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丹
后殖民主义视阈下的女性主义诗学观
——聚焦《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的女性形象
崔 丹
《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是20世纪伟大小说家威廉·福克纳的优秀短篇小说之一,凸显出作者精湛的写作技巧与超凡卓越的想象力。引入后殖民主义批评视角来解读福克纳投射在爱米丽身上的女性主义诗学观具有重要意义。南北战争后,以“南方淑女”形象为典型代表的南方传统的塑型过程以及其捍卫方式,考察爱米丽通过自我建构过程实现对南方传统的颠覆与反拨,解读在南北双方文化的碰撞、杂糅与商讨过程中爱米丽实现自我救赎的方式,以此透视福克纳对南北方怀有的情感。关键词: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诗学观
作为美国南方文学(the Deep South)的领军人物,威廉·福克纳以其精湛娴熟的写作技巧与超凡卓越的想象力铸就了“威廉·福克纳独家经营”的约克纳帕塔法(Yoknapatawpha)世系。对作者来说:“约克纳帕塔法不仅仅是一团土,一幅画,而是一部历史,一种永恒的意识。”[1]46福克纳虽然生于南方,长于南方,所写的皆是南方的故事,因而被文学界人士看作是地方特色主义作家,但他的约克纳帕塔法神话所涉及的问题是后殖民主义者所关注的焦点:即“一种文化对另一种文化支配的过程和被压迫文化抵制压迫进而重新获取身份和自主的方法。”[2]3而《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以下简称《玫瑰》)正是解读其深邃思想的最佳短篇,其凝练的笔触,精妙的构思,诡秘的风格,惊悚的悬疑,向读者展现出神秘莫测而又耐人寻味的悲惨故事,流露着作者对美国南方辉煌过去的眷恋与批判之情,对内战后北方入侵的迷惘与困惑之感,以及对南北方统一后美国未来走向的忧思与焦虑。
后殖民主义理论家认为,“殖民地的人民把自己的历史文化遗产,尤其是文化的丧失看作是他们国土丧失的象征。”[3]22“殖民者采取文化渗透的方式削弱或改变被殖民者的文化认同,淡化殖民地本土的历史、文化和民族意识,导致殖民地历史文化记忆的丧失。因此,如何挖掘和再现这‘被压抑的历史’就成为后殖民批评的一个重要课题。”[4]517通观小说可见,无论从政治、经济或文化角度而言,美国内战后的南方都可以被看作是被北方殖民过的后殖民地。而作者在《玫瑰》的字里行间力求复活南方的传统,“南方一直在其世界观中保留着某种疯疯癫癫的非现实成分,因而它比美国其他部分更坚定地相信,生活中最美的东西不是现在的事物,而是那些应该存在,或据说过去曾经存在的事物”。[5]454泰特曾说:“南方人像面朝后坐在飞奔的火车里,过去看得很清楚,现在十分模糊,而将来根本看不见。”[6]545正是这种“向后看”的历史意识,才铸就美国南方的文艺复兴。福克纳通过塑造爱米丽这一女性形象来反观南方传统,这正体现出后殖民主义批评中的“身份认同”问题,即“自我的确认以及别人对自己的承认”。[7]爱米丽既是南方传统的象征,又是其清教思想的牺牲品。美国南方以“骑士精神”与“南方淑女”闻名,强调“男权中心”的原则,女性则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爱米丽便成为一座“纪念碑”①参见毛信德:《诺贝尔文学奖金奖作家作品选》,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25页。,成为“南方的传统,义务与责任”。从小失去母亲的爱米丽始终成长在父亲的严厉管教之下,人们总是会想起这样一幕:“……长久以来,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作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着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即使父亲死亡,爱米丽也拒绝接受这一事实,她还坚持说“我的父亲没有死”。父亲的影响无处不在,直至爱米丽死去,当全镇的人都跑去瞻仰她的遗体时,人们看到“停尸架上方悬,挂着她父亲的炭笔画像,一脸深刻沉思的表情”。爱米丽的一生都在父亲的阴影中度过,即在南方的旧传统中消逝。因为她是白人淑女,这种南方妇女的“纯洁”弥足珍贵,表现在没有热情,没有欲望,像“冰块一样冷峻。”[8]191-194
