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靖 邓同兰
邓嗣禹(Ssu-yu Teng,1905—1988)是国际著名的历史学家、汉学家、图书文献目录学家,毕生致力于历史学教育与研究,前后超过半个世纪之久,曾先后在美国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印第安纳大学、燕京大学、北京大学等国内外多所著名大学讲授远东历史和中国近代史。在他一生所发表的大量著作中,在民国时期发表的涉及科举制度研究的论著有:《中国科举制度起源考》、《中国考试制度史》、《中国科举制度对西方的影响》,它们是邓嗣禹对中国历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同时构成了对科举制度研究完整的“三部曲”。因此,邓嗣禹也被国际史学界公认为科举制度研究的奠基人和开拓者。
邓嗣禹1928年考入燕京大学史学系,1932年当选燕京大学历史学会主席,同年获得学士学位。在此期间,师从邓之诚、洪业等著名史学家,所写毕业论文以中国历代考试制度为重心,后出版为《中国考试制度史》。大学毕业后,考入燕大史学研究所,1934年任《史学年报》主编,1935年获得硕士学位,并留母校任讲师。1943—1945年期间任美国芝加哥大学远东图书馆代馆长,1958—1960年期间任美国印第安纳大学东亚研究中心主任。
1937年卢沟桥事变时,他接到同学房兆楹先生之邀,前往美国国会图书馆,协助恒慕义博士参与《清代中国名人传略》编写工作。在撰写这部著作时,主编恒慕义共组织了50位东西方学者参加编写工作,其中包括费正清等众多知名学者。在编写《清代中国名人传略》中,有关太平天国33位领导人的传记,就是邓嗣禹与费正清共同完成的。1938年,邓嗣禹在获得哈佛燕京学社奖学金后,前往哈佛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期间师从费正清和赖肖尔,并在1942年获得博士学位。在哈佛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就与他的导师——国际汉学界泰斗费正清先生,合作发表过多本著作与学术论文。其中有代表性的著作,是他与费正清合著出版的《中国对西方的反应》一书。该书目前一直被哈佛、剑桥等国际著名大学用作教材;同时他的许多英文论著,影响广泛,如:《中国对西方考试制度的影响》一书,现已成为西方汉学界研究中国近代史所必备的经典论著。
1946年,费正清回到哈佛大学设立中国问题研讨班——国际著名的“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的前身,曾邀请邓嗣禹、杨联升、房兆楹等几位学者帮助他整理清代史料,并合作出版了多篇论文。1953年费正清创立“美国亚洲研究会”时,又聘任邓嗣禹为董事,也是董事会中唯一的亚裔董事会成员,任期三年。正是邓嗣禹等学者对中国文献学、史料学乃至史学史研究的扎实工作,才奠定了费正清现代汉学泰斗的基础,也促进了美国对中国文献学、中国史料学和中国史学史的研究。此后,他分别以哈佛大学、芝加哥大学、印第安纳大学为基地,开展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学研究工作。
费正清在晚年出版的回忆录《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中,在多处并以较长的篇幅,给予邓嗣禹很高的评价:1935年,我结识了燕京大学一位年轻而富有专业知识的目录学家邓嗣禹,他手头有无数中文参考著作。比我早2年到达北京的毕乃德(Knight Biggerstaff)与邓嗣禹合作编写了一部不朽的近代著作《中国参考著作叙录》(1936年)。当邓嗣禹来到哈佛大学攻读哲学博士学位时,我们在1939—1941年合作编写了3篇系列文章——论清代官方公文的递送,论各种公文的程式及使用,论清代纳贡制度的规章及其实施(都发表在《哈佛亚洲研究杂志》上,然后出了一本论集《清代行政管理:三种研究》(Studiesin Ch’ing Administration)。
1934年,邓嗣禹在《史学年报》上发表《中国科举制度起源考》一文,他在大量列举古代有关科举考试始于隋或始于唐的史料后指出:“科举考试,必由应试人于一定时期,投碟自进,按科应试。公同竞争,中试者举用之,然后为真正考试”。在该论文的最后提到:“科举之制,肇基于隋,确定于唐”。文章后附有俞大纲、张孟劬与他本人讨论此文的信函,张表示完全赞同他的观点;俞则认为不能以进士设科年代,来确定考试制度始于何时。不久,邓嗣禹将此《中国科举制度起源考》一文略作修改,收入1936年发行的《中国考试制度史》一书的附文之中,并将“科举肇基于隋确定于唐”的内容列为专节。在该书中所附历代考试沿革表中在炀帝大业二年栏目中列出“初以进士为科”,“故谓科举确定于唐者此也”。在谈及废除科举时提到“此令一下,科举之制,自唐高祖武德五年(622年)正式开科以来,行之一千二百八十四年,而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告终矣”。
