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东
游学①在宋代一直是一个比较突出的文化教育现象,但目前对宋代游学的研究成果还比较缺乏②,鉴于此,本文拟以宋代游学活动为讨论对象,以期对宋代游学这一重要文化教育现象的研究有所推动。
游学活动在宋代的发展大致分为三个阶段,从立国到庆历兴学之前的80多年里,由于官学教育的缺失,游学活动在这一时期比较兴盛;庆历兴学后的一段时间内,出于地方保护等方面的考虑,政府曾对到地方官学的游学严令禁止,但民间游学现象依然没有断绝;北宋末期特别是南宋时期,官学教育逐渐式微,书院与私学却异军突起并大量接受游学者,游学活动重新盛行。
两宋时期的官学不仅拥有规模大、教学设施完善、教学水平高等优势,其生徒还享有获取生活补助、免役、免丁税等特权,如太学“所给学廪,动以万计,日供饮膳,为礼甚丰”③。而州县学“曾经公、私试者复其身,内舍免户役”④。因此官学成为有志于举业的士子游学去向的理想选择。
1.游于中央官学。宋代中央官学主要包括国子学、太学以及武学、律学等,由于“宋朝的国子学,虽名为最高学府,实则徒具虚名”⑤。太学逐渐成为中央官学的核心,在这里不仅能聆听许多知名学者的教诲,还能结交举国异能之士、贵族官僚子弟,为将来的仕宦生涯打下基础,因此太学就成为游学者的向往之地。如“黄履字安中,邵武人,少游太学,举进士”,“崔与之字正子,广州人”,“不远数千里游太学,绍熙四年举进士”。⑥沈君与“家饶于财,少游京师入上庠”⑦。游于太学的儒士如果学问出众,不仅能增补为太学生,还可以被授以学职,甚至获得殿试机会。如著名理学家程颐在十八岁时游于太学,胡瑗“得其文,大惊异之,即延见,处以学职”⑧。值得注意的是,宋代许多大教育家如胡瑗、孙复、石介、程颐等都曾任教于太学,他们对太学教学质量和声誉的提高起到了重要作用。如胡瑗“居太学,其徒益众,太学至不能容,取旁官舍处之”⑨。
2.游于地方官学。地方官学的游学活动因政策等因素的限制而略显曲折。庆历兴学之后,州县学游学曾被官方严令禁止,如“庆历五年三月诏天下见有官学,州县自今只许本土人听习,若游学在外者皆勒归本贯”⑩。禁止游学地方官学主要源于以下几点:一是各地兴学的需要。宋政府认为各地尤其是文化落后地区兴学需有生源保障,而士子远游他乡就会造成本地人才的流失,于是下令禁止游学。二是出于地方保护的需要。三舍法在州县学施行后,官学成为进入仕途的主要途径,地方政府从而排斥游学者,维护本地利益。三是为了避免举子冒名占籍。宋代科举考试中存在一个解额分配的问题,解额即各地向朝廷推荐参加省试举子的名额。如“东南州军进士取解者,是百人取一人”,“西北州军取解至多处,是十人取一人”。[11]在此背景下,许多学子为获得省试机会,游学至解额人数较多的州县,伪造户籍。而恰在此时,有一些地方官以兴学为名,不加甄别地增加游学者的数量以提高个人声望,并借机聚敛民财,“使四方游士竞起而趋之,轻去乡闾,浸不可止”[12],这也成为政府禁止游学的导火线。但随着士子流动性的增加,限制游学的禁令逐渐成为一纸空文,一些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官学率先支持游学,如苏州州学于庆历中“养士至百员,亦有自他郡至者”[13]。
宋代官学在发展中逐渐变成以追逐名利为专务的“声利之场”,因此官学渐被许多“有志于道”的游士所鄙弃。官学的衰落使学子开始把目光投向各地书院。许多著名学者兴建或主持的书院由于教学质量与学术水平较高,并且拥有一定的学田作为收入来源,可以在物质上支持游学,因此备受学子瞩目。这些书院在名师硕儒与游学之士的共同推动下不断发展壮大,往往成为一地学术、教育之中心。如桃源先生王说以其旧宅建桃源书院,聚徒讲学,游学者云集于此,号称“小邹鲁”,宋神宗亲笔御书“桃源书院”给予褒奖。[14]
