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体与修辞语感*

王培光

（香港城市大学中文、翻译及语言学系，香港）

提 要 冯胜利指出语体的两个基本要素是正式度与典雅度。笔者曾建立一个一百万字的语料库，对香港的判决书进行研究，发现香港判决书重视典雅度，但有时则忽略正式度。笔者又曾对香港的个人网页进行研究，也建立一个一百万字的语料库。分析这些语料库，得出影响正式度的两个方面六个因素。笔者对春节祝贺语的研究显示，在贺年卡上，大专中文教师最接受“如意吉祥”，而工商界人士最接受“新年快乐”。由于文化背景和教养的关系，大专中文教师的语感觉得“如意吉祥”比“新年快乐”更典雅。这种语感是感知典雅度的语感。话语有正式度、典雅度、合适度与优美度。感知正式度、典雅度与合适度的是消极修辞的语感，感知优美度的是积极修辞的语感。

一、语体略说

冯胜利（2011）对语体下的定义是：“语体是实现人类直接交际中最原始、最本质属性（亦即确定彼此之间关系和距离）的语言手段和机制。”冯胜利（2010）指出：“[±正式性]是语体的基本要素。”又指出典雅度也是语体的基本要素。正式度高的语体为正式体，而典雅度高的语体为典雅体。“正式体的效应产生于共时的距离感（推远或拉近自己与对象的距离），而典雅体的效应来源于历时的距离感（抬高或拉平自己相对对象的位置）。前者是现时的，后者是历时的。换言之，正式与非正式是通过当代语言表达出来的，而典雅和通俗则是通过古代的词句来实现的。”（冯胜利2010）

二、语体的正式度

冯胜利（2010）指出说话者与听者的文化背景还有交际场所是决定语体正式度的必要因素。由于判决书的说话者为法官、听者为原告与被告等，交际场所是法院，因此判决书的正式度很高。笔者（王培光、冼景炬2003a,王培光2006）对香港判决书进行研究，建立了香港判决书语料库。该语料库共1,039,255字。这个研究发现的现象可以说明语体的正式度。香港的判决书既重视正式度，有时也忽略了正式度。首先说重视正式度方面：香港判决书中法官的自称有时用“我”，有时用“本庭”、“本席”、“我们”、“我等”、“本院”、“本法院”、“本法庭”、“本上诉庭”，有时混合使用。法官的自称用“我们”与“我等”各占4.72%与占3.55%，合起来只占8.27%，所占百分率很低。这两个词涉及个人感情，香港判决书用得相当少，因此香港判决书的正式度相当高。Maley（1987:25）指出法律文件倾向不涉个人感情。在忽略正式度的方面，香港判决书有时不当地使用粤方言词。如以下三例（《租》指香港特别行政区高等法院上诉法庭民事上诉案件编号146/97,1998，《盒》指地方法院案件编号DCC564/94,1996。下同）：

（1）……锁匙是否已不能再适用。（《租》）

（2）有关器具是一个盒子及一条电线。（《盒》）

（3）警长表示须请示其“波士”。（《盒》）

例（1）的“锁匙”即“钥匙”，例（2）的“一条”应作“一根”，例（3）的“波士”为英语 boss的音译词，应写作“上司”。这些方言词减损了判决书的正式度。

三、语体的典雅度

典雅度也是语体的基本要素。笔者等（王培光、冼景炬2003a）对香港的判决书进行研究，发现香港的一些判决书适当地使用文言，显得文雅庄重与简练精要，可以增加典雅度。冯胜利（2010）认为典雅度是通过古代的词句来实现的。如以下三例：

（4）此举违反香港法例……（《盒》）

（5）……租金亦较便宜……（《租》）

（6）……可否当庭评定郑振声向黄耀平索偿的项目和数额。（《租》）

例（4）的“此举”胜于语体文的“这个行为”。“此举”可以加强判决书这种语体的典雅度。例（5）的“亦较”比“也比较”更为简洁。例（6）的“可否”比“可以不可以”精炼得多。

