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云
(肇庆学院 文学院,广东 肇庆 526061)
对于偏正结构构成成分的语义关系,语法学界一般都着眼于两个成分之间的组合关系,认为修饰成分是揭示中心成分属性的。例如,周国光(2002)就认为:“在定中结构中,定语都是表示中心语的属性的。”[1]15而徐天云(2010)则根据构成成分与偏正结构之间的构成关系,认为修饰成分并不都能揭示中心成分的属性。修饰成分能否揭示中心成分的属性要看中心成分的类别情况:当中心成分表示范畴或是参照的意义时,修饰成分揭示的不是中心成分的属性特征,而是偏正结构的属性特征。例如,在偏正结构“女明星”中修饰成分“女”揭示的并不是“明星”的性别特征,而是“女明星”的性别特征。“女明星”由于有了“女”这样的性别特征,就可以与同范畴的“男明星”互相区别开来。再比如,“西太平洋”的“西”也只是揭示了偏正结构“西太平洋”的方位特征,而不是揭示了中心成分“太平洋”的方位特征。而只有当中心成分表示原形意义时,修饰成分揭示的才是中心成分的属性特征[2]12。
在某些偏正结构中,修饰成分的语义功能在于从某个角度描写说明中心成分,使中心成分中已有的某个隐性意义特征显性化,结果在所指对象上形成中心成分与偏正结构等值的情况。在这种结构中,中心成分不能作为给修饰成分分化或异化的语义基础,而只是作为后起偏正结构的初始形式出现。我们把中心成分表现出的这种功能称作原形,把中心成分的语义功能为原形的偏正结构称作原形偏正结构。例如,偏正结构“广东粤剧”中修饰成分“广东”揭示了中心成分“粤剧”的来源特征,而这个来源特征本来就包含在其原形——“粤剧”当中,造成“广东粤剧”同“粤剧”所指相同的结果。在“广东粤剧”中,“广东”的语义功能只是用来使这个剧种原来已经包含在原形中的来源特征显明化,而不是从来源角度把“广东粤剧”与其他“某某粤剧”区别开来①当“广东”揭示的是“广东粤剧”的来源特征时,“粤剧”是原形,此时“广东粤剧”在来源范畴里没有对立项;当“广东”揭示的是“广东粤剧”的流传地域特征时,“粤剧”是内涵范畴,此时“广东粤剧”在流传地域范畴里与“广西粤剧、香港粤剧”成为对立项。。这种情况在词法结构中表现得更为典型。例如,“前额”与“额”指称的意义完全相同,“前”的作用在于明确“额”的方位在头的前部,而且这一方位语义特征早就隐含在原形“额”的意义中了。“简”与“"竹简”指称的意义完全相同,“竹”的作用在于明确原形“简”的质料,而且质料的语义特征早就隐含在原形“简”的意义中了②朱德熙把体词性偏正结构分为粘合式和组合式两大类。从实际用例看,朱先生在粘合式偏正结构中并没有进行严格的句法和词法区分,本文遵循朱先生的处理意见,对偏正结构持广义的理解。。
在源流关系上,中心成分指称对象已经具有完足性,由其构成的偏正结构在指称对象上并没有变化,只是它的后起羡余形式。添加修饰成分(附加成分)的作用是把所指对象的某个特征凸显出来,给所指对象做明确的归类,后起的羡余形式比其原形具有更强的可及性(accessibility)[4]63-99[5]37-46。例如,对于原形“背”和后起羡余形式“后背”来说,二者所指具有一致性。而“后背”凭借“后”把“后背”在人体中的位置特征凸显出来①“寿星”指长寿的老人,说成“老寿星”只是把年纪大的特征凸显出来了,在意义上“寿星”与“老寿星”具有等值关系。相对来讲,“寿星”是“老寿星”的原形,“老寿星”是“寿星”的后起羡余形式。后来“寿星”又引申出被祝寿的人的含义来,相应出现了与“小寿星”相对的“老寿星”。但这个意义上的“老寿星”是指“被祝寿的老人”,与作为后起羡余形式的“老寿星”完全不同。同类的例子还有“车轮”等。。
对原形偏正结构可以从许多角度进行分类,例如,根据中心成分的组配能力可以把原形偏正结构区分成中心成分能单说和不能单说两类。偏正结构中的原形中心成分有些能单说,例如“船舱”能单说“舱”,“农田”“娘舅”能单说成“田”“舅”;有些不能单说,例如“轮辐”的“辐”不能单说,“火炬”“鼻涕”也不能单说“炬”“涕”②这里的“能单说”“不能单说”是从共时角度讲的。从历时角度讲,有些现在不能单说的历史上曾经是可以单说的,例如“火炬”曾经可以单说“炬”,“芹菜”曾经可以单说“芹”。但另外一些则是从来不能单说的,例如“卡车”从来不能单说成“卡”,“鸡尾酒”也从来不能单说成“鸡尾”。。根据原形中心成分与修饰成分所在的相对位置,则可以把偏正结构分成前偏后正的前加式和前正后偏的后附式两种不同的语序类型。每种语序类型下面又可以根据修饰成分与中心成分之间的语义关系分成更小的类型。
