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遇到狄丽娅之前,一直以“国王”自诩。不单因为全城的混子们都对他俯首称臣,还因为他有比国王更多的女人。国王后宫的老婆再多,总共数量也不过八十一,而他拥有无数。只要愿意,能够将任何一个随时放倒在床上。当看到某位曾在他身下大声呻吟过的女孩儿牵着男友的手在街上走过,他脸上浮起高人一等的微笑。那女孩儿的目光对他躲躲闪闪惟恐避之不及时,他得意地冲着她大喊:祝你幸福。这样的喊声愈来愈多,随时都会在大街小巷响起,几乎成了小城一道特殊风景。别人不可能理解祝福背后的真正含义,只有那个女孩儿能听懂。看着她慌张的步伐,马汉觉得霸占了她的一生。
“国王”的地位并非得自某人恩赐,完全是靠拳头打出来的。他家住在菜市街南头一片低矮平房里,房顶上布满了砖头压住的破烂油毡,大风一吹,整个房顶呼啦啦乱响着左摇右晃。古老的菜市街南北长三里,道路坑坑洼洼,长年浸泡在肮脏的积水里,路两边的房屋都很陈旧,马汉家的房子绝对是最破的。他父母普通得几乎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靠打短工和捡拾菜叶为生。马汉自幼生长在法律与道德之间那片广阔的灰色地带,很早便看透了“道理”的苍白与无用,拳头硬才会有道理。基于这一认识,他及时掌握了使用拳头的诀窍。当像他一样大的少年都沉浸在《少林寺》带来的武术热里时,他曾像别的孩子一样,渴望到体委办的武术培训班学习。看着每天傍晚抱着一捆烂菜叶回家的母亲,又紧紧闭住了要钱的嘴巴。他只能悄悄站在体育场边。自从目睹了培训班的一堂公开训练课,立时打消了学习武术的念头。这里所教的招式僵硬而太呆板,一群热情的少年被一个体态臃肿的胖子指挥得像提线木偶,即使某一天将动作连贯起来也只是花拳绣腿。他想要的是简捷、有效,一拳将人打得鲜血横流,两拳打得满地找牙,三拳打得那人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他渴望这样的功夫,可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功夫。求而不得的苦恼使他的情绪好像钻进了深长而阴暗的隧道,直到一个秋日的傍晚,花了两毛钱走进菜市街北头一间光线昏暗的平房里,他才豁然开朗。
屋子里充满了密密匝匝的人头,像狭小的罐头瓶里塞满了蝌蚪。烟臭、体臭、口臭汇成一股浊流让人的呼吸器官骤然堵塞,眼睛像抹了辣椒一样源源不断地冒着泪水。所有人都忘记了窒息和拥挤,聚精会神地紧盯着屋角水泥台子上那台满身污垢的十八英寸电视机,正放着《猛龙过江》。马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没想到梦寐以求的功夫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来到了眼前。录像带被放了无数遍,画面非常模糊。他没理会片子里的故事情节,甚至没看清李小龙的脸到底是圆是方,但那凌厉的拳脚,一招一式都深深烙在了心里。录像放完了,屏幕上闪动着咝咝啦啦的雪花,马汉还呆呆地坐在一个破烂的马扎上。有人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马汉满脸都是梦一般的茫然。
他说:我还想看。
那人说:你再去门口交两毛钱。
马汉通过屏幕上的李小龙终于给自己的拳头找到了方向。让他惟一不解的是李小龙的叫声,既然有着出手必胜的身手,为什么叫起来却像挨了砖头的狗?尽管对那叫声不太理解,他还是毫无保留地继承了下来,并且成了他的专利。在他被混子们拥戴为“国王”之后,如果再发现其他人打架时模仿狗一般的叫声,他不管那人是对是错,是自己人还是对手,先冲上去抽他两个大嘴巴:叫什么叫?你他妈的也配?
人们都说马汉的命运转折是因为蹲了半个月监狱,只有马汉自己知道,他从“国王”宝座上跌落下来,因为在一个夏日的午后遇上了狄丽娅。这个左太阳穴上长着一块红色蝴蝶状胎记的女孩子,像远道而来的仙女,突然攫住了他那颗野马般奔腾不羁的心。
那天上午马汉走出监狱的大门,听到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响,他的心沉了一沉。他的光头在太阳照射下泛着青亮的光泽,身上的疲惫丝毫也没让他感到重获自由的欣喜。他慢慢走了几步,听到有人在叫,驻足一望,不远处几个长发飘飘的弟兄,像示威似的站成一排。他们纷纷围过来,说:大哥辛苦了。好像马汉这些日子不是在蹲监狱,而是给他们谋福利去了。面对这种怪异的问候,马汉苦笑一下。
弟兄们用一辆破旧的212吉普车,将他拉到了“国棉厂”旁边的一家酒店里。这是全城最好的酒店。说它最好并不是因为华而不实的菜品,主要是服务员漂亮,大胆暴露的着装风格颠覆着小城固有的审美观念。酒席宴间,马汉一语不发,锃亮的光头在一群长发之中显得特别醒目。面对一张张谄媚的脸,他忽然觉得跟这伙人无话可说。他冷着脸自斟自饮,对别人讨好的问候充耳不闻。别人都把他的平静当成了傲气,其实他是用表面的平静掩饰噩梦般的监狱生活给他身心造成的伤痕,那些花样百出令人欲死不能的刑罚,让他终生想起来都不寒而栗。
弟兄们都把他的入狱看成了壮举,以为警察会跟他们一样对马汉佩服有加。马汉这次入狱因为一个日本人。日本人来这个小城考察,马汉并不关心他考察什么,但那考察的阵式让马汉很不舒服。每个路口都站着警察,声色俱厉地训斥贸然闯到马路上的行人,似乎小城的马路成了日本车队的私家车道,警察成了日本人的私人护卫。当时马汉正要去参加一个朋友的生日宴会,因为警察封锁了马路,不得不中止前行的脚步。他站在马路边,夹杂在被警察训得呆头呆脑的人群里,看着八辆轿车从坑洼不平的马路上鱼贯驶过,在一辆白色丰田越野车里,他看到了一张蓄着仁丹胡子的瘦脸。马汉心里一震,这张脸那么熟悉,一张深深印在脑子里的鬼子形象,这个鬼子动辄便会高举着军刀朝中国人头上砍来。当天晚上,马汉带着几个弟兄一直在日本人下榻的政府招待所旁边转悠。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了又缩短,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马汉的眼睛紧盯着招待所的大门。几个弟兄莫名其妙,都以为马汉对日本人的长相充满了好奇。马汉说:我让你们看一场好戏。
那两个人从招待所大门里走出来时是九点一刻,他们站在门口朝左右看了看,冷清的街景让他们有些失望。蓄着仁丹胡子的干瘦日本人一边顺着马路朝北走,一边对那个矮胖子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他们并没有理会站在路边的马汉那虎视眈眈的目光。当他们正要与马汉擦肩而过时,马汉轻轻拍了拍仁丹胡子的肩膀:八格亚路。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恰当的问候。
当天夜里,马汉正在“国棉厂”女工宿舍里跟一个体态丰满的女孩子翻云覆雨。那女孩儿清楚地知道永远也不能真正拥有马汉,依旧不计后果地爱着他。一阵暴烈的敲门声让女孩儿在狂热中瞪大了惊恐的眼睛。马汉说:不要理他。警察的皮靴踹门时,马汉依然我行我素。直到木门破碎的刹那间,马汉从床上跃身而起翻上了窗台。推开窗户后他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赤裸的女孩儿正勇敢地冲他打着手势,警察脸上充满了难得一见的惊愕。马汉一笑,将身一纵,赤裸健壮的身体从三楼疾速坠落,耳朵里塞满了“呼呼”的风声,他像鸟儿飞翔一样舒展开着双臂,感到一阵滑溜溜的惬意。眼前的黑暗使他落地时右脚被一个石子硌了一下,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爬起身正要跑,几束闪电般的手电光罩住了他。“当啷”,一副锃亮的手铐缠到他的手腕上。
马汉一直搞不懂,在通往“国王”的道路上,曾打伤了那么多人,警察都不管不问,这次只是揍了一个日本鬼子,为什么像对待真正的罪犯一样对待他。
马汉在一群人簇拥下走出酒店时,心情好了许多。此次入狱,非但没像他在监狱里设想的那样被人看不起,反而“国王”地位愈发巩固。入狱原因和蹲过监狱的经历,使手下弟兄们感到更加望尘莫及。站在酒店门口,大家纷纷掏出蛤蟆镜戴上,七嘴八舌地商量如何打发下午无聊的时光。路旁柳树繁茂的枝叶低垂着,路面上斑驳的树影轻轻飘动。马路上行人稀少,偶尔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车轮辗着被阳光晒得发软的路面,骑车人费力地欠着身子,裤子紧绷在腿上,身后留下一道浅显的胎痕。不时走来一辆驴车,那青驴紧抿着耳朵,步态疲软,赶车人怀抱皮鞭,坐在车上轻轻打着盹。工厂里响起了催促上工的铃声。职工浴池的门口不时闪过女人的身影。这原本熟视无睹的一切,此时在马汉看来那么亲切。他接过别人递来的烟,深吸了一口,吐出几个大烟圈,看着烟圈飘飘晃晃,愈变愈大,直至被一阵轻风吹散,他终于确信真的回到了正常生活。心一松弛,身上不由涌上一阵倦意,深深打了个哈欠。旁边一个人适时地凑到他身边,将一副红色的蛤蟆镜递过来,悄声说:莉莉托我给你说一下,她一直在等着你。马汉戴上眼镜,瞟了他一眼,心不在焉地问:哪个莉莉?
