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实学与官员“科学家”

2012-01-05 12:44李俊芳刘冬青
关键词:实学官员科学家

李俊芳,刘冬青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宋代实学与官员“科学家”

李俊芳,刘冬青

(河北大学 宋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宋代实学获得繁荣发展,与宋代科举制的繁荣发展密切相关,正是及第进士人数大增,使更多的读书人看到进入体制的希望,进入体制需要按照官僚体制的需求塑造自己,既要研读科举考试所需要的诗赋经史学问,也要顾及到成为官僚后所需要的技能。在这种大背景下,实学兴起,沈括、秦九韶这些享誉世界杰出科学家的成就明显表现出官员“科学家”科学研究的旨趣。同时不应该忽视的是,宋代在取得巨大科技成就的背后,并没有改变中国历史上一以贯之的东西。从宋代开始,科学多被纳入实学的范畴,直到近代西方科学传入中国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科学也没有走出实学的窠臼,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用”一直是中国古代科学发展的重要动力。

宋代;实学;官员;科学家

现代社会,官员与科学家是两种不同的社会角色,在“学而优则仕”机会远高于其他朝代的宋朝,一些官员又多了一个今天意义上的社会角色“科学家”,恰恰是这些官员“科学家”的参与,创造了宋代辉煌的科学成就。为什么宋代会出现许多官员“科学家”,乐爱国从儒学对科学影响的角度进行了探讨[1],但是儒家思想对科学的阻碍也是不容忽视的[2]。本文拟以官员角色需要的科学知识为出发点,通过考察宋代科举制与实学兴起的关系揭示宋代出现许多官员“科学家”的原因,并通过对中国科学史上享誉世界的重要人物沈括、秦九韶所进行的个案分析,试图使人们看到宋代取得巨大科学成就背后隐藏的东西,以便人们看清楚恰是背后隐藏的东西使宋代创造的科学辉煌无法延续,终成绝响。李约瑟曾经期冀通过考察中国古代官僚政治,发现其对科学发展的阻碍,王亚南为此撰写了《中国官僚政治研究》。“一九四三年,英国李约瑟教授因某种文化使命,曾到那时尚在粤北坪石一带的国立中山大学。我在坪石一个旅馆中同他作过两度长谈。临到分手的时候,他突然提出中国官僚政治这个话题,要我从历史与社会方面作一扼要解释。他是一个自然科学者,但他对一般经济史,特别是中国社会经济史,饶有兴趣,他提出这样一个话题来,究竟是由于他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时对此发生疑难,或是由于他旅游中国各地临时引起的感触,我不曾问个明白,我实在已被这个平素未大留意的问题窘住了。当时虽然以‘没有研究,容后研究有得再来奉告’的话敷衍过去,但此后却随时像有这么一个难题在逼我去解答。”[3]15很显然李约瑟并不满意王亚南的研究结果。笔者自不量力,希望澄清今天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官员“科学家”当时的社会角色是官员,一般官员或许因需要往往也具备一些科学知识,而官员“科学家”对科学的兴趣,使他们走上了科学的研究道路,但是他们思考问题的兴奋点、研究问题的出发点却常常与官员角色发生关系,恰恰是官员的社会角色影响了他们的研究旨趣。因此,笔者希望通过厘清宋代官员“科学家”双重角色,从一个角度回答李约瑟对中国科技史的思考。

一、官员社会角色需要具备的科学技术知识

孙宏安曾经研究过唐代中央官僚机构所需要的知识与技能,现根据周尚兵的归纳与整理记录制表(表1)[4]113。

表1原见于孙宏安《中国古代科学教育史略》,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06-408页。周尚兵在引用时对表格形式及官员职责有更正,鉴于六部官员职责及所需技能已能说明问题,其将原表中九寺五监的部分略去。现录表1是经过周尚兵整理后的表格。

宋代职官制度与唐代比发生变化,但是官僚政府管理社会的职能没有变化,因此政府官员需要具备科学技术知识也不会改变。官员需要具备科学技术知识,选拔官员时势必就要对此提出要求,特别是宋代科举制获得巨大的发展,人们当官的机会远远高于其他朝代 ,因此,包括自然科学知识在内的实学大兴,科学技术进入了一个发展的黄金时期,宋代涌现了一大批官员“科学家”。