(一)前加式原形偏正结构
这种顺序的原形偏正结构符合偏正结构一般说明成分在前中心成分在后的情况,只是其中心成分起不到“范畴”或“参照”的作用,而只是作为偏正结构的“原形”出现的,其构成格式为“修饰成分+原形中心成分”,例如“堂奥”“后背”。但前加成分揭示原形的角度不同,“堂奥”揭示“奥”所存在的物体是“堂”,“后背”揭示“后背”所在的方位是"后"。在前加式原形偏正结构中,前加成分从多个角度揭示了中心成分的属性特征。根据前加成分与原形成分的语义关系,我们对出现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2年版 《常用构词字典》中的前加式原形偏正结构进行了穷尽性的分类统计,统计结果如表1:
对于这个表格,需要说明几点:
1.在这种语序结构中,语义类型较多,共有“位置、承载物、功用、质料、形态、方面、物类、归属、附载物、品质、规模、地位、根据、结果、时间、方式”等16种类型。在16类中,没有绝对优势的类型,成员最多的“位置”类也只有17个成员。
2.虽然都是“承载物”,但是,“堂奥”“骨髓”有所不同,“堂”同 “奥”是整体与部分的关系,“骨”与“髓”是承载物与被承载物之间的关系。
3.“老妪”“原籍”虽然都属于“时间”类,但是,表示时间的角度又有所不同,“老妪”侧重于绝对时间段的持久,“原籍”侧重于相对时间顺序的在先。
(二)后附式原形偏正结构
后附式原形偏正结构的构成格式是“原形中心成分+修饰成分”。后附式的修饰成分虽出现在后面,但同样起着说明中心成分的作用,例如,“剪刀”的“刀”在于说明“剪”是一种刀具,“星球”的“球”在于说明“星”在形状上是球状的。
根据修饰成分同中心成分的语义关系,后附式原形偏正结构的类型情况如表2:
对于表2,需要说明以下几点:
1.在这种语序结构中,语义类型较少,只有“物类、形态、单位、身份、功用、位置、承载物、附载物”等8种类型。在8种类型中,“物类”是绝对优势的类型,占到这种结构总数的78.6。可见后附式结构主要是通过凸显偏正结构的所属类别来说明其特征的。“形态”“单位”也不少,三个类别加起来可以占到这种结构总数的95.1%,所以前三类为优势类型。
2.“胞衣”并不属于衣服,而只是因为胎盘有衣服一样的包裹遮蔽作用,所以才用“衣”来解释这种功用特征。“乳房、法网”与此同类。
3.“蚕蚁”并不属于蚁类,而是刚孵化的幼蚕,因为体型小,类似蚂蚁,所以归入“形态”一类,而不是归入“物类”一类。“偶人”也并不是人,而是形状类似人的土偶。其他“露珠、舵轮”与此相同。
4.对于带方位词的后附式偏正结构格式“中心成分+方位词”,中心成分一般都是起参照作用的,例如“国外”是一国之外,“城外”是城市或城墙的外面。“郊外、野外、天上、地下”是例外,“郊外”并不是城郊的外面,“野外”不是野的外面,“天上”不是天的上面,“地下”也不是地的下面。前两者都是古代土地区划“城郭郊野”中的一部分。“郊外、野外”的“外”都是相对于参照“城”说的,是说“郊、野”都在城的外面。
5.“阎罗”是梵语 Yamarāja音译“阎魔罗阇”的简称,意思是“地狱之王”,后来在汉语中添加了表示身份的“王”字成了后起的羡余形式“阎罗王”,简称为“阎王”。“阎罗王”还原为“阎罗”意义仍然明确,而“蜂王、猴王、板爷、的哥”如果缩略成“蜂、猴、板、的”就不成立了。
根据我们的统计,在《常用构词字典》中可以认定为偏正结构的词语共12416例,原形偏正结构共590例,占偏正结构总数的4.8%;其中前加式结构共16类93例,后附式结构包括8类467例。如果只计算前加式原形结构,那么,所占比率要低得多,只占偏正结构总数的0.75%;如果只计算后附式原形结构,那么,所占比率还是很可观的,要占到偏正结构总数的3.76%。