邓嗣禹的科举始唐说,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并无异议。因为,在当时大多数中外知名人士学者,如剪伯赞、邓之城、周谷城,包括国外研究中国史的汉学泰斗费正清等人,大多主张科举制度起源于隋代。周谷城于1939年在他出版的《中国通史》中指出:“中国的科举,自隋代至晚清,这是一种选拔高等官员的资格考试”。
但由于对科举制含义的理解不同,要弄清进士设科年代或科举制创设于哪一朝皇帝的哪一年,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也是学术研究向前发展的内在要求与必然结果。其中,比较有影响的是科举始于开皇七年之说,影响广泛,甚至连国际上权威百科全书都采用了这一说法。
开皇七年之说的始作俑者是日本最著名汉学研究学者宫崎市定,他是“二战”以后“京都学派”的代表人物。但刘海峰通过多年对中国科举制度的研究之后,在他最新出版的《中国科举文化》一书中明确指出:“其实,宫崎市定对科举起源和房玄龄的科名出身问题并未了作深入细致考辩,没有举出任何哪怕是间接的史料来证明进士科始于开皇七年。他只是将邓嗣禹首先发现的房玄龄的科名与年龄存在矛盾的史料,用来解释开皇七年始建于进士科说而已。但这一史料至多只能推论进士科可能出现在开皇十五年或十六年,而无法证明是开皇七年”。“将进士科具体创立时间逐渐缩小到大业元年,是在排除各种其他可能性之后得出的结果”。“穷原竞委,大业元年说已经是最接近历史真相的研究结果”。因此,我们可以明确地说,“科举制起始于隋炀大业元年(605年),到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废科举兴学堂,科举制在中国历史上整整存在1 300年之久”。刘海峰经过多年对科举起源时间所做仔细研究、考察之后得出的结论,与邓嗣禹在1936年提出的时间节点基本一致。
1936年,邓嗣禹经过对中国科举制度发展历时两年的深入研究,他又将研究成果撰写成了一本专著《中国考试制度史》。这本书通过对大量史料列举分析,形象生动地展示了“科举制”在中国产生、发展、繁荣、衰弱、消亡的历史。书中既有横向各朝代考试制度详尽的史料分析,也有纵向的历史沿革描述,并且还对历代考试制度进行了得失略评,目前这本书早已成为国内外研究中国科举制度的学者广泛引用的经典著作。
1943年前后,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打得最为激烈、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关头,有位年轻的中国学者在美国重要学术刊物上,用英文发表了关于中国科举考试对英国和西方影响的论文,使当时正与中国一道抗击法西斯和日本侵略者的世界人民,知道了中国曾对世界文明做出的这一重要贡献。这位中国学者就是当时在美国芝加哥大学任教的邓嗣禹博士。他于1943年9月,发表在国际著名期刊《哈佛亚洲研究学报》上的《中国对西方考试制度的影响》一文,长达三万余字,搜集、引用了1870年以前西方人论述科举的文献70多种,围绕“西方考试制度的发展、西方记述或涉及中国科举制的资料、英国对于中国文明的推崇、英国驻华使臣论中国科举制、确认中国影响的证据”等问题旁征博引,论述详赅。邓嗣禹称:“根据上述所有同时代的证据,我们可以确凿无疑地证明:中国的科举是西方制定类似制度的蓝本”。文章发表后,长期以来在海外引起广泛的反响,被先后两次翻译成中译文本(1953年,邓嗣禹的论文曾在台湾,以《中国考试制度西传考》为名出版中译单行本),同时还被收入到多种文集。目前该论文在西方汉学界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至今还经常被研究中国科举制度的国内外许多颇有影响的专家所引用。
因为在此之前,科举考试与现代西方文官考试制度是否具有联系,西方文官考试是否曾借鉴或受到中国科举制度的影响?这一直是科举学研究的一桩悬案。但基于这一问题的复杂性和研究、考证工作的难度,学术界一直未能提供有力的证据。
早在20世纪40年代,具有代表燕京大学“高度”之称的顾颉刚先生,在《中国考试制度史》一书的序言中就指出,科举考试制度为中国古代制度文明的重大发明,在促进考试公平、区域均衡、体现民意和限制方面具有积极贡献,堪称“吾国政制中之最可称颂者也”。
