”的说法,说明古人对此已有直觉认识。
对大多数古代农业文明而言,土地资源的相对有限和人口加速增长是一种无法摆脱的困境,这直接导致生存资源的紧缺和社会冲突的加剧。中国历史上黄河流域的农业文明形成时,先民开始定居,婴儿成活率提高,再加上生殖崇拜,人口数量自然会超过黄土地的承载力。此时便会有危机,发生某种形式的变乱或动荡。传说中的炎黄之战、黄帝和蚩尤之战,应与此有关。后来中国历史上不断发生的某种准周期性的社会变乱和动荡,也都与人口的不断增长导致的社会生存资源的紧缺有明显相关性。社会变乱和动荡的结果,也总是造成人口的减少。总体上,中国古代人口的数量是起落不定的,改朝换代是经常发生的,二者之间存在十分明显的相关性。
图1是中国历代人口规模。
图1 中国历代人口规模
如图1所示,中国人口在历史上出现过多次低谷和峰值。考虑到各朝代统治区域大小不一,忽略古代统计数字的不完整性,该图仍值得分析。根据图1及有关资料,从秦汉以来,中国人口多次出现的低谷一般总是在战乱之后,总数大致在1 600万~3 000万人之间。人口峰值往往出现在王朝中后期,唐朝(天宝十四年,755年)约9 045万人,宋朝(1110年)为1.2亿人,明朝(1566年)则为1.663亿人。清初人口接近1亿,但到康熙乾隆时期,人口增长突破历史界限,1790年达3亿人以上,1851年达4.32亿人。此后,太平天国时期的战乱,中国人口又有一次小低谷,减到2.55亿人左右。但后来的人口曲线就基本上没有大的振荡,尤其是脱离了古代社会那种大起大落的模式,呈现相对稳定和上升的态势。[3]到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登记的大陆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和现役军人的人口约13.1397亿人,近十年的年平均增长率为0.57%。[4]
图1表明,中国古代人口数量尽管有多次大起大落,但基数还是被逐步抬高了。深入分析可知,中国人口基数逐步增大,说明土地的人口承载量增加了;而土地人口承载量的增加,一般表现为农业开发程度的加强和单位面积产量的提高,这当然又依赖技术的发展和作物品种的优化。尤其是明朝以来中国人口数量创出新高点,则与引入南美高产作物有关。非常清楚,中国古代社会人口数量的变化不是线性的,而是振荡的。
就图1统计的数据看,历史上共有7次人口数量的大振荡,其中古代6次,分别发生在秦末、西汉末、东汉末、隋末、唐末五代、元末明初。其振荡的幅度,有的接近50%,有的则超过50%。中国古代人口数量大幅振荡的时期,一般也是古代社会发生大动乱和统治者“改朝换代”的时期。或者说,每次人口数量的大幅振荡在社会层面对应着一次“天下大乱”。从秦朝建立(公元前221年)到清朝灭亡(1911年)的2132年间,中国历史上有明确记载的较大的12次社会动荡是:
1.秦末汉初动荡:公元前209—公元前206年(陈胜、吴广起义)
2.西汉末动荡:17—23年(绿林、赤眉起义)
3.东汉末动荡:184—188年(黄巾起义)
4.永嘉之乱:307—311年(八王之乱)
5.隋末动荡:616—626年(瓦岗寨起义,李渊起兵)
6.安史之乱:755—763年(安禄山、史思明发难)
7.唐末动荡:859—884年(裘甫—黄巢起义)
8.北宋末动荡:1120—1126年(方腊起义,宋廷南迁)
9.南宋末元初动荡:1206—1271年(蒙古南征)
10.元末动荡:1351—1367年(红巾起义)
11.明末动荡:1629—1645年(李自成起义和清军入关)
12.太平天国:1851—1864年(洪秀全反清)
中国历史上这12次大动荡,其间隔在100—300年之间,与图1所示的人口数量大幅变化基本相符。需要说明的是,历史上还有许多局部的社会动荡,在各朝各代都有发生,只是未引起全国性动荡。且中国古代有统一也有分立,分立时有三国、南北朝、唐末五代、北宋和西夏辽金,以及南宋。此时许多政权同时存在,各政权之间有战有和,其治区内也有社会动荡。但根据上述全国范围的12次社会大动荡,基本可支持这样的认识:土地资源的有限性和人口数量增加趋势的不协调,使中国古代社会延续过程中经常以破坏性的方式回到原点,实现了一种“革命”,这种革命完全是一种循环往复的模式。
