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冬冰
如果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为标志,则中国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已然经历了大约70年的发展历程。70年来,我国文艺理论界一直致力于创立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理论体系,可是直到当下这个体系还是没有建立起来,也仍然有一些专家学者在做构建体系的尝试。
本文认为,构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体系的尝试似乎可以终止了。
首先,作为学说的代表人物,马克思、恩格斯没有专门论述艺术问题的著作和论文,他们的文艺观点大多散见于政治学、经济学、哲学以及书信和其他有关工人运动的论述之中。比较著名的有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的《神圣家族》与《德意志意识形态》,恩格斯的《卡尔·格律恩“从人的观点论歌德”》,马克思、恩格斯分别写了《致费迪南·拉萨尔》,恩格斯的《致玛·哈克奈斯》,列宁的《列夫·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关于无产阶级文化》以及其他关于托尔斯泰的论述,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等等。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等伟人,他们作为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领袖,作为伟大的哲学家,其毕生的大部分精力致力于领导实际的革命斗争,建设无产阶级革命的理论,他们对文艺的论述理所当然地要服务于斗争与形势的需要,而不是专门为构建艺术理论的体系而工作。所以,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以及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有着严格的体系,这个体系为无产阶级推翻资产阶级,建立新的社会制度提供了理论支撑。但是,说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有一个完整的体系,缺乏理论根基。
其次,文艺学这门学科本身也缺乏严谨的学理基础。“文艺学”概念是建国后从俄文翻译过来的,其原意是“文学学”,后来为了适应中国人的认知习惯改为“文艺学”,但是这个改动带来了理论与实际的脱节。按字面意义理解,文艺学所包含的内容要远远大于文学学,因为文艺包含的内容除文学外,还有绘画、雕塑、音乐、舞蹈、建筑等艺术形式。可是,我们现在的文艺学学科基本是各大学中文系的一个二级学科,其研究对象基本就是文学理论,所以在学理基础上,这个学科存在着名实不符的问题。
第三,就中国学术界关于文艺学学科建设的现状而言,基本可以做出这样的评价:成果丰硕,但观点各异;派系纷呈,但难以形成肌理细密的学科体系。就文艺学近年所探讨的几个重大问题看:一是中国古代文论的现代转换。这个问题讨论了将近10年,至今仍在讨论,不但没有出现能够解决问题的实质性成果,从中还暴露出了另一个问题,即研究基础理论的古代文论或文化的根基不够,其研究成果难以得到古代文论研究专家的认可;同时,做古代文学研究或文论研究的学者的基础理论研究成果太过学院化而显得空泛,不能解决实际问题,造成两者在学科内部互不认同。二是西方文论的中国化。可以说,中国当下大学中文系所使用的文学理论教材以及美学教材采用的都是西方理论及学说体系,是一些舶来品,拿这些理论解读阐释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很多时候是圆凿方枘,难以对接。从实践结果看,西方文学理论的源头集中在叙事研究,这是和古希腊、罗马文学在史诗、戏剧方面的成就分不开的,而中国古代文论的源头集中在诗歌的品鉴,这与中国古代农业社会影响下的诗歌状况密不可分。东西方人的不同生活状况决定了人们的思维方式不同,思维方式的不同决定了文学艺术形式的各异,不同的艺术实践产生不同的艺术理论。所以,试图将西方的文艺学理论中国化,从根源上存在不可通约性。
当然,最为根本的问题还在于当下的文艺学理论似乎指导不了文艺创作,可以说文艺创作和文艺理论两者都在自说自话,许多作家、艺术家甚至读不懂艺术理论或艺术美学的著作。
所以,本文认为长期以来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体系的构建并不成功。但这并不影响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创新发展。事实上并不是每一种学术都要构建自己的学科体系,学术的最终目的是要解决实际问题,体系的健全不可强为。中国古代文论大多以评点为主,勉强有自己理论体系的除刘勰的《文心雕龙》、钟嵘的《诗品》和刘熙载的《艺概》外,其他诸家如金圣叹、郑板桥等人皆以感悟品鉴取胜,没有体系丝毫不影响中国古代文论的成就。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方法论,是指导我们工作的一种工具,正确使用这一工具是我们的研究取得成绩的前提。当下,我们应当做的工作是把马克思主义作为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立足点和出发点,以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思想为指导,以他们关于文艺的论述为基本点,在深刻领会其基本内涵的前提下,结合当下的创作实践,大力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学。
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当然应该以马克思主义为立足点,以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毛泽东等人的经典文献为立足点,而不是以马克思主义在后世的变种或所谓的“西马”为立足点。