对于原形偏正结构,以前在理论界只提到有限的语义关系类型,最早只是用“大名+小名”格式和“小名+大名”格式来概括。例如,俞越在《古书疑义举例》中己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说:“古人之文,则有举大名而合之于小名,使一字成文者。如《礼记》言‘鱼鲔’,‘鱼’其大名,‘鲔’其小名也。《左传》言‘乌鸟’,‘鸟’其大名,‘乌’其小名也。《孟子》言‘草芥’,‘草’其大名,‘芥’其小名也。”而“大名+小名”格式和“小名+大名”格式只相当于“物类”一种类型。孙常叙(1957)在“后附成分的词根造词结构”中提到的“鲤鱼、纸张、明晃晃”也只相当于“物类、单位、形态”三种类型[6]39,而我们的研究表明,原形偏正结构的结构类型要丰富得多,包括物类、形态、身份、单位、功用、位置、承载物、附载物、质料、方面、归属、品质、规模、地位、根据、结果、方式、凭依、时间共19种类型。
在两种语序的原形偏正结构中,前加式结构由于在语序上同大多数偏正结构具有一致性,所以认定起来不成问题。后附式结构由于在语序上同大多数偏正结构不一致,所以引起了争议。
有些学者明确表示偏正结构中存在后附式结构,例如,刘云泉(1984)认为后附式结构是后一语素对前一语素从性质、程度、范围、用途等方面加以限制,因此,都是前正后偏式偏正结构,例如“雪花”是通过比喻关系用“花”来比喻“雪”[7]108。杨锡彭(2002)不赞同这种看法,他认为:1.汉语结构中表示性质、状态、范围、用途的成分也可以作为偏正结构的中心成分,例如“花的妩媚”、“大海的宽阔”;2.“雪花”同“火花、血花、油花、灯花、豆花、钢花、礼花”一样都是以“花”的形状特征借代“像花的东西”作为中心成分;3.从复合词内部结构看,“灯花、豆花、钢花、礼花”与“雪花”的结构相同,是通过“雪”的被替换而形成的,因此,后附式结构都可以统一看成前加式结构[8]159。
我们认为,“花的妩媚”、“大海的宽阔”都有偏正结构的标记“的”,“的”是把偏正结构与非偏正结构区别开来的明显标记。“雪花”由于结构、语义的整体性,没有用虚词做标记来加以区别,两者之间没有可类比性。但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二者的分歧在于认识问题的出发点不同。
杨锡彭的说法是基于共时构词法分析的结果。语言的主流部分是强势的,会把自己的规则类推到弱势的非主流部分上,即用主流语言结构的成分关系和成分功能解释非主流语言结构的成分关系和成分功能。汉语偏正结构的主流是前加式的,所以,到秦汉时期小名冠大名语序取得绝对优势,成为主导的甚至唯一的语序,而原来的大名冠小名语序则趋于消亡,《山海经》中的山川草木鸟兽虫鱼之名全部使用小名冠大名语序正反映了这一时期的语言现象[9]34。对于语言使用者来说,既然“火花、血花、油花、灯花、豆花、钢花、礼花”都是前偏后正的结构,那么“雪花”在格式上就可以同样看待。“油花”是由油形成的像花一样的东西,“雪花”也不过是由雪形成的像花一样的东西,所以二者通过类推合而为一,中心成分“花”被用来统一揭示“火花、血花、油花、灯花、豆花、钢花、礼花”以及“雪花”的类属特征。后附式结构可以同样处理。“金鱼”“带鱼”“青鱼”的“金”“带”“青”可以揭示“金鱼”“带鱼”“青鱼”的属性特征并彼此区别开来,“鲤鱼”的“鲤”虽然不能揭示“鲤鱼”的属性特征①因为“鲤”本身就是“鲤鱼”,而事物本身解释不了自己,所以“鲤”不能揭示“鲤鱼”的类属特征。,但“鲤鱼”有了“鲤”却足以在鱼类中同“金鱼”“带鱼”“青鱼”等区别开来,就像“奥斯卡奖、鲁班奖、神舟飞船、北斗卫星导航系统、林国荣大学、瑞星公司”等词中的“奥斯卡、鲁班、神舟、北斗、林国荣、瑞星”等区别性成分一样,都是指称某类事物的名称。既然没人怀疑“奥斯卡奖、鲁班奖、神舟飞船、北斗卫星导航系统、林国荣大学、瑞星公司”偏正结构的属性,那么认定“雪花、鲤鱼、佛爷、蒜头”是偏正结构也是有理由的。
刘云泉的说法则是基于历时构词法分析的结果。受到偏正结构主流形态的影响,人们确实会不自觉地把“雪花”看作与“银耳、火柱、海米、暖流”同样的前偏后正的结构,由这种认识出发,就会类推仿造出像“火花、泪花、血花、油花、灯花、豆花、钢花、礼花”一类的词。然而,不能逆推“雪花”也是用“雪”来修饰“花”的前偏后正结构。从动态的发展过程看,“雪”存在于先,为了在形态上进一步进行说明,才会在其原形的基础上进一步添加“花”去修饰“雪”,才形成“雪花”。