实际上,每次社会大动乱通常都有兵燹、饥馑、瘟疫接连发生,所以才造成人口数量的大幅度减少。具体来看,导致人口数量大幅度减少的直接因素主要有五个方面:(1)投入战争的生育期男子的死亡,导致未来家庭的数量减少。(2)战争对战场区域的平民百姓造成直接杀戮。(3)战场区域百姓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迫其逃亡,从而造成间接死亡。(4)大规模的战乱提高疾病甚至瘟疫发生的几率,从而提高病亡人口的比例。(5)战乱会在短期内打断正常的农业生产,降低农业抗灾害能力和生产率,出现饥荒,造成社会平均生活水平突然下降,人均寿命减少,甚至导致大量人员死亡。
按照《周易》的说法,“物极必反”,“否极泰来”。这种人口数量大减的态势总是给古代社会的下一次繁荣准备了历史时空。从各朝初期的记载看,每次“天下大乱”后,由于战争、灾荒、瘟疫的综合作用和战祸引起的逃亡,许多地方人烟稀少,土地无人耕种。此时,新王朝就会采取各种手段招徕逃亡者和流民,设法增加在册人口。比如唐朝在与北方民族势力作战时,经常把掳掠人口作为战略目标,据《唐书》记载,从高祖武德(618—626年)到高宗总章(668—669年)年间,多次通过征战掳掠人口,每次都达到数万乃至数十万人。每个王朝初期,统治者一般都会推行“与民休息”的政策,并采取各种措施鼓励耕种,北魏、隋、唐还曾推行过“均田”;医疗事务也得到重视,目标是把人口的数量恢复到一定的水平。
一般而言,“天下大乱”之后建立的新王朝都会迎来一段“歌舞升平”的时期。但进入“盛世”之后,随着土地的兼并和人口的自然增长,贫富差距扩大,又会有许多人无地可耕。此时,由于产权关系已相对确定,朝廷不可能进行土地的再分配。显然,无论是儒家的“修齐治平”功夫,还是法家的治国之道,以及道家“无为而治”的智慧,都不能令传统社会摆脱人口与土地资源之间的周期性困境。当然,历史上一些有为的政治家(如北宋的王安石、明朝的张居正)面对显现的社会危机也做过改革的尝试,但也都是“隔靴搔痒”之举。最终,王朝的统治方式逐步失灵,整个官僚体制忽然崩溃,社会变乱再次发生,历史进入又一个“改朝”的时刻。
在这里,人口的数量成了影响历史演变的重要参数。“如果人口数量稳定在与生态系统生产率一致的水平上,那么就较容易实现可持续发展。”[5](P69)但古代社会要做到这一点是不可能的。人口数量的自发增长稀释了人均占有的生存资源,造成整个社会生存资源的紧缺;而生存资源的紧缺肯定会加剧整个社会对有限资源的无序争夺,导致“官僚腐败和土地兼并”,从而引发所谓更激烈的“阶级斗争”。[6](P49-76)当然,人口增加的社会也会扩展垦殖地域,但这在一定程度上又会降低生存环境的质量,甚至使“大好河山”变得山穷水尽,破坏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以,“改朝”往往是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的大破坏和大调整。“天下大乱”后,人口的数量减少,使生存资源按人口平均不再显得紧缺;战争的“血雨腥风”也吹散了繁华时代形成的腐败和积怨,原来无法摆脱的社会矛盾被超越。于是,传统文明获得又一次喘息机会,在历史的废墟上延续。
总之,中国古代社会准周期性的“改朝”现象,与土地资源有限条件下人口数量的压力以及与之相关的社会生存资源的紧缺直接相关,其实质是自然因素与社会因素交织而形成的社会历史振荡。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古代史上发生过的战争多是“生存之战”、“占有之战”,很少有“正义之战”。自秦始皇以来无数英雄豪杰参与的一次又一次的“改朝”活动,并没有让中国的政治更加文明,只不过是类似“西西弗斯”①希腊神话中的故事:西西弗斯是风神的儿子,是个暴君,死后被罚从地狱把巨石推向山顶,但当巨石将要抵达山顶时就会滚下来,又得重新再推,如此循环不已。的运动。所以牟宗三说,中国古代的政治史是“命命相革的循环史”[7](P870),或者说,“胡闹疲倦,倦醒了再胡闹,这就是中国的政治史”[8](P743)。