书院还实行讲会制度,邀请名师前来讲学,允许不同学派自由争鸣,师生之间亦可以互相问难论辩,这不仅能消除学派之间的门户之见,也极大地开阔了游学者的视野。如陆九渊主持象山书院,“每开讲习,学者辐辏,户外履满,耆老扶杖观听”,“从游之盛,未见有此”。[15]值得一提的是,书院中的师生关系一般比较融洽,千里迢迢前来游学的儒士往往能在书院中感受到异地的关怀和温暖,从而发自内心地形成尊师重道的传统,这种情况与官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于民间私学门槛较低、教学设施简陋且教育实施者的水平有限,因此往往为游学者所不取。不过仍有两类私学颇受游士青睐:一是富家大族所创办的家塾、义塾;二是在社会上有一定影响的名士硕儒创办的私学。
富家大族所办私学不仅有能力聘请一些地方名士前去授课,还能为游学者提供食宿等便利条件,因此也成为儒士游学的一个重要选择。如黄庭坚家族在居住之侧的山中建家塾,“开两书堂,以教子孙,养四方游学者常数十百”[16]。由于有四方学者的参与,外来才俊与本族优秀子弟在互相切磋砥砺中不断成长,最终取得共赢的局面。
名士硕儒创办的私学也是游士瞩目的焦点。如戚同文“筑室聚徒,请益之人不远千里而至”,其中“宗度、许骧、陈象舆、高象先、郭成范、王砺、滕涉皆践台阁”。[17]同时,名师对游士的挑选也很严格,他们一般只接受服膺自己道德学术的儒士作为弟子。如被称为“醇儒”的余姚人胡宗伋,一生“笃于道德性命之旨”,“其交游子弟,非是莫取”[18]。
自汉代以来,经学一直是游士们关注的焦点,与前代不同的是,宋代游士除诵习儒家经典外,还十分重视其他学派与一些实用知识。如主持华阴县学近20年的名士侯可“于礼之制度,乐之形声,诗之比兴,易之象数,天文、地理、阴阳、气运、医算之学,无所不究”,“自陕而西”的游士“多宗其学”。[19]王安石为相时曾把道士李士宁聘至家中,“馆士宁于东府且半岁,日与其子弟游”[20]。寇准年少时“好游佛寺,遇虚窗静院,惟喜与僧谈真”[21]。以上可知,游士所学内容已远远突破了儒学的藩篱,天文地理、阴阳历算、律令医学、琴棋书画、佛道之学等统统进入他们的视野,这些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才得以传播和延续。
宋代教育在教育对象上彻底打破了严格的门阀贵族的限制,显示出一种平民化的趋势,士阶层也呈现出开放的形态,“凡业已仕宦或以治学为业的读书人,都可称为士人,均属士人阶层”[22]。这些变化使士人数量大增,直接的后果是把本来就有限的政治出路变得更为狭窄,竞争更加残酷。科举入仕成为大多数士人一生唯一的追求,他们的游学活动也主要是围绕着这一主题展开的,但也有一部分儒士出于“为往圣续绝学”的强烈使命感而外出游学。如周南,“游学吴下,视时人业科举,心陋之。从叶适讲学,顿悟捷得。每以世道兴废为己任”[23]。他们潜心学术,遍寻名师,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做出了贡献。当然,和前代游学一样,宋代游士中也不乏以漫游名山大川、考察各地民风民俗、开阔视野为目的的情况,如郑樵“游名山大川,搜奇访古,遇藏书家,必借留读尽乃去”[24]。但总体来说,在沉重的入仕压力与强烈的文化使命感的召唤下,儒士们的游学活动和以往相比逐渐少了一些闲情雅致,多了几分功利与务实。
宋代游士虽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但他们中间寒士占很大比例,这也是宋代游学活动的一个显著特征。寒士的增多与宋代民贫现象密切相关,再加上宋代科举取士采取不问出身的原则,导致了读书业儒的队伍中出现了大批寒士。他们没有条件通过进入官学、家塾或义塾来完成学业,只能主动地走出家门寻求优质教育资源,从而改变自身的处境。
寒士外出游学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们需要克服许多现实的困难:其一是游资问题。如范仲淹在主持睢阳官学时,孙复因家贫两次来求游资,范仲淹每次都“赠钱十千”,后来闻听孙复被朝廷召至太学教授《春秋》,他不禁叹曰:“贫之为累大矣,倘因循索米至老,则虽人才如孙明复,犹将汨没不见也。”[25]其二是人身安全问题。由于游学者所游之地一般离家较远,再加上社会治安问题,因此他们随时都有可能遭遇不测。如邵雍“既长,游学晋州,山路马突,同坠深涧下,从者攀缘寻,公无所伤,唯坏一帽”[26]。其三还要忍受与亲人的离别之苦。胡瑗年少时游学于泰山,“攻苦食淡,终夜不寝,一坐十年不归。得家书,见上有‘平安’二字,即投之涧中,不复展,恐扰心也”[27]。