狄丽娅走进了马汉的视线。她刚在女工浴池洗完了澡,白皙的皮肤里透着一股粉嫩的红润,白色连衣裙衬得那一头长发愈发黑亮。右侧长发抿到耳后,露出元宝状光洁晶莹的耳朵,左侧长发则严密地遮住了自己的左脸,随着微风吹动,左太阳穴上那块小巧的红胎记若隐若现,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脚上穿着双红色拖鞋,双手轻轻揽着一个粉红色的塑料脸盆,里面明明盛着换洗下来的衣服和洗漱用具,在她手里却像捧着一个花篮。她轻盈地款款走来,小巧的乳房像一对小兔子似的轻轻跳跃,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释放着干净的青春气息。
马汉的眼睛在她身上定住了,忽然感到自己肮脏不堪。这时,手下有人吹了一个嘹亮的口哨,马汉回头瞪了一眼。按惯例,马汉应该毫不犹豫地迎上去,一般会遇上恐惧不安的目光。那正是他喜欢的目光,只要她们恐惧,说明内心已经默认了他的“国王”地位。此时的马汉却像一个张着一双脏手的孩子面对一面洁白的墙壁,有上去抹一把的冲动,又有种难以言明的不安。狄丽娅并未被那声嘹亮的口哨所干扰,甚至都没扫一眼站在酒店门口的这群装扮怪异的年轻人,她照旧轻盈地走了过来。随着她的走近,马汉看到她脸上居然带着一丝甜蜜的笑意。
她的笑意让马汉有些迷惑,他不知道此次相遇同时遇上了两个人。狄丽娅心里正想着王朝。王朝信中的甜言蜜语让她已经在新鲜的幸福感里沉浸了三天。她不相信身材高大、面色憨厚的王朝能想出那么丰富而动人的词语,肯定是借助了一本写情书的秘笈,那上面写满了规范的绵绵情话。上次去信时她跟他提出索要那本秘笈。信寄出之后迟迟没有回信,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可怕事件,她不知是自己的信在去往新疆的途中被某个粗心的人给搞丢了,还是王朝的回信被某个环mjjJvfOSuzT2rkAsET49BqyrV2BrM2tyZlQqJEl0OcU=节扣留了。她陷入深深的不安,非常后悔怀疑王朝对甜言蜜语的驾驭能力,如果不是这样一封信,他们的通信肯定像原来一样通畅。他们的通信从一个月一封到半个月一封再到七天一封。随着书信的密集,情感像被点燃的干柴,溅着噼噼啪啪的火星。在等待回信的焦虑中,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除了上班就是闷在宿舍里睡觉。她哥哥提着煮好的饺子看望她时,她竟然将饺子扔到了楼下,并冲哥哥大发脾气,骂他惊扰了她的睡眠。三天前,终于收到了王朝的来信,信中照样情话绵绵,对有关秘笈的询问避而不谈,她觉得不谈正好,说明根本不存在什么秘笈,信中所有的语言都是发自王朝的肺腑。更可喜的是,以后王朝的甜言蜜语不再需要通过信件传达了,可以面对面地讲给她听。王朝在信的结尾给她抛来一个梦寐以求的好消息:我已经确定要复员了,等着我回去娶你。
狄丽娅心情好了起来。刚才洗澡时,居然幻想到了王朝那宽大的手掌对她裸体温柔地抚摸。内心的甜蜜洋溢在脸上。当马汉拦住她时,她没有丝毫慌张,只是有些纳闷。
马汉站到她面前,迷醉在一股淡雅的香气里。面对狄丽娅眼睛里的问号,居然有了一丝久违的羞涩,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反常的样子在身后人群中引起几声窃笑。
马汉鼓了鼓勇气:交个朋友吧。
狄丽娅大瞪着眼睛:可我不认识你呀。
他摘掉眼镜,说:我叫马汉。
他以为一报出自己的名字,肯定能给她的内心造成波动,他自信没有人不知道他。
她认真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和你交朋友。
随着长发波动,她左太阳穴上的红蝴蝶清晰地显现出来,她很自然地用左手理了理头发,又将蝴蝶严密地遮住了。她这看似无意的动作,令马汉心痒难捺,恨不能撩开她的长发,伸手轻轻抚摸它。
她的手重新揽到脸盆上,忽然一笑,问:你为什么剃光头呢?