笔者在建立香港判决书语料库之外，还建立了内地判决书的语料库。在1,039,255字的香港判决书语料库中，文言的成份比较多；而在1,076,020字的内地判决书的语料库中，文言成份相对比较少。香港的判决书用“之”(语体为“的”)的词次为3,199，占总字数0.31%，远多于内地的判决书中“之”的1,604词次，占总字数0.15%，多一倍有余。至于香港判决书的“的”字使用百分率则与内地的判决书差不多，分别为2.89%与2.22%。文言的“亦”在香港判决书多至0.0025%，白话的“也”则仅有0.00087%，约为“亦”的三分之一。内地判决书多用“也”，达0.0006%；少用“亦”，仅得0.0003%，仅为“也”的一半。“加以”这个文言词在香港占0.000089%，在内地则仅为0.000012%。香港使用“罔顾”39次，为“不顾”9次的四倍多，文言风格彰显明甚。内地完全不用“罔顾”，“不顾”则用了20次。“此举”一词，香港用了7次，内地仅用一次。潘庆云（1997:222）主张判决书可以运用一些文言词语,使语言简洁有力,气氛庄严肃穆。王洁（1999:104-5）指出，法律语言的文言成份来自“历来公文的某些文言表达方式和惯用文言词语的传承”。唐文（2000:336）倡议裁判文书要有文雅性。如使用“诉讼”与“故意”，而不用“打官司”与“有意或存心”。前者比对后者，不仅精炼，而且典雅与庄严。Jackson（1995:113）指出使用古代词语是法律语言的特色。总之，判决书的典雅度应该比较高。就文言词的使用情况而言，香港与内地的判决书相比，香港判决书的典雅度比较高。

四、正式度的两个方面六个因素

笔者等（王培光、刘家璐2011）曾对香港的个人网页进行研究，创建了一个一百万字的语料库。该语料库由两类不同的语料组成，一为日记式语料，一为文学式语料。日记式语料包括标记日期或未注明日期的日记、心得；而文学式语料包括小说、散文、诗歌、杂文等。日记式语料倾向于独白，自言自语；而文学式语料倾向于感动别人，要顾及受众。因此可以推论日记式语料的正式度应该比较低，而文学式语料的正式度应该比较高。

日记式语料共500,000个字，125,592个词；文学式语料共500,011个字，127,000个词。分析两类语料，结果显示：首先，在日记式语料中，名词、动词与形容词三类实词加起来共占总词数的64.3%；而在文学式语料中，名词、动词与形容词三类实词加起来共占总词数的77.0%。以卡方检定比较，有显著差异（X2=7.87,p＜0.05）。正式度比较高的文学式语料的实词比例高于日记式语料的实词比例。据此可以推论，正式度比较高的语料的实词比例比较高。

其次，第一、二人称代词占日记式语料中人称代词的76.9%，占文学式语料中人称代词的67.3%，文学式语料的第一、二人称代词的比例低于日记式语料的第一、二人称代词的比例。其三，第三人称代词占日记式语料中人称代词的23.1%，占文学式语料中人称代词的32.7%，文学式语料的第三人称代词的比例高于日记式语料的第三人称代词的比例。据此可以推测，与正式度低的语体比较，正式度高的语体的第一人称代词与第二人称代词占人称代词的比例比较低，第三人称代词占人称代词的比例比较高。

香港城市大学语言资讯科学研究中心的LIVAC语料库是一个共时语料库，从香港、台湾、北京、上海、澳门和新加坡等地具代表性的报纸及电子媒体搜集资料。以上述两种语料与LIVAC语料库中的50万字香港本地新闻语料进行对比。第三人称代词在香港新闻语料这种传统书面语的分布比例为48%，接近总人称代词数的一半，而第一人称代词及第二人称代词合共占总人称代词数的52%。这种分布规律与文学式语料中的人称代词分布情况较为相似。比较三种语料中第三人称代词所占代词的百分率，香港新闻语料最高，文学式语料次之，日记式语料最低。可以说，就正式度而言，香港新闻语料最高，文学式语料次之，而日记式语料最低。

日记式语料与文学式语料都夹杂英语。在日记式语料中，夹杂英语的词次有1098个，而文学式语料中，夹杂英语的词次有192个。夹杂英语的情况，日记式语料远比文学式语料为严重。除此之外，两种语料都有一些以拉丁字母表达粤方言的语气词（用拉丁字母拼出与粤语相似的读音来代表该粤语方言词，主要是语气词），如“而且又冻bor”，其中bor即粤语句尾语气词“啵”。这类用拉丁字母表达的粤语的语气词，在日记式语料中出现411词次，也比文学式语料的232词次为多。这更高的母语语气词的使用比例，为使用者的表达增加了更多的语调及语气色彩，也让日记式语料更接近口语，减低了正式度。综合上述的讨论，可以分析得出影响正式度的两个方面六个因素：

