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执信《铜鼓歌》考

2012-01-28 14:15陈汝洁
淄博师专论丛 2012年2期
关键词:渔洋阮元光敏

陈汝洁

(淄博市桓台县地方税务局,山东 淄博 256400)

赵执信的《铜鼓歌》是一首没有收入其诗集《饴山诗集》的七言长诗。但就单篇诗歌而言,这首集外的《铜鼓歌》在清代却几乎是赵执信诗歌中影响最大的一首。赵执信在其著述中,曾三次提到他和冯廷櫆的《铜鼓歌》。一是在成书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谈龙录》中,赵氏云:“余昔在都下,与德州冯舍人大木廷櫆并得名,日事唱和。会有得诸葛铜鼓者,大木先成长句二十韵,余继作四十韵。盛传于时,皆为阁笔。”[1](P539)二是在雍正九年(1731)的《怀旧集》中,赵氏云:“德州冯廷櫆大木,亦乡同年也。壬戌榜进士,明年授中书。诗才清拔,恒与余唱和,并以《诸葛铜鼓诗》得名,阮翁称曰‘二妙’”[2](P319)三是在雍正九年(1731)的《冯舍人遗诗序》中,赵氏云:“德州冯大木先生,余与同举于乡,兄事之。及后同在馆阁,以诗相资也。朝士有得诸葛铜鼓者,先生与余各赋长歌,于时名辈自渔洋公而下,莫不敛手。渔洋遂欲裒两人酬唱之篇为《二妙集》行诸世,先生与余并辞,乃止。……既而与余悉芟比年所作《铜鼓》诸什,不欲有所依附耳。”[3](P380)在《冯舍人遗诗序》中,赵执信说明他与冯廷櫆诗集中之所以删去《铜鼓歌》等被王士禛欣赏的诗篇,是二人均不愿靠依附这位当时的文坛领袖而出名。

冯廷櫆(1649-1700),字大木,山东德州人。康熙十七年(1678)与赵执信乡试同榜,康熙二十一年(1682)进士,官内阁中书,著有《冯舍人遗诗》六卷。冯廷櫆的《铜鼓歌》因集中不存,现已不可见,而赵执信的《铜鼓歌》却因被刊入阮元《广陵诗事》和沈可培《泺源问答》而流传至今。1987年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清诗纪事》、1993年齐鲁书社出版的《赵执信全集》以及2002年黄河出版社出版的《赵执信诗集笺注》,都据《广陵诗事》载入了赵执信的《铜鼓歌》。①蒋寅在《王渔洋与赵秋谷》一文中说:“如今两家(赵执信、冯廷櫆)集中都不存《铜鼓诗》,享誉一时的名作竟因年少意气而不传于后,未免令人遗憾。”[4](P185)显系失考。

阮元(1764-1849),字伯元,号芸台,又号雷塘庵主,江苏仪征人,世居扬州。乾隆五十四年(1789)进士,官至体仁阁大学士。曾主编《经籍纂诂》、校刊《十三经注疏》、汇刻《皇清经解》等书,对乾嘉经学有重要影响。《广陵诗事》十卷是记录清初至清中叶扬州文人事迹的一部笔记。此书嘉庆六年(1801)初刊于浙江节暑,光绪十六年(1890)京师扬州会馆重刊,曾收入嘉、道年间《文选楼丛书》及民国年间《丛书集成初编》,故而流传较广。《广陵诗事》卷五云:

扬人多为《铜鼓歌》,明《刘显传》载“诸葛铜鼓”事。鼓为王勤中所藏。赵秋谷诗盛传于时,题曰“诸葛铜鼓”。独汪蛟门主伏波而不言诸葛。蛟门为渔洋门下士,秋谷始为渔洋所称引,继乃反攻渔洋,并及蛟门《浯溪碑诗》事,抵之于地。自为《谈龙录》云:“蛟门效吾《诸葛铜鼓诗》作歌”云云。其实秋谷《诸葛铜鼓歌》,集中不载。乾隆丁未,曲阜桂未谷(馥)从颜运生(崇椝)家录出,洋洋四十韵,叫嚣不已,盖秋谷手书以贻颜考功(光敏)者。秋谷序冯大木舍人诗云:“此诗因经阮翁所赏,故反弃之。”元谓此说不然。考铜鼓本造于黔粤瑶壮部落,盖瑶壮之富者造此鼓,遇警则敲,以聚种类耳。伏波想亦得之于征蛮时,非自造也。事详载《隋书》。秋谷不读书,空疏多舛,故暮年自订诗集时删之不载,盖自知其舛,惧有反稽之者。蛟门主伏波而不言诸葛,此其考证精核,宜为秋谷所妒矣。(秋谷曾窃取阎百诗语寓书渔洋,以攻《三昧集》。然百诗之学,秋谷岂能窥其崖岸哉?)今附秋谷诗于后。[5]

