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金华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从古今睡眠方式的变化看汉语词义系统的动态平衡
方金华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汉语的词义是成系统的,词义在演变中,其语义场内部要素也发生了相应动态的调整,这在一定程度上显示了词义的系统性。先秦时人们睡眠或直体横陈,睡在床上;或趴在几上睡。由于几这种卧具在后代消失,睡眠语义场在睡眠方式上不再强调卧具的对立,只保留睡眠状态上的内部对立。这揭示了汉语词义系统在发展中为了维护平衡而采取内部调整的语言现象。
词义;系统;动态;平衡;睡眠方式
汉语中的词义是成系统的,词义的大系统由于社会生活的不断变化,难以进行穷尽描写,但在局部范围内,词义系统还是能够得到描写的。系统有两种存在状态,一是静态系统,一是动态系统。在动态系统中,系统内部任何一个要素发生变化,都会影响到周边要素的变化。本文所指词义系统的动态平衡,指的是在某个语义场中,由于其中的某个词义(要素)在发展中发生了变化,导致了周边的词义(要素)也发生相应的变化,但这个语义场自身内部结构经过调整后仍然保持平衡。
首先要界定一下的是本文所指的古今这一时间概念。在传统语言学中,“古今”是个相对的动态概念,夏商周相对秦汉为古,秦汉为今;秦汉相对唐宋为古,唐宋为今;唐宋相对明清为今,明清为今。本文把以先秦口语为代表的文言文称为古,把现代汉语称为今。
先秦时期的睡眠语义场根据睡眠的状态和方式,主要由 “寝”、“卧”、“眠”、“寐”、“睡”、“觉”和“寤”等词组成。[1]
从睡眠的状态来看,可以将它分成三种状态。第一种状态是发困,打瞌睡。“睡”专指此种状态。《说文·目部》:“睡,坐寐也。”“坐寐”就是指坐着打瞌睡。《史记·商君列传》:“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庄子·知北游》:“啮缺问道乎被衣……言未卒,啮缺睡寝。”《战国策·秦策一》:“(苏秦)读书欲睡,引锥自刺其股,血流至足。”这三例中的“睡”指的都是坐着打瞌睡。第二种状态是睡着的状态。“寐”与“眠”指睡着的状态。《说文·见部》:“寐,卧也。”段注:“俗所谓睡着也。周南毛传曰:寐,寝也。”《诗经·卫风·氓》:“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眠”是“瞑”的俗字,指闭上眼睛。《说文·目部》:“瞑,翕目也。”“翕目”指闭上眼睛,引申出睡觉义。《庄子·知北游》:“可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可荷甘日中户而入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暴然放杖而笑。”《楚辞·悲回风》:“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第三种状态是睡醒。这种状态的词包括“觉”和“寤”。《说文·见部》:“觉,寤也。”《说文·宀部》:“,寤也。”段注:“寐觉而有言曰寤。”在文献中“寤”与“寐”常常相对举来说,“寐”指睡着的状态,所以“寤”指睡醒的状态。这三种状态的词在睡眠义场中自成系统。而“寝”和“卧”在睡眠语义场中,处于以上三种状态的上一级,无论入睡与否,只要与睡眠有关,都可以用“寝”或“卧”。睡眠语义场可以图示如下:
从睡眠的方式来看,古代的睡眠方式主要有三种。一为坐着睡;一为趴着睡;一为直体横陈,躺着睡。睡眠语义场中,与这三种睡眠方式相关的有三个词——睡、卧和寝。这三种睡眠方式的不同,主要跟当时的卧具有关。没有卧具,只是坐着打瞌睡的为 “睡”。《史记·商君列传》:“(孝公) 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坐着趴睡”的卧具为“几”。《孟子·公孙丑下》:“孟子去齐,宿于昼。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焦循《正义》:“卧与寝异,寝于床,卧于几。”“直体横陈,躺着睡”的卧具为“床”。①按,先秦时的“床”形制不一。一种床为坐具,形制类似几。《说文·木部》:“床,安身之几坐也。”段注:“床之制略同几而庳于几,可坐,故曰安身之几坐。”另一种为卧具,供睡眠之用。其形制较大。1957年河南信阳长台关楚墓出土的战国彩绘漆木床,长2.18米、宽1.39米、足高0.19米、通高0.44米。这种床显然是供直体横陈方式睡眠所用,与现代的床制区别不大。《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寝之床。”郑玄笺:“男子生而卧于床,尊之也。”这个语义场可以图示如下:
而在现代汉语中,由于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变化,古汉语词义发生演变,睡眠语义场在睡眠方式上不再强调内部的对立,只保留睡眠状态上的内部对立。根据睡眠状态的不同,现代汉语中睡眠语义场主要由三个词组成:打瞌睡、睡、醒。其中打瞌睡指睡前发困想睡的阶段;睡指已经睡着的阶段;醒指睡眠结束,大脑恢复正常意识的阶段。②“醒”有时也指没有睡着的状态。如:“我还醒着,天太冷,睡不着。”
