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速公路要在三瓣石村通过,需要拆迁十几户房屋。常顺家的房屋也在拆迁之列,可常顺几年前就失踪了。着急的是县里下了死命令,必须在一个月内完成拆迁。村委一班人便凑在一起商量,尽管县里再三强调以“和谐”二字当头,涉及到个人利益,一定要慎之又慎,不能丝毫的马虎。但常顺是个光棍汉,又没有托实的亲属可为他做主……村委决定就由村委做主,拆除常顺家的房屋。若是常顺回来,一旦出现纠纷,就由村委承担责任。主意定下后,村委主任便带着一伙人,来到常顺家,打算清理屋里的东西,一一造册登记。
常顺家早已破败得不像样子。四间低矮的草屋,老旧得让人有些悲怆。院里院外铺满了枯萎的杂草。灰暗的屋门上,一把锈成一砣的铁锁,似乎在告诉人们,常顺不在家已有些年头了。
撬开门锁,一伙人嘻嘻哈哈着向屋里走去。
屋里昏暗而潮润,充溢着一股腐败的气息。进去的人立刻感到一股压抑、沉重,嘻笑的脸上骤然沉了下来。有人推开东屋的房门,准备进到里间,门刚错开,就听到一阵哗啦啦的声响。那人正愣神,一具人头骷髅滚落到了脚面上。那人吓得哎哟妈呀,鬼、鬼、鬼,连声尖叫着,掉了魂似朝门外奔逃……
村主任深感诧异,家里怎么能有死人的头骨呢?望着地上的骷髅,他走到房门口查看究竟。可屋里暗得什么也看不清楚。便让人撕开封堵着的窗户,屋里即刻明亮起来。一堆坍塌的白骨,上面散着腐烂的衣片,进入了村主任的眼球。村主任怔怔地望了会儿,心里自问着,这是谁的尸骨呢?是常顺的?可常顺一个人侍候他老母亲,不声不响地走过了几十年,怎么会忽然想不开了要上吊呢?村主任不自信地摇了摇头。当他抬起头,再看里面整个屋子时,惊呆了,屋里竟精心布置成一间洞房的模样——墙面粉刷得白白的,虽然到处挂着灰网,但仍给人一种崭新的感觉。用彩纸裱糊过的顶棚上,交叉地悬挂着两条镂花的彩条。彩条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几张抬头见喜的红字条,和几张大大的红喜字,将房间装扮得喜气洋洋……眼前这不和谐的景象,让村主任沉思起来,他想,这间洞房肯定是常顺布置出来的。这堆风干的尸骨是常顺的无疑。看来常顺不是失踪了,而是带着他的秘密已死多年了,只是没被发现而已。以前只知道他当兵时,受过不小的刺激,好像精神上有些不正常,到老了,也许觉得没了什么活头,自寻短见似乎还可以说得通。可他死前布置出这么一间洞房来干什么?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村主任带着疑惑,迈过尸骨,站到屋内的桌柜前,他想找寻一些有关常顺死亡的蛛丝马迹。一闪眼,见柜面上有两摊蜡烛燃尽留下的烛泪,便出神地望了起来,望着,那烛泪似乎还在熠熠闪光。望着望着,村主任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感伤起来,好一个洞房花烛夜啊!常顺啊常顺,你真是个少有的情种……一股酸涩在这个庄稼汉子的心田里弥漫开来……桌柜中央,搁放着一封书信。上面落着厚厚的灰尘。村主任拿起书信,弹掉灰尘,把信掏出来,仔仔细细看了遍,便知道了常顺的死结。他是为着一个叫洪梅的姑娘殉情的。信封里面还放有一绺长发,用红线绳扎着。他想这一准是那个叫洪梅的姑娘的头发。
二
常顺自小就非常聪明,数学天分极高。从小学到中学,老师每次出的数学考题,从来就没难倒过他。那时,学生考试条件很差,没有现在的印刷试卷,都是老师往黑板上抄题,学生在下面做题。每次考试,老师把数学题抄完,不大会儿,常顺就交上了考卷。且次次几乎都是满分。若不是赶上大学停考,他准能走进大学的校门,说不准还能成为一名响当当的数学家呢!可是,在那个年代,啥都不正常了。常顺人再聪明,学习再好,也不得不回到农村广阔的天地,面朝黄土背朝天打造自己的人生了。
常顺回村干了不到一年农活,赶上村里新买了一台铁磨机,是用柴油机做动力的。而要保证村里这台磨机正常运转,就得找一个脑瓜灵的人来操作。大队长扳着手指头,把村里的青年数了数,觉得常顺是个最合适的人选。就这样,大队长亲自点卯,让常顺当上了一名磨面工。
磨机轰隆隆转起来了,也转起了村里人的惊讶和好奇。那磨机的入口,就像巨兽张开的大嘴,几十斤玉米倒进去,眨眼间就变成了细面子。又省时又省力。铁磨机的快速方便,不仅使自己村受益,也吸引了南庄北疃的妇女都来粉面子。
