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尾楼

2011-12-29 00:00:00王丽萍
当代小说 2011年11期


  老拐最后一个离开工棚,倒不是他有多留恋这潮、臭、乱、且难遮风避雨的地方,而觉得楼盖成这个样子就放在那儿不管了太不是个事儿,依着老家的风俗,这是不吉利的,除非家里死人或有大祸,否则,任谁也不会把盖到一半的房子就扔在那不管。
  至于这楼为什么盖到一半就不盖了?老拐不清楚,只是听工友们咧咧,有说开发商被逮了、有说房子单位的领导被捉了、也有说这是违章建筑,总之没人告诉他停工的真正理由。这也难怪,自己只不过是庄稼地里的一只蝼蚁,这等大事还轮不到自己去管,楼既然不盖了,自己就得卷铺盖卷滚蛋。
  老拐边琢磨着边扛着铺盖往外走,迎面碰上嘴里嚼着口香糖、大摇大摆地走过来的胡大军。工地上的人都喊他胡经理,其实他只不过是个包工头。早在五六年前,胡大军也只是个与老拐们差不多的泥瓦工,只因找了个城郊的媳妇,借着媳妇家的关系,就慢慢提高了自己的等级,去年老丈人去世了,胡大军就成了媳妇娘家的“掌门人”。老拐远远、谦逊地跟胡大军打招呼:
  “忙着呢,胡经理。”
  “我操,老拐,你他妈磨磨唧唧地捡钱呢?”胡大军说道。老拐没有回话,只是嘻嘻地笑着向前走。刚与胡大军擦肩而过,就听胡大军喊:“老拐,你等一下。”老拐意外地回过头,见胡大军正朝自己摆手,就扛着行李凑了过去。
  “老拐,有个好活你干不干?这可是老子见你人实诚专门给你争取的。”
  “哟!胡经理,那敢情麻烦你了,什么活?”
  “你看这一大片工地了吧,要有个人来看管,工资一月一千。怎么样,是个美差吧?”胡大军用手画了个大大的弧,最后指着老拐说。
  “不拖欠?”
  “放屁!谁拖欠过你的工钱?两个月一付,你小子不干有的是人求老子呢!”
  “看看看,这是说哪里的话。”老拐见胡大军要抽烟,赶紧掏出打火机上前给他点烟巴结道:“我哪里是不识好歹的人,胡经理这是信任咱,我干。”
  “好,这是合同,你看一下,要是同意就签名,现在就上岗,住在门口的警卫室。”
  老拐仔仔细细地看了胡大军递给他的那张纸,说是合同,其实就是一些简单的看管工地的注意事项,只有最后“工资一月一千元,两月一付。每月休息两天。”这一条,老拐感兴趣,他稍稍琢磨一下,就签了字。
  胡大军就把一大串钥匙交给他,再交代几句走了。偌大个工地就剩下老拐一个人,他把行李卷扛进门口的警卫室,稍微一拾掇,家就安下了。警卫室虽说也是临时建筑,但宽敞明亮,还是单间,在此之前老拐他们是想都不敢想的。那时这里住着的是个保安,二十多岁,高大魁梧,一身“警察装”很是威风,由此,老拐还常想起自己在上高中的儿子,要是儿子能当上警察该多好啊!现在,这个上房归自己了。
  晚上,躺在宽敞明亮的警卫室,老拐的知足化作了家乡的那支小曲。
  