表1 唐代官僚所需的科学技术知识

二、科举制与提倡实学

中国古代实学起源于何时?学术界有不同意见,或认为起于先秦,或认为起于汉代,或认为起于唐代、宋代[5]14。无论主张实学起于何代?下面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唐代宗时,杨绾在指出科举策试存在弊端的上书中提到了“实学”。他说:

凡国之大柄,莫先择士。自古哲后,皆侧席待贤。今之取人,令投牒自举,非经国之体也。望请依古制,县令察孝廉,审知其乡闾有孝友信义廉耻之行,加以经业,才堪策试者,以孝廉为名,荐之于州。刺史当以礼待之,试其所通之学,其通者送名于省,自县至省,不得令举人辄自陈牒。比来有到状保辩识牒等,一切并停。其所习经,取《左传》、《公羊》、《谷梁》、《礼记》、《周礼》、《仪礼》、《尚书》、《毛诗》、《周易》,任通一经,务取深义奥旨,通诸家之义。……如有行业不著,所由妄相推荐,请量加贬黜。所冀数年之间,人伦一变,既归实学,当识大猷。居家者必修德业,从政者皆知廉耻,浮竞自止,敦庞自劝,教人之本,实在兹焉。事若施行,即别立条例。[6]3431

在他冗长的议论中表达了当时进士科诗赋选材,不利于选拔治国之才,应该策试实学,即经学,杨绾主张虽然受到重视,但并没有被采纳。随着时间的推移,北宋程颐在批评佛老思想过程中亦提出了 “实学”的主张:“治经,实学也……如国家有九经,及历代圣人之迹,莫非实学也。”[7]2程颐的实学也是指经学,他与杨绾尽管提出的最初针对性不同,但都是想实现通经致用的目的,正因于此,当时国家明经考试还是停留在杨绾所处时代,没有进步,明经科徐松《登科记考》二百九十四年缺载,据今人陈飞研究,乃是由于唐人《登科记》不载的原因。这至少可以折射出当时明经科不那么重要[8]26,与杨绾的提议恰相呼应。程颐的实学势必与科举制、治理国家发生联系,他指出科举录取的“博闻强记之士”,“明经之属,唯专念诵,不晓义理,尤无用也。最贵盛者,唯进士科。以词赋声律为工。词赋之中,非有治天下之道也”[7]513。念诵九经、擅长词赋,均非治国实学,何谓治国实学?从二程与张载的通信中不难窥知,“子谓子厚曰:‘关中之士语学而及政,论政而及礼乐兵刑之学,庶几善学者。’子厚曰:‘如其诚然则志大不为名,亦知学贵于有用也。学古道以待今,则后世之谬不必屑屑而难之举而措之可也。’”[7]1196从通信内容看,程颐的实学主张更加清晰,明确包含兵刑。实际上官员所需知识如孙宏安所列表格显示非只是兵刑所可以应付,宋代早在二程之前,已经有人面对现实,在实践中纠偏救弊,开始为国家培养需要的实学人才,而这里的实学已经非常明确包括自然科学知识。《宋史·选举志》:“安定胡瑗设教苏、湖间二十余年,世方尚词赋,湖学独立经义、治事斋,以敦实学。”[9]3659由此可见,此时的实学除了经义,还包括治事。胡瑗治事的教学内容《宋元学案》有更为详细的说明:

其教人之法,科条纤悉具备,立经义、治事二斋。经义则选择其心性疏通、有器局可任大事者,使之讲明六经。治事则一人各治一事,又兼摄一事,如治民以安其生,讲武以御其寇,堰水以利田,算历以明数是也。[10]24

程颢赞扬胡瑗的办学方式可培养出经邦济世的有用人才:“胡安定在湖州置治道斋,学者有欲明治道者,讲之于中,如治兵、治民、水利、算数之类。尝言刘彝善治水利,后累为政,皆兴水利有功。”[7]18显然宋代实学的内容远非一般经义所能涵盖,由经义、兵刑,进而水利、算数。胡瑗的教育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文献通考》载:

是时方尚辞赋,独湖学以经义及时务。学中故有经义斋、治事斋。经义斋者,择疏通有器局者居之;治事斋者,人各治一事,又兼一事,如边防、水利之类。故天下谓湖学多秀彦,其出而筮仕往往取高第,及为政,多适于世用,若老于吏事者,由讲习有素也。欧阳公诗曰:“吴兴先生富道德,诜诜子弟皆贤才。”王荆公诗曰:“先收先生作梁柱,以次收拾桷与榱。”庆历四年,诏州县皆立学,於是建太学於京师,而有司请下湖州,取先生之法以为太学,至今著为令。[11]432

胡瑗的学生在科举考试中获得佳绩,在从政过程中发挥了自己的专长。因此,不仅得到欧阳修、王安石、程颢赞许,而且也得到国家的认可,显然他们的知识结构成就了他们的治国事功。

唐宋时期提倡实学与国家的需要密不可分。我们不否认宋代实学得到重视和发展与儒家“经世致用”的思想有关,但是问题随之而来,儒家 “经世致用”的思想古已有之,而实学并没有与之相伴随出现繁荣发展的局面。究其原因,与科举制有关,科举制的目的是选拔国家需要的人才做官。

当时科举制无法满足国家对具有实学知识人才的要求,唐人杨绾虽然没有今人的学科概念,但意识到当时科举选才无法满足国家需要,将实学提上日程,但在唐代终成空谷绝响。非常有趣的是,杨绾的主张却引起了宋人的共鸣,这与宋代科举制的发展密切相关。普通士人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机会,宋代远远超过前代。据李弘祺统计,宋代科举出身者占宋代官僚总数,最高时可达94.47%,最低为12.39%,平均为34.02%[12]258。宋代每科进士数是相当于唐代平常年份取士人数的三至四倍多。特奏名人数也相当可观,尤其从宋仁宗景佑元年(1034年)起,每举动辄数百名,若将他们统计在内,宋代每年取士总数更为唐代的五倍左右[13]116。仅就北宋看,科举取士人数更为可观,平均每年360人[14]。非唐代每次二三十人所能望其项背,士人进入仕途的机会大大增加。仅以北宋为例,在《宋史》有传的北宋1 6 6年间的1 5 3 3人中,以布衣入仕者占55.12%,比例甚高;北宋一至三品官中来自布衣者约占53.67%,且自宋初逐渐上升,至北宋末已达64.44%[15]。因此,无论是因为怀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范仲淹)的理想进入官场,还是因为心中憧憬“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宋真宗语)个人出人头地的未来,当时人们都需要按照国家的需求塑造自己,既要研读科举考试所需要的诗赋经史学问,也要顾及到成为官僚后所需要的技能。在这种时代背景下,宋代人才知识结构发生明显变化,以律学为例,叶炜在研究中国古代律学的消亡时指出,到了宋代“法律在业已成为士大夫的必备知识和为官的基本素质要求之后,法律成为官员在获得出身前后都必须学习的知识,法律成为他们的必修科目之一”[16]。人人都掌握律学了,培养专门律学人才的律学教育体制自然也就衰亡了。宋代出现许多进士出身的官员“科学家”,如乐史、燕肃、曾公亮、蔡襄、苏颂、郏亶、沈括、范成大、韩彦直、黄裳、宋慈等,恰是这种时代背景的产物。士人入仕成为官僚后,职务对其实学知识的要求是增长实学知识[17]204。当然不容否认的是,这些科学家成就的取得与他们的个人兴趣爱好有关。不过更让人体会深刻的是,官员身份对他们所从事研究的影响。兴趣可以使他们走上科学研究之路,可能影响他们对所从事研究学科的选择,而研究的旨趣则明显打下官员身份的烙印,甚至进而影响了学科研究的价值取向。下面我们通过两个个案分析,会更清楚看到这一点。