阮元的这段笔记,记载了赵执信《铜鼓歌》早期流传情况。颜崇椝,字运生,号心斋,山东曲阜人。乾隆三十五年(1770)举人,曾官江苏兴化知县,有《摩墨亭稿》《种李园集》等著述。颜崇椝是颜光敏的曾孙,与桂馥是同乡友人。桂馥(1736-1805),字冬卉,号未谷,乾隆五十五年(1790)进士,曾官云南永平知县,清代著名文字学家,有《说文解字义证》《晚学集》《札朴》等著述。其《札朴》卷十《滇游续笔·铜鼓》云:“铜鼓形如坐墩,中空无底,面多花纹,无款识。云南、四川、广东多有。康熙中或得一面,吾乡赵秋谷赞善为赋《诸葛铜鼓歌》。读其诗皆相传臆度之词,无武侯实据。”[6](P15)可知桂馥确实见过赵执信的《铜鼓歌》。

阮元在书中说《铜鼓歌》“盖秋谷手书以贻颜考功(光敏)者”,应大致不错。颜光敏(1640-1686),字逊甫,一字修来,号乐圃,山东曲阜人,康熙六年(1667)进士,官至吏部考功司郎中,康熙二十五年(1686)卒于官,著有《乐圃集》。赵执信康熙十八年(1679)中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散馆授编修。在京城为官期间,颜光敏、赵执信均与王士禛来往密切。颜光敏精于书法,王士禛曾多次请颜光敏代笔书写诗文。如康熙二十二年(1683),王士禛为赵执信画像题诗,曾请颜光敏代笔题于画幅。赵执信与颜光敏的直接交往也有文献可证。康熙二十二年(1683)四月,赵执信同年翰林院编修孙卓奉使安南,行前托赵执信请颜光敏为其写序。赵执信致函颜光敏云:“日者疏聆雅诲,心常耿耿,每欲奉求法书,未敢唐突。敝同年孙予立,同有倾企之私。今奉使安南,欲得赠行数语,倘不吝珠玉,初旬幸赐下也。尚容面颂不宣。上修翁先生。弟执信再拜。”[7](P106)由此来看,《铜鼓歌》由赵执信书赠颜光敏是极有可能的,沈可培《泺源问答》的记载也可印证。是书卷十一云:

秋谷撰《冯大木诗序》云:“朝士有得诸葛铜鼓者,先生与余各赋长句,于时名辈自渔洋公以下莫不敛手。渔洋遂欲裒两人酬唱之篇为《二妙集》行诸世,先生与余力辞,乃止。既而与余悉芟比年所作《铜鼓》诸什,不欲有所依附”云云。是则因渔洋一言之推许,反自弃其诗,其傲诞如此!今《饴山全集》既不载《铜鼓诗》,人无从见之。秋谷尝书赠曲阜颜修来,长山校官桂馥从颜氏录副见示,因亟录之。[8]

沈可培(1737—1799) ,字养源,一字春源,号蒙泉,晚号向斋,浙江嘉兴人,乾隆三十七年(1772)进士,官直隶安肃(今河北徐水)知县,辞官后主持山东泺源书院。所著《泺源问答》一书,就是他主持泺源书院时为学生解答经史子集问题的汇编,有嘉庆二十年(1815)雪浪斋刻本。沈可培记录的《铜鼓歌》是“桂馥从颜氏录副见示”。所以,从文献上来说,与阮元《广陵诗事》同源。但两种版本的《铜鼓歌》在文字上存在十馀处差异,今校于下:

黄门之家藏铜鼓,传自诸葛征南方。形质犹存古初意,肤理自发青碧光。斑驳有似对彝鼎,负(“负”,《泺源问答》作“圆”)虚真类悬橐囊。侧列八卦断续起,细看花鸟参差翔。蟾蜍水兽各殊状,爪牙尾鬣森然张。绳穿(“穿”,《泺源问答》作“贯”)四耳槱木击,大声水面闻彭彭。当时龙起南阳卧,震动天地如子房。三分筹策指顾定,手挥汉日提天纲。益州割据非得已,偏安两立无时忘。托孤以后蛮獠乱,当车奋臂多螳螂。渡泸五月冒烟瘴,禽纵无异驱群(“群”,《泺源问答》作“犬”)羊。天威遂使南人服,不毛之地通梯航。尔日铸此何处用,输铜鼓冶烦工商。将谓钲鼓变新制,军声直挟风与霜。或是异域五金利,销兵铸器追秦皇。不然功成用作乐,琴瑟钟磬同铿锵。抑将永留镇反侧,闻声惕息怀天王。前人有作各深远,后世耳目徒荒唐。如何神物不自爱,甘被弃置居蛮荒。淫祠祭赛时考(“考”,《泺源问答》作“方”)击,椎牛置酒为欢庆。酋长收藏三四(“三四”,《泺源问答》作“二三”)面,即得竟(“竟”,《泺源问答》作“境”)内称豪强。术士附会为诡说,鼓一失去蛮当亡。晋唐以来二千(“千”,《泺源问答》作“十”)载,沈埋销毁谁能防?此面独完入都市,市人争得知其详。度计尺寸较厚薄,铜斤论价犹嫌昂。黄门好古适(“适”,《泺源问答》作“忽”)相值,万钱买得什袭藏。一时巨手制篇咏,高调与鼓争辉煌。我读韩苏石鼓诗(“石鼓诗”,《泺源问答》作“歌石鼓”),推原周代搜岐阳。中兴耆耇天所与,从臣才艺人(“人”,《泺源问答》作“臣”)之良。卧龙借使生此际,仲甫召虎难抗行。炎德已烬时不造,流星遂坠天西芒。遗物空存有此鼓,遭时亦晚堪悲伤。昌黎眉山久沦丧,眼前作者谁颉颃?陋儒托借成口实,六丁何不下取将?应为近人去古远,举动往往随颠僵。腥铜涩铁皆竞进,大器视若扬秕糠。留此时时发声响,惊豁眯目开痴肠。吁嗟黄门好秘惜,无以得意轻播扬。至宝已为人所识,恐有耳食思夺攘。天晴日皎我(“皎我”,《泺源问答》作“暖吾”)辈至,请君始出陈高堂。

从校记来看,《泺源问答》本有明显刊误,如“晋唐以来二千载”句中“千”误作“十”。其他异文很有可能是传抄所致。比较来看,文字上还是《广陵诗事》本胜于《泺源问答》本。

赵执信《铜鼓歌》在《广陵诗事》中是作为上引笔记的附录刊入的,阮元这则笔记正文却有严重失实之处,不得不辨。

其一,被赵执信掷于地下的汪懋麟诗,是一首关于浯溪磨崖碑的诗,与《铜鼓歌》无关。赵执信《谈龙录》云:

长篇铺张,必有体裁,非徒事拉杂堆垛。余昔在都下,与德州冯舍人大木廷櫆并得名,日事唱和。会有得诸葛铜鼓者,大木先成长句二十韵,余继作四十韵,盛传于时,皆为阁笔。江都汪主事蛟门懋麟,王门高足也,内崛强,阮翁适得浯溪磨崖碑,蛟门亟为四十韵以呈,阮翁赞之不容口,以示余。余览其起句曰:“杨家姊妹颜妖狐。”遽掷之地。曰:“咏中兴而推原天宝致乱之由,虽百韵可矣,更堪作尔语乎?”阮翁为之失色者久之。[9](P539)

阮元所说“蛟门为渔洋门下士,秋谷始为渔洋所称引,继乃反攻渔洋,并及蛟门《浯溪碑诗》事,抵之于地。自为《谈龙录》云:‘蛟门效吾《诸葛铜鼓诗》作歌’云云。”赵执信《谈龙录》中并没有“蛟门效吾《诸葛铜鼓诗》作歌”这句话,他将汪懋麟的诗掷于地下是因为他“咏中兴而推原天宝致乱之由”“徒事拉杂堆垛”,与《铜鼓歌》无涉。汪懋麟有《铜鼓歌为树百给事作》,其中有句云:“或称此鼓由文渊,主人意思殊不然。工金工木玅诸葛,考之纪载多流传。书生异同且高阁,吾欲当筵作杯杓。”[10]当时田雯亦有《铜鼓歌为孙给谏树百》诗,也有这样的诗句:“识者云是诸葛制,渡泸五月真英雄。……伏波铜鼓铸南郡,亦曾有此将无同。……叹息博物张华死,考征辟事方朔穷。”[11]即是在当时就有铜鼓为马援制作和诸葛亮制作两说,难以定论。持“诸葛铜鼓”说的不惟赵执信,即便是博学的朱彝尊和王士禛也主张此说。所以,阮元说赵执信“暮年自订诗集时删之不载,盖自知其舛,惧有反稽之者”,纯系揣测无根之谈。