这天早晨,由于常顺和村里几个伙伴熬夜玩牌,起来得晚了点。等他急急忙忙赶到磨房时,磨房前已排了好长一串等着粉面的妇女。常顺知道自己偷了懒,理亏咧嘴笑着取钥匙开门。这时住前街的二嫂,看着常顺有些羞面的样子,喜欢开玩笑的她,高嗓门便喊了出来,哎,常顺兄弟,这新媳妇还没娶进门,就睡上懒朝啦。俺们这些女将可等你好半天了。二嫂的话,引起了妇女们一阵笑声,笑声还没落,二嫂又接着说,常顺老弟,行个方便吧,先给东庄俺这位大俊妹子洪梅粉。她的道远。耽误了人家回去看对象,你可得负责啊。说完,二嫂又哈哈大笑起来。二嫂的玩笑话,让洪梅猝不及防,唰地窘成了一张大红脸,笑眯眯地向常顺望去。
二嫂的戏闹,引起了常顺的注意,眼睛不自主地向身后望去,一位长相标致的姑娘立在队伍前面,正脉脉地对他笑呢。倏地,一股电击般的感觉通遍了全身。那感觉让常顺心窜起了小兔儿。磨面时,洪梅站到了旁边,近在咫尺,常顺显得更紧张了,握着面布袋的手,一个劲地搓揉着。头也歪向一边,专注地盯着轰鸣的机器,像是在想什么,其实他什么也没想,是洪梅身上的体香,沁入了他肺腑,他不知所措了……
夜里,常顺睡不着了,望着窗外的星星,一股激情在心里不可扼制地涌动着。他一遍遍回想着洪梅那标致的身材、那俊俏的脸蛋儿,回想着与洪梅的目光对接的一刹那……想着,浑身就麻酥酥的,麻酥酥的便有了非分之想,要是能娶到洪梅这样的姑娘做媳妇,该是多么幸福的呀,可是自己对她却一点也不了解。看样子洪梅和自己的年龄相仿。南庄北疃的应该是同学呀。就算不是同学,也应该在一个学校读过书。像她这么出眼的女孩,自己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呢?是自己没注意到,还是自己疏忽了?她是东庄的,东庄的家里可没亲戚。那就托人打听打听……常顺想起了白天开玩笑的二嫂,又一寻思,觉得有些不妥。思来想去,他决定还是等洪梅再来粉面时,自己瞅机会了解她,若没戏,也不丢面子。
常顺害起了单相思,天天盼着洪梅的出现。可一连数日,也不见洪梅的影子。常顺便一点心思也没有了,脑子里时常走神儿。有时面磨完了,磨面的人走了好长时间,机器还在空转着。一个多月过去了,洪梅还是没来。常顺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难道她再不来了吗?莫非自己的心事,被她感应到了,她有意躲避……常顺就有些垂头丧气的。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十分自信地觉得,不,不会的,她会来的。常顺一次次叩问着,一次次坚定着自己的希望,一次次将期盼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渐,他的神经变得十分敏感了。街面上一有人走动,就疑是洪梅来了。即便明知不是洪梅,可看着看着就觉得是她走来了。常顺走火入魔了。
那是个阴天,云很厚,孕着浓浓的雨意。由于天气不大好,几乎没有人来粉面。一时磨房里冷清了下来,冷清下来的磨房,让常顺感到更加孤寂了。无聊的他又直勾勾地向窗外望去,望着,洪梅就真的出现了。她推着一袋玉米,上面顶着一块白塑料纸,急匆匆朝磨房赶来。是她吗,常顺不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再仔细盯看,的确是洪梅。常顺的心立刻像打乱的鼓点狂跳起来。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跑出去接迎一下,但迈开腿,又觉得自己的讨好有些直露,也有些轻佻。便立马收回脚耐住性子,将目光粘到洪梅身上,跟随着洪梅的脚步进了屋子。洪梅手中的小推车还没放稳,常顺就好像等不得了,一只手揭掉塑料纸,一只手抓起玉米袋子,手一抡,玉米袋就飞上了工作台。常顺觉得自己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力量。
望着气喘吁吁的洪梅,常顺没话找话,眼看就要下、下雨了,还敢来,就不怕叫雨水冻着……话音里带着颤,暗暗透着一股关切。
哦,俺妈说,再不粉面,家里就断顿了。所以下刀子也得来。洪梅笑了,笑得很甜很甜。