三、个案分析—享誉世界科学家的官员本色

(一)博学科学家的官僚底色

北宋的科学家沈括以博学闻名于世,《宋史·沈括传》载其:“于天文、方志、律历、音乐、医药、卜算,无所不通,皆有所论著。”[9]10657我们在惊羡其博学和才华的时候,不要忘记其生活的时代,沈括的博学不仅体现其才华,也反映了其所处时代人们的追求,因为宋代博学者也不只沈括一人,社会更为博学者提供了广泛摄取知识的途径。宋代类书大盛,除了官方编纂的四大类书:《太平御览》《太平广记》《册府元龟》《文苑英华》外,民间还修了大量类书[18]25—40。类书的编纂推动了博学的社会风气,也提供了人们实现博学的途径。同时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是,类书也非博学者不能编纂,民间大量编纂类书反映了当时民间有很多博学的学者。政府不仅编纂类书,还设立了“博学宏词科”选拔这些民间博学的人才。在这种社会氛围里,涌现了一批博学的科学家,如曾公亮、郑樵、王应麟等[1]65—67,沈括只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

《梦溪笔谈》是沈括的代表作,这部著作反映了沈括所取得的科学成就,也体现了其博学。中国科学史家胡道静先生把《梦溪笔谈》分为609条加以分析,其中属于社会科学和掌故、见闻的420条,属于自然科学的189条(表2)[19]。

表2 《梦溪笔谈》分类统计

李约瑟将《梦溪笔谈》分为584条加以分析,其中属于人文资料的270节:官吏生涯和朝廷60节,学术和科举10节,文学艺术70节,法律和刑事11节,军事25节,轶事杂谈72节,占卜方术和民间传说22节;属于人文科学的107节:人类学6节,考古学21节,语言学36节,音乐44节;属于自然科学的207节:论易经、阴阳和五行7节,数学11节,天文学和历法19节,气象学18节,地质和矿物学17节,地理和制图15节,物理学6节,化学3节,工程、冶金及工艺18节,灌溉和水利工程6节,建筑6节,生物科学、植物学和动物学52节,农艺6节,医药和制药学23节[20]290-291。

胡道静把《梦溪笔谈》分为609条,属于自然科学的189条,占全书的31%,李约瑟将《梦溪笔谈》分为584条,其中属于自然科学的207条,占全书35.4%。通过两位学者的分析,我们也就不难理解,历史学者对《梦溪笔谈》科学著作性质的质疑。虞云国先生认为:“《梦溪笔谈》从文献归类上只能说是一部考据辩证类的笔记小说,它既不具有科学著作的体制,沈括在写作时也无撰写科学著作的自觉意识;虽然书中含有大量的科技史料,但仅为谈谑而已。”[21]《梦溪笔谈》中科学技术内容的比重并不是很大,约占全书三分之一左右,当人们称羡沈括博学,赞扬沈括是“中国整部科学史中最卓越的人物”的时候[20]289,他所关注的大部分问题与其官员身份有着密切的关系,正如傅大为先生列举完《梦溪笔谈》的分类后所说:“咋看之下,《笔谈》的分类相较于其在中国科学史所享的盛名,似乎不太搭调。”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它解释如下:“《笔谈》的知识分类则可归类在《太平御览》,即在内容分类上趋于朝廷与官方取向,比较关注现世。很明显的,在北宋老练于仕,沉浮于官途而阅历无数的沈括,其对知识分类的概念自然地贴近于《御览》,一个可以记录安置他包罗万象知识的理想形式[17]270。讨论至此,一个困扰西方学者问题的答案也就浮出了水面。

许多欧洲人把中国人看做是野蛮人的另一个原因,大概是在于中国人竟敢把他们的天文学家—这在我们有高度教养的西方人眼中是种最没有用的小人—放在部长和国务卿一级的职位上。这该是多么可怕的野蛮人啊!

——弗兰茨·屈纳特[20](第3卷数学)卷首语

《梦溪笔谈》被西方人称为“中国科学史上的坐标”[20]135。对沈括自己而言,如其在该书序言中所说仅是“谈谑”之作,其不经意间流露的是官员底色,在宋代社会里他的社会角色首先是官员,其次是一个博学的士人,“科学家”是生活在科学昌明时代人们对他的体认。

(二)杰出数学家遭人诟病的背后

南宋杰出数学家秦九韶著有《数书九章》,他身逢乱世,却能致力于数学研究,在数学领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美国著名科学史家萨顿称其是“他那个民族,他那个时代,甚至所有时代中国最伟大数学家之一”[22]376。秦九韶的数学成就也得到时人的认可,受到皇帝的召见。他的成就,即使是对其抱有成见的人也是不否认的,周密说他“性极机巧,星象、音律、算术,以至营造等事,无不精究”[23]170。作为数学家他不甘寂寞,热衷于谋求官职,追名逐利,攀附权贵贾似道、吴潜,其行为为时人刘克庄、周密所诟病。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之八十一《掖垣驳缴·缴秦九韶知临江军奏状》:

右臣等窃见九韶除目初下,舆论沸腾。臣等即欲驳论,而录黄旬日始至,后省则闻九韶已为台。臣所劾罢郡臣等,若可以已,又恐妨同除诸人黾勉,书黄未发,间访外议,皆谓罪罚未当,盖其人不孝不义不仁不廉之事具载丹书,臣等不复缕数。姑以后省旧牍考之,去秋有江东议□之除首遭驳论,其冬除农丞,前去平江措置米□,后省再驳其命,遂寝奉祀。犹未一年,以郡起家,若使其真有材能,固不可以一□废,今通国皆谓其人暴如虎狼,毒如蛇蝎,奋爪牙以搏筮,鼓唇吻以中伤,非复人类。方其未出蜀也,溃卒之变前师藏匿某所,九韶指示其处,使凶徒得以甘心,人死我活,有愧戴履。倅蕲妄作,几激民变。守和贩盐,抑卖于民。寓居霅之外,凡侧近渔业之舟,每日抑令之钱有□,否则生事诬陷,大为闾里患。若李曾伯帅广委摄琼管,则九韶至琼仅百许日,郡人莫不厌苦其贪暴,作卒歌以快去,其见于官业如此。亲莫亲于父子,九韶有子得罪于父,知九韶欲杀之也,逃生甚密。百计搜求得之,折其两胫,其见家于行者又如此。……臣等欲望圣断,将九韶更加镌黜,屏之远郡,以惩凶顽,以快公论。[24]2138—2139

周密《癸辛杂识》续集《秦九韶》条载有下面一段话:

余尝闻杨守斋云:“往守霅川日,秦方居家,暑夕与其颐好合于月下。适有仆汲水庭下,意为其窥己也,翌日遂加以盗名,解之郡中。且自至白郡,就欲黥之。”杨公颇知其事,以其罪不至此,遂从杖罪断遣。秦大不平,然匿怨相交如故。杨知其怨己,每阚其亡而往谒焉。直至替满而往别之,遂延入曲室,坚欲苛留。杨力辟之,遂荐汤一杯,皆如墨色,杨恐甚,不饮而归。盖秦向在广中多蓄毒药,如所不喜者必遭其毒手,其险可知也。[23]171

刘克庄、周密的话,是否可信,学术界有不同意见[25]369-385,即使如清代著名学者焦循在其《天元一释》下卷所言:“秦九韶为周密所丑诋,至于不堪。”[26]111但为何招来诋毁?不恰恰是因其一生混迹官场,追名逐利,乐此不疲,才招惹出是是非非。他热衷仕途,尽管遭人诟病,也表现出其九死犹未悔的决心与勇气,这与其名利心重固然分不开,也与其对数学高深的造诣有关。他在《数书九章·自序》中说:“汉去古未远,有张苍、许商……(但)后世学者自高,鄙之不讲,此学殆绝。惟治历畴人,能为乘除,而弗通于开方衍变;若官府会事,则府史一二累之,算家位置,素所不识。”而数学的作用是“其用本太虚生一而周流无穷,大则可以通神明,顺性命;小则可以经世务,类万物,讵容以浅鲜窥哉?”故“圣人神之,言而遗其粗,常人昧之,由而莫之觉,要其归,则数与道非二本也”[27]。在秦九韶看来数学知识是做官吏的必备素质,不懂得数学是平常人,而他自己就是掌握了高深数学知识的人,开三次方可以解决的问题,他用十次方解决,这无疑向世人展示了他高深的数学知识,出色的数学才华自然会使他油然而生一种舍我其谁的使命感。