在这个小城里,像马汉的兄弟们那样留着飘然长发固然算异类,可剃光头的更是少得可怜。马汉下意识地抬手摸着自己的光头,好像在思索答案。
狄丽娅并没等他说话,问过之后便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远了。
结果太出乎意料,马汉无所适从地傻站在那里。弟兄们围了上来,马汉依旧摸着自己的光头,盯着狄丽娅窈窕的背影,自语般地问:她是谁?问过之后,迟迟没有回应,扭头看着弟兄们,都无辜地摇着头。马汉心里陡然冒出一股火气,将眼镜摔在地上,朝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踹了一脚:快去给我打听。
在等待消息的日子里,马汉拒绝了所有放荡女孩儿的盛情邀请,住回了菜市街南头的家里。躺在小时候睡的那张破床上,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安静下来。心一平静,狄丽娅的形象更为清晰。那次对话过程中的所有细节,像电影画面一样在他眼前一次次回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她真的笑了吗?好像是笑了。
关于狄丽娅的一切很快便打听清楚了。她家住在跟菜市街隔了两条马路的官道街上。十一岁被失去生育能力的舅舅带到了无锡,在无锡长到十八岁,舅舅忽然病逝,舅妈无意继续认她做女儿,于是她成了舅妈改嫁路上的绊脚石。一年前,舅妈将她送了回来。这时她的父母已经因病去世,她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儿。马汉听到这里一阵心酸,暗暗痛骂那个只顾忙着改嫁的南方舅妈。庆幸的是她有一个哥哥,叫狄宁,两年前刚刚刑满释放,目前在拖拉机站当临时工。马汉轻轻一笑,一个鼻子上被穿了孔的狮子,只能算家畜了。
第三天午夜,狄宁穿着一身青色帆布工作服,推着他那辆“金鹿”自行车,从拖拉机站破烂的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手握焊枪蹲了六个多小时,全身上下每一个器官无不酸软无力,他一边走一边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后腰。走了好一阵,才艰难地跨上自行车。疲惫的身影一会儿笼罩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会儿笼罩在浓重的夜色里。过了盐市街,过了骡马市街,正要朝官道街拐时,夜色中忽然蹿出一辆自行车,将他撞倒在地。他在地上沉重地抬起头,见四个长发小伙子正对着他摩拳擦掌。狄宁苦笑一下,爬起身,饱含歉意地问:你们的车子没撞坏吧?那四个人并不关心车子,上来给了他一拳:你他妈眼瞎了?狄宁连声说对不起,并说如果车子坏了,明天可以到拖拉机站找他修。那四个人火气太盛,根本不管自行车,扑上来劈头盖脸地揍他。狄宁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双手紧抱着头。那四个人拳打脚踢兴致正浓,忽然听到一声断喝:有这样欺负人的吗?那人冲上来三拳两脚将四个人打得落花流水。
马汉冲那四个远去的背影骂了几句,轻轻扶起狄宁。狄宁慢慢活动着身子,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看马汉一眼,躬身扶起自行车,习惯地拍打了一下车座,将腿跨到自行车上,准备离开。马汉有点蒙,一把拽住自行车:你这人真有意思,居然理都不理我。狄宁下了车,苦笑道:你想让我说谢谢吗?那我就说一声,谢谢了。马汉勉强笑了笑:你是狄宁吧,我叫马汉,想跟你说件事。狄宁冷冷地看着他。马汉问:你是不是有个妹妹叫狄丽娅?狄宁眉头皱起来,他撑好自行车。五年的铁窗生涯,早已磨尽了他所有的锐气,打定主意要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如今一听这个剃光头的男人居然敢提到自己的妹妹,他内心深处那股杀人的欲望忽然被唤醒了。他慢慢逼到马汉面前。马汉并未意识到狄宁情绪变化,以为准备跟自己好好谈一谈。马汉说:大哥,说起来您应该算我的前辈,有话我就直说了。狄宁冷冷地点头。马汉说:我想和你妹妹交朋友。说完,觉得这话有些模糊,不能充分说明自己的心思,又补充道:是将来可以结婚的那种朋友。狄宁冷冷地看着他,迟迟没说话。他从马汉身上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这种气息代表了他曾经有过的生活,而那种生活恰恰是他下决心与之一刀两断的。
马汉说:大哥,您如果觉得我哪儿不好,我可以改。马汉感到自己有些低三下四。这不是他的风格,但他期望用风格的改变打动狄宁。自从遇上狄丽娅,忽然厌倦了自己目前的状态,狄丽娅带给他一种自幼便向往而从来不敢去追求的东西。既然是追求,总要弯下腰来。他暗暗说服着自己,只要能博得狄宁好感,低三下四也值。
狄宁冰冷地说:你好不好我不管,只提醒你,不要打我妹妹的主意。
狄宁口气里的冰冷,让马汉身上一寒。他自幼在别人冰冷的口气和冰冷的眼神中长大,苦练拳脚的最大动力就是要把冰冷打得无影无踪。没想到这个拖拉机站的临时工还敢这样对他,心里陡然冒出一股火气。
他说:你不觉得应该对我客气点吗?
狄宁说:已经够客气了。
马汉说:你以后再挨揍,就不会有人管了。
狄宁一笑:你以为靠那几个人可以吓住我?
马汉陷在被人揭穿把戏的尴尬里,有些恼羞成怒,眼看着狄宁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他咬牙切齿地喊:你以为我和狄丽娅的事非要经过你同意?狄宁猛地站住,将自行车一扔,回过身,疾步走到马汉面前,一把薅住他的衣领。狄宁嘴里的烟气喷到马汉的脸上:你脑子里再敢想我妹妹,我和王朝随时都会骟了你!
王朝是谁?马汉很苦恼。
当手下人送来关于王朝的信息时,他正躺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儿怀里唉声叹气。之所以睡到她的床上,因为她的体形远远看上去有些像狄丽娅。她正在省城一家技校读书,省城的繁华对她没产生丝毫诱惑,脑子里整天都在筹划如何成为马汉名符其实的妻子。自从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被马汉强奸之后,她难以控制地爱上了他。那时她还在读高中。她将被强奸的那个夜晚当成了与马汉定情的日子,每年都要认真而隆重地庆祝一番。马汉从来没参与过她的庆祝,因为那次野合只是他顺手牵羊的结果,早已将她连同那晚的月亮忘得一干二净。他的遗忘,反而使她牢牢抓住他的念头更为强烈。每个周末她都从省城赶回来,指望能与马汉计划一下他们的未来。可马汉居无定所,她根本不知在哪儿才能找到他。这次回来她只是想碰一下运气,没想到真的能将醉醺醺的马汉领进家门。父母双双出差,给她提供了与马汉单独相处的理想场所。看着马汉大大咧咧抽着父亲的香烟,拿着父亲的刮胡刀一本正经地刮着胡子,她脸上充满了妻子特有的甜蜜。让她难过的是,马汉没心思领略她所给予的幸福,无论是在她身上还是在睡梦里,总是呼唤狄丽娅。
看着马汉陷在痛苦的思念里无以自拔,她又恨又爱,双手轻轻抚摸着马汉的光头,一时找不出适当的言语。马汉躺在她怀里,蒙眬着眼睛:你也算文化人,能不能帮我想想,怎么才能追到她?
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她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想都没想,一个恶毒的主意冲口而出:强奸她!
