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义
20世纪90年代以来,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引起学术界的关注并成为一个热点研究领域。但东亚社会保障模式是否成立,在东亚学术界仍然存在较大分歧。笔者认为,东亚社会保障模式是否成立,能否继续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分析视角与研究方法。如果是基于安德森福利模式的三分法,则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界定尚存歧义。如果是基于历史比较制度分析框架和文化发展的思路,则东亚社会保障模式与欧美社会保障制度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和特色。尤其是当关注的焦点不是仅仅局限于各国社会保障制度的技术机制和技术参数,而是深入到制度安排的内核并从文化发展维度展开分析时,则不难梳理出东亚社会保障制度中迥异于欧美国家的重要制度化特征。
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研究,由最初少数学者的探索逐步扩展为更多研究团队的系统研究,扩展为跨学科、跨领域、跨国界的蔚为壮观的研究浪潮,扩展到东南亚及欧美各国众多学者的广泛参与。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受到关注的原因,既有理论探索之需要,也有实践发展之需要,更有亚洲各国社会保障改革发展的未来宏观路径之需要。虽然在时空上有其重叠性,在时序上各有先后的顺序,但彼此相互交织、相互促进、相互影响,不断深化。
从理论探索的角度分析,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就其整体受到关注,始于20世纪90年代。尽管在此之前也有大量文献研究亚洲各国的社会保障尤其是日本社会保障制度的特征及发展问题,但主要是学习借鉴欧美国家社会保障的经验。日本实现工业化之后,在学习借鉴欧美国家尤其是德国经济发展经验的同时,注重引入现代社会保障的制度框架。作为先行国家,日本社会保障制度受到关注,也为其他亚洲国家所学习和借鉴。东南亚各国逐步兴起的中央公积金制度,作为区别于欧美社会保险制度的模式,一度受到重视。但除新加坡等少数国家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外,其他国家的成功经验不多,也难以同国际社会保障界的主流声音相抗衡。在相当时期内,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研究尚未被提及,只有相关国别的比较研究,还未形成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整体框架与主体性自觉。
1990年丹麦学者埃斯平·安德森 《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一书的出版,在西方社会保障及社会福利领域引起广泛关注和争鸣。安德森将福利模式划分为以瑞典等国为代表的社会民主主义模式、以德国等欧洲大陆国家为代表的保守主义的保险模式、以美国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福利模式。安德森福利模式三分法划分方式及其标准,在欧美学术界引起广泛争议。但日本及亚洲国家的社会保障似乎难以划入上述三种福利模式之中,因而亚洲的日本福利模式是否成为第四种福利模式开始受到特别关注。[1]
一些欧洲学者如古德曼、怀特等学者开始立足于东亚独特的经济社会环境,尤其是儒家文化传统,着手探讨是否存在着一个独立的、有别于欧美国家的东亚社会保障模式。[2]即使在关注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狭小学术圈内,多数学者仍更多地强调经济、政治、人口因素[3],仅有个别学者坚持儒家文化传统是制约东亚福利模式的核心因素[4]。近年来,关于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研究又出现一个新的高潮。有学者着重分析了儒家文化与社会福利模式的关系,较之前的研究有所推进。[5]而另一些学者则强调东亚福利模式最主要的特点在于以生产性目标或经济目标作为福利研究的出发点和落脚点。[6]英国学者高夫认为东亚福利模式的推进总体上是基于经济发展的考量,福利类型的选择是围绕经济发展的目标展开的,强调经济发展与社会福利增进的密切关联。[7]还有一些学者则从亚洲各国社会保障支出水平较低,发展与跳跃式发展特征的角度论述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存在具有某种合理性。