不过,宋代社会对寒士一般是持同情和资助态度的,除了官学、书院和义塾主动接受游学者外,一些有条件的富人及官僚士大夫也会提供力所能及的资助,帮助他们完成学业。如范仲淹“尝推其奉以食四方游士”[28]。银匠李浦,“喜与进士游。河东举人入京师者,至怀州必投浦”,“量资给以津送其行。时人谓之结秀才缘”。[29]这些资助者资助的目的不一,有人出于爱惜人才或扩大自己的社会影响而资助,但也有人则是出于长远投资的需要,因为这些寒俊之士作为官僚队伍的后备军,随时都有通过科举考试而“登天子堂”的可能,是一股不可忽视的社会力量。
游学活动作为一种重要的民间教育活动,对宋代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游学活动弥补了地区之间文化教育发展的不平衡,推动了教育的平民化。虽然宋代士人游学的初衷是为了改变自身的境遇,但游学的盛行客观上有利于全国范围内文化与教育的交流与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各地教育发展的差距,有力地提高了宋代官学、书院以及私学优质教育资源的利用率。同时,游学突破了正规教育的藩篱,为更多人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成就了大批渴望读书业儒而受业无门的有志之士,许多大师硕儒如胡瑗、孙复、石介、程颐、戚同文等就是在游学的磨砺中脱颖而出的。因此游学活动对宋代教育的普及与平民化做出了重要贡献。
其次,游学活动促进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游学作为一种有效的教育方式,它的目标主要指向当代的名师大儒,游学内容也自由广泛,游士中很多人都是胸怀志向、意志坚定的寒俊之士,因此,传统文化多样性的传承与发展的重任就在一定程度上落在这些游士的身上。
再次,游学活动的兴盛推动了宋代儒家道德教化重心下移和尊师重教风尚的形成。宋代游学活动的内容主要以儒家经典为主,因此游学并不危及国家的思想统治,反而有利于当时的社会教化。正是在游学者的学习与传播下,儒家的伦理道德才被全社会更广泛地理解和接受,也使政府得以借助游学这种民间教育方式向民众普遍灌输伦理观念,从而使人们更加自觉地维护封建统治秩序。同时,由于游士一般都会主动选择心底敬仰的学者为自己授业,因此极易形成尊师重道的传统。如石介往泰山拜孙复为师,执弟子礼甚恭,“执杖屦立侍复左右,升降拜则扶之,其往谢亦然”[30]。宋代尊师重教的风气盛行,也使得更多的名士乐于以教授生徒为业。
最后,游学活动也有其消极方面。在宋代,一直有一批失意的游士游走于州县之间,充当地方官府的幕僚,成为把持州县大权的猾吏,一小部分人甚至通过聚众闹事、点评时政、叛国投敌、揭竿而起等方式来发泄不满。[31]同时,一些士子借游学之名,奔走于权贵名流门下,媚颜屈膝以求进,借以谋得科举成功,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科举的不公平性、助长了士人奔竞之风。如吕公著“素喜释氏之学”,官至宰相后“务为简净,罕与士大夫接”,但“惟能谈禅者,多得从游”,“于是好进之徒,往往幅巾道袍,日游禅寺,随僧斋粥,讲说性理,觊以自售,时人谓之禅钻”。[32]
虽然游学活动有一定的负面影响,但总体而言,游学在宋代社会是被认可的,诚如胡瑗所言:“学者只守一乡,则滞于一曲,隘吝卑陋。必游四方,尽见人情物态,南北风俗,山川气象,以广其闻见,则为有益于学者矣。”[33]一代大儒朱熹亦认为:学者局促一隅,“孤陋寡闻,易致差迷,无从就正”,“须出四方游学一遭”[34]。游学活动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地区之间教育发展的差距,有利于全国范围内学术、文化的交流与发展,对宋代的教育、文化甚至整个社会的进步都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注释
