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短房
2007年5月6日,尼古拉·萨科齐以53%对47%战胜社会党候选人罗亚尔,当选法国总统;5年后,他在谋求连任的首轮投票中只获得27.18%的选票,落后于社会党候选人,而在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尚无任何一名在任总统在首轮落后的情况下翻盘成功。许多人都认为,萨科齐的爱丽舍宫生涯恐已走向终点。
“最不受欢迎总统”
4月15日,法国《周末报》委托民调机构Ifop所做民调显示,萨科齐的民调不支持率高达64%,超过吉斯卡尔·德斯坦(46%),成为法兰西第五共和国有史以来最不受欢迎总统。
事实上这并非萨科齐5年间最糟糕的日子:他的民调支持率曾两次逼近20%,甚至一度比他的夫人布吕尼还要低。就在2月15日,他宣布参加本届总统大选前夕,同一个民调机构所做的调查显示,其民调不支持率为68%。也就是说,如今的“较理想数据”,还是其两个月苦心孤诣的总统竞选造势所收获的“成果”。许多法国媒体都表示,要不是2月15日萨科齐破例提前宣布参选并随即展開造势活动,加上一个月后发生图卢兹“3·19”枪手杀害犹太人事件,枪手在3月22日被警方突击队包围32小时后击毙,让高调“出镜”的萨科齐捞到不少印象分,第一轮初选前他的支持率还会更低,形象也会更差。
其实上任之初,萨科齐是第五共和国历史上罕见的“人气总统”:2007年选举后,他的民调支持率一度直逼60%,当年除夕,他的支持率回落至53%,还曾引起当时法国媒体“萨科齐支持率创新低”的慨叹。
何以短短5年,“人气总统”竟沦落为“最不受欢迎总统”?
许多媒体和评论家给出了大体类似的答案:在内政领域,他所许诺的经济和就业目标未能兑现,各项改革措施和移民政策引发广泛争议,“向极右翼靠拢”造成政坛和社会认知分裂;在外交领域,公众对他与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外交传统大相径庭的外交路线褒贬不一,大起大落的外交成绩单很难凝聚法国社会共识;在执政风格上,他独断专行,任免随意操切,且违反法兰西共和国“总统主外事,总理主内政”惯例,将内外大权集于一身,如此倘执政有方则荣誉归于一人,执政业绩不佳则批评也只能一人承担;在个人操守上,许多人认为他言行不一,立场不稳,言而无信,且举止轻佻,性格急躁,说话不假思索……一言以蔽之,他未能兑现5年前的竞选承诺,将法兰西共和国变得更强,将法国民生变得更好。
那么,在这5年里,他究竟做得怎样?
“改革先锋”冰火两重天
2007年,法国经济增长率仅有1.9%,失业率却高达5%,公共债务占GDP总量的64%,高于欧元区和欧盟60%的安全上限。针对此,萨科齐在2007年竞选中拿出一系列振聋发聩的改革计划。然而5年后,他交出的又是怎样一份答卷?
