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甘雨第一次到县城,是一个月以前的一天中午。他高一时的同学刘飞叫他来的。刘飞没有再复习高考了,接替他父亲在县文化馆工作。夏甘雨的语文成绩好,在校期间就发表过诗歌,他的作文,老师经常在班上当范文朗读。刘飞比较佩服夏甘雨的文笔。
在文化馆,刘飞算是最年轻的一个干部,比他年龄大的人,大都不愿意理他,他常常是在办公室里扫扫地,整理一下报纸。他在《安徽青年报》上看到了夏甘雨写的一首诗,就指着报纸对他的办公室主任说:“这首诗是我同学写的。”
办公室主任瞄了一眼报纸,哼一声说:“就听你胡■吹。你同学?你高中都没上完就接班了,啥■同学有这本事?”
“你不信?我叫他来一趟你看看!”刘飞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叫夏甘雨来一趟,证明自己没有瞎吹牛。
就这样,夏甘雨骑着自行车来到了城里。
第一次进城,夏甘雨心惊肉跳。虽然已是二十一岁的高中毕业生,可眼前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热闹场面,他还是第一次目睹。
城里人,出现在面前的都是城里人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对眼前的缤纷世界茫然失措,站在路口东张西望,畏惧不前。有好几次,他想问别人文化馆在哪里,张了几次口,都没有勇气。他不敢骑上自行车,担心自己的车技不好,碰到别人。
他推着自行车转悠了大半天,始终也没有看到“太和县文化馆”这么一块招牌,问路边卖菜的、卖花生的,都没听说过啥文化馆,只听说过饭馆。将近中午,终于找到了。
刘飞听完了他第一次进城的经历,笑得前仰后合:“咱俩是同学,城里我熟悉,以后你考上大学了就嫌县城小了,如果考不上,我帮你在城里找一份临时工。”
夏甘雨信心十足地答应着,可心里仍然摆脱不去自卑的困扰。
下午,刘飞把夏甘雨带到办公室。
主任对夏甘雨的文采赞不绝口,介绍夏甘雨认识他们的馆长任其钟老师。任馆长听说眼前这个乡下小伙子会写诗,又发表了文章,惊讶说:“不得了啊,八十年代的新一辈人才辈出啊。为四化而读书,为中华的崛起而读书,后生可畏、前途无量!我们文化馆刚开始举办灯下读书会,你有兴趣就过来吧。”
“我有资格参加吗?”夏甘雨受宠若惊。
“你当然有资格来啦。”任馆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长得挺标准的,够英俊,来吧。我们这个读书会里有几个人发表过作品,有的还不如你呢。”
原来,这个“灯下读书会”只是每星期六下午举行一次。读书会的成员都是文学青年,有的在派出所工作,有的在电影院、化肥厂,等等。男男女女十多个人,在任馆长主持下,畅谈自己的创作构思,交流近期读书的体会与感悟,提出对某个作者作品的修改意见。
夏甘雨坐在最后一排,静静地听着、看着。他是在座唯一的学生,其他人全都是县城有单位的。他羡慕他们,可一想到自己几年来高考失意,名落孙山,他又没有自信继续参加这个“灯下读书会”了。
刘飞说:“参加灯下读书会后,就住到我们家去。”夏甘雨记着刘飞的话,可他住进了县水上商场对面的小南门旅社。
文学对热爱它的人有一种无形的磁力。
又是一个星期六,一大早,夏甘雨和父亲在地里栽大葱,心里却惦记着今晚要不要去县里参加“灯下读书会”的事。他盘算:在小南门旅社住一个晚上是两块钱,听完课到街上吃一碗素面条两块钱,身上还要留一元钱备用。
怎么向父亲张口要这五元钱呢?
父亲把种大葱的深沟都挖好了,夏甘雨把晒得蔫巴叽叽的葱苗按照株距一棵棵埋住根部。父子俩谁也没说话。临近下午了,父亲说不要再栽苗了,天黑之前,把水先浇上。
夏甘雨来到井涯旁,抓起吊杆。水桶的扣绊没有扣好,刚按到井里的铁水桶掉到井底去了。父亲探头望一眼井底和他手里空空的橛杆子,气得骂起来:
“熊孩子,你能干啥?上学吧,你连复习三年,花了那么多钱,你考不上;种庄稼吧,你浑身懒筋伸多长不会干;叫你浇个水吧,你把水桶弄掉井里。你说你能干啥?养你这个种算我白养了!”