常顺将玉米倒在工作台面上,却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往机器嘴里扒拉,而是把那些玉米粒摊开,一点点送入。从表面看,常顺做得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他心里在打着小九九。因为玉米粒摊的薄,进入机器的就少,自然粉的时间长。他是有意放慢速度,想让洪梅待得时间长一些。时间长了,他就能想出办法和她对上火。只有对上火,才能一步步展开攻势……常顺一边磨磨蹭蹭着往机器嘴里送着玉米,一边寻找着开口的机会。可是轰鸣的机器声,却不让他开口了。眼看玉米快粉完了,粉完了,洪梅就要走了。洪梅一走,几十天的苦盼,就白搭了。常顺急得浑身都抖了起来。看着窗外布满黑云的天空,灵光一闪,心里便开始祈求老天的相助了,他一遍遍祈祷着,老天,老天,帮个忙吧,赶快落大雨,落大雨就能留住她。老天,老天……真是信神有神在。骤然间,天上划过一道闪电,大雨哗地落了下来。
常顺觑了洪梅一眼,偷偷乐了,天祝我也。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玉米很快粉完了。常顺一边扎着面布袋,一边对洪梅说,洪梅,雨下得这么大,等等走吧。
望着窗外细密的雨柱,洪梅皱起了眉头。
常顺懂得洪梅的心思,忙说,洪梅,不用担心,这是雷阵雨,一会儿就过去了。
洪梅沉吟了片刻,便接受了常顺的提议,说,好吧。
机会终于来了。常顺开了口,他说,哎,洪梅,你是东庄的?
嗯,洪梅点点头。
东庄的,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洪梅嘴角露着浅笑,轻扫了常顺一眼,说,你对俺没印象,对你俺可有印象。洪梅的脸倏地红了。
常顺一愣,我怎么一点也想不起来,咱俩在哪见过?
咱们都是四中的学生,只是我比你晚一级。我的班主任他曾教过你。在课堂上,常常拿你举例子,说你是百年不遇的数学天才。我们可羡慕了,背地里早就认得你了。
你说的是贾老师?
嗯。
常顺有些晕乎乎的。想不到自己在学校里还有这么大的名气!看看洪梅他痴痴地笑个不停。
雨仍在不停地下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洪梅就有些着急,不住地看天。常顺知道洪梅的心思,眼睛转了转,便来了主意,他说,洪梅,你稍等一等,转身跑进了雨幕中。常顺的家离磨房不远,不一会儿,他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拿着一块塑料纸跑回来了。不容商量让洪梅披上,自己推起小车,说,洪梅,天快晌了,你妈在家一准等急了呢。下雨路滑,我送你回家吧。洪梅有些难为情,想客套,但常顺已推着车出门了。常顺的行为让洪梅很感激。雨幕中,洪梅头顶塑料纸走在常顺的旁边,由于塑料纸太小,只遮盖了大半个身子,走出不远,大腿以下就被风雨淋湿了。正走着,常顺忽地停下脚,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来,强披到洪梅身上。洪梅更不好意思了,推让起来。常顺说,洪梅,你就别客气了,秋雨透骨凉,女人的身子娇气!要是被雨冻着了,会落下一辈子病根的。洪梅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本来自己就来了例假,生怕被雨淋着,常顺想到自己心里去了。这个人不仅头脑聪明,还是个善良的人,细心的人,是个可以依靠的人。洪梅的脸羞红了。及时雨播下爱的种子,在她心里萌发出了嫩芽芽。
三
洪梅自从与常顺交了朋友,从没敢在白天里约会,都是夜里偷偷出去,很晚才回家。时间长了,引起了父母的注意。因为平日洪梅是不大闯夜的,她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异常举动,让父母起了疑心。父亲问她,她就哄骗说是去了本村好友晓丽家玩了。有一天晚上,洪梅出去不长时间,父亲就到晓丽家去查实。洪梅并不知道父亲在跟踪她。回家后还是用老话骗他们。结果父亲把自己的查验说了出来。洪梅知道露馅了,只好坦白。父亲听后很生气,说,从今往后,你再不要和那小子来往了。听见了吗?
