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蕊
(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外国语言文学系,北京100089)
文化是一种社会精神形态,是一套从社会活动中习得并传递的判断标准、信念,以及因此出现的行为的习惯模式。文化由人类创造并随着人类的进步而创新,因此,文化是动态的发展过程,既包含历史进程中积淀下来的成为民族长期延续、不断发展的精神支柱的传统文化,又具有特定时代的鲜明特征。青年作为社会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量,是现代文化的创造者和先行者,同时也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受到文化传统潜移默化的熏陶,用以规范和约束自己的行为方式。文化的比较研究就是要把握各种文化形态的动态表现,因此通过对目标文化中青年人行为方式的研究可以展现该文化当前真实、有意义的文化特点。
本研究从实证的角度对中美大学生的“请求”言语行为进行对比研究,以揭示中美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Olshtain和Cohen提出,研究言语行为可以让我们更深入地了解语言形式与社会文化背景之间的紧密联系[1]。Brown和Levinson认为,不同文化对于社会地位、社会距离的理解以及价值观取向会有所不同。这些文化差异会影响在不同语言情境中礼貌策略的应用[2]。请求是日常生活中经常需要做出的言语行为,可以反映特定文化的行为习惯模式及其文化内涵。
本研究采用语篇补全测试(Discourse Completion Test)形式的书面调查问卷,将原有对话形式设计成开放式问答形式,要求受试者自由地写出对所描述情境的回应,期望受试者能够提出尽可能多的、真实的、适当的请求。问卷共设有8个情境,皆是大学生在现实生活中可能遇到的正常情况,并且受试者以本人的身份回答问题,不需要扮演不同的角色,由此避免了实验数据的不可靠性。如果在某个情境中受试者宁愿选择不做出请求,他们需要提供放弃请求的理由。
问卷共分两部分:第一部分调查受试者个人信息,包括性别、年龄和所在年级;第二部分列出经过精心设计的8个情境,包括:(1)在凌晨一点请求隔壁宿舍不认识的同学把电视声量关小;(2)请求兼职公司的同事借给你一台好音响用于高中同学聚会;(3)请求图书管理员帮忙找一本书;(4)请求正忙于准备计算机证书考试的室友指导如何写他曾选修过的某门课的论文;(5)向一门选修课的任课教授请求期末论文延期;(6)请求饭店服务生清理你不小心打翻饮料的桌子;(7)在陌生的城市请求一个初中生指路;(8)请求一个正和你朋友聊天的陌生人帮忙搬家。每一个情境都需要受试者先对所涉及的说话双方的相对社会权力(P)、社会距离(D)以及请求行为的强加度(R)做出判断[3],分为五个等级,1为程度最低,5为程度最高,以考察不同文化对这些情境变量的看法,然后写出确切的请求语言。
为确保此次跨文化研究的实验结果不受抽样偏差的影响,实验对象样本在选取时尽量保证一致。首先,选取中国和美国非语言专业的在校本科生为实验对象,以保证他们受教育程度和对母语的运用能力相似;其次,这些中美大学生均没有在对方语言的国家中生活的经历,没有受过对方文化的熏陶;最后,为掌控性别因素对语言行为的影响,中美两组受试者的男女性别比例均等。该实验于2011年春季学期进行,共有160名受试者参与了本次问卷调查,其中包括80名来自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斯普林菲尔德校园的美国大学生和80名来自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中国大学生。美国受试者的平均年龄为20.1岁,中国受试者为21.3岁。
请求分为警示语(alerter)、核心请求(core request)、和辅助修饰语(supportive moves)三部分。本研究采用这种划分方式对收集到的数据进行分类整理。此次实验中,中美受试者都有在某个特定情境下不做出请求的情况,受试者的解释表明,两种文化都会出于礼貌或脸面的考虑来选择恰当的请求策略。在做出的请求行为中,中美受试者在倾向使用的请求策略的种类上显示出巨大差异。Haverkate在研究语言的礼貌现象时发现,在进行会威胁到面子的请求行为时,主话语前或后使用警示语或外部辅助修饰语可以表达礼貌,以此说服听话人进行所期望的行为[4]。
警示语主要包括称谓语(address term)和关注信号(attention getter)。称谓语又可细分为头衔身份、亲属术语和姓名。警示语不仅能提醒听话人关注即将提出的请求,同时展示了说话人对于礼貌、礼节以及与听话人的社会关系的意识程度。在本次研究中,有56%的中国受试者在提出请求的时候使用了警示语,美国受试者的比例是40%。其中中国受试者主要以应用称谓语为主(65%),并且91.9%的人使用头衔身份来称呼听话人,例如,“老师”、“服务生”和“同学”。美国受试者绝大多数使用关注信号(70%),例如“hello”和“excuse me”来简单唤起对方的注意力。这一差别意味着中国大学生在社会交往过程中更注重礼节。