这种没有文明增量的历史演进,从自然科学的角度看是一种封闭体系重复振荡的模式。这个封闭体系的边界条件是由相对确定的土地资源及其环境构成的,这是一个相对的恒量;其中的人口数量则是一个不断振荡变化的变量,二者之间的关系经常是不协调的。对此,明清的一些有识之士已有所发现。比如,明末徐光启就提出了人口数量每30年增长一倍的观点。[9](P17)洪亮吉②洪亮吉(1746—1809),江苏人,号北江,乾隆进士,著有《洪北江全集》。更是对人口繁殖、土地和房屋等生活资料增加之间的不成比例有具体而明确的认识,还注意到人口数量的增加引起穷困化、物价上涨、劳动力价值降低、无业者增加等问题,被誉为“中国的马尔萨斯”[10](P16-17)。汪士铎③汪士铎(1814—1889),江西人,字梅村,道光举人,著有《汪梅村先生集》等。则指出当时人口数量之多已使“驱人归农,无田可耕;驱人归业,无技须人”,人口数量过多最后导致“天地之力穷,人事之权殚”,社会贫困、人的素质下降、社会发生变乱等。[11](P19)
到了清末,严复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对马尔萨斯的理论亦有所认同。他还直接探讨了古代人口消长与国家治乱的关联,指出当人口增长“积数百年,地不足养,循至大乱,积骸如莽,流血成渠。时暂者十余年,久者几百年。直杀至人数大减,其乱渐定。乃并百人之产以养一人;衣食既足,自然不为盗贼,而天下粗安,生于民满之日而遭乱者,号为暴君污吏,生于民少之日获安者,号为圣君贤相。二十四史之兴亡治乱,以此券矣!”(《保种余义》)《东方杂志》于1904年和1907年先后发表题为《论中国治乱由于人口之众寡》和《论中国治乱与人口之关系》的社论文章,明确认为中国的治乱与人口的多寡有直接关联,古代的所谓治,并非真有什么治道,而是因为人口少;乱则全是因为人口增多。大乱后人民少,求食易,遂安其分,便是所谓治;太平久则人多,人多则衣食艰难,衣食艰难则铤而走险,遂生乱。这实际上是从人口学角度洞察了中国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真实现象。
明末和清末的有识之士通过对历史现象的理性思考,已发现了古代社会“治乱循环”与人口数量增减的直接关联,但他们提出的各种控制人口的措施以及追求社会稳定的理想,都没有付诸实践的历史机会。事实上,传统社会的经济体制、政治体制、技术基础、文化观念、生产和生活方式等构成了一个系统。这些有识之士的认识和思想的力量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传统社会依靠自发力量调节人口与资源环境之间矛盾的延续模式。
图1表明,清末以来中国的人口基数提升了,人口数量振荡延伸的模式自晚清太平天国运动之后有所改变,即人口曲线在那次下探后就再也没有产生像古代那样大幅度骤减(接近1/2或1/3至少1/4)的情况,而是一直呈逐步上升的态势,似乎渐渐走出了人口大起大落和社会治乱循环的古代怪圈。对此可做以下几点分析。
第一,人口基数增长到2亿人甚至3亿人以后,局部社会动乱造成的人口减少幅度相对下降,人口数量自然恢复的速度和能力则相对提高,容易抹平全社会人口起落的曲线。
第二,清末皇权体制被推翻的形式是清帝宣布退位,而非社会体系的大崩溃。甚至民国时期虽有革命引起的社会动荡和各种势力之间的战乱,但都是局部的,不同于古代的天下大乱。其后烈度最高的要数抗日战争,中国人口损失估计在0.5亿人以上,但当时总人口在4亿人至5亿人之间,损失约1/10,仍不及古代人口减少的相对幅度。
第三,由于科技进步,社会开放度提高,军队组织现代化,教育程度相对提高,民主理念产生影响,社会舆论的作用增大,国内军阀之间的战争大都是争地盘,壮大自己的实力,会顾及社会观感,不会发生对百姓的大规模屠杀和滥杀。