文献分析表明,仍有多数学者对是否存在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心存疑虑或者基本持否定态度。主要理由是:(1)亚洲各国存在不同类型的社会保障制度,很难说有一个能够概括各种福利体制的东亚模式存在。[8](2)在亚洲各国的民主政治继续推进的背景下,传统福利制度的政治体制正在瓦解。[9](3)多元文化的发展正在消减传统儒家文化的影响力,以家庭为中心的福利体制因人口老龄化、家庭小型化等因素的影响而逐渐发生变化,东亚社会保障制度的一些制度化特征正处于弱化之中。当然,这些观点也有相当的合理成分。
关于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分歧与争论依旧很大,但至少可以肯定,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受到更为广泛的关注和重视,将逐渐演化为这一地区社会科学各学科共同关注的一个中心议题。
从实践层面看,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研究的出现,有其深刻的宏观发展背景。近代以降,亚洲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主要是以追赶型的现代化态势出现的,西方现代化的发展模式一直作为世界其他国家包括亚洲各国追寻的目标模式。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从日本经济的起飞到70年代“亚洲四小龙”经济发展的奇迹,再到中国经济持续高速发展30年的强劲势头,经济的快速发展必然带来社会保障发展的新需求,经济高速发展也必然呼唤包括社会保障在内的各项社会事业的快速发展,以实现经济与社会的统筹、协调及可持续发展。这是亚洲各国面临的重要发展议题,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研究的兴起正是适应这种发展之需求。
另外,现代社会保障制度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进入制度成熟期,既面临解决社会保障制度安排、制度运行中的种种矛盾的任务,也面临新的经济社会发展形势下的种种新挑战。东亚国家和地区社会保障发展进程中,在制度框架设计、运行机制等方面已打上了西方社会保障制度的印迹。西方国家社会保障制度近30年来处于不断调整改革的缓慢推进中,发展中国家的社会保障制度既需系统总结提炼,又要反思西方社会保障制度在亚洲各国推行的得与失,在反复比较中,探索适合亚洲地区经济社会及文化发展特质的东亚社会保障模式。这种探索,既在于提炼与欧美社会保障制度有重大差异的若干制度化特征,更在于探索不同制度及文化背景下社会保障改革发展的内在约束条件,更在于深入挖掘亚洲国家既有的制度文化资源,应对社会保障制度面临的新调整和新挑战。
因而,将东亚社会保障模式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的理论价值和政策意义是显而易见的。其一,通过提炼东亚地区社会保障制度区别于欧美社会保障制度的典型制度化特征,探索东亚社会保障的发展道路和制度演化规律。其二,尊重东亚地区经济社会文化发展的主体性意识,突破西方中心论的惯习,在文化自觉的基础上,探索文化发展如何制约和影响东亚社会保障制度的根源性制度化特征,反思东亚社会保障制度框架及其制度运行的经验教训。重视从东亚地区正式社会保障制度与非正式社会保障制度安排的内在关联中,探讨可持续的东亚社会保障发展道路。其三,随着东亚地区经济腾飞,文化自信力的高涨,在继承与创新东亚文化优势的基础上,实现东亚社会保障发展的制度创新,扬长避短地探索东亚社会保障的发展道路。
显然,东亚学术界需要超越西方社会保障模式的既有概念术语、既有分析框架和既有思维定势,立足于东亚地区经济、政治、文化构建的前瞻性思考,从东亚地区历史与现实的结合中,从文化的继承与创新中,寻求基于长期历史与文化传统而形成的东亚国家诸多非正式制度保障的基本共识,实现与欧美学术界的平等对话,打破长期以来欧美社会保障学者垄断学术话语权的局面,实现多元文化的融合发展,探索东亚社会保障制度的可持续发展路径及其发展规律。
东亚社会保障问题引起了广泛关注,但对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内涵外延的理解仍存在较大分歧,多数学者对于是否存在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尚存疑虑。如有学者认为,由于东亚各国在政治体制和经济体制方面存在巨大差异,东亚福利体制也呈现出碎片化的发展趋势。[10](P19)同样,多样化的社会保障福利安排似乎难以提炼出统一的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再者,不少日、韩学者出于多种复杂因素的考虑,也不认同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存在。