至今年初,法国公共债务占比已高达近90%,比5年前高出近1/3,预算赤字占比降至5.2%,较5年前情况稍有改善,但仍远高于3%的欧盟安全上限;2011年四季度法国本土失业率高达9.4%;“居者有其屋”计划同样雷声大雨点小,实施5年,耗资无数,法国拥有住房人口比例不过从57%提高到58%。
社会改革方面,2010年7月萨科齐政府提出退休制度改革法案,主要内容有:将法定退休年龄下限,从目前的60岁每年延长4个月,至2018年延长到62岁止;到2013年,交纳退休金的年限提高到41年,即全额领取保险金的岁数由目前的65岁延长到67岁;公共部门退休金缴纳比例将在10年内从7.85%提高至10.55%,向私营部门看齐。当年10月,该法案在法国国民议会和参议院先后获得通过,但这些改革措施,以及废除35小时工作制、鼓励加班和削减福利开支等计划,在法国社会引发强烈争议,至今步履维艰,推进缓慢。
诚如许多分析家所指出的,法国已进入老龄化社会,沉重的社会福利负担和日渐低下的生产效率间反差越来越大,改革势在必行。事实上,5年前在法国,萨科齐的改革倡议曾受到热烈拥护。但时过境迁,如果说,金融危机爆发前,法国社会所首要担心的,是效率低下的法国经济机器因改革滞后而落伍,如今经过经济衰退的洗礼,最主要的担心,却变成了饭碗和养老金,因此“改革先锋”和他的改革也就遭逢冰火两重天。
不仅如此,萨科齐个人的表现也让许多国民不满:他高呼“多劳才能多得”,要法国人少休假,自己却屡屡奢侈度假招摇过市;吹捧“劳动价值”,却对劳动价值重重征税。在这种情形下,让大家相信他是个“平民总统”,再给他5年时间推行改革,自然难以服众。法国选民并非不相信他所言“法国经济并非缺乏行政经验的奥朗德所能驾驭”,问题是,他们已相信并给予萨科齐5年时间,结果证明后者“不行”,那么下一个5年,他们很可能选择换个人来试试。
“极右翼化”不再风靡
萨科齐在内政方面另一个广受争议之处,是“极右翼化”。
2002年法国总统大选,极右翼国民阵线异军突起,其总统候选人勒庞在第一轮获得16.86%选票,扳倒社会党候选人若斯潘,进入与希拉克的决选,震惊整个世界。作为希拉克之后的传统右翼领袖,萨科齐在竞选顾问帕特里克·比松策划下精心安排了“向极右翼要选票”的行动,通过讨好极右翼选民挖国民阵线墙角,在2007年成功做大右翼“底盘”,一度让国民阵线边缘化,并取得对左翼的压倒性优势。入主爱丽舍宫后,萨科齐“乘胜追击”,继续这一曾给他带来甜头的“极右翼化”方略。
国民阵线的主要纲领,是一方面排斥外国移民,强调法国的“纯粹性”,另一方面反对欧洲一体化和全球一体化,主张重新讨论《里斯本条约》,甚至“法国退出欧盟”。在欧盟问题上,萨科齐显得比较小心,他主要“大手笔”集中在对付移民方面。
萨科齐成名于内政部长任上打击非法移民的“93省事件”,上任后更加不依不饶,在任职5年间,他多次发起针对非法移民的自愿遣返、强制遣返计划,不断向北非、西非国家施压,要求后者严控非法移民出境,并“回收”法国遣返的当地船民。
2010年7月,萨科齐决定将茨冈人(吉普赛人)中的非法居留者(多数来自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在3个月内遣返,同时拆除国内一半(300个)茨冈人营地,并在讲话中称茨冈人聚居地是“毒品贩卖和嫖娼等非法活动的温床”,必须予以“系统清除”,引发欧洲各国强烈反应;2011年4月,在萨科齐强力推动下,拖延已久的“穆斯林头巾法”生效,穆斯林妇女从此被禁止在公开场合佩戴头巾;今年大选活动开始后,他再弹“排外”高调,声称“移民太多”、“法国不要多元文化”,表示一旦连任将进一步抬高移民门槛,加大打击非法移民力度;“3·19”图卢兹事件发生后,他更借机摆出一副“为强化社会安全打击穆斯林非法移民”的姿态。