古今睡眠语义场之间的差异,其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方面是由于古今人们起居方式的改变导致了这种差异;另一方面是古今汉语中睡眠词汇系统自身动态调整的结果。
(一)先秦时代人们的起居方式。古今人们起居方式的改变是形成古今睡眠义场差异的最主要原因。在先秦时代,人们生活起居的主要方式是席地而坐,也就是跪坐在席子上。与这种生活方式相适应的家具也是低矮型家具,日常生活最主要的家具如几、案、床等,全为低矮型家具。
就卧具来看,席子、几和床是古代常见的卧具。席子可以铺在地上或床上供人坐卧之用。《史记·孙子吴起列传》:“起之为将,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卧不设席”成为吴起与士卒同甘苦的内容之一,一方面说明最低层的士卒睡觉时连席子也没有,另一方面也说明席子的功用之一是用来睡觉的。席子铺在床上供人休息之用,先秦典籍中也有相关的记载。《礼记·檀弓上》:“曾子寝疾,病,乐正子春坐于床下,曾元、曾申坐于足,童子隅坐而执烛。童子曰:‘华而睆,大夫之箦与?’”说的是曾子病危,在床上所躺的是大夫等级的席子之事。床上铺席这种习俗一直沿用到现代。
几是先秦时代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卧具之一,因为当时的习惯是席地而坐,人们在平时的家居生活中,往往会在膝前设一把几。这种几称作凭几,③关于“几”的形制与功用,王作新与吴郁芳等学者有专门论述,详参《“隐几而卧”诂正》,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4(1);《也说“隐几而卧”》,载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94(4)。人们坐累时,常常会将手靠在上面来休息。凭几应当也可以作为卧息之用,前面例子所提到的孟子隐几而卧之事,应该就是这种几。④孟子“隐几而卧”朱熹《孟子章句集注》认为就是凭几。又《庄子·齐物论》:“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 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机”通“几”,《艺文类聚》引作“隐几而坐”)可见“隐几”即“凭几”。在其他古代典籍中对卧于几的情况也有记载:
陆机《赴洛道中作》之二:“抚几不能寐,振衣独长想。”正因为几是卧具,作者在这里抚着几不能睡着,所以显得心思重重。
《三国演义》第七十八回:“是夜二更,操睡卧不安,坐于殿中,隐几而寐……是夜,操卧寝室,至三更,觉头目昏眩,乃起,伏几而卧。”
先秦典籍中关于古人坐着打瞌睡的记载,极有可能是卧于几的情况。因古人在闲居的时候,常常凭几而坐。⑤《说文·几部》:“处也。从尸几。《孝经》曰:仲尼。 ,谓闲如此。”段注:“但闲处之时,实凭几而坐,故直曰仲尼也。如此谓尸得几。”如果累了,顺便就可以隐几而卧。⑥从语源上看,与“居”同源的词有“弯曲”义,如“曲”、“句”、“狗”,都有弯曲义,这种意义可能直接来自于隐几而卧的身体弯曲的形象。如:
《左传·宣公二年》:“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
古人卧于几的情形,在《说文》的一些汉字构意中也有所反映。
《说文·尸部》:“尸,陈也,象卧之形。”段注:“此字象首俯而曲背之形。”
《说文·卧部》:“卧,伏也。从人臣,取其伏也。”段注:“伏,大徐作休,误。卧与寑异,寑于床。论语:寝不尸是也,卧于几。孟子:隐几而卧是也,卧于几,故曰伏,尸篆下曰象卧之形是也。”
《说文》“卧”部字的构意都有从上向下之意。如“监,临下也。”“临,监也。”
几上还可以设枕,《西京杂记》卷一:“汉制,天子玉几,冬则加绨锦其上,谓之绨几……公候皆以竹木为几,冬则以细罽为囊以凭之,不得加绨锦。”东汉画像石上有古人凭几之形象 (见上图)。[2]古人“高枕而卧”最初极有可能就卧于几上。三国以后,由于日常家具的高度慢慢增高,几也就渐渐地退出了人们日常的生活。《三国志·魏志·崔毛徐何邢鲍司马传》:“太祖平柳城,班所获器物,特以素屏风素冯几赐玠,曰:‘君有古人之风,故赐君古人之服。’”既然把凭几作为古人之物来赠送,显然凭几在当时已经不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家具。
床在先秦作为家具,可坐可卧。《说文·木部》:“床,安身之几坐也。”段注:“床之制略同几而庳于几,可坐,故曰安身之几坐……床可坐,故下曰:处也,从尸得几而止。引《孝经》仲尼而释之曰:谓闲居如此。按得几而止者,谓得床而止也。仲尼者,谓坐于床也……床亦可卧。古人之卧,隐几而已。床前有几。孟子隐几而卧是也……然则古人之卧无横陈者乎。曰有之。弟子职曰:先生将息。弟子皆起,敬奉枕席,问疋何止。内则曰:父母舅姑将衽,长者奉席请何趾。《论语》曰:寝不尸。《左传》:掘地下冰而床焉,鲜食而寝。皆是也。”