然而,笔者要强调的是,对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内涵外延的理解,应当突破既有的术语及习惯思维的定势,纳入东亚经济、政治文化发展的宏观视野,纳入东亚社会保障未来发展的整体宏观态势考察之中。无论是经济发展还是社会保障制度构建,亚洲各国长期以来一直处于挑战—应战的现代化发展的循环轨迹,一直处于学习西方、模仿西方的被动格局。虽然不乏有一些成功经验,但付出了巨大的代价。随着东亚社会经济发展奇迹的出现以及西方发展模式陷入困境,尤其是东亚国家和地区主体性文化意识的苏醒,在学习比较借鉴中认识自我,超越欧美既有的社会保障制度框架及制度演化路径,在文化的融合与碰撞中创新性地探索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制度文化特征及主要制度化特征,正逐步成为一种新的发展观。
因而,对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理解,应当首先考察基于文化差异性而形成的有别于欧美社会保障模式的内在社会保障制度安排的种种特征。虽然东亚一些国家也采取社会保险的制度形式,但实际的运行机制、管理方式则与欧美国家社会保险制度存在着重大的差异。尤其是在法律强制性、保险分散风险方式的合规性、社会公众的认同度等方面,与欧美社会保险制度存在着诸多重要差异。这些差异植根于文化、价值观念、思维习惯、行为方式乃至集体无意识的深层动因。文化是制度之母,东亚与欧美迥异的文化传统应该是理解东亚社会保障模式是否成立的一个关键点。尽管东亚国家和地区有其自身的文化传承和文化特色,但千百年来儒家文化、佛教文化、穆斯林文化的相互融合、相互影响,形成了区别于欧美基督教文化的独特的东亚文化传承及文化发展特征,这必然会深层次地影响到福利文化层面,影响到人们的价值取向、思维方式及行为模式,影响到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形成及内在制度演化轨迹。事实上,东亚各国及地区的政治体制、经济体制、福利体制均有根深蒂固的儒家文化的烙印。虽然近代日、韩等东亚国家受西方影响较大,基于依附强国的战略构想,使脱亚入欧的政治、经济企图与其内在长期的文化传承形成较强张力,其社会保障、福利制度也呈现出向欧美体制靠近的倾向,但社会保障与福利制度频繁调整与剧烈动荡,从一个层面体现出这一融合与嫁接过程的艰巨性、冲突性及本土不适性;也从另一层面表现出东亚文化自身对社会保障模式的内在影响,表现出福利文化对社会保障模式演化的根源性影响。尽管东亚各国及地区近代以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与融合,在社会保障与福利制度构建中,也有非常明显的影响作用,但东亚各国及地区千百年来的文化传承,或隐或显地制约和影响了东亚社会保障制度的形成与发展,形成诸多与欧美社会保障制度不同的内生性制度文化特征。虽然这隐含着东亚各国及地区内部因文化差异性所各自拥有的特色和差异,但并不排除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存在的内在统一性。同时,这种差异化的特征也不能成为否认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理由。相反,东亚文化与欧美文化传承的重大差异,恰好是理解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形成、发展和未来趋势判断的最为重要的参照系及基本约束条件。
1.东亚国家政府主导经济社会发展的超强政治整合能力,集权政治传统是社会保障模式的重要制度化特征
现代社会保障制度在欧洲的出现与民族国家形成密切相关,政府通过立法干预,财政支持,引入保险等方式介入社会事务,各类社会立法是社会保障制度安排的重要标志。然而,东亚各国及地区政体的历史传承与现代发展,表现出比欧美政体更为强劲的政治干预力乃至集权政治的浓厚传统。政府主导市场经济是东亚经济奇迹的一条基本主线和普遍规律,政府干预经济社会发展的方式,政府决策机制、决策过程、决策行为及国民社会心理的倾向等都有别于欧美国家。日、韩两国虽然推行民主政治,社会保障和福利供给随着政局的动荡而发生变化,尤其是韩国的权威政府与民主政府争端异常激烈,由于社会控制引发的福利大战对韩国福利转轨形成较大影响,但日、韩两国民主政体与欧美因国民心理长期认同上的差异,体现出浓厚的日、韩民主政治特色,其政治整合力也一直呈强势,因此,政府的作用在社会保障制度的形成及调整改革时期,依旧相当突出和强势。[11]至于东亚各国及地区社会保障支出与GDP的比重一般低于欧美国家,这一方面是由社会保障发展的阶段性特点决定的,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家庭福利供给方式仍占相当的比重,以家庭为中心的福利提供方式仍是亚洲地区多数人的选择。
2.以家庭为中心的福利文化传统,家庭为根的福利文化导向是东亚社会保障模式最重要的制度化特征