夏甘雨无地自容,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父亲看他呆若木鸡般站在那里,飞起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滚!”
夏甘雨悻悻地朝家里走。他心想,这下完了,今晚参加不了灯下读书会了。刚走出地头,母亲从家里急若星火地朝菜地里赶来,见儿子不高兴的样子,问:“甘雨,咋弄的?你大(父亲)吵你啦?”
夏甘雨看着母亲,泪珠在眼眶里旋转。母亲说:“哎呀,你大就那二横火脾气,过去了就好了。走吧,咱们还上地里去。”
“我不去。”夏甘雨对母亲说,“我想上县里参加灯下读书会去。”
母亲连忙说:“管呵管呵,你去吧。身上没钱了是不是?我兜里正好有几块钱哩,今晌午赶集卖的鸡蛋钱。”说着,从大襟褂子兜里摸出几块钱来。
夏甘雨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接。母亲把钱装在他的裤兜里,说:“你赶快回去骑洋车子去吧,路上汽车多,小心点。啊?”
夏甘雨“嗯”一声,跑回家骑自行车,往县城赶去。
第二次来县城,他没有了上次的拘谨和无助。至少,在县城里他有位高中同学,还认识县文化馆馆长任老师。那些灯下读书会的文友们虽还喊不出名字,他想,随着时间的推移,见面次数的增多,他会记住他们的。
走进读书会的教室,成员们尚未到齐。天气闷热,挂着的大吊扇扇出的也是热风。
任其钟馆长一一介绍每个学员的创作情况。一位穿着白色短袖的姑娘站起身来的时候,夏甘雨记住了她的名字:孙继雯。她和她的名字一样鲜艳、美丽。她朝大家笑,颀长的身材,洁白的牙齿,高挺的胸部,是夏甘雨在学校里从没见到过的漂亮女孩。任其钟老师介绍到夏甘雨时,他的眼睛还一直盯着孙继雯。
读书会上,孙继雯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学生住在老师家。老师的妻子整天怨她丈夫,叫这个学生别在自己家里住。这个农村学生学习十分用功,顺利考取了大学。老师的妻子喜上眉梢,悄悄告诉丈夫,说:“让我们的女儿赶紧和这位学生先订亲。”
老师回答说:“不行,我培养的是个人才,不是女婿。”
听完,在座的每一位“灯下读书会”学员都觉得是个好题材。任其钟馆长建议每个学员就这个故事现场写出一篇小说来,45分钟交卷。
夏甘雨文思泉涌,胸有成竹。45分钟的时间内,人物、场景、对话,一气呵成,写成了短篇小说——《桃子熟了》。
“灯下读书会”结束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大家意犹未尽,三三两两仍在交谈着说不尽的构思和故事。临出文化馆大门的时候,孙继雯和夏甘雨正好并列走到了一起。
夏甘雨的这个短篇小说,后来被《淮河文学》杂志发表在头条位置。在“灯下读书会”里,夏甘雨被刮目相看。
二
夏甘雨从县城回到村庄,村人们开始吃晌午饭了。
淮北乡村的人吃午饭不习惯一家人呆在屋里吃,总习惯三五个一堆,凑到一起,各吃各的。大柳树下,大杨树下,一人端一碗,内容大部分都是一锅烩面条;有的端两个碗,一碗是稀饭,另一碗是炒辣椒之类的。人们边吃饭边拉家常,鸡毛蒜皮的家事,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谁家庄稼长得“排场”之类的“秘诀”。
凑到一块吃饭的地方,叫“饭场”,也叫“人场”。男的一屁股坐在地上或蹲在地上,女的则大多数是将自己的鞋子脱掉,垫在屁股下面,边吃饭边听男人们永远也侃不完的关于男人和女人裤裆里的话题。俗话说,一顿饭,十里半。意思是淮北人吃午饭的时间,足够走十里半路。晴天如此,阴雨天,只有凑在谁家的屋檐下,或者新盖好的空房子里。