第四,中国社会自鸦片战争以来逐步开放,城市化过程已经开始,市场因素逐步渗入自然经济中,社会的技术水平和交通状况比古代大为改进,逃亡和救助的便利性都比古代社会有所提高。自然灾害发生后,灾民困于一地发生大面积人口死亡的现象减少。
第五,古代社会统计方式和手段落后,战乱期间对部分逃亡和隐匿的人口统计有遗漏现象,导致低谷人口数量显得更少。现代社会在这方面有所改进,人口黑洞现象相对减弱,统计数字更接近真实。
总之,中国社会人口曲线脱离原来的振荡延伸模式之后,人口数量就不再随社会的变故发生剧烈的上下波动。但此时人口的质量问题却逐步凸显出来。在古代,统治者有“牧民”心态,只重视人口的数量,人民也以“人丁”之众为兴旺标志。但清末民初的人对人口问题的认识开始产生分歧。尤其重要的是,中国虽为人口数量占世界第一位的大国,但同时又是受列强欺侮的弱国。这一现实令一些人开始思考人口的数量和质量问题。
比如,清末民初中国人口在3亿人至4亿人之间,当时梁启超虽不赞同马尔萨斯的观点,认为“中国今日,动忧人满。然以地方之积,计其每里所有人数,与欧洲英、法、德、意、比诸国相比例,其繁盛未若彼也”(《农会报序》),但他也主张“以西国农学新法经营”中国农业,以尽地力,使人免除饥寒之虞(《史记货殖列传今义》)。而且,梁启超还大声呼吁“新民”,鼓吹其“新民说”,并提倡晚婚,可见他是重视人口质量问题的。
孙中山的人口观点与其政治主张密切相关。他在1894年《上李傅相书》中呼吁:“盖今日之中国,已大有人满之患矣,其势已岌岌不可终日。上则仕途壅塞,下则游手而嬉,嗷嗷之众何以安此?明之闯贼,近之发匪,皆乘饥馑之余,因人满之势,遂至溃裂四出,为毒天下”[12](P311)。但随着清室的退位和中华民国的建立,孙中山又把中国巨大数量的人口看成了建设独立富强国家的宝贵人力资源。1924年他在广州国立高等学堂讲三民主义,便以进化论为依据,呼吁中国要增加人口,以避免亡国灭种的危险。他同时也大力呼吁提高中国人的德、智水平,即提高人口的质量。在他看来,中国可通过贯彻其民生主义和发展科学技术,提高农业生产率,解决吃饭问题。
一些学者对中国人口问题的认识更加理性。比如,陈长蘅在《中国人口论》①该书为商务印书馆尚志学会丛书之一,1918年出版,1928年再版。一书中正面阐述和评价马尔萨斯的理论,认为中国人口太多,导致为富不仁、教育落后、经济发展迟缓,遂受马尔萨斯所说的“天罚”。受此观点影响,顾孟余1920年3月1日在《新青年》7卷第4号上发表《人口问题:社会问题的锁钥》一文,从历史角度考察了中国人口,论证一个社会“人满”则“为患”,导致生活质量下降、社会心理败坏、生命得不到尊重等。后来,吴景超的《第四种国家的出路》一书出版,其中第三章专门讲“人口政策”,从世界各国的比较、科学技术强国等角度论证中国现代化不必依靠人口数量之增长,而应节制生育、提高人口质量。[13]此外,李景汉、乔启明等也明确主张节制生育,提高人口质量,如乔启明在《中国农村经济社会学》一书中专门论述了人口问题。[14]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马寅初于1957年7月在一届人大四次会议上提交书面发言《新人口论》,认为中国人口增殖速度太快,提出应控制人口的数量。马寅初在论证自己的观点时还特别批判了马尔萨斯,但他的言论也很快遭到批判。②马寅初一直坚持己论,不改初衷,直到1979年被平反。此后人口迅速增长。
晚清太平天国时期的战乱波及多省,曾造成中国人口数量大幅度降低。洪秀全炮制的《天朝田亩制度》是田分九等,按人(不分男女)分田,25家设一国库、一礼拜堂、两司马。[15](P45-51)这种乌托邦制度也未能有效推行。1911年的辛亥革命表现为有限的军事冲突和上层政治博弈,未引起全国范围的社会大动乱,只改变了中国的政治制度,却未改变中国自清军入关(1644年)以来267年中积累起来的人口与土地资源之间的矛盾。