在南方传统的束缚下,爱米丽的生活定格在弥漫着南方传统思想的“一间禁锢自己的屋子”中,反映出福克纳对南方传统的复燃之情,更体现于作者对时间的书写与运用。“时间是小说的一个主要组成部分,它同故事与人物具有同等重要的价值。”[9]301南方的辉煌虽然一去不复返,但是只要它曾经存在过,就会印记在人们的心中,只要人们不断回忆,就可以去重构历史,就可以去恢复曾经的辉煌。因此小说的物理时间在向前发展,但作者却使爱米丽自在自为地生活在她的心理时间中,不受任何外界干扰。南北战争结束后,南方战败,以种植园为支柱的经济基础随之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北方机器工业时代的进驻,南方的新一代也接受了更加现代的思想,在子女教育上放弃瓷器绘画学习,征收税收,家家户户门口悬挂邮箱,但在爱米丽的心中,时间却停驻在内战前。她的房子属于19世纪70年代的风格,陈设虽陈旧,但仍显古老贵族的尊贵与庄严。她本人终日端坐在窗旁,就犹如一尊圣像,静观大千世界,内心却平静如水。她也曾经教授南方贵族淑女所必须具备的技能之一——瓷器彩绘。爱米丽虽在杰弗逊镇上享有免税特权,但孤傲的她即使贫穷也不愿接受施舍,只在以南方旧贵族利益的代表沙多里斯上校美其名曰政府还债作为借口的情况下才欣然接受,以此保护她曾经高贵的姓氏与显赫的地位。当思想更为开明的第二代人成为镇长和参议员时,他们几次三番致函纳税,对此艾米丽无动于衷,回信亦是古字体,彰显其高贵修养。当议员们登门造访时,她将他们批驳得淋漓尽致,始终坚信沙多里斯上校没有死,因此自己无需承担任何税款,而此时的“上校已死去达十年之久”。当她死时,镇上的老一辈人身着“刷得很干净的南同盟军制服”参加她的葬礼,宛若她“曾经是那么妩媚动人,与曾经参战的将领们跳着最后一支纪念辉煌过去的圆舞曲”,她被安葬于南北战争战死士兵的墓园中,供后人缅怀瞻仰。
虽然福克纳竭力地试图恢复南方古老传统与昔日辉煌,但有一点已成为不争的事实,北方经济与文化等方面的入侵势不可当,南北方的碰撞与摩擦在所难免,导致南方传统的颠覆与反拨,进而凸显出南方历史的美好与丑陋。
作为有血有肉有感知的独立个体,爱米丽的内心深处压抑着对自由的向往与追求的渴望。随着其父亲的过世,笼罩在她身上的阴影也烟消云散。她把头发剪短,宛如教堂里面的天使,而短发象征其脱离南方淑女形象的意愿,渴望独立自由地追求幸福。她对全镇人的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堂而皇之地与北方佬荷马交往,“逢到礼拜天的下午我们就看到他和爱米丽小姐一齐驾着轻便马车出游了。那辆黄轮车配上马房中挑出的栗色辕马,十分相称。”她积极为婚礼做好准备,“我们还听说爱米丽小姐去过首饰店,订购了一套银质男人盥洗用具,每件上面刻着:“荷马·伯隆……两天之后人家又告诉我们她买了全套男人服装,包括睡衣在内。”这是爱米丽的反抗,抗拒南方清教主义刻在自己身上的符咒。
爱米丽的转变似乎使象征南方辉煌历史的“纪念碑”倒下,似乎使南方传统土崩瓦解,消失殆尽,但她用女性对幸福的追求来颠覆传统的愿望未能实现。尽管她成功地“打发掉”两个表姐妹,但持有保守思想的小镇人们,玩世不恭的荷马,以及爱米丽的内心世界都未能使她实现颠覆。当“爱米丽小姐昂着头,荷马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烟,戴着黄手套的手握着马缰和马鞭”出游时,小镇人们无不惋惜地说:“可怜的爱米丽。”后来有些妇女说这是全镇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玩世不恭的荷马无论是其同性恋的倾向,抑或是飘忽不定的性格都注定无法与爱米丽结合。