经济不景气,就业率下降,这些都很容易在社会上滋生排外情绪,萨科齐正是看到这点才力推“极右翼化”,事实上也的确获得不少支持。但一方面,执政党的前身是戴高乐的保卫共和联盟,一直高举“自由、平等、博爱”旗帜,向极右翼靠拢固然拉拢部分极右翼选民,却让不少传统右翼选民心寒;另一方面,老勒庞的女儿继承父业后,国民阵线东山再起,重新拉回了大部分极右翼支持者,萨科齐毕竟是传统右翼主流派,在和国民阵线“比极端”方面,显然先天不足。此次法国大选第一轮,玛丽娜·勒庞获得17.9%选票,甚至比2002年老勒庞所获更多,这其实已表明,萨科齐的“极右翼化”方略业已失败。
外交有如狗熊掰苞谷
外交是萨科齐较有声色的施政领域。
自戴高乐时代起,法国一直推行自主外交,戴高乐曾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与苏联关系正常化,和中国建交;密特朗在海湾战争时强调自主性,虽参加联军但保持相当独立性;希拉克在2003年伊拉克战争期间更公然和小布什唱反调。
与之相反,萨科齐上任后基本奉行亲美路线。2009年3月,法国国民议会通过了萨科齐关于法国重返北约军事一体化、并回归北约指挥机构的决定,标志着第五共和国高擎了43年之久的“戴高乐主义”大旗悄然坠地。
在许多地区问题上,如伊朗核问题,突尼斯、利比亚和叙利亚变革问题上,萨科齐均背离了第五共和国和戴高乐派传统,而与美国亦步亦趋。应该承认,在其中一些问题上,萨科齐表现得较有分寸,如在军事干预利比亚问题上,他巧妙借助法国人固有的大国情结和民族自豪感,令公众为“法国人能指挥美国人”的“风光体面”而陶醉。
欧盟领域是萨科齐的“得意之笔”:尽管在上任之初他和德国总理默克尔互不买账,关系紧张,但两人很快便“情投意合”、配合无間,一起为2009年10月爆发的欧债危机救火,并在逼迫意大利贝卢斯科尼下台,解决意大利、希腊政治僵局等方面通力合作。正因为法德关系的默契,萨科齐和默克尔被欧洲人戏称为“默科齐”,是“欧洲第一政治夫妇”。
萨科齐志向高远,2008年下半年他轮值欧盟主席,任职期间极力推动欧盟“政治实体化”,一时间被人戏称“想当欧洲沙皇”;尽管和美国关系密切,但5年间他不止一次公然叫板美国主导的全球金融和经济秩序,并多次呼吁其它新兴国家和自己联手,重建全球金融监管体系,结束美元一家独大的垄断地位。
然而萨科齐的外交成果宛如狗熊掰苞谷,得到甚多,失去也不少。
法美关系的强化,及法国在欧盟地位的提高,固然是加分因素,但选民们一旦发现,这意味着更多付出时,态度就会发生迥变。如2008年的“法德二重唱”,当时经济状况尚可的法国人听得津津有味,如今却显得颇不耐烦。
萨科齐外交成果争议较大的,是“泛地中海联盟”和非洲政策。
他上任之初,力图构建一个以法国为核心,包括南欧、西亚、北非沿地中海各国的政治-经济一体化组织“泛地中海联盟”,但一开始就遭到“老友”默克尔的抵触。法德争议最终以萨科齐的妥协而告终,“泛地中海联盟”接纳了所有不濒临地中海的欧盟国家,这固然平息了德国和北欧国家的不满,却也让这个组织变得几乎无法运转。不仅如此,随着“阿拉伯之春”的蔓延,被萨科齐许以区域“次核心”地位的埃及、叙利亚、利比亚等国纷纷出现巨变,这让“泛地中海联盟”变得名存实亡。
在非洲政策方面,法国历来投入巨大,如充当“区域警察”、维护非洲法郎体系、提供大量经援、推广法国和法语文化。萨科齐上台后,希望减少“刚性援助”,提出所谓“平等关系”,即“法国帮助非洲,非洲也帮助法国”,被非洲国家普遍指为“减少援助的遁词”,甚至最亲密盟友塞内加尔等也啧有烦言。萨科齐任内,法国司法部门曾单方面对卢旺达政府提出“应对卢旺达大屠杀负责”的法律指控,甚至通缉、引渡卢旺达高官,却不反省法国自身在此事件上的巨大责任,最终引发卢旺达愤而与法国断交并驱逐法国文化机构。2011年,法国相继出兵干预利比亚和科特迪瓦内乱,尽管在法国本土争议不多,但在“后殖民情结”深厚的非洲,却引发各当事国强烈的挫折感和对法国普遍的反感情绪。