有人敲门,一个叫小乔的手下送来了王朝的消息。马汉腰里缠了条浴巾,坐在女孩儿家的客厅里,像真正的主人一样听着汇报。王朝是菜市街北头“王记肉铺”老板的独生子,目前正在新疆当兵。这信息简单得相当于没有,离马汉的期望太远了。小乔苦恼地摇着头:实在打听不到,几乎没人认识他。马汉见他满头大汗,汗珠顺着长长的头发滴到脖子里。他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盒烟,扔给小乔:辛苦了,再去打听得仔细点儿。
马汉走进卧室开始穿衣服,那个女孩儿上来从背后抱住他。马汉轻轻挣了挣,她抱得更紧了,说:我明天就要回学校,再呆一天吧。马汉推开她,回过身,抬手一个大嘴巴。女孩儿懵懂的眼睛里流出委屈的泪水。马汉说:别动不动就怂恿别人去强奸。
尽管打了可怜的女孩儿,马汉不得不承认她出得是个好主意。这样的主意其实不用她出,他一直是不折不扣的实施者,只是从来没想过将“强奸”应用到狄丽娅身上。生米煮成熟饭才能随便吃,不煮,永远是生米。回想与女孩儿们的交往,几乎没有一个是一上来便以身相许的,都是品尝了适当的暴力之后,才敞开身体接纳他。她们喜欢暴力,以便给自己愉快的堕落找一个堂皇的借口。
马汉决定不再去管狄宁和王朝,先跟狄丽娅“煮熟饭”。
“煮熟饭”要有一个适当的场合。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当然不行,在她上班的“国棉厂”整理车间里更不行。马汉天真地给狄丽娅开始写信。写信并不是他的特长,常常被一个词语的使用方法搞得焦头烂额。他期望拙劣的手写体能把她约出来,约到一个人烟罕至的地方。为了使信的内容更充实、更有色彩,他甚至冲动地想去无锡走一趟,看一看狄丽娅生活过的那座城市,让字里行间沾染一些南方气息,唤起她的亲切感。后来由于深怕耽误“煮熟饭”的进程,才放弃了这一愚蠢的打算。一封封措辞热烈而暧昧的信件,先是到了与马汉有交往的那几个女孩儿手中,马汉错误地将她们当成了忠诚的手下,以为会准确无误地转交狄丽娅。可那些突然担任了信使的女孩儿们,无一不是偷偷拆开了信件。私拆信件不只是好奇,而是预感到手中的信将给自己带来的危险。等心惊肉跳看完满篇情话,心都碎了。她们没有因为伤心毁掉信件,而是将狄丽娅的名字撕去,放进了贴身衣袋里,通过幻想把它当成了马汉呕心沥血写给自己的情书。
迟迟没得到回应,马汉感觉受到了狄丽娅的轻视。于是,恶狠狠地开始了跟踪。原来的跟踪和打探,都安排手下人完成。这次马汉不放心将追踪狄丽娅的任务交给任何人。为了不使光头的目标太大,先给自己买了一顶小巧的草帽,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无论烈日炎炎还是阴雨弥漫,都不厌其烦地戴着它。
两个月下来,马汉面黄肌瘦,眼窝深陷,整个人都走了形。在一个深夜,几个手下在官道街口偶然看到他时,竟然一时没认出来。当时马汉正靠在一个阴暗角落里,心怀侥幸地等待下中班的狄丽娅。几个手下喝醉了,正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闲逛。那个曾经送过信的小乔跑到墙角要撒尿。明明看到黑影里站着一个人,但小乔被酒精狂热地鼓舞着,正渴望惹事生非。面对马汉毫不避让,掏出家伙全射到了马汉身上。马汉抬手一个大嘴巴。小乔也不含糊,没来得及提裤子,飞身给了马汉一脚。小乔的脚法得过马汉指点,略通一点一脚致命的诀窍。脚尖奔裆而去,由于火候尚欠,只踢在小肚子上。马汉痛苦地捂住肚子。小乔还不罢休,回头招呼其他人。等他们摩拳擦掌冲过来,马汉从角落走了出来。小乔提上裤子从黑影里跟出来,冲马汉后腰又是一脚,马汉一个趔趄,差点来个狗啃泥,草帽掉在地上。那几个人终于认出了他:大哥,您怎么在这儿?
马汉戴好草帽,想教训一下这几个以下犯上的家伙。这时听到马路上传来自行车铃声。马汉急忙冲他们摆了摆手,示意别出声,然后炯炯地盯着骑车而过的几个女孩子。由于经常在夜间观察,马汉的眼睛锐利了许多,在黑夜里像波斯猫一样闪着蓝幽幽的光芒。几个女孩子大声说笑着走远了,还是没有狄丽娅的身影。马汉用手揪了揪满是尿液的裤子,转过身对着几个手下。他们正心惊胆战地看着他,尤其是小乔,连连抽自己嘴巴子。马汉懒懒地挥了挥手:滚吧。
他们并不急于离去,嗫嚅着向马汉报告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由于疏于管理,手下成了一群无头苍蝇。上次马汉进了监狱,弟兄们还有盼头,知道什么日子能见到他。这回是马汉从“国王”位子上骤然消失,谁也不知道他何时才能回来。于是,那些生命力过于旺盛的弟兄们变得谁也不服谁,一个个新的利益集团正在形成,并开始了新一轮火并。每次动手都见血,屡屡有人被拘留。马汉轻轻一笑:让他们知道一下里面的厉害也好。小乔却说,关键是随着进过监狱的人愈来愈多,马汉蹲监狱的经历已经没什么了不起了。一个发誓要对马汉取而代之的家伙甚至说:他不就进去过一回?老子已是二进宫了。
马汉没将他人的谋权篡位放在心上。他最不怕的就是这群混子,让他们火并吧,等拥戴出一个新首领,他再去直接把新首领灭了就够了。让他最头疼的是狄丽娅,倒是天天见到她,就是找不到“煮熟饭”的时机。狄丽娅的生活轨迹太单一,不是在宿舍就是去上班。她没回过官道街的家,总是狄宁去看她。上下班的路上都有一伙工友同行,平时逛街也是约了好几个人。马汉根本找不到单独面对她的机会,连上次她单独去洗澡时的路遇机会也没有。
机会总会等到的,如果不用等,就不叫机会了。绝望至极,马汉安慰着自己。
一时没机会也就算了,马汉在追踪过程中又有了一个痛苦的发现。一个文质彬彬戴眼镜的小伙子,总是出现在狄丽娅上下班的路上。狄丽娅似乎对他并不讨厌,每次听到他高声喊她的名字,都会停下脚步跟他说几句话。从他那狂热的眼神里,马汉知道遇上了一个有实力的竞争者。他没再安排手下去打听这个人,决定亲自动手除掉他。
新追求者住在城东郊的火葬场家属院。火葬场是死人升天的地方,无论白天还是晚上,活人一般都没兴趣在它周围闲逛。去火葬场的路上相当肃静。一天傍晚,火红的太阳悬挂在西天,给大地铺了一层血色。灰色大烟囱孤零零地耸立着,马汉坐在路边一棵松树下,仰首看着烟囱顶端那根细小的避雷针,默然抽着烟。此时的马汉看起来相当普通,头发已经长了出来,还没长到入狱前的长度,既失去了光头时期的特立独行,又没有长发飘飘时期的怪异。远远传来几声清脆的车铃响,马汉看到他的情敌骑着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走了过来。他将烟头吐到路边的河沟里,河沟里满是被风雨打烂的花圈。
第二天一早,马汉按时来到“国棉厂”大门西边的豆腐脑摊前,坐在油乎乎的马扎上,对面前飘着香味的豆腐脑浑然不觉,手里攥着俩烧饼,忘了吃,眼睛直直地盯着大门。正是上班的时候,女工们穿着统一工装、戴着统一的白帽子成群结队往大门里拥,原本宽阔的大门顿时显得狭窄了许多。他在那一大片蠕动的白帽子里挑选着狄丽娅。天天在人群里寻找她,不再只是寻找“煮熟饭”的机会,渐渐地,成了他生命的基本需要,一天看不到她,像丢了魂一样茶饭不思、四肢酸软。统一着了装的女孩子们那么相似,马汉的眼睛有些酸涩,两滴泪在眼窝里盘旋,马汉不敢眨眼,深怕眨眼间狄丽娅的身影飘然而过。就在那两滴眼泪自由滚落时,马汉的眼睛一亮。狄丽娅和几个女友说笑着走了过来。她的头发全部盘进了帽子里,头部一下简单了许多,脸显得愈发光洁,左太阳穴的那个小巧的红色蝴蝶被帽子遮住了,只有一丝丝红若隐若现,像蝴蝶在调皮地抖动着须子。忽然,她的脸朝这边转了一下,像有一道艳丽的光芒扫了过来,马汉的心跳骤然加速,慌忙中,羞涩地垂下了眼睑。
心平静了之后再看,大门口已经稀稀落落了。
马汉的脸呆了一呆,随即又泛上心满意足的笑意。可以安心地吃饭了。左手拿着烧饼正要往嘴里送,小乔忽然坐到他的对面:大哥,出事了。
那个追求者住进了医院,他的家人今天一早却在菜市街找到了马汉的家。现在正冲着马汉父母大声发难,要求赔医药费,误工费,还有精神损失费。如果赔了钱,一切都好说,不赔钱,将给马汉家制造一系列的麻烦。一向胆小怕事的父母吓得满眼是泪,实在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复杂的局面。