随着荷马最后一次出现在爱米丽的家中,随后“离开”小镇,从此人们再也没能见到爱米丽,她从此足不出户,坚守“南方淑女”标志身份,继续做南方传统的代言人,似乎表明,南方传统根深蒂固,坚不可摧,“她父亲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那作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这种性格仿佛太恶毒,太狂暴,还不肯消失似的。”荷马的死亡具有内外双重意义。外在意义体现着南方传统的反拨,使得爱米丽“自己首先是清教传统的受害者。旧传统把它的受害者变成为害者,变成它的维护者和代理人,这是社会上的一个普遍现象,也是旧传统得以延续和发展的根本。”[10]306而内在意义则表明爱米丽以特有的方式成功地实现了对传统的颠覆,以与尸共眠的畸形结合方式实现与荷马的终成眷属与天长地久,从而彻底颠覆南方传统。福克纳为爱米丽超乎寻常的勇气所震撼,他说道:“我认为怜悯他人不应该仅仅因为怜悯者或被怜悯者会因此感到高兴或满意。应该怜悯的是一个人竭力违背自己的本性,违背自己的良心。这才是应该得到怜悯的。怜悯不应该针对个人的情况,它是一个人与自己的心,与他的同伴,与他的环境相冲突的情况。一个人受了苦,或者从房子上掉下来,或被火车轧过不该得到怜悯。应该得到怜悯的是当一个人怀着愿望和冲动,尽最大努力去和自己的道德良心作斗争,和自己所处的时代与环境的良知作斗争。”[11]58-59而《玫瑰》作者的怜悯之情亦油然升起,“这儿有一个遭遇悲惨的女人,她的悲剧是无法改变的,任何人也无能为力,我可怜她,这是向她表示敬意。就像你在这种情况下要向人作出某种姿势,行个礼什么的一样。对一个男人,你会敬他一杯酒,而对一个女人,你则会献上一朵玫瑰。”[12]
福克纳认为,人的内心冲突最有价值,“唯有此种内心冲突,才能孕育出佳作来,因为只有这种冲突才值得写,才值得为之痛苦和烦恼。”[13]432而福克纳对南方的情感确实复杂之极,他自己曾说:“我爱南方,也恨南方,这里有些东西我根本不喜欢,但是我生在这里,这里是我的家。因此我愿意继续维护它,即便是怀着憎恨。”[14]229他构筑的约克纳帕塔法体系神话旨在复兴南方宝贵传统与辉煌历史,但同时意识到南方历史中丑陋的种族歧视主义与民族压迫行径无法掩盖与回避,而代表先进生产力与新时代文明的北方这个不速之客的闯入会给死气沉沉的南方注入新的活力,促使其迅猛地发展。他厌恶商业化气息浓重的北方,其粗犷豪放的气息与南方典雅庄重与彬彬有礼的气质格格不入。具有清醒头脑与冷静意识的作者忧虑复杂的矛盾心情油然升起,南方在受到北方的入侵后何去何从?如何保留其传统,吸收精华,摒弃糟粕,南北方将以怎样的姿态融合?“战后的南方人民既怀恋自己民族文化中的温情与浪漫,又对自己历史上的暴力倾向和种族歧视进行了反思;既厌恶北方文化中的唯利是图的商业气息,又对北方文化中的开放心态和平等观念抱有一丝欣赏态度。”[3]129因此,作者借用爱米丽与荷马的爱情暗喻南北方的走向。爱米丽代表南方悠久的贵族传统,她温文尔雅,善良贤淑,因此代表着南方贵族的淑女风范。北方包工头荷马“体魄健硕,皮肤黝黑,声音洪亮,无论其走到哪里,都会是众人关注的焦点,引起阵阵笑声”,这代表着北方新兴资产阶级的旺盛生命力与蓬勃发展力;但荷马同时酗酒享乐,玩世不恭,拒绝成婚,缺乏责任,甚至具有的同性恋倾向,反映着北方新兴文化中的糟粕会将南方卷入堕落的漩涡中去。
由此爱米丽杀死荷马便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作者并未将代表南方贵族传统的爱米丽与代表北方新兴资产阶级的荷马写成顺利地坠入爱河而又白头偕老的美好结局,而是通过其爱情的曲折发展来思考南北方文化的碰撞、杂糅与融合。两者间爱情经历不同阶段暗喻南(后殖民地)北(殖民者)方之间的对抗与征服。例如,两者相爱出游,荷马挥鞭驾车暗示其对爱米丽的吸引与控制,即北方(殖民者)对南方(后殖民地)的征服与控制;爱米丽准备婚事暗示南方(后殖民地)摒弃自我本真文化,对北方(殖民者)表示宽容与接纳;荷马拒绝结婚暗示北方(殖民者)对南方(后殖民地)的轻视,突出两者的不平等性;爱米丽杀死荷马意味着南方(后殖民地)以特有的暴力文化对北方(殖民者)的反抗;爱米丽与尸同眠暗示南方(后殖民地)以自我文化征服北方(殖民者)。爱米丽与荷马尸体同床共枕貌似最终两者“终成眷属”,但其实质却是以贵族淑女的暴力谋杀与年轻人丧失鲜活生命为代价,这种结合是畸形之恋。爱米丽对于荷马来说既是战利品,又是征服者,爱米丽在杀死荷马的同时,扼杀了北方佬身上与南方贵族传统所格格不入的开放、豪迈、桀骜不驯等北方特质。而爱米丽摒弃温文尔雅、天真纯洁的“淑女”形象,由此南北方获得新的文化内涵,这种殖民与反殖民的过程实现文化的“商讨”。“异质文化的碰撞,并不是对殖民地文化的绝对否弃,而是将对立或矛盾的成分同时予以表述的历史过程,即一个非常复杂的持续不断的‘商讨’过程”[4]519,由此爱米丽实现了自我救赎。