厦门大学高等教育研究院院长,刘海峰教授近年曾多次发表论文,称邓嗣禹的《中国对西方考试制度的影响》的文章是被公认为国际上经典性的论文,对改变西方学术界的看法有重要影响;厦门大学的陈兴德博士在他发表的“民国科举学述评”的论文中,也高度称赞道:邓嗣禹先生的研究是具有开拓性的,它不仅再一次印证了文化的交流与融合是促进人类文明的基本途径,科举制度作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对西方近代文官制度曾发挥过积极的影响,同时它也开创了科举研究的一个新领域,揭开了科举学领域的“哥德巴赫猜想”命题。
刘海峰教授在他的《中国科举文化》一书中,对“哥德巴赫猜想”命题说法做了进一步补充和解释:“在科举学的各种问题中,研究难度最大的大概要数科举西传说了。打个比方,‘科举西传说’有如数学中的哥德巴赫猜想,可以称之为科举学中的‘哥德巴赫猜想’,或者称之为‘孙中山命题’。哥德巴赫猜想在数学上好比皇冠上的明珠,孙中山最为明确地提出了这一命题,邓嗣禹等人相当于证明了哥德巴赫猜想中的1+2,但因有一些人提出疑问后又变得悬而未决了。顾立雅、莱克等人的研究再次将此命题拉回到1+2”。
中国早在民国时期,对科举制度的研究一直是领先于世界之林。
但在中国20世纪60年代后期,特别是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期间,在“以阶级斗争为纲”、“反封资修”的“左倾”错误下,包括高考制度在内的一切考试形式遭到全面否定,科举制度在中国被称为“封建余孽”、“历史糟粕”,从而被彻底打倒。正常的升学考试制度也被誉为科举的“余毒”,“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这一时期,由于教育界、学术界遭遇历次政治运动的冲击,学术环境遭到极大破坏,中国大陆科举学研究陷入严重低谷。
与中国大陆学术界“失语”相区别,同一时期我国台湾地区和美国、日本等国的科举研究却方兴未艾,热闹异常。根据我国学者统计,在1949—1977年间,共出版科举研究专著48部,其中有45部是由海外学者完成的,仅台湾地区就出版了19部专著,发表论文数百篇。
在日本最有代表性的学者为宫崎市定。他在1946年出版了一本《科举》的书,后改名为《科举史》;1956年出版了《九品官人法研究》;1963年又出版了《科举——中国的考试地狱》。由这三本书,形成了宫崎市定研究科举系列的“三部曲”,从而奠定了他在日本科举研究领域的代表人物地位。
1973年春,在中国“文革”的后期,邓嗣禹先生虽然远在美国,但同时却时刻关心着中国教育体制改革的问题。他在美国的《印第安纳大学评论》期刊,第15卷第3期上曾发表长篇论文:《论中国文化革命后的教育问题》,强烈呼吁中国尽快恢复与科举制度密切相关的高考制度。也正是这一年,在邓小平等人的倡导下,中国开始实行经过初步选拔、推荐“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举措,为在1977年正式恢复高考升学制度打下了良好基础。
1974年,针对当时中国大学及科研机构中,知识分子待遇长期不能落实的现状,他又在美国的《同时代教育》期刊,第45卷第3期上发表了论文:《关于中国文化革命后的教育和知识分子生活问题》。文中除进一步强调要建立优化人才选拔的高等教育考试制度的同时,还建议中国各级政府应尽快改善知识分子待遇,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从而调动研究人员从事科研工作的积极性,为中国的经济建设尽快恢复、发展贡献力量。
到1979年,邓嗣禹在74岁高龄时期,还对中国的“唐宋元明清”等朝代的中枢官制问题进行了系统研究。并进一步分析了推行科举制度对各个朝代的兴旺发展情况做了详细的比较,并发表了《唐宋元明清中枢官制之研究叙言》的论文,汇编于1979年12月出版的《陶希圣先生八秩荣庆论文集》中。因此,中外史学专家一致认为,邓嗣禹先生是中国科举制度理论研究领域当之无愧的创始者和奠基人,并且是一位十分爱国的国际知名学者。
众所周知,近代以来美国作为世界上迅速崛起的、最强大的国家,对中国的影响是压倒性的。以至于我们很少留意,中国作为一个延续到近代最繁盛的古典文明,对新兴的美国曾产生过什么影响。但事实确是,中国的“旧制度”依然影响着“新美国”。
综上所述,科举制度创始于隋,确立于唐,完备于宋,而延续至元、明、清,前后经历了1 300年之久。它不仅在中国的历史上起到过重要的作用,对西方国家,包括美国在内都有着广泛的影响。可以说,科举制度不仅是中国的“第五大发明”,同时还是19世纪中国重要的“软实力”项目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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