本研究中一些请求场景里对话双方的社会权利或地位(P)是平等的,但社会距离(D)有差别。美国受试者对于社会距离近的熟人直呼其名,而对于社会距离远的陌生人则没有任何称谓。这验证了Ervin-Tripp研究中提出的美国称谓系统[5]。中国的受试者则依据不同的情境、社会关系和角色,使用了多种多样的称谓方式,其中社会头衔的使用最为频繁。又如,在情境(2)向兼职单位的同事借音响时,中国受试者常用听话人的工作职务来进行称呼,而美国受试者通常直呼其名。这是由于美国人通常视自己的同龄人为随意的平等关系。但中国人更重视等级次序,虽然对关系亲密的人可以比较直接,但对同事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和礼节。Tanak和Kawade提出,礼貌的方式被用来增大双方的距离[6]。此外,出于保全听话人脸面的考虑,中国人会在让对方感到尴尬或不舒服的情况下做出贬低自己的行为。
中美受试者在对情境(5)中与老师的相对社会地位、权力的判断上有明显差别,中国受试者的平均判定值为4.6,而美国受试者是2.7。有80%的中国受试者使用了“老师”的称谓语,而只有10%的美国受试者用到了“教授”和“先生”的称呼方式,这体现了中美两种文化行为准则的差异。中国自古以来强调师道尊严,对教师高度尊敬,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其称呼通常使用可以表明其社会地位并带有尊敬意味的头衔,如“老师”,“教授”。反之在美国文化中,教师对待学生更像是对待同龄人,希望自己的学生称呼自己的名字,以示平等和关系亲密。
中国大学生在请求中如此高频率地使用称谓语可归因于中国独特的社会结构和文化价值观。中国社会是以差序格局为主要取向,并以群体和他人为取向的社会结构。Shih指出,中国文化十分注重顺从和礼节,而在美国社会亲密要优先于这二者[7]。顾曰国认为,称呼对方的行为表明说话人是将听话人视作具有特定社会地位的社会存在,并揭示了说话人如何看待与听话人之间的关系[8]。称呼的方式决定了说话人的礼貌程度,即对听话人的尊重、热情和谦逊程度。错误的称呼意味着社会系统的崩塌。中国是文明古国,礼仪之邦,礼不仅维护了社会传统秩序,还制约着人们的思想言行,礼的精神就是天地人伦的上尊下卑、君臣父子、长幼有序。由于中国的文化决定了称谓语有着很复杂的社会意义,这就解释了在实验结果中中国大学生比美国大学生在请求中使用更多称谓语的现象。
本次研究主要依据Blum-Kulka等人对跨文化言语行为实现模式的研究中对外部辅助修饰语的分类来整理实验数据[9],但增加了感激语(appreciation)和致歉语(apologizer)。从数据统计上看,在请求中应用外部辅助修饰语的中美受试者的人数十分相近,但中国受试者在使用的数量上远远超过美国受试者,也就是说,中国受试者在一个请求中会用到多个外部辅助修饰语。同时中美受试者在使用的种类上差别也很明显。在实验中,中美受试者都广泛应用了解释语(grounder),用以解释提出请求的原因或理由。此外,中国受试者使用频率排前两位的是感激语和预备语(preparator),美国受试者则更多地应用了消除障碍语(disarmer)和致歉语。
美国受试者倾向于使用消除障碍语和致歉语,以期清除潜在的阻碍或者避免侵犯到听话人。如在情境(2)中说道:“I’d be very appreciated if you could lend me your stereo.I promise I will carefully use it and return it tomorrow.”(如果你能把音响借我,我会万分感激,我保证小心使用并于明天归还。)中国受试者则更喜欢使用诸如感激语和预备语这种有着自我贬低意味的辅助方式。例如情境(6)中有中国受试者问道:“能帮我清理一下桌子吗?谢谢你的帮忙!”说话人通过接受对方恩惠的行为贬低了自己的脸面。又如在情境(8)中问道:“请问你下个礼拜有空吗?能否请你帮我搬家?”说话人在提出请求前使用预备语,留给对方可能没有时间完成请求的选择,因为真正的请求内容还没有提出,这给双方留有余地,同时将自己置于较低的地位,将选择权留给了听话人。
中国受试者在一次请求中同时应用警示语和外部辅助修饰语的人数占到了37%,而美国受试者的比例是21%。这种差别明确表明,中美在请求策略应用方面的文化差异因为请求方式应用倾向性与不同文化对语境信息的不同理解有关,是由对特定情境的文化判断决定的。Hsu认为,美国文化是以个人为中心的文化,其礼貌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协同,而中国文化要依据不同情境做出相应判断,对环境十分敏感,容易受环境影响,更容易对社会提示产生反应,是一种需要考虑各种因素的比较复杂的文化形式[10]。另外,请求话语的整体长度显示了说话人的礼貌程度。Rintell的研究指出,长请求话语被判定为更具有恭敬意味[11]。
核心请求(core request)是请求话语的最小单位,该研究采用常用的从直接程度的角度进行分析的方式,将其分为三大类:直接策略(direct request)、规约性间接策略(conventionally indirect request)和非规约性间接策略(non-conventionally indirect request)。在此次实验中,中美受试者都大量应用了规约性间接请求策略,但在惯用的语言结构选择上有着显著差异,中国受试者最常用到的是许可策略(permission)(56%),而美国受试者则偏向于使用能力策略(ability)(52%)。在使用许可策略时,说话人赋予了听话人是否满足请求的决定权。同时这类请求是从说话人的角度来表达。如“我可不可以”或“我能否”,这种语言结构本身包含一种不对称性。因此,这种请求方式带有自我贬低的意味。顾曰国指出,中国人常使用自贬的方式来表达礼貌,甚至在地位同等的人之间这种现象也十分普遍[12]。