  几天下来,老拐方觉得他接的这活简直就是神仙过的日子。这个工地的楼盘一共8栋楼,前面一排三栋,每栋是12层,已盖好,并装饰好,后面的5栋18层,三栋盖好在刷外墙,还有两栋是水泥垛子。老拐的任务就是不要让闲杂人员进入,更不要让人进来杀人放火。又不是旅游景点,谁会来这种地方,三四天过去了,连个人影也没见,但老拐觉得既然拿了人家的钱,就不能偷懒,所以每天早上睡足了起来后,就到工地上转一圈,特别是对前面一排楼,已装修过的,每天必须仔细看看,以防有人进去破坏。晚上再拿手电转上一圈,一天的任务就结束。
  老拐真的是满意极了,想想从前在工地上,自己只是个泥瓦小工,一天到晚一身泥水,累得睁不开眼、直不起腰,还经常受大工的气,常感到自己就是水田的牛,看现在,自己的活多体面。
  一想到体面这个词,老拐就想起那天在捡来的报纸上看到一行字:国家要让老百姓体面地工作。跟从前的工友比,看来自己已经是站在了体面人的队伍里,想到这,老拐就更加珍惜自己的工作了。
  一段时间以来,闲置着的工地上长满了荒草,老拐看了就有些心疼,农民嘛,啥时候也是跟地亲,就想着要是在那里种点庄稼该多好,可又不敢擅自做主,毕竟这是人家的地。于是等胡大军来时就问他:
  “胡经理,你看这地闲着怪可惜的,我拾掇拾掇种点菜行不?”
  胡大军瞥了老拐一眼说:“你老东西倒是挺会沾光的。”然后又凑近老拐的耳朵说:“现在这个院子里的地就像是老婆,你想咋日弄就咋日弄。哈!哈!哈!死杆子老拐。”大笑着走了。
  一得到允许,老拐就兴奋不已地开始规划起那片地来,并借着收集菜种子的机会回了趟家。家里只有妻子一人,四口人的地,已把不到五十岁的女人熬靠成了干瘪的老太婆。晚上躺在床上,老拐心疼地抚摸着妻子,“要不我回来算了。”“那怎么行?儿子的学费还指望着你呢。”“行,等儿子大学毕了业,我们就不管了,我老老实实回来和你种地,过日子。”
  老拐回来时带来了七八种菜种子,还费尽周折弄来一条狗,一来是个伴,二来狗比人要灵醒,可以给自己当警卫。老拐惬意地哼着小曲,绣花般地侍弄起了那块地。
  一段时间后,那片疯长着荒草的工地变成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小菜园。胡大军再来时,不免赞叹起老拐:“行啊老拐,看不出你还真有两下子。”老拐谦虚地回着:“嗨,庄稼人还能干个啥?不过胡经理,这菜过不了半个月就可以吃了,自己种的,没打农药,吃着放心,你要不嫌弃随时来拔点吃。”“这倒是个好事,好!好!好!”
  从此以后,胡大军真的比平时来得勤多了,今天拔一捆菠菜、油菜、明天摘一兜茄子、辣椒,每次来都满载、满意而归,老拐也觉得心里舒坦,一来还了人家的人情,二来取悦了自己的上司,自己总没亏吃的。吃不了的菜,还可以在门口摆个摊子卖掉。有了狗,有了菜地,老拐的日子更有了滋味。
  
  这晚雨下得很大,老拐披上雨衣,打着手电到院子里巡视,在转回来的时候听到自己的狗在狂吠,就紧走两步用手电筒向大门口照,发现有人在翻越铁栅栏门,不由大吃一惊,喊道:“谁?”那人从门上翻过来,就蹲在门内的一棵冬青树后躲起来,接着就又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交谈声,一切就安静下来,只是雨声越来越大。老拐轻轻推开门,冲着冬青树后低声问道:“你是谁?外面没事了,赶紧走吧。”
  “大叔,救救我!”老拐听到一个女孩子战战兢兢的求救声。
  “那你赶紧到屋里来。”一见是个年轻女孩子的求救,老拐自然升起一股怜悯之心。
  女孩子已淋成落汤鸡,且因为过度害怕或劳累,正处于半昏迷状态。她说她叫英子,进城务工,在一家酒店当服务员,因得罪了客户,被老板追打。她的遭遇更勾起了老拐的同情,就安慰道:“闺女,别怕,有大叔呢。”女孩子似乎一块石头落了地,头一歪,靠在床角睡着了。
  老拐一夜没睡,照看着女孩。
  
  英子没有撒谎,她确实是在一家名叫“君再来”的酒店打工。君再来是一家不大不小的二层酒楼,一楼大厅五六张桌子,二楼四个单间,分别是玫瑰厅、牡丹厅、海棠厅和兰花厅。玫瑰厅是税务局的老姚长保,服务员也是固定的小悦,上月小悦忽然辞职了,英子便从大厅提拔到了玫瑰厅,单间比大厅干净、轻心,但英子知道这些来单间的客人是酒店的摇钱树,工作起来得格外小心。可今天是英子的生日,她和后厨的三亮约好,她从房间偷客人的酒,三亮从厨房偷客人的菜,晚上凑一桌庆祝一下。这种服务员偷酒、厨师偷菜的把戏,是在这种档次的酒店的潜规则。菜上齐后,酒桌上开始热闹,英子站在服务员该站的位置上想心事,并没有注意到酒桌上的人谈论的话题,突然就听到有人喊她:“英子,你说你的大还是我的大?”接着就有人爆笑。英子知道他们肯定在说一些荤段子,就板了脸没有接茬。就听那人接着说:“你装什么纯洁,谁不知道能到单间的都是老牛(英子的老板)吃剩下的草!”被人这么直白地侮辱英子还是头一次遇上,但她知道这些人得罪不得,给老板反映也是徒劳,弄不好还会被炒了。所以就忍着没有动,那人看英子没有任何反应,有些无趣,就叫她过来倒水,就在英子倒水之际,那人无耻地把脸凑到英子丰满的胸前,怪声怪气地说:“我想吃。”英子终于忍不住了,把茶壶重重扣在那人头上,转身逃出房间直奔宿舍,简单拿了些重要东西,逃进了茫茫的雨夜,很快她就听到了后面的追骂声。
  