《数书九章》深深打下了他这种思想的烙印。《数书九章》分为大衍、天时、田域、测望、赋役、钱谷、营建、军旅、市物等九类内容,用其自己的话说“九章所载,即《周官》九数”[27]。其义甚明,即他的研究工作主要集中在数学与经典所载的公务组织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秦九韶将其深信的数学逻辑系统整体性是建立在政府为了处理天文历算、计算面积、评估税制、金融信贷、工程建设、军事组织、市场交易等行政上所采用的办法上的[17]204。秦九韶在行政问题上为系统格式化所做的努力,是以是否能满足实际经验的需求为着眼点的。由此不难看出,他的追求与履历使其数学研究带有了浓厚的行政组织的实务色彩。

四、余 论

上述研究表明,“科学家”的官员身份,影响着科学家的研究旨趣。前面我们提出通过剖析沈括、秦九韶或许可以回答李约瑟的“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发生”思考,实际上我更喜欢孙小淳先生将反问题“近代科学为什么没有在中国发生”转移到正问题“为什么中国文明在把人类对自然界的知识应用于人类实际需要上比西方文明更有效得多”的思路上[28],陈炎先生也认为李约瑟难题存在的问题是科学与技术不分,准确的说中国古代技术发达[2]。因为无论中国古代民间科学家为解决在生产生活中的问题从事发明创造,还是官员“科学家”在仕途跋涉中贡献着自己科学方面的才华,“用”都成为他们施展才华的主要动力。当我们今天歌颂宋代文艺复兴的时候,为它秀丽的“河岸风光”所艳羡时,其实河流还是那条河流,它并没有溢出河床而改道。宋代没有打破历代一以贯之的东西,以我们讨论的实学为例,水利、数学在宋代属于实学,当明清之际西方数学、天文学等传入中国,同样也将其纳入实学范畴,今天学者在讨论实学概念存在分歧,认为历史不同时期概念有变化,明清之际西学东渐之后,实学又有了实测之学的意蕴,这表明直至明清之际还是没有走出宋代实用的窠臼。实际上近代西方科学传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人们依然以实学视之。正如葛荣晋先生所说:“从宋代的‘天地动植之学’和‘格物游艺之学’,到明清之际的‘实测之学’,再到近代的‘格致之学’,实学家都是自觉地把科学纳入中国实学的范围[5]22。在这种前提下,学理的探究就显得微不足道,“用”在更多时候成为他们思考的原点。当人们感慨明朝的数学没有在宋朝数学基础上进一步发展而落后的时候,落后原因归结为明代商业的发展使数学走上实用的道路[29]353—422。其实宋代数学发展高峰时已经披上了实用的外衣,明代只是在沿着宋代这条道路越走越远,终成数学发展的阻碍。李约瑟认为中国官僚政治阻碍科学进步,其理由商人阶层没有像西方那样发展起来,实际上即使商人阶层发展起来,中国古代的科学如我们刚刚提到的数学只不过是由政治的附庸变成经济的附庸而已。不仅是数学,其他学科也出现了这种趋势。余英时先生曾专门著文指出,明中后期社会经济发展后,社会上出现士商不分的趋向[30]455—476。这些现象的出现,究其原因都是“致用”在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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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actical Learning and Scientists Serving as Officials in Song Dynasty

LI Jun-fang,LIU Dong-qing
(Song History Research Center and College of History,Hebei University,Baoding,Hebei 071002,China)

With the prosperity of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system,the practical learning of Song Dynasty obtained its flourishing development.Just because of the increase in the number of people who were successful candidates in the highest imperial examinations,more and more intellectuals saw the hope of the entering the system,which needed these scholars to shape themselves according to the bureaucratic system.They not only had to learn the knowledge well which was demanded by the imperial examination but also took the skills of being bureaucrat into account.Therefore,the practical learning sprang up in this background.The achievements of these outstanding scientists in the world,for example Shen Kuo and Qin Jiushao,demonstrated clearly the interest in research of scientists serving as officers.Although there were great scientific achievements in Song Dynasty,we should not ignore that they did not change something that had been insisted in Chinese history.From Song Dynasty,sciences were included into the scope of practical learning.And sciences were not out of the constraint of the practical learning until Western science was introduced into China.It was reflected to some extent that U-sing was an important power prompting the development of science.

Song Dynasty;practical learning;official;scientist

K244

A

1005-6378(2012)05-0033-06

2012-04-15

李俊芳(1969-),男,吉林通榆县人,博士,河北大学宋史研究中心暨历史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宋代文化。

[责任编辑 郭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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