马汉一边听小乔说着,一边慢慢吃饭。一碗豆腐脑喝完,还不饱,让摊主又盛了一碗。小乔见马汉这么从容,觉得自己有点少见多怪,冲摊主招呼:给我也来一碗。马汉吃完,站起身,拿手背揩了下嘴角的油滴,又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打了两个饱嗝。对小乔说:你吃完饭到我家去一趟,如果火葬场的人还在,就告诉他们,他儿子的腿更厉害了。
马汉去了医院。在外科病房里,看到了昨天曾经对他跪地求饶的那个人。他当时被打得有些迷糊,一边磕头,一边问为什么。马汉没告诉他为什么,马汉不想把狄丽娅扯到这场血腥里来。当时马汉要他命的心都有,
看他那磕头的样子实在可怜,额头上都出了血,临时决定只断他一条腿。
情敌的左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正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马汉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他醒过来,张着手在身边摸眼镜,摸了一阵才想起昨天被踩碎了,新眼镜还没来得及配。他眯着眼,费劲地辨认着,忽然,身体一阵抽搐,恐惧地叫道:大哥,我错了,大哥,为什么呀?马汉一笑,探身抚摸他那条粗壮的大白腿,很坚硬。马汉觉得比小时候练拳时打的那棵老榆树还要硬。他慢慢握起右拳。他的拳头在十公分之内可以打烂三公分厚的木板。马汉说:回头告诉你爹,就说你想在医院多住段时间。说完像是无意地在石膏上打了一下。床头发出一声惨叫,马汉充耳未闻,只感觉右手似乎打在一个装着皮球的木桶上,皮球在桶里来回弹动,发出沉闷的“嘣嘣”声。
马汉没能从医院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中走出去。先是被保卫科的人围住,随后被送进了公安局。
等从监狱放出来时,狄丽娅和王朝已经结婚了。
在瑟瑟秋风中举行的那场婚礼非常简单,几乎没给菜市街的人留下什么印象。
马汉回到城里时是中午。阴郁的天空正酝酿着一场送寒的秋雨,落叶在大地上欢快地盘旋。他那单薄的衣衫里灌满了风,皮肤上泛起一片片鸡皮疙瘩,不时有一片枯黄的树叶落在他暗淡的光头上,他没有去管,任由风再将它们吹落。他瑟缩着身子,踩着满地黄叶和干巴的枝条,孤零零走在马路上。
还不到下班时候,“国棉厂”大门口空空荡荡。为了躲避呛人的风头,他将身子缩在一个角落里,默然注视着冷清的街道。狄丽娅今天下白班。她是四班倒,每天上班时间都不一样,但马汉精确地推算出了她每一天的上下班时间。下午四点半,她将随着她的工友走出国棉厂大门。这次他决定不再犹豫,走上去直接拦住她,告诉她,在监狱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她。
他萎在角落里,浑身充满了自由乍获的疲惫。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阵阵浓重的倦意袭上来。想抽根烟,摸了摸裤兜,里面空空落落。终于,眼皮像沉重的幕布拉了下来,他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看到狄丽娅扎着小巧的白围裙,戴着白帽子,走出了厂门。她的眼睛忽然一亮,冲他跑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嗔道:你为什么又剃个光头?难看死了。说着,她将白帽子摘下,跷起脚,一把套在他的头上,笑了:这下好多了。马汉的嘴角绽放出甜蜜的笑意。国棉厂里传出了下班的铃声,马汉依旧闭着眼睛。他知道自己在梦里,但不愿醒来。这样的梦一直陪着他,每次一睁眼,狄丽娅便会无影无踪。
杂沓的脚步声和流水一般的人语声,使他不得不睁开眼睛。他的目光朝大门口看去,在一群着装雷同的女孩子里,一眼便看到了狄丽娅,她比在梦中更加水灵、娇艳。她也看到了他,远远地一笑,甩掉工友们,疾步走了过来,脚上像装了弹簧一样充满了弹性,乳房饱满了许多,颤颤巍巍像两只正在长大的兔子。她一边走一边摘掉白帽,长发像瀑布一般倾泻下来,她没有理一下左边头发遮挡那只红蝴蝶,任它在发间自由地飞舞。马汉惊呆了。几乎要窒息,急忙活动着酸麻的双腿,正要站起身,却见狄丽娅从他面前跑了过去。马路边正有一个高大的男人手扶自行车等着她。那个男人穿着一身除去领章和帽徽的新军装,在萧瑟的秋风中那么醒目。她坐到后车座上,伸出右手轻轻揽住他的腰。
看着双双远去的背影,马汉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他神情暗淡地回到菜市街南头的家里,在父母的唉声叹气声中睡了三天。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来看他,那些弟兄们已把他当成过去的“国王”,正在逐渐忘记他。马汉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睁开眼睛,看着低矮的屋顶上垂着的那朵硕大的蜘蛛网,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心头掠过一阵深深的凄凉。窗口的光线暗了下来,他听到院子里响起了父亲苍老的脚步声,随即又听到母亲谨小慎微的说话声。她好像在抱怨父亲的工头,随着父亲的身体日渐羸弱,每天分到手上的钱愈来愈少了。
当马汉重新走出家门时,眼睛里焕发着凶狠的光芒。夕阳笼罩下的菜市街,弥漫着浓烈的腐烂气息,路上撒满了在脏水里浸泡的菜叶,地面像泡软的肥皂一样滑腻腻的。马汉低着头,不断变换着步伐节奏,躲避着地上的脏水和菜农肩上的担子。他准备先到骡马市街小乔家,打听一下究竟有几个人新立了“山头”。今天晚上,他要把所有叛逆者一个一个找到,无论他们正在父母的餐桌上,还是正在女友的怀抱中,他都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拎到黏稠的夜色里,不惜打残几个,要让他们搞清楚,谁才是真正的“国王”。内心憋着一股子狠劲,脚步愈走愈快。双手插在裤兜里,手指头不时轻轻弹动着大腿,想象着拳头今天夜里即将品尝的快感,似乎已经听到了叛逆者的惨叫声。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冷酷的笑意。
走到菜市街北头“王记肉铺”门前,看到狄丽娅的身影时,他突然吃惊地发现,这些日子竟然没想过她。
她头上系了条白色的丝巾,包住了左太阳穴上那只红色的蝴蝶。腰里扎着小巧干净的白围裙,手上戴着副塑胶手套,正帮着王朝把一块块悬在钢钩上的肉卸下,装到三轮车上。装完,用塑料布蒙上。然后从门边的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浇在肉案上,从案下筐子里拿出一把刷子,清洗着上面的油污。王朝高大的身躯包裹在油腻的青布围裙里,远远看上去像一个移动的锅炉。脑袋上头发坚硬而凌乱,好像野马的鬃毛。他将一把把闪着青冷光泽的钢钩收起来,搭在粗壮的右臂上,左手拎起门口的椅子,进了后院。他从后院走出来时,换上了干净的旧军装,头发也整齐了许多。推过三轮车,骗腿骑了上去,扭头对她说:我去了。狄丽娅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说:等会儿。她摘掉手套,走到他身边,帮他正了正衣领,右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像是拍打着一丝灰尘。她对着他认真端详了一会儿,满意地一笑:早点回来。
王朝蹬着三轮车直奔南郊的冷库。每天他都要把卖不掉的肉送到冷库冻起来。三轮车在他胯下显得太小了,好像两腿夹着一只兔子。在夕阳释放的一片血色中,王朝吹着口哨,骑车轻巧地走过坑洼不平的菜市街。