北洋政府时期,由于其权势集团乃清末大地主官僚转化而来,不可能有土地改革的意愿。孙中山等人“平均地权”的主张在当时无法实现。1924年8月23日孙中山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演讲的主题就是“耕者要有其田”。[16](P865-869)关于土地改革的方式,孙中山的思路是政府收买大地主过多土地,再由无地农民通过政府贷款来购买一定数量的土地。[17](P201-203)这是一种通过经济手段进行的土地改革,在中国历史上是没有过的。但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国民党内的保守力量始终以各种借口拖延完成这一历史性的土改任务。后来土地问题始终是共产党与国民党两大政治势力博弈的核心问题之一。第一次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共为了生存便到农村去进行土地革命,借助点燃这把历史的火药筒来与国民党抗衡。第二次国共合作破裂后,中共又通过土地改革来动员无地或少地的农民子弟参军,不但扩大了其军队的数量,还提升了其军队的士气。反观国民党政权,由于迟迟不能兑现孙中山当年“耕者有其田”的许诺,令多数民众失望,军队不知为何作战。所以,人口与土地问题仍然决定了中国现代历史的走向。从大陆败退的国民党政权在台湾倒是按照孙中山当年的设想,于1953年完成了“耕者有其田”的土地改革。
1949年国民党从大陆败退之际,美国国务院发表了关于中美关系的白皮书和国务卿艾奇逊给杜鲁门总统的信。艾奇逊提到,中国人口在18、19两个世纪里增加了一倍,使土地不堪负担,政府解决不了人民的吃饭问题,导致了革命的发生。为此毛泽东给新华社连续写了四篇文章,其中《唯心历史观的破产》一文就专门驳斥了艾奇逊关于中国人口的观点。毛泽东当时满怀豪情地宣称:“中国人口众多是一件极大的好事。再增加多少倍人口也完全有办法,这办法就是生产。”[18](P1511)“在共产党领导下,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19](P1512)随后,沿袭了革命年代的方式,于1953年完成土地改革,后又建立了计划经济体制,并在农村实行“人民公社”制度。在此期间,中国内地人口数量从1949年约5.4亿人增至1979年约9.7亿人。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把实行计划生育确定为基本国策,才遏制了人口数量快速膨胀的势头。
20世纪50—70年代之间中国内地人口数量的大幅度增长,既有历史的惯性,也有认识层面的原因。就一般民众的生育观念而言,基本上还是旧的一套,社会在技术上也不能为全体人民提供节育的手段。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中共领导人在50年代对中国人口增加的趋势基本上持正面的看法。作为执政者,他们当然无法回避人口多带来的诸多现实问题。历史文献表明,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在20世纪60年代已开始考虑在城市和人口稠密的农村进行计划生育和控制人口了。到70年代,他们对计划生育必要性的认识越来越明确,并逐步达成了共识,这最后导致中国80年代初期出台了计划生育政策,这项政策在中国也是史无前例的。[20]可以肯定,当年若无计划生育政策,无同期推行的农村土地承包制度,无经济体制的改革和对外开放,中国的社会体制可能失灵,以至于走上由自发力量支配的运行轨道,以现代形式重演历史上“治乱循环”的现象。