正式度比较低的因素：使用方言词语；夹杂英语；以英语字母表达粤方言词。

正式度比较高的因素：使用现代标准汉语；实词（名词、动词与形容词）比较多；第一人称与第二人称代词占代词的比例比较低，而第三人称代词占代名词的比例比较高。

五、典雅度的文化教养因素

冯胜利（2010）指出“说话者的文化背景和教养（家世、教育程度等）则决定着说话语体的典雅度。”笔者（王培光2003b）对春节祝贺语的研究支持这个说法。笔者用问卷调查了439人，其中有大学生与高中生270人，中小学教育工作者36人，工商业人士99人，大专中文教师42人。问卷上有如下一道题目：

（7）（语境：农历新年前，两位中文系教授互送贺卡）

请问：在贺卡上写“恭喜发财”，你能否接受？

在贺卡上写“新年快乐”，你能否接受？

在贺卡上写“如意吉祥”，你能否接受？

各题之后有一个六点量表，6表示“完全接受”，1表示“绝对不接受”。结果是：这三个祝贺语如用在贺年卡上，大专中文教师几乎一致倾向“如意吉祥”，其接受的平均值为5.98；而“恭喜发财”与“新年快乐”的接受平均值则分别为1.38与2.62，可见大专中文教师相当不能接受这两个祝贺语。工商界人士最接受“新年快乐”，接受的平均值为5.55，而“恭喜发财”与“新年快乐”的接受平均值则分别为4.88与5.31。这个差异是由大专中文教师的文化背景和教养一般高于工商界人士所引致的。大专中文教师的语感觉得“如意吉祥”比“新年快乐”更典雅。这种语感是感知典雅度的语感。

六、典雅度、优美度与修辞语感

吕叔湘（1985）指出语感是一种“敏感”，朱德熙（1980）也认为语感是一种“感性认识”。朱德熙（1980）说“我们对于口语的感性知识就是鉴别文章通顺与否的最可靠的根据”。这句中的“感性知识”指的是语感。语感可以鉴别文章是否通顺，把文章改得通顺；语感也可以感知文句是否典雅，把文句改得典雅，这是一般的语感。

在一般的语感之上，更进一步，更上层楼，语感可以鉴别文章是否优美，把文章改得优美，这是修辞的语感（王培光、刘家璐2011）。中国人说的语感与西方人说的语言直觉（language intuition）十分近似。语言直觉是判别言语可否接受的直觉能力。中国人说的语感又与西方人说的语言感知（language awareness）差不多，但又有不同。James与Garret（1992）对语言感知的界定就跟语感差不多。语言感知是“语言使用中，对语言的知觉、敏感与知识”。Bolitho等（2003）指出语言感知是一种心理特质，因注意语言如何使用而发展出来，进而使人渐渐对语言如何使用有所内省。

吕叔湘与上述两位西方语言学家James与Garret都指出语感是一种对语言的敏感。吕叔湘（1985）说：“人们常说‘语感’这是个总的名称。里面包括语义感，就是对一词的意义和色彩的敏感。包括语法感，就是对一种语法现象是正常还是特殊，几种语法格式之间的相同相异等等的敏感。当然也包括语音感，有的人学话总是学不像，就是因为对语音不敏感。”这段话把语感分为语义感、语法感和语音感。进一步分析吕叔湘所说的语义感——“对一词的意义和色彩的敏感”，可以把语义感分为两类”，“对一词的意义”的敏感就是狭义的语义感，如不能接受“喝饭”说法的敏感，就是对“喝”与“饭”的语义不能搭配的敏感。另外，“对一词的色彩”的敏感就是修辞语感，如感知到“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比“到”、“入”、“满”与“过”为佳的敏感。语义感能感知上下文的衔接是否恰当，修辞语感能感知上下文的衔接是否优美。

冯胜利（2010）论析语体，曾引述章太炎的文章，认为章氏的话内容丰赡，见识超人，而其中对语体阐释最精要者，是章氏“汉文之所以为汉文”的语言规则：第一，雅俗不是工拙，据此我们不能把“雅”和“美”或者“巧”等写作技艺混为一谈；第二，雅俗是系乎“轨则”的为文之道，据此我们不能把“雅俗”之别当作修辞手段，因为轨则无所不在，而修辞则可有可无。