其二,阮元说“秋谷曾窃取阎百诗语寓书渔洋,以攻《三昧集》。”此说更为荒唐。王士禛《唐贤三昧集》刊布后,阎若璩曾致函赵执信,谈论《三昧集》中地理、校勘方面的失误,于信末他特别嘱咐赵执信说:“窃以阮亭先生才最高,名满海内,独少集众思、广忠益工夫,遂不克无遗憾。偶发愤一道,不敢以闻他人也。愿先生为我秘之。”[12](P147)显然,阎若璩怕得罪王士禛,让赵执信别把信上的内容说出去。后来赵执信著《谈龙录》,将阎若璩的这封信节略收入,而于此条开头便说:“山阳阎百诗若璩,学者也。《唐贤三昧集》初出,百诗谓余曰……”[13](P536)此将本条的来源交代得明明白白,可见阮元所说的“窃取”毫无道理。阮元说赵执信在学问上远不如阎若璩,赵执信在为阎若璩写墓志时就曾这样说:“信之学视先生(若璩),盖溪沼之于江河也,而先生顾盛称其(执信)诗文,自以为不及。”[14](P444)二人各有所长,不必以长较短。阮元在此厚诬赵氏,且以阎氏学博奚落赵氏不学,显得尖酸过甚。

赵执信说冯廷櫆与他写了《铜鼓歌》这样的长诗后,“盛传于时,皆为阁笔”“于时名辈自渔洋公而下,莫不敛手”等等,并不符合事实。除上引汪懋麟、田雯诗外,王士禛《渔洋续诗》卷十六也有《铜鼓诗为孙树百给事赋》七言律诗一首,诗云:“征蛮壁垒没寒烟,谁遣錞于异代传?丞相天威播南诏,中原王业起西川。洛阳金马题门日,渭水铜人别汉年。回首兴亡已陈迹,岑牟一笑晚风偏。”[15](P1025-1026)王士禛和汪懋麟的诗集都是编年的,二诗均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2)。王士禛的诗曾请颜光敏书写过,《颜氏家藏尺牍》卷二有王士禛一札,云:“《铜鼓诗》一首,籍法书为重,祈出署时拂冗即书赐下。感切、感切。”[16](P78)王士禛的诗与汪懋麟《铜鼓歌为树百给事作》、田雯《铜鼓歌为孙给谏树百》,诗题中标明的“孙树百给事” “树百给事” 和“孙给谏树百”应是一人,即孙蕙。孙蕙(1632-1686),字树百,号泰岩,一号笠山,山东淄川人,顺治十八年(1661)进士,官江苏宝应知县,康熙十四年(1675),以卓异擢授户科给事中。康熙二十年(1681)充福建乡试副主考官,试毕返程时在家乡停留了一段时间,康熙二十一年(1682)春返京。康熙二十三年(1684),孙蕙丁父忧归家守制,服未阙,便在康熙二十五年(1686)春卒于家,生平见高珩《户科给事中树百孙公墓志铭》。从孙蕙履历来看,康熙二十一年(1682)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他在京城,这与王士禛《铜鼓诗为孙树百给事赋》和汪懋麟《铜鼓歌为树百给事作》作期相合。

赵执信《铜鼓歌》中有 “黄门之家藏铜鼓”句,汪懋麟《铜鼓歌为树百给事作》有“何幸黄门作知己”句,田雯《铜鼓歌为孙给谏树百》中有“黄门何处得此鼓”句。“给事黄门侍郎”是汉代官职,赵执信、汪懋麟、田雯在诗中用“黄门”称“给事中”这一官职,这与孙蕙时任户科给事中正合。另外,田雯《铜鼓歌为孙给谏树百》诗中还有“万仞芙蓉缚书屋,但使捆载悬当中”句,孙蕙的书斋名正是“万仞芙蓉斋”。孙蕙的同乡、曾为孙蕙做过幕僚的蒲松龄就有《卧万仞芙蓉斋听棋客争道》和《过孙给谏芙蓉斋》两首七律。赵执信与孙蕙不但是邻县大同乡,而且还沾亲带故。康熙二十三年(1684)正月初五日,孙蕙之父孙克己(1604-1684)卒。孙克己《墓志铭》为张玉书撰文,赵执信书丹。赵执信外祖为淄川孙琰龄,与孙克己为同族兄弟,故赵执信在《墓志》中自称“愚甥孙”。②所以,赵执信《铜鼓歌》中的“黄门”应该就是孙蕙,铜鼓是孙蕙的藏品。这就可以断定阮元所说的王勤中,肯定不是赵执信、汪懋麟诗歌中所说的“黄门”。赵蔚芝、刘聿鑫《赵执信诗集笺注》云:“《广陵诗事》言王勤中藏之,未知即此诗所言‘黄门之家’否。”[17](P1862)可不必再疑。