他将肉放进冰冷的库房之后,忽然想去找狄宁商量一下工作安排的事。一复员,父亲迫不及待地将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王记肉铺”交给了他。父亲早已厌倦了自己的职业,甚至连菜市街都一并厌烦了。王朝刚结婚,他就搬到了人烟稀少的北郊。王朝不愿落个一结婚便将父亲撵出家门的恶名。要求父亲搬回来,父亲却指着一望无际的田野说:还是这儿好,喘气都痛快。
尽管王朝对接手肉铺没什么怨言,可总有点不甘心。当了五年兵,回来之后依然卖肉,使自己的军旅生涯一下子变得毫无意义。跟他一块儿复员回来的人都在等待安排,据说要想有个好工作,需要送礼。送礼的做法让王朝心理很难接受。即使送,送多少?送给谁?见了人家怎么说?一想这事脑袋就大。不送礼就会被随便安排,如果随便安排,还不如卖肉呢。王朝很纠结。
他在拖拉机站的电焊车间里找到狄宁。狄宁正坐在角落里抽烟,对王朝的到来很意外。等听清来意,狄宁笑了:其实什么工作无所谓,只要自食其力就好。王朝接过狄宁递来的烟,问:咱们要不要送礼?狄宁说:靠送礼得来的工作,未必真的好,哪天不好了,还要送礼换工作?被别人操控着,永远都别想直起腰来。王朝点了点头,又问:如果我一直卖肉,小娅会不会不高兴?狄宁问:你以为她嫁给你是因为你会有一份好工作?王朝说:可我总觉得,要是一直卖肉,有点对不起她。
回到菜市街,天已经黑了。一路上他都在想着“王记肉铺”店面扩大的事。一弯月牙挂在天上,像一把锋利的镰刀。王朝在朦胧的光线里将三轮车推进院子,大门上鲜红的喜联在秋风中扑簌簌乱响。院中那棵苍老的槐树掉光了叶子,枯硬的枝条轻轻抖动。最低的那根树杈上,挂着一排青冷的钢钩,在惨淡的月光照射下,好像新生出一丛怪异的枝杈。王朝将三轮车放到树下,拿过铁链,穿过车轮缠到树上。随着锁头“啪嗒”一响,他隐约听到妻子无力的喊声。看着卧室的粉红窗帘透出的灯光,王朝的头发根竖了起来,从树杈上摘下一把钢钩,冲了过去。
此时狄丽娅正被马汉按着趴在床上。她的脸埋在被子里,手中握着一把菜刀,在头顶上方无力地挥动,菜刀砍到枕头上,再也拔不出来了。在马汉近乎疯狂地抚摸下,她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浑身瘫软,嘴里依然在喊:我要杀了你!尽管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出的声音却像是轻微的呻吟。
看着她那奋力的挣扎逐渐变成轻微的蠕动,马汉笑了。他轻轻揽住她的腰,手探到她的腹前,从容地解开了她的腰带。把她裤子褪下,露出一条红色线裤,褪下线裤,是一条白色的秋裤。马汉愣了愣,怎么穿这么多?轻轻褪掉她的秋裤,露出了红色的内裤,小巧的内裤缝着生动的花边。直到这时,马汉忽然意识到,面对梦寐以求的机会,自己的体内居然毫无反应。他似乎只是在完成一件任务,这个任务久久压在心底,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手在她身上顿了一顿,她的身体很僵硬,马汉觉得像在抚摸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让他内心闪过一阵战栗。他特别想停下来抽根烟,调整一下情绪。同时又知道,此时绝对没有住手的理由,他仿佛看到另一个自己正站在旁边面带嘲讽。马汉一凝神,又按部就班地轻轻褪去她的内裤。两片白亮的屁股展现在面前,她的皮肤上正起着一层鸡皮疙瘩。马汉无数次幻想过她的裸体,每次她都给了他欲死欲仙的感觉。眼前这具肉体却是这么普通,普通得唤不起他一点欲望。马汉有些失落,甚至怀疑这些日子所受的折磨是否值得。他想转身离开,可又不甘心让曾经的浓烈情感无疾而终。为了对自己有个交待,他慢慢解开了裤子。他半裸着身子站在床边,一时不知接下来怎么办才好。
这时,狄丽娅的头奋力仰了一下,好像积攒了力气再做一次新的挣扎。就在她的头扭动的刹那间,马汉透过蓬松的长发,看到了她左太阳穴上那只红色的蝴蝶。蝴蝶此刻尤其鲜活,好像要从一堆青丝里飞出来。马汉的精神立时一振,暗骂自己无能。为什么不敢面对她?他的身体猛地坚硬起来。一股势不可挡的坚硬让他的动作麻利起来。他伸出手,去翻转她的身体。他要与她面对面,看着她的高傲变成陶醉。就在他的手刚要触到她皮肤的一刻,裆下忽然穿过一股寒风,冰冷的寒风疾速而猛烈。随即一阵钻心的巨痛,一种从未领略过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叫。惨叫声震动了房顶的青瓦,钻透了墙壁,嘹亮地响彻在菜市街上空。
马汉倒在血泊中,裆里插着一把挂肉的钢钩。鲜血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流出来,漫过王朝家卧室的水泥地,流到铺满青砖的院子,穿过贴着鲜红喜联的大门,流到菜市街上的坑洼里。
王朝的双脚浸泡在温暖黏稠的血液里,看了看马汉身上的钢钩,又看了看妻子,问:他是谁?
狄丽娅半裸着身子坐在床沿,惊魂未定地说:我不认识他,他说一直爱着我。
王朝伸出手试了试马汉的鼻息,绝望地说:他死了。
二十年后,王朝终于回到了老家。
他从长途客车里走出来时正是中午,炽白的太阳像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盆,将一团团燎人的烈火倾撒到大地上,他在毒辣的阳光里眯起了眼睛,花白的头发闪着点点银光。一群“摩的”司机围了上来,争抢生意的吵嚷声让王朝感到异常亲切,这是他在艰难的逃亡中只有在梦里才有机会使用的语言。他拨开人丛,在车站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厕所,站到小便池前,急不可待地解开了腰带。面对灰色水泥墙上一串“办证”、“交友”的手机号码,他脸上纠结着一种大病临身的痛苦表情。站了好久,依然没有一丝尿意。他焦急地调动腹中所有器官拼命挤压膀胱,终于,一线尿液射了出来。急忙低头查看,只见一片深黄的液体正在结满尿垢的池底与其他液体慢慢汇合。他感到不可思议,随即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一身轻松走出厕所,先去行李房取了行李。他的行李是一个鼓胀的大麻袋,里面盛着他二十年来积攒的宝贝。这次之所以冒着被抓的危险赶回来,就是要将宝贝交到妻子手上,他知道自己活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这座车站跟记忆中的毫不相同,要不是候车厅楼顶上伫立的红色大字,真以为是被车拉到了一个陌生的城镇。车站广场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泛着粗糙的光芒,所有人都将自己埋藏到大楼的阴影里,候车厅门前两个大冰柜前围满了举着钞票争抢冷饮的人。他扛着麻袋穿过空旷的广场,滚烫的地面像一面烧红的鏊子,他似乎闻到脚底冒出一股焦糊气息。
他对路边的一个“摩的”司机说:去菜市街。司机是个唇上蓄着一抹黑须的年轻人,上下打量着王朝:菜市街?在哪儿?王朝纳闷:你不知道菜市街?司机笑了:为什么我要知道菜市街?他冲其他摩托三轮喊道:有人知道菜市街吗?司机们都笑着摇头。王朝觉得好似置身于一场闹剧里。司机友好地问:大叔,你是不是记错了?正在王朝茫然无措时,一个与他年龄相仿中年人走了过来:上我的车吧。
三轮车行驶在宽阔的街道上,王朝透过狭小的窗户看着路两边崭新的楼房和店铺,好像行走在一个陌生城市里。他不时抹着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没想到老家变化这么大,没有一丝原来的影子。三轮车一路奔突,穿过四条大街,在城中央的湖边停下来,司机说到了。王朝看着眼前一片浩渺的湖水,以为司机在耍他。司机并没理会王朝脸上的愤怒,他坐在车里点上一根烟,对王朝说:你脚下站的地方就是菜市街北头,原来的菜市街埋到湖里了。王朝不相信,正想跟他争辩几句,忽然看见不远处那棵老槐树。槐树又苍老了许多,树身上最低矮的那根树枝已经干枯,二十年前那个残月高悬的晚上,他就是从这根树枝上摘下了青冷的钢钩。王朝眼睛一酸,哽咽了一下,问:住在菜市街的人呢?司机说:都搬走了。他见王朝开始往下搬行李,问:真要在这儿下车?王朝说:我到家了。