冯氏这段话首先指出，文章的典雅度与优美度不同，典雅度与优美度应该分开，不可混为一谈。其次，提高典雅度的手段不是修辞手段。冯氏又道出提高典雅度的方法说：“何以‘典雅’？就是因为其中字词取自耳听可懂的文言古语。由此看来，援古入今，方为典雅。”那就是把古语融化在今语之文中而用得好就是典雅的文章。如冯氏举例说：“‘改改这句话’是俗白体，‘这个句子必须修改’是正式体，而‘此句欠妥，宜酌情删改’则可谓典雅体。”陈望道主张选词造句用古语还是今语是消极修辞的问题。他（2011：64）提及消极修辞的第三端词句平匀时说：词句平匀“从语言方面注意以下几件事。第一选词造句，究竟用古的今的，中的外的，文的白的，官的土的，……”。那就是把采用古语文言的问题归入消极修辞的范围之中，亦即典雅度高低是消极修辞的问题。

把消极修辞与积极修辞对立起来说的话，典雅度可以归入消极修辞方面，而优美度则可归入积极修辞方面。积极修辞须应用修辞格与辞趣，消极修辞则不应用修辞格与辞趣（陈望道2011：57）。修辞格与辞趣就相当于冯氏所说的修辞手段。笔者认同冯氏所言，修辞手段与典雅度无关，而典雅度与优美度应该分开。修辞手段可使文章优美，可以提高文章的优美度。

“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绿”，王安石改得甚妙。大家的修辞语感都觉得“绿”比“满”、“到”、“过”、与“入”都美，“绿”的优美度最高。那是由于“绿”的创意最高，“满”的创意比较高，而“到”、“过”、“入”的创意一般，“到”、“过”与“入”无甚创意。创意，即有新意又有效果，是文学创作成功的重要因素，也是优美度的重要因素。“绿”的优美度最高，可以数量化为3；“满”的优美度比较高，可以数量化为2；而“到”、“过”、“入”的优美度一般，可以数量化为1。笔者认为，优美度可以数量化，典雅度也可以数量化。以“死”一词为例，“死”是相当中性的说法。然而死可以有四种语体上的说法：

陈望道（2011:43）论析消极修辞有四端。这四端就是，内容方面：（一）明确、（二）通顺；形式方面：（三）平匀、（四）稳密。即第一端意义明确，第二端伦次通顺，第三端词句平匀，第四端安排稳密。关于第一端“意义明确”，陈氏（2011:43）说：“第一力求内容本身上的明确；第二力求表出方式上的明确”。关于第二端“伦次通顺”，陈氏（2011:48）说：

寻常修辞，都不可不依顺序，不可不相衔接，并且不可没有照应。能够依顺序，相衔接，有照应的，就称为通顺。……简言之，这两端与语义方面有关，是1.语言简明，不冗赘，不生歧义。2.语言连贯，前后衔接，文意相承，推理有序。除此两端外，还可补充语法方面的要求：3.语句通顺，句子符合语法。

笔者认为，除上述语义与语法两方面三要点外，如果语篇是说话，则语音宜准确，如果语篇是手写的文章，则字体应端正。这样才容易为人理解。故此对陈望道对消极修辞的两方面三要点还可以补充第四个要求：语音准确，字体端正。

关于消极修辞的第三端“词句平匀”，陈氏（2011:51）说：“第一，以地境论，是本境的；第二，以时代论，是现代的；第三，以性质论，是普通的。所谓本境的即一国的标准语，一般不用方言。所谓现代的，即非古文。”现代本境普通的中文，就是现代标准汉语——白话文与普通话。关于消极修辞的第四端“安排稳密”，陈氏（2011:54）说“要有切境切机的稳和不盈不缩的密”，“写说者的目的何在，内容的情状如何，便是决定所用词句是否贴切的最重要的关键。”笔者认为，其中“词句是否贴切”就与语用上的合适度相似。上文提及了正式度、典雅度与优美度，除此三度之外，是不是还要添加一个合适度？我们讨论一段话语时，是不是都可从这四度的高低来谈论这段话语？如果这段话语毫不正式，则正式度为零：毫不典雅度，则正式度为零；毫不合适，则合适度为零：毫不优美，则优美度为零。人们的语感可以鉴别这四度的高低。感知正式度、典雅度与合适度的是消极修辞的语感，感知与优美度的是积极修辞的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