洪梅不知道父亲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她以为,父亲不让她与常顺交往,只是怕做出出格的事。在那个年代,一对青年男女在没结婚前,若是发生了两性关系,将是件非常丢脸面的事情。对父亲的劝告,洪梅心里笑笑,觉得父亲有些小题大做了。因为在她和常顺的交往中,她看出常顺是个非常正直的人。他从不提过分的要求。即便有时也卿卿我我的,但两人始终恪守底线,不越雷池半步。为了给父亲一个面子,让父亲放心,洪梅表面上答应,背地里却仍和常顺继续来往。
他们偷偷相会的身影,还是被村里人看到了,很快就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父亲很惊讶自己的话女儿竟敢不听了,而且还变着花样哄骗自己。他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了。便决定要和洪梅好好谈谈。这天晚上,吃着晚饭,父亲对洪梅说,洪梅,前些日子,我跟你说过,不要再和那个常顺来往了。没想到,我的话你竟当了耳旁风。我不让你们俩交往,是为咱们这个家考虑的。你是家里的老大,身下还有两个弟弟。你这两个弟弟,也都半大不小了,盖房子说媳妇都是眼门前的事儿。我这当爹的压力大啊!爹就指望你嫁个好婆家,帮家里渡过这个难关。前几天,我去公社找王会计,人家帮咱买了两幢房子的便宜石头。王会计还开玩笑说要你给他做儿媳妇呢。我也嘻笑着答应了。虽然王会计是在开玩笑,可我觉得这事应该有个七七八八。我琢磨着要是和王会计攀上了亲家,那咱家这点事就稀松平常了。再说,人家王会计的儿子在县化肥厂上班,是正儿八经吃国库粮的。常顺是干什么的?他就是一个穷小子,啥事也办不了!哪头轻,哪头重,不用掂量你也知道……
知道了父亲的真实想法,洪梅非常不满地说,爹,我不同意你的想法。你不能拿闺女去做交易。你要为闺女以后的幸福想想。那个王会计的儿子是我的同学,对他我是非常了解的。他仗着有个能行的老子,经常惹事生非,打架斗殴,再不就是喝酒下馆子。我不能找这么一个流里流球的人过日子,他是靠不住的……
父亲噎住了。原以为自己干过多年的调解委员,村里大小事情,都一一化解了,女儿这点事也不在话下。没想到女儿却让他卧了脖子。父亲便使出了家长的威严,强词夺理地说,年轻人打个架斗个殴的怕什么,那说明这个人有火气,有精神。喝酒下馆子怎么了,喝酒下馆子那是人家有本事……
哼,洪梅把头扭向一边。
看着女儿一副不屑的样子,父亲气咻咻地说,你也不用不服气。人家有个好爹这一样就行了。反正我是看好他了。
爹,说一千道一万,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嫁给他的。洪梅说得很坚定。
“噌”一股血液直冲脑门,对洪梅的顶撞,父亲恼怒了,那好,享福的事你不干,遭罪的事你愿意。那你找常顺想办法,把咱家那盖八间房的石头,从庙山石窝子给运回来。我倒要看看那小子有什么能耐……
运回来,你就同意俺俩的事?洪梅叫真地问。
父亲愣愣地看着洪梅,点了头。
那时的运输条件非常落后。农村里谁家要盖房子,置办材料时,有钱人家可以雇佣村里的马车,没钱的只能靠手推车一趟趟地推了。街面上看不见拖拉机的影子,更别说汽车了。洪梅的父亲要常顺把两栋房子的石料,从山上运回家,他是有意难为常顺的,难为常顺也就是难为女儿洪梅。目的是拆散他们俩。洪梅的父亲心里有数,一百多方石头,一车车推,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非三五个月不行。他不相信,常顺一个二十冒头的小奶瓜子,有那么大的耐心能够坚持下来。坚持不下来,他就会主动退出去的……可是洪梅将父亲的想法,说给常顺听。常顺眼睛眨都没眨,拍着胸脯说,好啊,那还不是小菜一碟!为了娶到你,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去闯。
事情总是说着容易,做起来难。常顺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挑战。他一个农村青年,自小没了父亲,母亲又长年生着病。既没有可以利用的社会关系,也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可以求助。有的只是力气。由于他在村里干着磨面工,白天得上班。属于他的时间,只有早晨和晚上。也就是说,他只能披星戴月地去干,其中的辛苦就可想而知了。
石窝子到洪梅家才三里地,三里地也就是1500米,在学校里,常顺当过10000米运动员,10000米是将近七个三里地的距离,他一口气跑下来都不大感到累。所以,常顺觉得推一车石头走三里地不是什么难事。但有一点被他忽视了,虽然三里路不算长,但坡度很大,而且路面高低不平,动不动还有石坎阻挡着。当常顺推着一车石头,连续拱过几道石坎,两腿发软,上气不接下气时,才感到未来的老丈人这招了得!