他将麻袋放到树下,然后在庞大的树阴下席地坐下来。结婚那天,本想把大红喜字贴在这棵老槐树上,枯老的树皮沟壑纵横,涮了半桶浆糊,依然无法将喜字粘住。后来找了一根皮筋,才牢牢地绑在树上。他和穿了一身红衣服的狄丽娅站在大红喜字前,羞涩地回答着主婚人种种出人意料的问询。秋风吹落槐树的叶子,不时落到狄丽娅头发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为她摘去头上的树叶,她羞红了脸。脸一红,太阳穴上的那只红蝴蝶格外鲜艳。那天她浑身上下都是红的,到了夜里他才知道,里外居然也都是红的。她微闭着眼睛,激烈地喘息着,任他给她褪去了红色的贴身衣服。就在她白亮的身体全部展现的一刹那,她猛地睁大了眼睛,狠狠地搂住了他。后来,他轻轻抚摸着红蝴蝶,问:胎记会不会遗传呀?狄丽娅不安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王朝说:我想让咱们的孩子也有个跟你一模一样的红蝴蝶。她说:我可不想我的孩子长这个,难看死了。
湖面上吹来湿热的风,王朝靠在老槐树上,看着淹没了菜市街的水面,想着那天的婚礼,眼泪难以抑制地流了下来。那天的婚礼不算热闹,让所有亲友感到惊奇的是有一桌酒席上没坐一个人,而王朝依然带着狄丽娅走到桌前敬了酒。酒桌中央摆着一摞信件,形状各异的信封里是王朝的战友们从天南地北寄来的祝福。王朝指着信件对狄丽娅说:我这些战友,都很了不起。狄丽娅将嘴凑到他耳边,呼出的热气让他耳根阵阵发痒,下意识地一躲,狄丽娅伸手揪住他的耳朵,轻声说:你是个更了不起的人。那天晚上他将战友的信件珍藏起来时,根本不会想到,战友的家会成为他逃亡途中一个个的站点。
第一站是贵州龙泉的一个战友家。当时他只想走得愈远愈好,贵州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远的地方。贵州战友刚入伍时由于尿了几次床,差点被退回去。他害怕得常常对着王朝哭。王朝按着在老家听说的偏方,把报纸烧成灰给他泡水喝。王朝坐了三天三夜火车,一路上都在想着战友喝纸灰时嘴上黑乎乎的样子。在一个细雨霏霏的傍晚,终于见到了战友。可这个战友没有丝毫欣喜,满脸惊异地问:王朝?你怎么会来这里?这个战友被分配到派出所当了警察,威武的警服让王朝内心掠过深深的不安。王朝勉强笑着:想你了,来看看你。战友的脸上绽开了笑容,一把抱住了他。住了十来天,战友抱着让王朝不虚此行的热情,带着他在大山里钻了几圈。王朝对葱绿的大山没有丝毫兴趣,在派出所旁边的一家小饭馆吃饭时,王朝试探着说,想让战友帮忙找个工作。战友一听,又是满脸惊异。山东比贵州发达得多,找工作不在山东而跑到贵州?战友的眼睛里忽然没有了朋友的温情,换上了警察式的审视:王朝:你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广东惠州的战友对王朝的到来倒没感到意外,因为当时正有大批的人涌到广东找工作。战友承包了一个鱼塘,正缺人手,正好留下王朝打工。白天的活儿倒是不累,晚上却让王朝有点受不了。他住在战友家楼下的储物间,上半夜主要工作就是蹲在蚊帐里逮蚊子。蚊子又大又肥,像苍蝇。王朝手上血乎乎的,像刚练完朱砂掌。等他筋疲力尽正要入睡,楼上战友开始了跟老婆狂欢。战友的热情很高,老婆的欲望更强,棋逢对手的快乐,地动楼摇。王朝盯着叮当作响的天花板,脑子思念着狄丽娅,痛苦得唉声叹气、整夜难眠。等适应了战友夫妇的夜间活动,王朝觉得这儿还不错。整天守着片水塘,几乎见不着什么人,应该是避难的好地方。没想到他的心平气和引起了战友很深的怀疑:你不是刚结婚吗?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想老婆?
王朝接受了教训。在东北加格达奇一个林场见到老班长时,不等问起,先声明由于跟老婆感情不好,已经离婚了,老家让他伤透了心,所以才跑出来。王朝说着心里有些痛,好像真跟狄丽娅离过婚似的。班长已在林场当了保卫科科长,以领导的口吻安慰了几句。女人遍地都是,不值得为了她们伤心上火。他很快给王朝找了份伐木的工作。王朝拎着轮锯进了森林。大兴安岭是靠力气吃饭的地方,历朝历代都藏过逃亡的人。在这里,没人问你的过去,更不关心你的将来,只要能出力、不偷懒,就会赢得尊重。王朝凭着他的勤快和在原始森林里超强的方向感,很快成了优秀的伐木工人,年底还获颁了奖状。看着奖状上的大红印章,王朝踏实了许多。他计划偷偷回老家一趟,把狄丽娅接出来。春节过后的一个晚上,战友把他约到家里吃饭,坐在烫人的火炕上,俩人畅叙着情谊,喝下一瓶白酒之后,班长忽然冲着里屋高喊一声,一个梳大辫子的姑娘应声走了出来。姑娘又黑又壮,王朝眼睛一晕,以为她刚从煤窑里钻出来。姑娘的大眼睛更黑,咕噜噜滚动着,毫不客气地打量王朝。她是班长的小姨子,班长准备把她嫁给他。班长拿起酒杯跟王朝碰了一下:找老婆一定要找靠谱的,动不动就离婚的女人坚决不能要。
二十年里王朝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丝毫没品尝到旅游的乐趣。凡是感到安心一点的地方,总有好心人跳出来替他张罗婚事,让他无法安生。他恨那些好心人,正是他们的好心把他逼到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地方,逼进无边无际的恐惧里。恐惧深入骨髓,无论白天和黑夜,都会毫不客气地折磨他。在新疆当兵时就是看监狱,站在高高的岗楼上,他见过犯人所经受的一切,绝不允许自己有一天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他像条野狗一样到处流窜,时刻警惕着他人怀疑的目光。他渐渐变得形销骨立,眼神飘忽,越来越多的人将他当成弱智的流浪者。有一次在一个小村庄里走过,居然有个老太太将发了霉的馒头塞到他的手上。面对他人的怜悯,他恨不能将馒头砸过去。但他终究没有扔掉馒头,而是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还故作疯狂地跳了几下,引得村里的孩子们哈哈大笑。他知道,起码在这一刻,他是安全的。那次在山海关一个山脚下的铁路旁坐了一夜,听着山上树林里昆虫的叫声,看着面前轰隆隆驶过的列车,他想,一头扎进车轮下算了。
自杀的念头屡屡闪现。在武汉长江大桥上想过投江,在河北太行山上帮人烧窑时想过跳崖,在四川山沟里帮人杀猪时想过抹脖子,在黄土高原上当“麦客”时想过喝农药。他知道自己的逃亡永远不会有终点,只有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脱。每次决定结果自己时,狄丽娅的身影总会闪现在面前。她帮他正一正衣领,拍一拍他肩膀上的灰尘,认真端详着他,满意地一笑,说:早点回来。
他时刻都盼着回家,犹豫了二十年依然不敢踏上回乡之路。昨天,终于找到了回家的理由。下午五点半,他将冷藏车上最后一箱饮料搬进“鸟巢”旁边的一家冷饮店,接过店主打的收条,然后交给跟车的业务员,一天的工作就算完成了。看着白色的厢式冷藏车远去,忽然那种熟悉的疲惫感再次袭上身来。近一年,他几乎每隔两天便会被这种疲惫袭击一次,只要静静坐一会儿就好。他走进了路旁的“肯德基”餐厅,打算待身上的汗水褪去,便赶回天通苑的地下室,今晚是给狄丽娅写信的日子,他要给她好好地描述一下鸟巢,还有前几天北京下过的那场大雨,汹涌的雨水把小轿车飘成了小船儿,在马路上游来荡去。
他在一个角落里坐了下来,将脑袋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闭上了眼睛。旁边两个青年正手捧着可乐闲聊。
留平头的那个人说:然后,.我就杀了他。
长头发说:为什么?