赵执信《铜鼓歌》的作期,李森文《赵执信年谱》系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赵蔚芝、刘聿鑫《赵执信诗集笺注》云:“冯氏(指冯廷櫆)成进士入都在康熙二十一年壬戌,此诗写作时间当在壬戌或壬戌之后。”[18](P1861)通过参照王士禛《铜鼓诗为孙树百给事赋》和汪懋麟《铜鼓歌为树百给事作》作期,赵执信这首诗当作于康熙二十二年(1683)。

赵执信的《铜鼓歌》不仅在当时轰动一时,自乾隆朝起也屡屡被学人提及,除上文所述桂馥、阮元、沈可培外,钱泳《履园丛话》和王培荀《乡园忆旧录》均有记载。此外,清中叶翁方纲及晚清张之洞都曾写过《铜鼓歌》,两人的诗中也都提到了赵执信的《铜鼓歌》。赵执信的诗歌受到后人重视,当然与他在康熙诗坛的地位和影响有关。康熙四十八年(1709),赵执信著《谈龙录》攻讦王士禛的人品、学问及诗学、诗作,赵执信与王士禛交恶公开化,这在当时诗坛上引起轩然大波。于是,赵执信自言因不愿依附王士禛出名而删弃的《铜鼓歌》,自然就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之一。再者,乾隆三十二年(1767),无锡刘执玉编选《国朝六家诗钞》,赵执信列六家之一,这进一步凸显了赵执信在康乾诗坛上的地位。这些都是赵执信《铜鼓歌》在其身后被关注的一些因素。翁方纲的《铜鼓歌题曲阜颜氏拓本》是以赏鉴古董的眼光来写的,有助于人们了解赵执信当年所见的铜鼓形制,因节录于此:

桂君昔拓颜氏鼓,宋生今示秋谷诗。秋谷诗盖观鼓作,我赋拓本嗟已迟。手量面径一尺四,雕纹十匝缭绕之。雷回络索乳交晕,庚庚细理砂画锥。一十二辰作阳识,俨如汉鉴神卫施。或云伏波或诸葛,前后皆说东京遗。传闻伏波定交趾,骆越声震西南夷。厥初盖以铜易革,调和燥湿均参差。缀以鼃形面八角,逮乎诸葛西蜀为。渡泸而后制滋广,三川百粤沿其规。诸獠诸峒以次铸,度以大小随高卑。张庭置酒集子女,金钗扣应都老期。宫商呼吸和子母,丹黄药淬分雄雌。含风吟啸出蜗篆,午阴风雨来渺瀰。……乐圃此鼓获何岁,想近孔壁锵金丝。诸老同时定详说,鲁薛弟子辞何疑。我题欲作科斗篆,配尔古绿苔花奇。……作诗以寄颜与桂,那敢秋谷相攀追。[19](P617)

从诗中“桂君昔拓颜氏鼓”“乐圃此鼓获何岁”两句来看,翁方纲认为铜鼓为颜光敏所藏,这是误解。上文已考得赵执信所咏铜鼓为孙蕙之物。朱彝尊曾说颜光敏癖好收集金石文字,“得金石文,恒悬之屋壁”。[20](P299)翁方纲所得颜氏拓本应是颜光敏拓自孙蕙家。赵执信的《铜鼓歌》经桂馥从颜家抄录传播,或因此使翁方纲误解为桂馥曾自颜家拓得铜鼓拓本了。

翁方纲的《铜鼓歌》是一首纯咏物诗。与翁方纲不一样,张之洞的《铜鼓歌》则是一首意在叙述其先人功业的“述祖德诗”。先将张之洞《铜鼓歌》录于此:

咸丰四年黔始乱,播州首祸连群苗。列郡扰攘自战守,盘江尺水生波涛。府兵远出连城陷,合围呼啸姎徒骄。纯皇天章久愈炳,义民岂惑狐鸱妖。我先大夫慷慨仗忠信,青衿白屋皆同袍。吴公祠下水清泚,百口并命甘一朝。冲焚罂听贼计尽,凿门而出穷追钞。民兵五千凭感激,疾如振箨覆其巢。奢香系颈降道左,济火革面居前茅。不见援师助空弮,那有馈饷分箪醪。三城百寨并扫荡,箐谷黯黮湔腥臊。收其积聚供馆谷,放其牛马还林皋。俘其子女赦不杀,授之畲田使耕薅。清酒一锺亦不饮,独取一物深于丁宁短于鼛。降夷稽首述故事,传自汉相安獞猺。呜呼汉相信神武,拜表讨贼先不毛。岂不知秦川宛洛皆争地,未清堂奥难及郊。堤官隗构四郡戴,攻心一语参军教。范铜为鼓赐酋长,坎地宝护埋山坳。岁时祀鬼乃敢击,芦笙巫唱纷嗷嘈。不然战斗合徒众,花鬘赤脚奔相招。一面足可直百牸,擅一为富擅十为酋豪。鼓亡苗灭古记语,以威报虐将焉逃。鬼方冀方远遥遥,致之重烦毡席包。连驽铜牙虽罕觏,此物犹见天威万古悬云霄。围径四尺修八寸,四耳无当约其腰。文螭蟠拏朱鹭翥,细乳三百有二相周遭。仿佛篆文不可辨,屡烦画肚终牙聱。土花绀碧沁肌理,雷纹宛转环皋陶。中心莹滑不留手,恰受二尺楢椎敲。良辰会客风日美,水面考击鸣蒲牢。如观溪峒跳明月,宰牛呷酒欢相邀。忽然蛮风卷瘴雨,中有铁马声萧萧。一击再击转激楚,战场万鬼皆啼嗥。不用趣战用行酒,铜龙悲愤发长号。国初诸老始赏咏,黄湄秋谷俱清超。查氏书堂复继起,徒为玩物争抽毫。我闻燕然既振旅,仲山宝鼎来归朝。此诗述德因爱物,子孙永宝当不祧。藏之宗祏无忘在莒事,亦知乃祖乃父于国宣勤劳。剖符领郡三十载,不蓄长物甘萧条。罗施石丑不足载,此鼓只如薏苡来南交。圣人有道四夷服,何用大食日本歌金刀。[21](P1217)

这首诗从咸丰四年的“黔乱”写起,叙写其祖父平息叛乱后获得被苗民信为神物的铜鼓,以写铜鼓而述其先人之功业。张氏在诗中说赵执信等人作《铜鼓歌》不过是“徒为玩物争抽毫”,言外之意,就是张之洞认为赵执信等人所写《铜鼓歌》仅仅是咏物而已,无甚深意,在题材上不如自己这篇纪实性“述祖德诗”更有价值。读张之洞的这首诗,能够引发我们进一步思考:赵执信的《铜鼓歌》作为一首咏物诗,何以会在当时轰动一时?我觉得赵执信的《铜鼓歌》洋洋四十韵,在诗歌上称得上是长篇大作。同时,这首诗在结构上起承转结,序次井然,显示了作者的创作才华,这是这首诗在艺术上让读者折服的原因。此外,赵执信的《铜鼓歌》在当时之所以会产生轰动效应,应该还与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有一定关系。

据《清史稿·圣祖本纪》记载,康熙二十年(1681)十月二十八日吴世璠在云南自杀,至此持续了八年之久的“三藩之乱”彻底平息,这是清初的重大历史事件。赵执信作《铜鼓歌》在康熙二十二年(1683),距云南平定也就一年有馀,此时“三藩之乱”还应是国人尤其是知识阶层没有淡忘的话题。铜鼓出于西南地区,赵执信的诗中又叙写了诸葛亮平蛮,这就极易使时人联想到刚刚过去的西南战事。这样,赵执信的这首咏物诗就与当时的社会现实有了关联,因此它也就格外能引发读者的阅读兴趣。赵执信的《铜鼓歌》之所以轰动一时,应该有这样的社会背景因素。

注释:

①齐鲁书社本《赵执信全集》校勘欠精,《铜鼓歌》有两处误植:“渡泸五月冒烟瘴”句,“泸”误作“沪”;“遭时亦晚堪悲伤”句,“亦”误作“已”。后一误《赵执信诗集笺注》亦误。

②《墓志》现存淄川奎山孙蕙故居。参见赵蔚芝《蔚芝诗选》之《观孙蕙父子墓志铭石刻及其故居》,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4年版,第235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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