更大的麻烦在一些“暧昧领域”。
4月28日法国新闻网站Mediapart公开一份阿拉伯语文件,这份由卡扎菲政权外情局长穆萨·库萨签署的文件显示,卡扎菲当局为2007年萨科齐大选提供“相当于5000万欧元”助选金。尽管文件并未表明萨科齐是否收到这笔钱,萨科齐本人也矢口否认,但类似传说早已甚嚣尘上。萨科齐当选后第一个外交成果,是让当时的第一夫人塞西莉亚出面,斡旋卡扎菲释放了被扣押的保加利亚护士,而他在爱丽舍宫用红地毯欢迎卡扎菲、几乎与卡扎菲当局达成出售“阵风”战斗机合同,甚至可能试图向后者出售核电站等,也显示其与卡扎菲当局曾经“关系不一般”。许多观察家都指出,“阿拉伯之春”发端时,萨科齐态度暧昧,甚至包庇突尼斯前总统本·阿里,只是发现大势逆转后才“反戈一击”,转而成为武装干涉的领头羊,这恐难脱“自我洗刷”之嫌。
此外,他在对华关系领域“走位飘忽”,动辄出尔反尔,也颇引人瞩目。尽管由于法国和中国关系渊源深厚且重要,他的长袖善舞未造成根本性影响,但这种忽冷忽热的表现,不免影响人们对其外交诚信的印象。
刚愎的萨科齐
前面提到,萨科齐是“专制总统”,他在位的5年,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许多行政传统被打破殆尽。
传统上法国是半总统制国家,总统权力大于传统欧洲国家,但小于美国;在外交、国防领域权力很大,但内政则更多由总理负责。萨科齐上台后大权独揽,并在内阁人选上任人唯亲,诸如“未婚产子”且能力不佳的前司法部长达蒂、被戏称为“尼古拉的花瓶”的黑人女“外交及人权事务国务秘书”雅德,以及若干中左阁员,都曾引发广泛争议。萨科齐时而因人而设、又因人而废地增减内阁职位,也引来不少非议。
萨科齐任上还爆发多起内阁丑闻,如国务秘书布朗动用1.2万欧元公款买古巴雪茄,国务秘书阿兰·若扬特花费11.65万欧元公款租用私人飞机前往拉美公干。萨科齐在处理上述丑闻时态度倨傲,反应迟缓。更严重的是,欧莱雅公司继承人贝当古涉嫌经法国劳工部长、执政党财务主管维尔特之手,向萨科齐2007年竞选活动献金15万欧元(法国有关规定,私人向竞选时期的候选人捐款不能超过4600欧元),这桩丑闻几乎贯穿5年任期始终,令萨科齐百口莫辩。
萨科齐为整合执政党内部,利用“清泉门”打击、排挤前总理德维尔潘,并借此敲打前总统希拉克。
所谓“清泉门”是指,2004年法国当局收到举报称,有人通过在卢森堡清泉公司开设的匿名账户,收受一桩1991年起发生的出售武器贪污案(即向台湾出售拉法耶特级护卫舰的交易)的赃款,名单涉及数百人,其中包括时任财政部长的萨科齐(用匈牙利化名纳吉和波士卡)。时任总理的德维尔潘借机秘密调查萨科齐,但2005年底,法官认定举报是假的,旋即欧洲航空航天防务公司总裁热尔戈兰和退役将军、情报负责人龙多都承认举报系伪造,而匿名举报者正是热尔戈兰本人。法官随后在龙多已删除的电脑硬盘上发现记录,认为德维尔潘事先知道举报并不属实,但仍坚持推进调查,有政治打击对手之嫌。萨科齐借机代表40名原告反诉德维尔潘,“清泉门”官司一直纠结至今。
“清泉门”达到了剔除德维尔潘势力、逼迫希拉克在政治上淡出的作用,却进一步动摇了传统右翼和执政党的凝聚力。此次总统大选,德维尔潘一度组党单干,希拉克家族在最后关头传出支持奥朗德的惊人新闻,众多前萨科齐内阁成员纷纷倒戈或与萨科齐拉开距离,都与萨科齐的“大清洗”不无关系。
在当选后短暂的政治蜜月期,萨科齐曾推动“全民公决法”,试图在“还政于民”的冠冕旗号下,进一步剥夺其它权力机构的职权,集中到他这个“超级总统”手中,只是随着自身民调支持率的不断下滑,这一说法日渐于己不利而不再被频繁提及。
无论5月6日第二轮选举结果如何,未来5年的法国政治面貌和行政特色将注定与“萨科齐的5年”形成鲜明反差—哪怕当选的依然是萨科齐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