收集到的英语数据显示,能力策略是美国受试者常用的间接表达方式,与许可策略相反,能力策略是针对听话人的表达,以“你能……吗?”(Can/Could you…?)的形式进行询问。听话人既可以将这个问题理解成是关于自己能否完成请求行为的能力的询问,也可以理解为是说话人的一个请求,因此,这是一个在谋求听话人同意的同时保全听话人面子的礼貌方式。
虽然不论是从说话人角度还是从听话人角度表达请求都可以降低强加程度同时保全听话人的面子,但是针对说话人的策略主要用于听话人地位和权力较高的情境中,而针对听话人的策略则更注重不冒犯听话人。中美大学生在规约性间接策略种类选取上的偏好,证明了在中国文化中自我贬低是最普遍的保全面子的请求方式,而在美国文化中避免妨碍别人是标准的行为准则。
本研究中另一个值得关注的中美请求上的差异就是,很多中国的请求语句没有主语,Blum-Kulka认为,角色指向的选择折射出社会意义。说话人指向表示有礼貌,因为具有强加性是请求固有的特性,避免提到听话人能够减少请求的强加度[13]。由此可见,礼貌、得体的请求同人称指向紧密相连,策略的不同也蕴含人称的变化。
结语:文化是特定时期社会存在的反映,社会文化指导、制约着生活方式。文化的特性在于其动态性,任何文化形态都是活的有机体,处在不断的发展和变化之中。青年同文化之间的联系广泛而密切,青年群体在文化的代际传递中起着承上启下的桥梁作用,是传统文化的传承者,更是现代文化的创造主体。实证研究中美大学生“请求”言语行为,对两个国家青年的文化形态进行比较,结果表明,中国青年对社会距离和权势差距更为敏感,常以自我贬低的方式顾及和保全双方的“面子”,在交际中十分重视中国文化中的“礼”;美国青年则更注重个人权利和平等关系,在交往中倾向于随意非正式的礼貌策略。
[1]Olshtain,E.,& Cohen,A.Apology:A speech act set.In N.Wolfson& E.Judd.(Eds.),Sociolinguistics and language acquisition.Rowley,MA:Newbury House.1983,p.18 -35.
[2][3]Brown,P.,& Levinson,S.Politeness:Some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p.7 -40.
[4]Haverkate,H.Toward a typology of politeness strategies in communication interaction.Multilingua,1988,(4).
[5]Ervin-Tripp,S.On sociolinguistic rules:Alternation and co-occurrence.In J.Gumperz& D.Hymes(Eds.),Direction in sociolinguistics:The ethnography of communication.New York:Holt,Rinehart& Winston.1972,p.213 -250.
[6]Tanaka,S.,&Kawade,S.,Politeness strategies and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Studies in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1982,(8).
[7]Shih,Y.Conversational politeness and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Taipei:The Crane Publishing Co.,Ltd.1986.p.5 -7.
[8][12]Gu,Y.Politeness phenomena in modern Chinese.Journal of Pragmatics,1990,(2).
[9][13]Blum - Kulka,S.,House,J.et al.Cross- Cultural pragmatics:Requests and apologies.Norwood,NJ:Ablex.1989,(31).
[10]Hsu,F.L.K.American and Chinese passage to differences.Honolulu,HI:University of Hawaii.1981.p.20 -23
[11]Rintell,E.,& Mitchell,C.Dtudying Requests and apologies:An inquiry into method.In S.Blum -Kulka,J.House,& G.Kasper(Eds.),Cross- cultural pragmatics:Requests and apologies.Norwood,NJ:Ablex.1989,p.248 -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