作为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马恩不仅为文艺理论的历史变革提供了科学的理论基础,而且对文学艺术的一些主要问题发表了富于独创性的意见。如卢卡契所说,他们“把几千年以来活跃在最优秀的思想家的体系中、活跃在最杰出的作家和艺术家作品中的那些创作的中心的基本原则”,“提高到自觉和完全明确的最高阶段”[1]。也就是在批判吸收人类先进的文艺理论成果的基础上,以人类的一切文艺实践为出发点,写下了代表其文艺观点的经典文献。列宁、毛泽东在各自的文化背景和历史条件下,按照革命斗争和国家建设的需要以及他们对艺术的理解,发表了许多关于文艺问题的意见和论述,这些文章发展丰富了马恩的文艺思想,使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文献基础更加扎实,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坚实的立足点。可是,在上世纪80年代中后期掀起的“体系热”、“方法热”中,有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对这个立足点抱怀疑、轻视、否定的态度,而代之以非马克思主义的文艺思想,有的到西方现代美学中寻找立足点,有的到中国古代美学中寻找立足点,并美其名曰是“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离开坚持去发展,必然会导致方向性错误。
能否真正把立足点放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关于文艺问题的基本理论上,关键在于对这个基本理论本身的理解和把握能否做到准确、完整并富有创造性。最重要的是要把握两条:一是吃透精神,发掘核心意义。它要求研究者尽量客观地贴近原著,对其内容探幽发微,把握基本精神,并在此基础上有所发展。二是结合创作实践,不断创造新的理论成果。它要求研究者忠于实践,站在时代的高度对经典论著重新认识,以理论家的勇气对其进行补充丰富。比如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的研究,新中国成立前就存在周扬与冯雪峰两种模式。周扬在1944年发表的《〈马克思主义与文艺〉序言》,是第一篇系统宣传、解说《讲话》的论文。他高度评价《讲话》“是中国革命文学史、思想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文献”,“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科学与文艺政策的最通俗化、具体化的一个概括”;他把毛泽东思想与马列主义联系在一起,确立了《讲话》在马克思主义文艺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指出《讲话》的中心思想是:“文艺从群众中来,必须到群众中去”,从而准确揭示了《讲话》和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核心。《序言》表现了作者试图建立中国自己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政治眼光和理论勇气,建构了第一个研究《讲话》和毛泽东文艺思想的模式。而冯雪峰在次年发表的《论民主革命的文艺运动》,则是国民党统治区第一篇根据《讲话》精神对革命文艺运动过去的经验、现在的基础和今后的方向进行系统研究的长篇论文。与《序言》相比,它属于另一种研究模式。从作者对左翼十年中的“左倾”机械论和主观教条主义错误的深刻反思,以及对如何发展革命现实主义的精辟见解,可以看出其理论探讨既是在《新民主主义论》《讲话》的启发下进行的,又没有教条主义地对待毛泽东思想。冯雪峰凭着自己对革命文艺运动的历史和现状的深切了解,高度的马克思主义修养,从实际出发,独立探讨了《讲话》已经提出和尚未提出的问题,极富现实针对性地做出新的概括、新的结论,找到克服机械论与发展中国特色现实主义的途径,从而丰富了《讲话》的内容和思想。《序言》和《运动》不可避免地带有时代局限性,但都是研究《讲话》和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奠基之作,具有开创意义。
两种研究方法的互补与结合,必然带来研究学派的多种多样。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也是学术发展的客观规律。马克思主义既是在同形形色色的反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斗争中前进的,也是在马克思主义内部各种学派的争鸣中发展的。除了故意的歪曲篡改,我们应当允许、鼓励对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做出不同阐释。
周扬、冯雪峰等人的实践充分证明,以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关于文艺问题的基本理论作为立足点,并不会束缚我们的思想和创造性,相反,还为我们的创造性思维开辟了认识真理的道路。
恩格斯指出:“不论在自然科学或历史科学的领域中,都必须从既有的事实出发”,反对“唯心主义的出发点和不顾事实任意地构造体系”的倾向。[2]发展当代形态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要反对“不顾事实任意地构造体系”,就必须解决出发点即实践原则问题。
我们强调马克思主义的经典文本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立足点,更强调实践性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出发点。马克思主义文艺学是对文艺实践的科学抽象,是从文艺实践中抽取又在文艺实践中得到证明的理论。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努力运用现代哲学、心理学、语言学、人类学、文化学乃至自然科学等方面的最新成果,坚持从文艺实践出发,对古今中外的文艺创作、文艺思潮、文艺运动、文艺流派及其兴衰演变进行多角度、多层次的研究,提出并回答文艺实践中有现实针对性的问题,解决当下亟待解决的问题,这是当代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根本任务。要真正实现这一任务,关键是正确认识和处理以下两组关系。
