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永和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一
当下文化的发展呈现全球一体化 (同质化)与地域分化相互绞缠扭结的复杂现象。各种地域文化的风起云涌,是作为文化同质化的一股抵抗力量而存在的。在地域文化舞台的搭建中,文学是一根坚牢的台柱,地域文学的勃兴势所必至。笔者认为,作为地域文化的诗性表述,地域文学理应承当两种使命:一是地域文化身份的真实表达;二是文学趣味的别样诉求。双重的担当致使地域文学的写作应具自己的精神品格。
总体上,感觉覃志端先生的长篇小说《宝砚庄》是一个文学的“异数”,它让我们重新审视一个基本的文学问题:何谓小说?经由传统或现代小说的熏陶浸润,普通读者逐渐形成了相对固化的小说经验与趣味诉求。如果以惯常的小说经验去品鉴,《宝砚庄》着实算不上上乘之作,因为这部小说与一些约定俗成的审美规范稍有忤逆:小说文本夹有冷僻生涩的粤方言;小说人物庞杂,去中心化;小说匮乏令人荡气回肠的故事情节,等等。
但如果抛开固有的小说惯例,以一种沙滩拾贝的心态去品读《宝砚庄》,我们兴许能够领略到小说蕴涵的另一种趣味。小说《宝砚庄》以20世纪50年代初至80年代初的历史时段为轴,描摹了砚乡宝砚庄各色人等的生活遭际,其中有端砚艺人、右派画家、公社干部、宗族长老、返乡华侨、农家儿女、自梳女……。与传统小说迥异,《宝砚庄》不是围绕某个思想主题或典型人物展开叙事,故未形成一种习见的艺术聚焦;相反,小说运用散点透视的手法,多角度重构砚乡的文化记忆。小说随处可见散珠碎玉式的文化碎片,兹略举一二。
写砚乡固然离不开端砚文化。小说描写了砚品、砚人、砚石、砚艺,以及各种砚谣砚俗。小说写砚石的品质:“端砚以石质细腻、温润、致密、坚实,叩之不响、磨之无声、刚而不脆、柔而不滑、秀而多姿,呵气可研墨,贮水不耗、发墨利笔、久用锋芒不退,墨迹历千年而新,虫蚊不敢蛀等妙处位列群砚之首”;写制砚人“要有点文墨,二十四史,诗经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杂剧,明清小说,都读一点,设计雕刻出来的砚才有文气。上山采砚石,远离人群,蛇虫鼠蚁侵害,工伤流血,是常有的事。防身护体治病疗伤的奇门遁甲也要懂一些”。制砚亦是一个艺术体验的过程:“要对砚石的外形、石色、石品分布等研究透彻,烂熟于心,感悟物象蕴含的内涵,进入物我交融的境界,碰撞出灵感的火花,产生形、意、神俱备的艺术构想,然后,才绘图,奏刀,雕刻出兼得天工人工之美的砚台。”精雕细刻出来的端砚极具艺术审美价值:“紫蓝的石色里,鱼脑冻,白如絮云,吹之欲散。焦叶白,凝露初展,柔净如绸。天青,若秋雨乍晴,苍穹蔚蓝无际。鹅毛绒青花,似轻纱,像水藻,如刚出壳雏鹅之胎毛在水中若隐若现。鱼仔队青花,仿佛一大群活泼的小鱼在水草间追逐嬉戏。”艺术臻达极至,则升腾为一种精神信仰,所以,“新入行的砚工,在砚王面前上香跪拜,行了拜师礼之后,才有资格描摹这些图案”;“不论官员士绅富商,到了村边,都得下马落桥,步行进村,以表对砚王和祖先的崇敬”。
端砚是“宝砚庄”的文化标签,而“宝砚庄”的人事物理、家长里短,经由作者的灵心妙笔道出,亦颇具岭南文化情味。小说描写宝砚庄的过年:“迎春接福炮仗的火药味,燃烧的香烛元宝味,裹蒸年糕的香味,混杂成浓浓的年味在宝砚庄弥漫。顺明嫂将一对冒着腾腾热气的刚起锅裹蒸放在托盘正中,又麻利地摆上芹菜、香葱、生菜、红糖、腐竹、莲藕、汤圆、松糕……那是寓意勤劳、聪明、生财、甜蜜、富足、团圆、日子步步高等美好愿望的供品。”小说写肇庆的裹蒸:“她(顺明嫂——笔者注)两只大腿夹着尖顶竹帽,在竹帽铺上冬叶,依次在冬叶舀上调了味的大板糯米、脱了壳的绿豆、拌了炒芝麻的五花猪腩肉,再用绿豆、大板糯米盖住五花腩,用冬叶裹包起来。虾仔以草绳扎紧,就成了个小山模样的裹蒸。裹蒸的四角寓意四方大利,呈山形寓意有靠山,粮食堆积如山岗。用六层冬叶包裹,寓意六六大顺,衣服多。绑扎的草绳在裹蒸上构成多个田字,寓意多田多地多财产。裹蒸还暗含蒸蒸日上之意。”