常顺站在坡顶,吁喘着歇息,看见远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朝他走来。常顺猜想那一定是洪梅。果然,不一会儿,洪梅就到了跟前。洪梅的脚步还没停稳,就对着常顺生气地说,不是说好了,咱们一起来吗?你怎么能把我扔下?这黑灯瞎火的不得眼,让人怎么能放心呢!
我寻思让你多睡会儿。再说,扛石头推车都是大老爷们的活计。你那嫩手嫩脚的,若是磨出了水泡泡,我会心疼的……
哟,好肉麻呀。洪梅轻轻一笑,将手中的绳钩套在了小车上。于是在朦胧的月光下,崎岖的山道上,洪梅在前面用力拉着绳索,常顺在后面推着车,两人坚实而有力的脚步,承载着他们的爱,一步步向幸福之门奔去。
一天过去了,二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常顺仍在起早带晚,一趟一趟,乐此不疲地推着石头。几个月的劳作,赶在来年苹果花开的季节,常顺把100多方石头推完了。看着那码成小山一样的石头堆,极度疲惫的常顺,终于喘了口舒心气。他搓了搓布满血泡的手掌,然后伸到正在挽车绳的洪梅面前,说,洪梅,你看看老丈人让俺脱了八层皮。古语说得好,女婿不能当儿疼,因为他不是丈母娘养的。洪梅嗔了一眼,看你,又刮风凉话了不是。告诉你,老丈人这八层皮脱了,我这还有八层等着你呢。啊,常顺装作吃惊的样子,又说,洪梅,我算领教了,你比黄世仁他妈还厉害!洪梅“嘁”地笑了,举起刚刚挽好的绳索,假装朝常顺身上抡去,嘴里喊着,打你个贫嘴的,打你个贫嘴的!常顺推起小车,嘿嘿笑着就跑,村路上留下了他们一串串开怀的笑声。
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常顺和洪梅相伴着,走进了村后那片果园。果园里苹果花开得很灿烂。诱人的花香,如水的月光,让洪梅陶醉了。她一会儿抚弄着那些花枝,一会儿又向花朵吻去……可常顺却没有一点赏花的兴致。因为他心里装着心事。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洪梅能否愿意。看着洪梅一副忘情的样子,他试探着问,洪梅,商量你一件事吧?如果你同意,我就去,不同意,我就不去。
什么事,还必须得我做主?洪梅的脸从花朵上抬了起来。
我想去当兵。
当兵?洪梅不解地望着常顺。
是的。我要去当兵。常顺顿了一下,望了望洪梅,又接着说,不瞒你说,我产生这样的想法,就是因为给你家推石头。当然,我没有半点怨恨你爹的意思。相反我还应该感谢他呢,是他的不留情面,让我明白了一些事理。咱俩的事你爹先是不同意,想把你嫁给王会计的儿子。现在想想也不是没道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爹他是想让你更幸福……我觉得,我这一辈子不能老婆孩子热炕头,默默无闻地过下去。我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将来咱俩结婚生儿育女,还要改变一家人的命运。这些天,我一直在琢磨,现在咱们农村,要想跳出农门,路非常的窄。去工厂当工人,咱没有门路。考大学,咱有那本事,可路已给堵死了。思来想去,只剩下当兵这条路还可以走得通。所以,我就想,我要去当兵。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找机会提干,我要让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人。
常顺一席话,说得洪梅动了情,她一头扑进了常顺的怀里,嘴里喃喃着,常顺哥,你真好!我听你的。只要你选择了,你就去努力吧,我等你……
洪梅这突如其来的热情,让常顺有些蒙了。相识一年多来,两个人的手还从来没碰在一起过呢。现在洪梅温柔得就像一只小羊羔,依偎在他怀里,贴靠在他的胸脯上。常顺身上的血液沸腾了,情不自禁地伸开双臂,铁钳似的将洪梅牢牢地环抱在怀里……他们的爱印在了花瓣上。
四
冬天,确切地说是1968年的冬天。常顺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穿上绿军装,走进了军营。常顺很幸运,来到了首都北京,当了一名警卫兵。常顺所在的部队,主要负责当时中央首长的警卫工作。常顺感到自己很荣光。自走进军营那天起,他就践行着自己的誓言,一定要干出个样子来。处处严格要求自己,事事跑在前面。常顺以他特有的聪明,在当兵的头一年,就以学习“毛选”的典型,被特批成了一名预备党员。第二年年底,又被作为提干对象上报到了团里。半年后,他正式成了一名军官,穿上了四个兜的制服。提干的当天晚上,他就趴在桌上给洪梅写了信,他想让洪梅也早早分享到他的喜悦!