①本文所探讨之游学,主要指“到外地求学”这一含义。②如顾洪义《教育政策与宋代两浙教育》,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黄云鹤《唐宋下层士人研究》,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高楠、宋燕鹏《宋代富民融入士人社会的途径》,《史学月刊》2008年第1期。③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五,古典文学出版社,1956年,第254页。④《宋史》卷一五七,中华书局,1977年,第3663页。⑤孙培青:《中国教育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92页。⑥《宋史》卷三二八、卷四〇六,中华书局,1977年,第10572、12257页。⑦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中华书局,1981年,第205页。⑧《宋史》卷四二七,中华书局,1977年,第12718页。⑨《宋史》卷四三二,中华书局,1977年,第12837页。⑩徐松:《宋会要辑稿》,中华书局,1957年,第2189页。[11]欧阳修:《欧阳修文集》,中华书局,2001年,第2189页。[12]马端临:《文献通考》卷四六,中华书局,1986年,第432页。[13]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25页。[14][19]黄宗羲:《宋元学案》卷六,中华书局,1982年,第264、260页。[15]陆九渊:《陆九渊集》,中华书局,1980年,第493页。[16]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黄庭坚全集·别集》卷九,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648页。[17]《宋史》卷四五七,中华书局,1977年,第13418页。[18]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三五,中华书局,1982年,第1223页。[20]司马光:《涑水记闻》卷十六,中华书局,1989年,第320页。[21]文莹:《湘山野录》卷下,中华书局,1984年,第44页。[22]铁爱花:《论宋代士人阶层的夫妻关系——秩序规范与实际形态》,《兰州大学学报》2009年第1期。[23]《宋史》卷三九三,中华书局,1977年,第12012页。[24]《宋史》卷四三六,中华书局,1977年,第12944页。[25]魏泰:《东轩笔录》卷十四,中华书局,1983年,第159页。[26]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十八,中华书局,1979年,第192页。[27]黄宗羲:《宋元学案》卷一,中华书局,1982年,第24页。[28]《宋史》卷三一四,中华书局,1977年,第10276页。[29]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207页。[30]《宋史》卷四三二,中华书局,1977年,第12832页。[31]黄云鹤:《唐宋落第士人抗争及政府对策》,《社会科学战线》2009年第1期。[32]丁传靖:《宋人轶事汇编》,中华书局,2003年,第1269页。[33]王铚:《默记》卷下,中华书局,1981年,第51页。[34]黎靖德:《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5年,第28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