物富民丰的宝地涵养一种和谐安谧、其乐融融的生活,小说描写了一种岭南民俗——“妹仔屋”:“家有宽裕住房者,邀几个合得来的未出嫁女伴,晚上同屋睡觉。俗话说,屋要住,锅要煮——房屋不住易霉坏,铁锅不煮会锈蚀。此举利己也利人,住处迫窄的人家自是感激,家里并不拥挤的女子也中意到妹仔屋睡觉。年轻人易有共同话题,喜欢热闹。白日各自落田做工,夜晚凑在一起说些见闻趣事,也算是娱乐了。平时有事,可以互相照应,踏入谈婚论嫁年龄,妹仔屋更是向闺密倾诉心事讨主意的最佳场所。”有了“妹仔屋”,宝砚庄的单身女孩就有了欢歌笑语,也就有了自己的精神寓所。宝砚庄的少年、小孩也有属于自己的快乐,比如“打水漂”游戏:“找来较平整的薄泥块,侧着身子甩出。伴着孩子们的欢闹,泥块像有了生命和灵性,贴着水面弹跳,有时漂飞出很远,有时碰上浪便悄无声息沉没了。”正是这种单纯的快乐,使“打水漂”成为农村那个年代出生的人脑海中一道抹不去的精神记忆。宝砚庄人伦关系的和谐,除了天地自然的氤氲,也离不开良好的社会组织管理,小说讲述了宝砚庄绵久的宗族自治文化传统:“土改前,族中大事由德高望重的父老和乡绅组成的理事会说了算。……理事会维护宗族利益,组织春秋二祭省墓等活动,调解族亲矛盾。对于奸淫邪盗者,按族规进行训诫,或游街示众——俗称游刑。理事会的一项重要职责是管理鱼塘禾田河滩等祖产。祖产的租金和乡绅的捐资用于春节元宵清明端午中秋砚王诞等祭祀;支付本族的农业赋税、杂费、壮丁费、更夫差饷;修缮祠堂、庙宇;救灾赈济,青黄不接时,开谷仓以低价赈借给缺粮户;设立助学基金,设立长寿会赡养孤寡老人…… ”“皇权不下县,县下皆自治”,周详完善的宗族自治制度,造就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良好社会风尚。
二
地域文化如何转化为文学叙述?这是对作家覃志端先生写作功力的考量,也决定了《宝砚庄》的艺术成色。试以一段文字为例:
“拾炮仗是他们望穿秋水期待了一个寒来暑往的重要节目。他们没钱买玩具,拾来的炮仗是不用花费却又最具刺激的玩具。拾来烧光了外露引信的炮仗有两种玩法:拦腰折几下,折断了,把香火对着折口的火药,便‘嘶’的一声,喷出一条火舌。也可连折几只炮仗,折口对折口摆在地上围成一圈。点着其中一只的火药,喷出的火焰便会点燃对面一只折口的火药,于是引起连环喷射,‘嘶嘶’喷着火焰的炮仗在地上打旋,有时两只炮仗撞在一起会倏忽蹦起,蹿到人身上,得打醒十二分精神提防。有引信的炮仗玩法就多了:可夹在墙缝里放;可在树洞里放;可点着了潇洒地往上一扔,让它在空中炸响;也可等引信燃到适当的时候扔进鱼塘里,让它在刚进水的一瞬间炸响,吓得水中的鱼像箭一般射得飞快。最刺激的是把炮仗插在牛屎上,点着了引信得赶快跑。慢了,被炸飞的牛屎溅了一衣衫,免不了受人嘲笑……”
在笔者看来,这段长文可视为小说文本叙述特点的典型呈现。有过小时玩炮仗(鞭炮)经验的读者,读到此段文字,内心定会不自觉地泛起一种早已远逝的童年记忆,涌动一种特殊的人生情怀。它把我们从当下现实中抽离,拉回到一种遥远的情感空间。就艺术营构而言,可把作者比做一个厨师,他讲究的是用料材质,而非调味的技巧;他力求切近生活的原汁原味,弃绝人为的矫揉造作。由此,笔者想到了当下盛行的“非虚构”写作。自《人民文学》杂志从2010年第2期开设“非虚构”写作栏目以来,“非虚构”成为当下文坛的一个热门词语。有论者甚至认为,“非虚构”已成为当代文学发展的一种“新的道路和方向”[1]。在笔者看来,“非虚构”写作盛行的一个重要原因,即是对当下虚构社会的一种话语反动。当下社会,信息代替物质,符号代替身份,虚构成为一种社会表征,各种虚构或虚假的故事已远超文学的虚构与想象能力。基于此,文学似乎不再需要虚构的念头,因为虚构反倒意味着与真实生活的某种疏离和逃避。虚雾弥漫之中,文学只能返朴归真。从某种程度而言,小说《宝砚庄》也可视为一种“非虚构”写作。不同的是,当下形形色色的“非虚构”写作取材目下现实,更像是“社会”叙事,而非“文学”叙事。《宝砚庄》写得实,但因其取材于过往旧事,故与当下生活保持了一种必要的审美间离。比如,小说描写大公鸡代替新郎成亲的旧俗:“她(顺明嫂——笔者注)和大公鸡一道,拜天地,拜高堂,夫妻互拜。当晚,公鸡缚在新房中的大床脚,与她共度良宵。那公鸡五更之后几次啼叫,她一夜无眠到天明。次日,她神色恍惚之际,大妗姐进门将公鸡带走。”读到此,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文学叙述,而非生活实录。在这种文学化的文化记忆中,读者既能领略到肇庆本土文化之趣,又能体悟到一种文学诗意之美。
[1] 孟繁华.“非虚构”文学:新的道路和方向[N].光明日报,2011-04-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