常顺升了军官,在军营里耀眼起来。他的身影迅速进入了女兵的视线。常顺长得浓眉大眼,身板魁梧,一米八多的大个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再配上那四个兜的军官制服,就更加威武了。常顺人长得帅气,也有了地位,自然成了女兵心目中的白马王子。那些女兵有偷偷送手套的,有送围巾的,有送鞋垫的等各类信物,还有的直接写情书表达爱意的。可常顺却从不动心,对姑娘们的情意视而不见。
常顺的异常表现,战友史大江很不理解,一天,他对常顺说,常顺,咱俩是蛮好的朋友,有句话早就想跟你说了。话务班那些女兵,个个都在盯着你,难道你一个也没看上?那个班长王小蕊,她爸是个团长。你心里可别没数,挑花了眼……战友的忠告,常顺只是笑笑,也不言语,说多了,常顺觉得再瞒下去就不够了交情。于是就亮了底。说自己在当兵之前,就已有了对象。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大美人。这些女兵哪一个也比不上她。说着就将洪梅的照片,从贴身的衣兜里拿出来,递到战友手里,你看看,你看看,我不是向你吹牛吧。
史大江看过照片,却表现得很淡然,说,看模样还可以。不过,我就不信她一个农村妹子,能有王小蕊那样的气质,那可是咱这里的军花。
常顺笑笑,你不信,等探亲假的时候,我叫她来让你见识见识。恐怕你小子看了睡不着觉呢!
初春时,洪梅去了部队。走进营房,立刻引起了轰动,那些平日对常顺暗送秋波的女兵,终于明白常顺无动于衷的原由了。战友史大江连着声的赞叹,常顺,你他妈的什么命,说了个电影明星似的大美人儿。想不到看照片挺平常的,见了真人,心都要蹦出来了。你小子说得对,她身上好像有一股奇特的魔力,让你不胡思乱想都不行。看人家那身材长得,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尤其那皮肤,白得像玉石一样,常顺,我算服了你了。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听着战友的夸赞,常顺很开心。笑过之后,他却有些严肃地说,大江,其实我和洪梅的感情,不只是因为她人长得漂亮。常顺便把他和洪梅如何相识,如何偷偷约会,洪梅的父亲如何刁难他,都一一抖了出来。直说得史大江,啧啧咂舌,真是感人哪。想不到你们之间,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故事呢。常顺,你的选择是对的。人这一生找到了真爱,就找到了幸福。洪梅这么好的姑娘,你就好好珍惜吧!
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常顺打算着年底申请结婚时,意想不到的是9.13事件发生了。受9.13事件的影响,常顺所在的警卫部队,被集体隔离审查。五个月后,部队宣布常顺退伍回家。常顺傻了眼,坐在会议室的长条椅子上,他感到自己就像忽然掉进了冰窖,彻骨的寒冷!他不明白自己一个农村娃,一心一意只想当好兵,凭自己的努力,改变命运。他努力了,也做到了,到头来却是这样的结果被无情地踢出局!难道是自己错了?可自己又错在了哪里?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委屈,那酸涩的苦水,一次次冲到嗓子眼,但都被他强咽进了肚里。他觉得自己身为军人,不能将伤心的泪水洒在军营里。
军令如山。常顺不得不带着深深的遗憾,踏上了复员的专列。列车在原野上飞驰,离家越来越近了,常顺的心也越来越沉重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去见洪梅,不知道见了洪梅的面该如何开口。对自己这样灰溜溜的回来,洪梅能接受的了吗,洪梅的家人能接受的了吗。洪梅的父亲还能允许自己和洪梅完婚吗。一连串的问题,让常顺一路上愁肠百结。两天两夜的旅途,在一个飘着青雪的夜晚,常顺背着行囊,回到了家里。回家后,他就把自己关了起来,哪也不去。一连几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母亲问他话,他也支吾着懒得回答。
常顺的反常情绪,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这天早晨,母亲说,顺儿,回来这几天你就跟丢了魂似的,不声不吭,这样闷下去,会折腾出病来的。有什么委屈事,难道就不能和娘说说吗?