作为直体横陈卧具的床一直沿用到现代。
(二)古今睡眠词汇系统自身的动态调整。古今睡眠方式的演变反映在睡眠词汇系统中,就是词义系统对内部的词义要素进行相应的动态调节。由于卧于几的睡眠方式的消失,造成了睡眠方式内在对立的消失,关于睡眠的词汇不再强调睡眠时所依靠的卧具,而词的意义则进一步抽象化,睡眠词汇“卧”、“寝”和“睡”等,都可以指一般的睡眠了。如:
《荀子·解蔽》:“心,卧则梦,偷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这里的“卧”仅指睡着,因为卧所强调的结果是做梦)
《史记·田叔列传》:“乃为卫将军舍人,与田仁会,俱为舍人,居门下,同心相爱。此二人家贫,无钱用以事将军家监,家监使养恶啮马。两人同床卧,仁窃言曰:‘不知人哉家监也!’任安曰:‘将军尚不知人,何乃家监也!’”(这里“同床卧”指的是睡同一张床)
《晏子春秋·内篇·杂下》:“景公畋于梧丘,夜犹早,公姑坐睡,而梦有五丈夫北面韦庐,称无罪焉。”(这里虽然是坐着 “睡”,但能够做梦,显然“睡”已经不指打瞌睡,而指的是入睡了。)
《庄子·逍遥游》:“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这里“寝”、“卧”连用,“卧”就是“寝”,指入睡。)
《庄子·知北游》:“言未卒,啮缺睡寝。”(这里“睡”和“寝”连用,显然“睡”就是“寝”,指入睡。)
《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之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徼之有哉?”(这里“睡”与下文的“寤”相对,显然也指入睡。)
而在汉语的双音化过程中,古代睡眠语义场中的词,绝大多数都变成了不自由语素进入到现代汉语的双音词或成语之中,如“夙兴夜寐”、“寝室”、“就寝”、“高枕而卧”、“卧室”、“睡觉”等。能自由运用的只剩下一个词“睡”,睡醒的状态则由表示醉酒后恢复神志的“醒”逐渐发展而来。语义场的内部对立只在睡眠的过程上(睡前、入睡中、睡醒)有所区分了。
古今睡眠语义场的内部对立的消失,反映在睡眠词汇的密度上,就是由原先的密变成了疏。先秦表示睡眠的词有 “睡”、“寤”、“寐”、“眠”(瞑)“寝”、“卧”、“觉”等,到了现代汉语中,则只有“瞌睡”、“睡”和“醒”三个词。
古今汉语睡眠语义场的演化,根本原因在于人们社会生活内容的变化,从而引起了词的意义发生了相应的转变,词跟词之间的内部差异慢慢消失,因此也直接导致了语义场内部要素之间对立的消亡。针对这种现象,词义系统自身内部结构进行了动态的调整,以这种方式来重新获得词义系统内部要素的平衡。词义经过动态调整最后获得重新的平衡,在动态角度上反映了词义本身的系统性
[1]李建国.《辞海》“睡”字说误.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J].1990(1).
[2]孙机.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1:216-218.
A Study on Dynamic Balance of Chinese Word Meaning System from Sleep Mode Changed in Ancient and Modern
Fang Jinhua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
Chinese words meaning is systematic that the semantic meaning will be adjusted dynamically while the word meaning is changed. Because of the disappearance of the beddings that people used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the semantic meaning of “sleeping” emphasizes sleep state rather than beddings. It reflects the phenomenon that Chinese word meaning can be inner adjusted to keep system balance.
word meaning;system;dynamic;balance;sleep mode
H13
A
1672-3708(2012)01-0015-03
2011-11-26
方金华(1972- ),男,浙江仙居人,讲师,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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