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美地消

　　1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我一个人坐在德尔公园的一张长椅上。德尔公园内鸟语花香。我不动声色地盯着来往的行人。我的周围是一个和平常一样的现实世界。人流来往着，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谁也不认识我。一开始坐在这里，我曾希望能够在来往的行人中找出一二张熟悉的面孔。好几个小时过去了，我终于不再抱希望。
　　其实这样很好，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内心正为一件奇怪的事情激烈地动荡着，我可以一边保持外表的平静，一边好好地思考这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是一个来悉尼“洋插队”的留学生，我同时还是蝙蝠咖啡厅的一个员工。我那天本来是去蝙蝠咖啡厅还衣服的。我的提包里放着一套蓝色的制服。可是，我在那间大酒店附近转悠了很久，怎么也找不到咖啡厅的入口。我还尝试过打电话，可电话总是发出一种既非忙音又非接通的嘀嘀怪音。偌大的蝙蝠咖啡厅如同一块水晶一般地在人间消溶化了。可是，这么大一件事却似乎没有人去关心和过问，除了我之外。我无论如何也闹不懂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在傍晚的微风中，我闭上眼睛，一阵阵优美的音乐声由远而近，飘飘然地从一个不知是何处的地方传送过来。街灯不知何时已经亮了起来，夜色渐浓。
　　２
　　说实话，二十多年前我还在竹林里和小伙伴们捉迷藏的时候完全没有料到二十多年后的我会飘洋过海，在蝙蝠咖啡厅里出卖体力。何止没有料到，那时候说起出国，简直是天方夜谭。
　　然而，冥冥之中我的命运早有安排。
　　据说小时候母亲曾带我去庙里找老和尚算命，老和尚拿着我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吟出诗一首：八方各异气，千里殊风雨。行止依海岸，南国翔我宇。一边吟，老和尚口中还念念有词：可惜啊可惜，这孩子，一身才气，留不住啊！母亲不解：我们家不就在南方吗？离我们家不远也有海啊？他还能走去哪里？
　　母亲绝对没有想到，所谓的南国，不是中国的南方，而是地球的南端。何况是母亲，就是我自己，也对二十多年后的命运茫然不知。
　　然而，冥冥中这一切早有安排。逃不过老和尚的手指心。
　　那时候，我的理想是当一名动物园的饲养员。我闹不明白为什么当我那篇充满描绘向往当一名动物园里饲养员的作文在班上高声朗诵时，同学们为何会哄堂大笑。
　　等我明白许多事情时我已经是大学里生物系的一名高才生。称为高才生是因为我考入大学时的分数很高。可是分数很高并不意味着我对这一结果很满意。生物系里学的东西和我想象中相去甚远：同动物园里的饲养员更是不沾一点儿边。虽然我也渐渐地对当一名动物园里的饲养员失去了兴趣。但我是一名全国重点高等院校的高才生。全家人都为此而骄傲，除了我之外。他们至今还在骄傲着，以我为榜样教育着下一代，也许还会延续到再下一代。我却在坐上越洋飞机那一瞬间突然觉得过去的一切变得遥远而毫无意义。过去的我，在那一个瞬间变得模糊而陌生。
　　二十多年后我告诉那整洁而充满化学品气味的实验室，飘洋过海，在一个临近大海的大城市的一家小餐馆里做一名厨房杂工。白色的大褂变成了蓝色的工作制服，可我现在却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想着到底穿白色的大褂和穿蓝色的工作制服这二者之间有着什么联系，想着关于蝙蝠咖啡厅的消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惜老和尚早已不在人世，否则他一定会给我指点迷津。
　　３
　　作为一名厨房杂工，我的重要任务之一是洗杯和碟。虽然我认为洗东西这份技巧本来根本不需要读那十几年的书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握，因为母亲在这一点上居然早有先见之明，在我六岁的时候就重点培养，将我训练成一名家中的洗碗好手。可是我无法将那十几年读书的光阴退还到任何地方，再换成我认为现在需要的东西，就像在超级市场买了一件不称心的商品那样。光阴既然无处购买，自然也就无处退还，实为一桩憾事。
　　我的工作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厨房手”。厨房里的地板总是油腻腻的，长长的大桌子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盒子。我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清理过。空气中总是飘着一种古怪的香味。这种怪味令我无论如何也联想不起遥远家里那飘着肉和汤的浓香的厨房。在我的印象中，洗碗池里似乎永远都有洗不完的脏碗。我每次洗杯子和碟子，总是想入非非，喜欢将白色的碟子想象成白花花的银子，将哗哗的流水声想象成银子撞击时那美妙的叮当声，而且能够自得其乐。这样的想象非常重要，不但可以使那长长的十几个小时变得比较容易打发，还可以使自己对那彼起此落的叫喊声充耳不闻。
　　我想，母亲要是知道我在遥远的异乡将洗碗的技巧发扬光大，简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里一定非常难过。我还想，要是她老人家知道二十多年后我会以洗碗为职业，当年还会不会将这门技术那么急急忙忙地传授给我呢？
　　４
　　我不记得在蝙蝠咖啡厅度过了多少个春和夏。仿佛已经是很久很久，久得连自己都记不起有多长的日子了。
　　蝙蝠咖啡厅里面的灯光总是十分幽暗，空气中还流着柔软的轻音乐。厨房里的光线也好不到哪里。可那柔柔的音乐流不到这里。浪漫的气氛亦与乱哄哄的厨房无缘。我的眼睛自从进入餐馆后就没有再睁大过。在里面工作的人都是半眯着眼的，大家认为这样很好。当你半眯着眼的时候，碟子里的苍蝇就变成了豆豉，烟灰就变成了咖啡粉，使泡出来的咖啡味道特别好。我想，蝙蝠咖啡厅的生意这么好，和包括顾客在内的大伙都半眯着眼绝对有着很大的关系。
　　蝙蝠咖啡厅惟一可以见到阳光的地方是后面的小庭院。说是可以见到阳光，其实也不过是斑斑驳驳的几缕。其余的都让一棵大槐树挡住了。那棵大槐树在那儿有多久了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一来它就悠然自得地呆在那里了。呆在那里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就有些人嫌它不顺眼。说准确一点是嫌它挡住了阳光，使下面的草丛成为蚊子的滋生地。本来这还不是一个问题，可是蝙蝠咖啡厅惟一的备用洗手间不歪不斜正好就坐落在小庭院。流着柔软轻音乐的前厅也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