母亲的关心,激起了常顺内心的波澜,他失声痛哭起来,扑通跪在老母亲的面前,哽咽着说,娘,儿子对不起你呀,儿子被部队上赶回家了。你知道儿子从小就忠厚老实。在部队上我就知道一心一意地保卫首长。说我们跟错人了,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呀……看着儿子痛苦流涕,母亲也难过地落泪。
母子俩悲哭了好长一段时间,母亲擦掉眼泪,拉起常顺,十分沉静地说,顺儿,认命吧,命八尺,难求一丈。回来了,也不用这么憋屈自己。只要咱做得正,行得端,即便是坐大牢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再说,我们家老辈就种地,种地就是咱的本分,用不着伤心的……先前,隔个十天半月,洪梅都会来看看我,帮我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家务。这一阵好几个月没来了,我也很纳闷。前些日子,听别人传言,好像她也出了什么事……
洪梅出事了,她出了什么事?常顺焦急地问母亲。
回来这几天,看你一直哭丧着脸,我就没敢和你说。我问村里好几个人,好像都躲躲闪闪的,谁也没有告诉我实话的,……顺儿,再大的事,天也不会塌下来。你赶快去东庄看看吧,看看洪梅究竟出了什么事?母亲说。
听母亲的口气,洪梅可能真的出了事,常顺的心几乎要从胸腔里蹦了出来。自从被隔离后,常顺就预感到了事情的复杂性,他觉得应该给洪梅说一声,免得她为自己担心。于是经过组织上审查批准,他就给洪梅写了一封短信,告诉洪梅,说是自己要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可能需要好长一段时间,让洪梅不要再写信了。从此,两人就没了任何联系。现在五个多月过去了,洪梅怎样了。难道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境况,她变卦了?常顺不敢再想下去,匆忙出门向东庄洪梅家奔去。
来到洪梅家。洪梅的母亲接待了他。洪梅的母亲眼含泪水拿出一封信,颤颤着对常顺说,孩子,这是洪梅临终前交待过的,说有了你的消息,一定要把这封信交给你。知道洪梅已于两个月前离开了人世,常顺如遭五雷轰顶,蒙了,两眼木木地望着手中的书信发呆,久久地说不上一句话来。那握着书信的双手只一个劲地抖着!
常顺手捧书信,踉踉跄跄走出了洪梅家。来到街面上,本来朝前直走,就可以回家去了。但不知不觉中,他却转了方向,来到了村后那片果园。也许是洪梅的灵魂在召唤他吧,因为这里留下过他们相亲相爱的身影,留下过他们承诺一生的誓言……果园里已是一派萧瑟。果树上的叶子几乎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冷冰冰地迎接着常顺。满园的凄凉,让常顺心里的难过涌动起来,想想,仅隔短短几个月,洪梅还活生生的,现在却离自己而去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心中的悲伤,就像决堤的洪水,刷地冲了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了自己,趴在草堰上,失声恸哭起来……
五
屋里油灯亮着,昏黄的灯光,映照着常顺挂满泪痕的脸庞。
常顺攀腿坐在炕上,将洪梅的书信搁在面前,如同僧人入定般,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望着,迟迟不肯打开。其实常顺很想知道,洪梅在遗书中都交待了些什么。可他又很害怕见到洪梅在临终前写下的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觉得那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里,都带着血、带着泪。他不愿触碰那肝肠寸断的伤痛,所以,他始终犹豫着,犹豫着……
夜很深很深了,常顺心里还在煎熬着。直到报晓的公鸡长鸣起来,他才终于打开了信封。掏出书信,信里面竟夹着一绺头发,用红线绳扎着。望着头发,常顺的心碎了。他知道,这是洪梅把她交给自己的惟一方式啊!一股深深的伤痛,撞击着常顺的心扉。在他模糊的泪眼里,仿佛洪梅又依偎在他怀里,他的手又在抚摸洪梅那柔软的辫梢。摇曳的灯光下,常顺一字一句看着信,当他看到……常顺哥,其实在我心里,我早把自己嫁给你了。早就是你的人了。有多少个夜晚啊,我梦见你戴着大红花来娶我。我跟着你进了洞房。那洞房布置得好大好漂亮啊……常顺泪水涌流,那泪是从常顺心底涌出来的,是从常顺的血液里渗出来的。很苦很涩。苦涩得无边无际!