在东亚国家和地区,以家庭为中心的儒家文化的影响至深至远,家国同构的社会结构传统根深蒂固地影响着东亚社会保障制度的形成及基本特征,影响着东亚社会保障制度的未来发展。它积淀深厚并已内化为东亚地区族群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成为这一地区普遍认同的社会心理意识和价值符号。尽管受到西方个人主义、金钱主义、享乐主义文化价值观的猛烈冲击,家庭规模与结构、家庭内部的凝聚力、家庭成员居住方式和生活方式等受到很大的影响和冲击,但以家庭为中心的福利文化观及影响力仍然占据重要地位,成为贯穿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一条基本主线。
传统的孝道文化是中国和韩国福利文化的一大特色,其核心价值观念在长期的文化传承中形成习惯性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对中国和韩国的社会保障制度产生重要影响。我国新型农村社会养老保险规定,子女应该为年老父母缴费,旨在强调家庭养老的重要作用。韩国的 《国民年金法》第48条规定,赡养60岁以上的父母或二等以上的残疾父母的,支付年金时每年追加10万元;《失业保险法》第22条规定,对雇用为照顾父母而退职的人的单位,给予雇用老年促进奖金[12],体现出以家庭为中心的尊老文化传统。我国综合社会救助制度为低保户家庭提供的医疗救助、教育救助、住房救助等也体现出明显的以家庭为中心的福利制度设计取向。中国香港、台湾地区社会保障制度的设计与制度安排也相当重视家庭保障的核心作用。[13](P240)因此,以家庭为核心构建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及制度体系,是东亚社会保障的重要制度化特征。
3.在东亚国家和地区,非正式社会保障制度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东亚国家和地区正式社会保障制度建立的时间并不长,从二战以来至20世纪70年代以后逐步形成和发展,90年代后进入快速发展和改革调整阶段。长期以来,东亚国家和地区的非正式制度安排通过多种形式发挥着重要的福利保障功能。东亚国家和地区长期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家庭保障、家族保障制度异常发达。在一般情形下,扶弱济贫、爱老扶幼通常是家庭成员的基本责任,只是遭遇大灾大难的特定风险时,政府才发挥赈灾济困的重要社会救助功能。因而,家庭内部的福利安排,邻里间的互助互济是重要的社会保障功能,形成了多样化、多元化的非正式福利制度安排,发挥了重要的基础性福利保障功能。而东亚地区人民节俭储蓄、互助储金的优良传统,是民间社会抗御风险的重要财务性制度安排。再则,通过各种 “缘”而连接起来的非正式社会组织如同乡会、同学会、同业会等,也具有重要的补充性的福利保障功能。东亚国家和地区经由长期历史形成的多样化的非正式制度安排及其重要福利保障作用是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挖掘其丰富的潜在制度资源,在融合创新中不断强化其社会保障和福利功能。
近百年来,东亚社会保障制度的发展从总体上说是与东亚的现代化历史进程密不可分的。而现代化进程是以西方工业化国家为先导,其他东亚国家和地区跟随其后。正是在这一大的发展背景下,东亚国家和地区的社会保障在制度形式、制度安排、运行机制等方面无疑都是西学东渐的产物,尤其是以社会保险为核心的社会保障制度更是深深地打上了西欧和北美模式的烙印。东亚社会保障制度设计的主要框架及其近年来的演化分析,似乎更多地向趋同化方向发展,自身的制度化特征很难显现。加上欧美社会保障主流研究的导向,社会保障知识结构、知识体系的传播及影响,尤其是国际机构的主导及其影响,更是强化了全球社会保障发展的一般性趋势,社会保障发展的全球化、一体化的特征似乎更为明显。凡此种种,使人难以清晰地把握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一些固有的制度化特征,世界众多的学者包括东亚地区的学者,难以达成存在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共识,这可以理解。然而,结合东亚国家和地区经济史、社会史、制度史及文化史进行考察,可以发现,东亚经济社会发展独特的制度化演化特征,在思维方式、行为方式、生活习俗、文化传统等方面迥异于欧美国家的发展路径,从根本上制约、影响并决定了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未来发展方向。