后附式偏正结构古已有之,据此杨伯峻(1963)在《文言文法》中提出″附加语置于中心语之后″的定语后置说[10]22-78。今天在词法领域存在的后附式偏正结构与古代汉语在句法领域存在的后附式偏正结构是有传承关系的。这一结构在类型、组成成员上后世虽然有一定的调整,但后附式偏正结构作为一种构词格式在后世并没有消失,有些格式,例如后附物类的格式,到目前还是能产格式。例如在翻译时用后附物类的格式把Eden、Champagne、force、bar翻译成“伊甸园、香槟酒、语力、酒吧”这种情况是很常见的。再如:
根据美军所述,由于前一阶段中国军队进攻中的消耗很大,目前正在试图退回三八线以北的山地地区(《现代汉语词典》:山地,多山的地带。)获得补给和补充。(萨苏的新浪博客《纪念抗美援朝六十周年之血斗种子山》)
由陆地生物资源利用调转向海洋水域 (《百度百科》:地球表面被陆地分隔为彼此相通的广大水域称为海洋。)生物资源的开发利用,创建陆地水域并举的新农业。(CCL语料库之 《人民日报》1995年11月份)
其中的“山地地区”、“海洋水域”替换成“山地”、“海洋”并不会造成歧义,就在于替换形式与被替换形式之间具有一致性,“地区”、“水域”的功能不过是进一步说明“山地”、“海洋”所属的物类。
在包含原形的结构中,无论是前加式还是后附式,附加成分的功能都是补充说明其所附加的另一个成分的。在以往的词法研究中,既然可以根据修饰成分与动词性中心成分的关系把偏正结构分成状中结构和动补结构两种语序类型,那么我们也有理由根据修饰成分与名词性中心成分的关系把偏正结构分成前偏后正的定中结构和前正后偏的中定结构两种语序类型;前加式原形结构既然被认为是偏正结构,后附式原形结构也有理由被认定为偏正结构。前加式、后附式语序不同,语义功能相同,这又充分说明决定偏正结构关系的第一要素不是成分之间的语序,而是成分承担的功能。明确这一点,不但有助于厘清研究的范围,也有助于消除以往理论上的一些混乱。
原形偏正结构既是组配语句的现实单位,又是语言历史的积淀物。要了解真相,既有必要进行静态的结构分析,又有必要回到原初状态中去做动态的源流分析。单纯的共时分析或者历时分析都会有失偏颇。
[1] 周国光.现代汉语的语义属性系统[J].世界汉语教学, 2002(2).
[2] 徐天云.修饰范畴语法意义的过渡性和语法形式的聚合性[J].汉语学习,2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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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KEENAN E L,COMRIE B..Noun phrase accessibility and universal grammar.Linguistic Inquiry 8,1977:63-99.
[5] BENJAMINS J..Inferring Identifiability and Accessibility. In Thorstein Fretheim and Jeanette K.Gundel(eds.), Reference and Referent Accessibility,1996:37-46.
[6] 孙常叙.汉语词汇[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57.
[7] 刘云泉.现代汉语构词法中的前正后偏式[J].杭州大学学报,1984(增刊).
[8] 杨锡彭.论复合词结构的语法属性[J].南京大学学报, 2002(1).
[9] 罗琦.《诗经》中的“木”字和“琼”字[J].贵州文史丛刊, 2003(2).
[10] 杨伯峻.文言文法[M].北京:中华书局,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