爱米丽是在南方传统观念下塑造出的淑女形象,但她冲破了南方传统的禁锢与束缚,以一种貌似极端、实则深邃的方式诠释了女性的自我建构与自我救赎。在她身上聚焦着后殖民主义视阈下的南北方文化的碰撞、杂糅与商讨过程,体现出福克纳对女性悲惨命运的怜悯之情以及对其自我反抗的敬仰之情。同时,《玫瑰》表现了福克纳对战后南方重建的忧虑以及南北方走向的矛盾之情,这种困惑与焦灼之情铸就了《玫瑰》的永恒魅力。其所体现的后殖民主义的主题不仅仅限于美国南北方之间的冲突与矛盾,而是渗透着福克纳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冥想与思考。福克纳曾说,“我愿意设想:我所创造的那个天地在整个宇宙中相当于一块拱顶石,拱顶石虽小,万一抽掉,而整个宇宙就要垮下。”[15]52福克纳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发言时说道:“人总是在跟自己作斗争,那个理想中的自我意识总是在跟实际存在的不完美的自我作斗争,力图最大限度地实现自己的价值,从而最强烈地体现自我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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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贾 春
Post-Colonial Fem inism in A Rose for Em ily
CUI Dan
As one of themost successful short stories by famous 20th century writerWilliam Faulkner,A Rose for Emily demonstrates the author’s sophisticated writing techniques and remarkable imagination.With the introduction of post-colonial criticism into the analysis of Faulkner’s reflection on feminism in Emily,we can explore the shaping of Southern traditions and conventions that are represented by the archetypal southern lady and the corresponding defense arguments.We also research the effectof female self construction on the latter’s subversion and revivaland analyze the conflictand resolution between Southern and Northern cultures in America.With regards to this,we hav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 Faulkner’s complex thoughtson the South,North and whole of America.
William Faulkner;A Rose for Emily;post-colonialism criticism;feminism
10.3969/j.issn.1007-3698.2012.01.016
2011-10-03
I106
A
1007-3698(2012)01-0089-04
崔丹,女,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英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130117
本文系吉林省教育厅“十一五”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吉教科文合字
2010665;并获2010年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青年基金项目资助,项目编号:2010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