  第二天上午九点了,英子还没醒来,老拐发现她在发烧,就赶紧到药店买了一些感冒药,把她摇醒,喂了下去。一天中,英子都在昏睡。到了晚上,老拐有些发愁,自己总不能与她睡一张床吧。于是,他就到后面的楼里转了转,发现前面那座楼的101室里有遗留下的床垫子,就赶紧拿来自己的干净床单铺好,心想让她在这里孬好凑合一宿吧。
  在给英子买药的时候,老拐又想起了自己远在北京打工的女儿,就不放心地给女儿打了个电话,说希望自己今天的善举老天能报答在女儿身上,女儿在电话那头咯咯地笑起来:“爸爸,你瞎想什么呀,我这是正规的大公司,哪有那么多事。呀,那个什么英子你可千万别再留,不知会惹来什么事呢,记住了,爸爸!”
  老拐应着放了电话,心里踏实了许多,又觉得女儿看问题比自己深,英子的事必须快点解决。
  英子在101室住了两天后,烧退了,人也精神起来,就出出进进地说去找工作,可没有要走的迹象,老拐就有些着急了,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家,且胡大军也有交代,不允许任何人住进楼内,包括老拐。就试着撵英子,每次一说,英子就泪眼涟涟,弄得老拐六神无主。
  
  这天下午胡大军提着一捆菜向外走时,英子正好进来了,冲着老拐喊叔,胡大军问老拐:“你侄女?怎么没听你说过?”老拐紧张地敷衍着:“路过,一会儿就走。”胡大军上下打量着英子,又斜眼去看老拐,老拐紧张得什么似的,英子倒是大方,一直冲着胡大军嘻嘻地笑。
  胡大军走后,老拐就非常严肃地跟英子说:“我们领导发现了,你无论如何都不能住在这里了!”英子突然不再坚持,答应今天是最后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老拐还没起床,胡大军就来砸门。老拐眯眯瞪瞪地应着,边穿衣服边忙着去开门。胡大军进门就冲进了老拐的屋,转了一圈就又进了院子向第一排楼走去,老拐慌了,就祈祷着英子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出来,他紧紧跟在胡大军身后,不安地问:“胡经理,出什么事了?这一大早的。”
  胡大军没说话,径直向前走,在英子住的那个单元的阳台前停下来,指着阳台狞笑着对老拐说:“老拐,你看那是什么?”
  老拐顺着胡大军手指的方向看去,突然发现一件鲜红的女人内衣晾晒在阳台上,老拐双腿顿时软了下去。胡大军对着老拐的臀部上前就是一脚,破口大骂:“你个老棒槌,竟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养女人,你也配!”
  老拐顾不得疼,赶忙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一遍,听老拐说完,胡大军还是怒气未消,就让老拐去开门。老拐哆里哆嗦地掏出钥匙,打开单元门进来,抬手去敲101室的门。胡大军可等不得老拐弄斯文,嘴里骂骂咧咧,咣!咣!冲着大门就是两脚。
  英子似乎早有准备,响声一落就打开了门。她披着长发,穿着半透明的睡衣,慵懒地站在大开的门口,望着胡大军说:“胡哥,是你呀,怎么这么大火气呀,有事进来说吧。”
  胡大军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老拐也瑟瑟缩缩地跟了过去。胡大军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只看到在南面朝阳的大卧室里的水泥地上,铺着一个地铺,有些女人用的简简单单的衣物,心想,看来老拐没有撒谎,哼!谅他也没有这个胆。然后,就用脚踢了一个涂料桶,在地铺的对面坐下来对着英子和老拐说:
  “说吧,怎么处理你们?”
  老拐亦无言以对,只好可怜兮兮地求助英子,英子倒也仗义:“胡哥,这事不能怨大叔,是他救了我一命,他早就让我走的,可是才三天,我还没有找到住处和工作,就多赖了一天,要罚要剐你冲我来吧,别为难大叔。”说罢一屁股坐在地铺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架势。
  “好,你倒还是个爽快人呢。”胡大军兀自笑了,转头又对老拐说,“你去给我买些早点吧,这里没你事了。”老拐一愣,懵懵懂懂地出去了。
  