平头说:那天我回去,他正趴在我老婆身上。
长头发说:应该杀。
平头说:我心里总有点不安,晚上睡不好。
长头发说:任何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会这么做,别无选择。
王朝如醍醐灌顶,浑身一下子清爽起来。是啊,别无选择。在那个残月高悬的夜晚,他别无选择。王朝扭头看着两个青年,他们的话语突然产生的巨大慰藉,使他眼睛里涌满了感激的泪水。那两个人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为了不让人看到自己的眼泪,王朝起身去了洗手间。
好像是条件反射,一进洗手间便有了尿意。他解开腰带。随着一股热流喷出,王朝感到了异常,尿道里没有了排泄的快感,而是像有玻璃碴子划过一样,痛得他收紧了身子。一低头,只见一股鲜血正源源不断地射进洁白的便池里。刚刚钻出身体的鲜血似乎有了自己的生命,在弧形磁壁上分散成数缕,缓缓流淌的样子像一条条蚯蚓争先恐后。王朝的脑子一空,双手撑在墙壁上,裤子褪到了脚踝,半裸的身体把那个推门而入的长发青年吓得目瞪口呆。待意识稍微清醒,王朝没有去想身体为什么损毁到如此程度,心头反而掠过一种深深的欣慰。
终于要结束了。
王朝斜倚在麻袋上,又是被一声惨叫惊醒的。那声惨叫追随了他二十年,每次醒来都是满头大汗,惊悚地大瞪着眼睛,再也无法入睡,黑夜里随便一点响动,都以为是马汉的鬼魂。今天王朝却异常镇定,冷笑了一下,马汉值得让他杀上一万次。他抹去脸上被炎热蒸出的汗水,站起身,活动着酸胀的腰身。湖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个老头拿着钓具走过来,坐到树阴下神情悠然地整理着鱼线。有两个中年人在王朝的行李旁边支起一张小方桌,开始往桌上码放象棋,随着象棋摆好,他们的脸色变得异常严肃。王朝肚子一阵咕咕乱叫,他想起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饭。看了看碧波荡漾的湖水,又看了看空荡荡的街道。一弯腰,将麻袋扛在了肩上。他决定先去找狄丽娅。
王朝扛着麻袋走进了农贸市场。一路上他问了三个人,都说全城所有的肉食店全集中在这个市场里。他记得这儿原来是棉花加工厂,每年秋天,院子里便会堆起一个个棉花垛,像一座座庞大的白色山峰。如今没有了棉花,空阔的场地变成了菜市。臭烘烘的气息,让王朝感到一阵兴奋,这正是当年菜市街的味道。天近傍晚,菜市场上逐渐热闹起来。王朝扛着麻袋,在人丛中穿行着,由于匆忙,不时撞在别人菜篮子上,脾气大点的妇女冲他嚷:长眼了吗你?王朝顾不上和她们理论,因为他已经闻到了市场北头飘来的生肉的气息。他加快了脚步,当看到那一排肉食店时,他的心扑扑腾腾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第五家肉食店门口,悬着“王记肉铺”醒目的招牌,虽然太阳的光还很强,招牌上的红灯已经开始闪烁。他一眼看到了狄丽娅。她站在一个明亮的玻璃柜前,正将一块排骨放到电子秤上;她身上扎着小巧的白围裙,鼓胀的乳房大胆地将围裙撑得紧绷绷的。头上系了条黄色丝带,既束住了长发不被风吹乱,又巧妙地遮住了左太阳穴上的红蝴蝶。过了这么多年,她依然不愿向人展露她的胎记,尽管红蝴蝶是那么摄人魂魄。王朝一看到在睡梦里安慰了他二十年的窈窕身影,嗓子一阵哽咽,激动地叫了一声:小娅!
王朝喊过之后,肩头一松,麻袋摔在了地上。麻袋里原本排列整齐的信件,像废纸一样凌乱地倾撒出来,落在地上的积水里。这是他二十年中写给妻子的全部书信。逃亡中,无论在哪里,他都按一周一封的频率准时给她写信。信中充满了抒情,随处可见他对美丽风景的精心描述,良苦地缓解她的担心。从来没有谈到逃亡中的艰难,字里行间透露的都是对她无尽的思念。出逃的那个晚上,他特意将《世界名家爱情书信集》装在了包里,他知道,自己只有借助这本书,才能将胸中岩浆一般的滚滚情感化成条理分明的语言。写好的信,不敢投寄,一直带在身边,信件越积越多,每次搬家宁肯舍弃行李,也要将它们背在身上,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背不动了会怎么样。他坚信,有一天一定能把信交到妻子手上。现在,他回来了,他要让她知道,他是多么爱她。然后,他可以无怨无悔地死去,死在老家,死在她的怀里。
满地书信,在人群中引起一阵轻微骚动。狄丽娅只是轻轻瞟了一眼,照常拿着计算器认真地算帐收钱。王朝走了过去,就要走到她面前时,忽然听她回身叫了一声“妈”。她身后站着一个腰身粗壮得像油桶一样的女人,正高举着斧头在肉墩子上剁排骨。一斧下去,骨渣乱溅。她梳了一个马尾巴,一盘大脸毫无保留,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凶悍,左脸上,趴着一块巴掌大的红斑,好像被一把破刷子胡乱刷上一块鲜艳的红漆,在傍晚的阳光里,闪着油汪汪的光亮。她不耐烦地回应道:叫什么叫?你妈死不了。说着话,她的目光扫了过来,正扫到了王朝身上,她的眼睛顿时呆直了,斧头从她瘫软的手掌里滑落下来,正砸在她脚下舔食骨渣的小黑狗头上。小黑狗惨叫一声,蹿进屋里。随即,一个面白无须的胖男人抱着小黑狗走了出来。他问:怎么了?
王朝一见这个男人,立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的一切都被埋进一大团金星里。他的双腿软得像面条一样,再也支撑不住干瘦的身体。倒下的同时,只觉裆里骤然一松,一股热流滚滚涌了出来。在意识离身而去的那一刻,王朝看到自己僵硬地躺在一摊混杂着肉渣的脏水里,旺盛的鲜血顺着他的裤腿源源不断地往外流,很快将他的身躯围成了一个小岛。他身边围满了好奇的人,他们移动着脚步躲避地上的鲜血,踩踏着他的书信,嘴上嘁嘁嚓嚓。
马汉拨开人群,走到他身边,躬下身,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从血泊里捞起他的手,紧紧地握着,说:王朝啊,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