第一,中、外文艺实践之关系。我们要建设的是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当然首先要着眼于中国的文艺现象和文艺经验,使学说的内容与形式都具有中国特色,以推动民族历史文化传统的弘扬与改造,促进中国文艺的发展与繁荣。毛泽东在上世纪50年代就指出:“说中国民族的东西没有规律,这是否定中国的东西,是不对的。中国的语言、音乐、绘画,都有它自己的规律。”[3]745但是,“艺术的基本原理有其共同性”,“这是中外一致的,不应该分中西”。[3]752中国文艺是世界文艺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们是互相联系互相影响的整体。从这个整体出发,能够更全面、更深刻、更丰富地揭示文艺的本质、特征和规律。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中国化,就是既要有世界的眼光,站在世界文艺的整体去归纳中国文艺实践的经验,又要有民族的眼光,用民族审美方式去概括世界文艺的实践经验。这就要求我们对世界文艺实践和中国文艺实践进行比较研究,把外国文艺拿来,便于我们吸收;把我们自己的文艺摆到适当距离,客观公正、实事求是地加以审视。只有这样,才能保证我们的文艺学理论既是民族的,又是世界的;既符合中国的国情,又适应世界的潮流。鲁迅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至今仍保持着鲜活的魅力,就因为他做到了“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 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鲁迅《文化偏至论》)。因为学贯中西,所以中西合璧,很好地践行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理念,也达到了他用文学疗救国人精神之目的。
第二,现代文艺实践与传统文艺实践之关系。人类的文艺实践是随着社会生活的发展和作家艺术家的独特创造而不断发展的,传统(古典)文艺实践是现代文艺实践之源,二者的关系恰如一条浩渺的江水,绵延不绝,不可分割。隔断历史,否定古典艺术,或无视现代,轻视现代文艺,都不利于文艺理论的建设。要避免脱离不断发展变化的文艺实践,对新的文艺现象和新的文艺经验熟视无睹,研究西方,言必称古代希腊、罗马,研究中国,言必称商代的青铜艺术、唐诗宋词、《水浒传》《红楼梦》,而中国现代只举出一个鲁迅的现象发生。尤其对新兴的艺术形式,比如网络艺术、数码艺术、装潢艺术、行为艺术等当今已成为受众审美主体的艺术门类,马克思主义文艺美学研究应该及时跟进,辨别良莠,及时引导,使新兴艺术沿着积极健康的方向发展。但是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甚至当下所有的文艺理论对这些文艺现象的研究都显得苍白无力。如此怎能阐释丰富复杂的现当代文艺实践?其实,对现当代文艺实践(如西方现代派艺术、中国的当代文艺)不管如何认识、评价,作为一种客观存在,它们都应当是人类一切文艺实践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与传统文艺实践共同构成了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出发点。
回到当下,中国共产党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的奋斗目标,提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是兴国之魂,是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精髓,决定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发展方向。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包括的内容很多,如爱国主义、集体主义、国际人道主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助人为乐、社会主义荣辱观、和谐社会等等,但所有这些都要统领于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思想之下,因为马克思主义是我国主流意识形态的主要内容。所以全会强调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这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发展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吹响了新的号角,也为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制高点和出发点。
综上,马克思主义文艺学当下应该关注的不是体系建设,而是问题的解决,是如何以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经典文本为立足点,以丰富的人类文艺实践为出发点,在中国的当下,是以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所面临的问题为出发点,科学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和方法,把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的发展提高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注:本文受江苏省“青蓝工程”中青年学术带头人培养对象资金资助。)
[1] 卢卡契.卢卡契文学论文集(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288.
[2]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69-470.
[3] 毛泽东.毛泽东著作选读:下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