  等老拐回来时,英子已换上了外套,并和胡大军在说笑。老拐感觉到了一些异样,于是放下早点,无声地走了出去。他在小菜园里转了一圈,呼吸一阵新鲜空气,方发现自己对胡大军已没了那种畏惧、不安的感觉。
  下午,有一辆小货车停在门口,胡大军从车上下来喊老拐开门。老拐打开大门,货车径直开到了英子住的那个单元门前,只见英子也从车上下来,并指挥着车上的人把东西一样样运进屋里,老拐看到,有床,有桌椅,还有一些小零碎。老拐不解地望着胡大军说:“胡经理,我本来是撵她走的,你看这是……”
  胡大军冲他挥挥手:“老拐,老子明白地告诉你,英子是我请来的,今后和你没关系了。”
  老拐老实地点着头说:“那好那好,那我走了胡经理。”说完就知趣地退了出来。
  从此,英子就在烂尾楼的101室安营扎寨,像模像样地过起了日子,胡大军自然就成了常客。英子日常吃的蔬菜都是老拐种的小菜园里的,她来拔菜从不客气,哪个好吃哪个,哪个嫩吃哪个,对老拐,她渐渐地也不再喊大叔,而是随着胡大军喊起老拐,还经常支使老拐给她干这干那。老拐看着,听着,不反抗,也不在乎,沉默得像头老牛,可心里不再有原先的惬意和滋润感。
  
  一天上午,忽然有个女人来找老拐,老拐一下就认出她是胡大军的媳妇,因有一次胡大军来拔菜时带着她,她不随着胡大军喊自己老拐,而是很有礼貌地喊大叔,这让老拐心存感动,并发出感慨:看来这城里人也不是都一样的。所以她一喊,老拐就赶忙过来开门,并客气地让她到屋里坐。女人说:“我今天来就是想问大叔一件事,希望你能如实相告。”
  “那一定,一定。”老拐不停地点着头,极力地表现出自己的诚恳,以来回报她对自己的尊重,只是可惜他没有想到女人要问自己的是什么问题。
  “我听说胡大军在外面有个女人,且就住在这烂尾楼里,大叔,有这事吧?”女人严肃地盯着老拐。
  老拐一听,顿时傻了,身体不由得晃了一下,并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女人一切都看在眼里,就说:“大叔,你是个老实人,我不为难你,你把那个房间给我打开一下总该可以吧?”
  “那个单元的钥匙在胡——胡经理那里……”老拐慌张地说。
  “好,大叔,这是我的电话,他们有情况时希望你给我通个信,我绝不会出卖你。”女人很诚恳地说,并递给老拐一个字条。老拐傻傻地站在那里,既没说话,也没接字条。女人自己把字条放在桌子上,又从包里取出一百元也放在桌子上说:“这是电话费。”
  老拐原地站着,直愣愣地看着女人走出了院子,才松了口气,可等发现桌上的钱时,才反应过来: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赶紧拿了钱去追,已经还不及了。
  老拐回到屋里,重又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接下来的日子开始寝食难安,但奇怪的是三四天了不见英子和胡大军的影子,胡大军不见倒也正常,英子每天都是住在这里的,怎么也不见了?老拐就在心里祈祷胡大军从此与英子不再往来,有机会把钱还了女人,自己也就解脱了。可第二天下午,胡大军就和英子回来了,原来他们出去旅游了。
  一看到他们,老拐就像触了电,赶紧躲进屋里。胡大军也不在意,打着哈哈说:“老拐,晚上多给我烧点洗脚水,这一趟桂林,把老子累坏了。”就和英子进了楼。
  老拐盯着字条上的八个数字,像是喝醉了酒,在屋里晃起来,他还听到了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声,老拐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晕晕糊糊地穿过马路,在公用电话上拨出了那八个数字。
  “哎,你好!哪位?”老拐听出是女人的声音。
  “老拐……”
  “老拐?什么……”
  
  没等电话里的女人说完,老拐就放了电话回到了屋里。待坐定了,才发现手里攥满了汗。他端起杯子喝了点水,没有了刚才的慌张。就走出屋子,来到那片菜地前,他用手轻轻地摸一摸茄子,扶正一棵要倒的芹菜,拔掉韭菜畦里的杂草,亲切、缓慢、又熟练。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大门前,车上下来一个女人,老拐知道了是谁,就前去打开大门,女人重上了车,车子就“呼——”一声驶进院子,停在了第一排楼前。
  不一会儿,里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厮打声,老拐知道自己的这个体面工作保不住了,就收拾了东西,打起铺盖卷。临出门时,把那100元钱放在桌上,并顺手拿过一棵大葱压住,扛着行李,牵着狗走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菜,刚刚长起一茬来,可能也要和楼一样烂在那里了。
  
  责任编辑:王方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