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东亚国家和地区对肇源于西欧的现代化发展道路及市场经济发展模式是一种挑战—应战压力下的被动抉择,伴随着东亚经济的崛起尤其是中国模式受到更多关注,东亚国家和地区对现代化发展道路进行了反思,更多强调可持续发展的经济社会发展模式。而东亚国家主体性意识的重建,将从根本上扭转长期以来西方中心论的思维惯性。显然,在东亚社会保障及福利模式的研究方法中,强调宏观历史发展观的思维引领作用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如果说,近百年来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发展演化受多种因素的影响,难以显现东亚社会保障模式自身的制度性特征,与欧美社会保障制度在机制、政策等诸多方面显示出趋同化,那么,在东亚社会保障的若干非正式制度领域,这种影响和变化则相当缓慢并表现出相当大的差异。若干非正式制度的影响,往往通过隐蔽的、隐喻的形式出现,通过正式社会保障制度实际运行效果的重大差异来实现,通过人们种种社会行为的变异来实现。这从东亚各国及地区社会保险制度改革步履维艰中可以得到充分证明。社会保障制度史的分析表明,社会保障正式制度安排必须同非正式制度约束保持某种内在一致性或同向发展,只有这样,这种制度的长期可持续发展方向才能得以保证。否则,外来制度的模仿或移植会因缺乏来自非正式制度约束的文化认同及其行为基础和社会心理基础,最终面临低效、无效或失效的制度演化结局。
因此,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研究的方法论必须强调和重视历史维度的分析,只有从长期历史进程的分析中,才能更好地把握东亚社会保障模式自身的演化轨迹、发展阶段的特点及规律。东亚国家和地区社会保障制度演化的某些阶段性特征,可能因种种因素的制约,呈现出较为明显的与欧美趋同的特征,使一般性规则呈现出较为明显的时间性特质。但东亚社会保障制度演化的内在规律性或本质性特征,则一定会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得以显现。所以,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应该而且首先是在历史发展进程中才能够真正被认识。这种历史分析的维度,既包括东亚社会保障制度建立以来的历史分析,还必须特别关注对东亚本土早期社会保障制度宝贵制度资源的提炼与总结,对其同近代社会保障制度引进、融合的历史经验教训进行分析总结,注重对不同历史阶段东亚社会保障重大历史事件的深入分析。由此,可以透过社会保障制度的外观,发现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演化轨迹。
研究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必须重视比较维度尤其是制度比较分析维度。无论是早期法国学者托克维尔对美国民主制度的比较,美国学者本尼迪特基于文化人类学对日本社会的比较分析,还是上世纪90年代安德森三种福利模式的研究思路,都是基于制度比较的分析思路和研究视角。可以说,东亚社会保障或福利模式正是基于比较制度分析的维度而提出并受到世人关注的。20世纪70—80年代以来,挪威著名学者鲁坎提出基于经济社会文化的宏观比较框架,倡导福利国家的比较制度分析方法,引发了对北欧福利国家划分的研究。继之,由德国社会学家弗洛拉领导的由多国学者参加的跨国家、跨学科大型福利国家比较研究项目,对北欧、中欧、南欧社会福利国家的演化发展、制度框架、改革发展进行全面系统研究,形成了颇为丰富、极具参考价值的系列研究成果,大大推进了福利国家的比较研究。[14]随着安德森 《福利资本主义的三个世界》一书的出版,福利模式比较研究出现一个高潮,涌现了大量的研究成果,由福利三种模式推演到日本或东亚福利模式、南欧家族福利模式、亚洲生产性福利模式等研究成果。
正是基于比较制度分析的框架及其拓展,使社会保障与福利模式的比较研究,从社会保障及福利支出与GDP的比重,延伸到社会结构、政治政党结构、观念文化及习俗传统等研究领域。在比较制度分析的框架内,才得以清楚地表现出各种社会保障模式得以成立的根本缘由。现存的各类社会保障制度模式大多以欧美模式为其制度蓝本,不论是强调俾斯麦模式、贝弗里奇模式还是美国的自由福利模式,既显示了社会保障制度的一般规则属性,又呈现出各自制度文化条件下的某些特性。较之欧美国家法律政治制度和文化而言,东亚国家和地区在历史文化传承、行为方式与思维方式上均存在重大的差异。即使在制度化的社会保障规则、条文上可以呈现出相当多的一致性,但在实际运行中的解释、实施及人们的接受方式等方面,仍体现出更多本土化的行为特征,体现出明显的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一些制度化特征,追求福利公平原则的方式也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不仅如此,东亚国家和地区因长期历史原因形成的政府主导经济社会的发展模式,生产性福利模式,注重家庭、家族保障的福利保障的制度化特征等,都与欧美社会保障有迥然不同的、体现东亚社会保障及福利内在制度化的特征。而这些特征的被挖掘及其受到广泛重视,正是在比较制度分析的宏观分析框架下才成为可能。东亚社会保障的比较制度分析,可以包括与欧美社会保障制度的大跨度的宏观比较,可以是社会保障及福利制度的各子项目的比较,也可以是中、日、韩及东亚其他国家和地区之间的比较分析,可以是东亚国家和地区社会保障子项目之间的微观比较、案例分析与实证研究等。同时,注重在宏观与微观之间的中观层面的制度比较,也有助于提炼出东亚社会保障与福利模式的一些显著特征。