读完遗书,一股深深的自责塞满了常顺的胸口。没想到,因为自己的遭遇,洪梅却得了不治之症,短短的三个月,她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洪梅呀洪梅,你怎么能这么傻,这么看不开事理呢?你走了,撇下我,我真的是痛不欲生啊……灯苗跳动着,也跳动着常顺无尽的思念。他再仔细想想,又觉得洪梅难啊!她一个姑娘家,面对的是极为残酷现实——自己心爱的人,有可能被判刑去做劳改。她能不担心,能不上火,能不心焦吗?要是自己真的进了监狱,让她该如何去面对现实中的一切呢?洪梅的担心,焦虑,以致得病,全是自己给她造成的。自己简直就是一个罪人。自责让常顺失去了理性,他隔三差五,跑到洪梅的坟前,手捧遗书,一遍遍地读,反复不停地看。读完了,看完了,又痴痴地和洪梅说话儿。似忏悔,似赎罪。尽管他知道他和洪梅已阴阳两隔,但他坚信,洪梅一定能听到他说的话……每次离开时,他都会告诉洪梅,她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他会来接她的。常顺陷入深深的情爱中,不能自拔了。
六
常顺从部队上回来,就变成了一个古怪的人。每天除了上山干活,回家后就把自己封闭起来。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家那两扇破旧的松木院门,几乎天天都是关着的。起初,人们以为常顺把自己窝在家里,只是一心一意侍奉多病的老母,渐渐人们发现,他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也关闭了起来。好几个媒人找上门来说亲,都被他一口回绝了。问其原因,他只摇头不说理由,问多了,脸上还挂着一股不耐烦。人们便觉得他不识好人心变得不可理喻了。
其实,有谁能理解常顺那心灵滴血的感受呢?在部队上,五个多月没白天没黑夜的审查、交待,已经让他心力交瘁了。接着是,部队上宣布退伍回家。已经到来的大好前程,就像五彩缤纷的肥皂泡,瞬间即逝了。多年的努力与梦想被无情击得粉碎!那伤那痛,岂是了得!而当他带着滴血的心回来,谁知那个惟一能让他心灵得到慰藉的希望,也意想不到地殒灭了。这雪上加霜的打击,把常顺的心撕裂开来,让他流血不止,让他疼痛不止。他绝望了。他用拒绝一切的办法,坚守着对洪梅的那份真挚感情。
岁月像一把刀子,几十年过去,把常顺雕刻得老迈了。腰弯了,背驼了,头发也全白了。但常顺仍然在他那破旧的老屋里,默默地侍奉着老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度着日月。生产队时期,还时常有人吆喝常顺上山干活。后来,分田到了户,各人都忙碌自己的日子去了,常顺的存在与否,便没人再去理会了。
这年三月的一天,天刚蒙蒙亮,常顺就悄悄出了家门。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衣裤,一个柳条篓子,上面盖着一块红布,向洪梅的坟地走去。他要去迎娶洪梅。
虽是春天了,但山风还很冷硬。常顺缩紧身子,抄起了手,在清晨寂静的山路上,缓缓行进着。他那苍老的身影愈显得单薄落寞。
坟头上的迎春花,鼓出了嫩嫩的芽苞。站在洪梅的坟前,常顺默默立了一会儿,才说,洪梅,原谅我,这些年只打雷,不下雨。没能接你回家成亲。其实也别怪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你,我会娶你的。照我的心思,早就来娶你了。可是家里有个年迈的老母,需要我照料,我走了咱俩会留下不孝骂名的。所以我就等到了今天。如今老母走了,已满三周年,我也完成了任务,也该着兑现我的诺言了。这些日子,我忙忙碌碌的,按照你的意愿,把咱们的洞房布置好了,只是不知你满不满意。昨天,我看了月份牌,月份牌上写着,今天是个迎娶的好日子。果然,你看那太阳多美啊,明晃晃地照着,今天我就娶你回家……常顺掀开红包袱,从篓子里,取出一块红手绢,把红手绢打开,是洪梅留给他的那一束长发,仍然用红线绳扎着。常顺捏起长发,那长发忽地迎风飘逸起来。常顺一愣,片刻说道,洪梅,俺知道,你盼这一天也盼了很久了,常顺把长发摆放在坟前,然后从篓子里拿出一瓶酒,用牙齿咬开盖子,倒出两盅酒,一手端一盅,对着坟头说,洪梅,今天是咱俩大喜的日子。喝了这盅交杯酒,就上花轿,好吗?说着,常顺将一盅酒浇到了坟头上,另一盅酒仰起脖颈喝进了肚里。
喝完交杯酒,常顺把那绺头发重新包好,放进篓子里,盖上红包袱,就又对着坟头说,洪梅,咱们上路吧。拉紧手,咱们走啊。常顺一路呼喊着洪梅的名字向村里走去,走进了他早已布置好的洞房……
故事感动了方圆几十里的乡亲们,而最受感动的是村委会一班人,他们觉得现今社会上,像常顺这样忠于感情的人不是很多了。常顺可以说是三瓣石村的骄傲。虽然他的做法有些偏激,不可取,但他对感情的那份忠贞不渝,是令人钦佩的。村委一班人一致同意给常顺和洪梅补办一个体面的婚礼,以在村史上留下重重一笔!
责任编辑:李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