在社会现代化过程中,人口的质量成为发展的关键。中国人口多,主要是吃饭的“口”多,人的教育程度、人适应发展和创新的能力还有待提高。中国改革开放以来,人口数量的增长首先受到计划生育政策的抑制,这为人口质量的提升留下了社会空间。实际上,中国30多年来在经济上取得突出的成就,在很大程度上与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对人口数量的有效控制有关。当然,随着市场经济因素的增长,中国人口的增加也更多地受到经济因素的抑制。比如农村土地承包制度的相对稳定基本解决了农业人口的温饱问题,城市化进程和市场经济的发展又为人们提供了发展的机会,个人追求生活质量的愿望和生存竞争产生的压力,使晚婚和少生育子女成为社会常态。此时人们自然会想到:计划生育依靠法规控制人口数量,是一种强制性外力。这种针对人口数量自发增长的政策性调控,是否应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推进和人口质量的提升,逐步转化为市场经济环境中公民个人自主的选择和调节?也就是说,计划生育政策是否有调整的可能和必要呢?这确实是许多人都关心的一个问题,也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但基本国情还要正视:根据全国人大常委会农业与农村委员会2011年审议有关报告时发布的数据,目前中国人均耕地面积已由十多年前的1.58亩减少到了1.38亩,为世界平均水平的40%[21],甚至是印度的一半。所以,中国这片土地仍是地球上负担最重的土地之一。
中国的发展仍然受到有限的资源的制约,尤其是土地资源的制约。今天是否应修改计划生育的政策,还需要进行全面观察、审慎思考和理性认识。
[1][2]马尔萨斯:《人口原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
[3][6]金观涛:《在历史的表象背后——对中国封建社会超稳定结构的探索》,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4]国家统计局:《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公报(第1号)》,http://www.stats.gov.cn/tjfx/jdfx/t20110428_402722253.htm。
[5]世界环境与发展委员会:《我们共同的未来》,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
[7][8]《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6卷·牟宗三先生早期文集》(下),台北,联合报系文化基金会,2004。
[9][10][11]葛剑雄、侯杨方、张根福:《人口与中国的现代化》,上海,学林出版社,1999。
[12]《万国公报》,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13]吴景超:《第四种国家的出路》,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
[14]乔启明:《中国农村经济社会学》,上海,商务印书馆,1947。
[15]罗尔刚编注:《太平天国文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
[16]《孙中山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56。
[17]孙中山:《三民主义》,长沙,岳麓书社,2000。
[18][19]《毛泽东选集》,2版,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20]曹前发:《建国后毛泽东人口思想述论》,见http://dangshi.people.com.cn/GB/138903/141370/10343640.html:2009-11-09。
[21]《中国人均耕地面积仅为世界40%,18亿亩红线面临挑战》,http://www.cnr.cn/xwph/201102/t20110225_507723050.html:2011-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