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受到关注的重要之点在于,东亚国家和地区有着迥异于欧美国家的文化传统 (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固化并内化于社会结构、行为方式、价值观念等诸多方面。尽管近百年来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在吸收欧美国家科技及制度经验的同时,中国的儒家文化就长期历史维度分析,仍然是制约乃至决定东亚国家社会保障若干正式制度尤其是非正式制度安排的关键性约束条件之一。儒家文化强调仁、义、礼、智、信及以家庭、家族为中心,以集体为中心,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形成的家国同构的社会结构,独特的政治文化及其管理制度构架,根深蒂固的忠孝文化观等,都在深层次上影响着东亚福利模式的形成、主体制度框架、法律规范及人们的行为方式,并成为内嵌于福利制度中的基本制度元素[15](P18),对东亚社会保障制度的过去、现在及未来都将产生无法估量的重要影响。只有从文化的传承、融合、创新的角度透视东亚社会保障及福利制度,才有可能对社会保障制度的演化及发展趋势有一个宏观维度的审视,才有可能科学地揭示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若干重要制度特征,才有可能清晰地把握东亚社会保障 (福利)模式的独特发展道路,才有可能科学地解答比较福利制度研究中遇到的种种困惑。
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近代一百多年是西方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军事实力领先于东亚国家和地区的特定历史时期,挑战或应战,主动或被动学习与借鉴是东亚国家和地区迈向现代化的经济社会发展的主流。只是到了最近20年,随着东亚国家和地区经济崛起,东亚文化复苏与自觉时代的到来,人们才开始冷静审视与检讨历史演化进程中的经验教训,才开始逐渐跳出西方中心论的思维定势,在跨文化的比较制度视野下审视东亚国家和地区自身的历史文化传统,反思文化及知识体系的传承、借鉴、融合、创新中的经验与教训。因而,只有从文化发展的维度才能够深刻把握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本质特征,结合东亚文化的传承、融合、创新,正确分析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演化、形成及未来发展的若干制度化特征。目前学界之所以对东亚社会保障模式是否成立难以达成共识,正是因为它的发展进程融入了既有西方社会保障知识框架的烙印,融入了过多西方知识体系的影响,一些基于文化约束而存在的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本质特征尚未显露,而西方主导的社会保障制度改革的国际潮流,在全球化、信息化时代更为明显。
在此意义上,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典范意义要最终为人们所接受,仍需要漫长的探索过程和艰苦的努力。而基于文化维度及跨文化比较的分析框架,则是东亚地区学者有待进一步深化的研究课题,最终能够为东亚社会保障模式的研究提供有益的指南,并在吸取西方社会保障制度经验教训的基础上,探索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及其特征。这是东亚地区社会保障知识共同体面临的重要且艰巨的任务。而对东亚社会保障研究方法论的反思与创新,则是实现这一目标至关重要的前提条件。我们需要在坚持对东亚地区本土文化继承创新的基础上,合理借鉴国际经验,在机遇与挑战并存的复杂格局中,探索可持续发展的制度模式。而不是在多元文化纷繁复杂的光环里,在所谓国际惯例的游戏规则中,走向自我发展道路迷失的歧途。东亚国家和地区应在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自强的发展过程中,扬长避短地探索东亚社会保障模式及其可持续发展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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