夏天,男人们大都光着膀子,女人只要是生了孩子的媳妇,大多也习惯脱了衣服在饭场里走来走去,两个鼓鼓的乳房袒露着,裤腰带大都是用“布截拉子”(破布)做的,一眼便知道这妇女不太讲究。有的男人不安分,吃着饭,眼睛却盯着对面的几个女人,偶尔走过来说:“我看看你们几个谁的‘妈’(乳房)大?”有的妇女就放下饭碗,托起她的“妈”说:“俺的大,日你小姐的蒜半子,你想吃两口是不是?那你就叫我娘吧。”那男的哈哈大笑:“熊浪女人,骚得像个老水羊,谁该叫你娘?你按你男人的辈分,该叫我爷的。”女的马上还击:“你个老骚物头还怪转轴子的,俺是老水羊,你就是那没‘骟’净的‘过喝头’,‘二衣子’。叫俺喊你爷?你是羊羔‘爬查’它奶奶——不论辈分了。”于是,饭场里响起了男男女女哈哈哈一连串的笑骂声。
自从上了高中后,夏甘雨就不愿到饭场里去吃饭了。你一言我一语慢条斯理地吃饭,既耽误时间,他又听不惯那荤得满是油腥的笑骂。太粗俗,太没文化,太没意思。他喜欢端着饭碗在堂屋里桌子上吃,吃完饭又接着看书。
连续三年没考上大学,方圆几里的村人都知道他。
有一次,在饭场里吃饭,村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他,夏甘雨全听见了。
“天天上,天天学,老坟地里没有那股子劲,再上八年也不沾吊贤。”
“就是,老坟里没那个风水,生就的是打坷垃的料,再‘当事’也考不上大学呢。”
“你们说的就是咱们村的夏甘雨吧?他都坐了三年的‘红椅子’啦,二十多岁了,还不娶媳妇,一个劲地想吃商品粮上大学,都快成老‘坐地杈’了,还上学哩。”
夏甘雨心里默诵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吾辈岂是蓬蒿人”之类的,闷声不响地吃他的饭。吃完饭,他常常入神似的用筷子的另一头在地上写着只有他自己才认识的字,有时画掉又重新写,又再次画掉,以至于身后很多人围观,他都不知道。
夏甘雨怕“饭场”,可推着自行车必须路过饭场。
“甘雨这是从哪儿回来啊?今年考个‘砖头’(指大专)没有啊?”有中年男人站起身给他让路。
夏甘雨涨红着脸,嘟哝了半天说:“没考上。”
“那你还准备复习不呢?”又一个人问他。
“俺还没想好哩。”夏甘雨面带窘迫地笑着回答。
一个平辈的嫂子插话了,嗓门很大:
“还复习个■毛啊,回来咱们一起种地算了。咱这村子里没一个上大学的,还不照样过日子吗?你要是考上大学了,俺们想见你一面,还得跑到城里去。万一找个城里的‘摇波媳子’,恐怕还不让俺这破屁股女人进你家屋门哩。”
夏甘雨不知如何回答,只是痴痴地笑。
又一个平辈的大嫂端着吃完饭的空碗凑了过来:“大兄弟,你这洋学生找好对象没有啊?”
夏甘雨摇了摇头,说:“找谁去?你帮我找啊?”
大嫂说:“俺就是想帮你找一个。你这个大兄弟有文化,长得又‘光磙’(英俊),找个大闺女那不是‘样呱’(意思是没有阻力)哩咧?还得是过挑过拣的。放心吧,俺肯定不会把‘过河女’(离婚的)介绍给你的。”
夏甘雨笑着,饭场里的人都笑着。
站在远处的父亲母亲也笑着,端着饭碗走过来说:“他大嫂子,谢谢你的好意啦。俺儿子找媳妇的事就交给你啦,拉了‘寡汉’(光棍),可都怨你了。”问儿子:“你吃饭了吗?快回去吃吧。今晌午做的是菜疙瘩汤,还放了点细粉。”
儿子在前边走,母亲紧跟在身后。父亲站起身来喊道:“甘雨他娘,甘雨学校里的李老师在找他哩。”
夏甘雨听到了父亲的喊声,饭场里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他的喊声。停住脚步,夏甘雨问母亲:“娘,刚才俺大说谁找我?”
母亲连忙说:“是的是的,俺差一点忘了。昨晚上,李老师派他儿子到咱家来找你,说找你有急事。”
李老师找我?夏甘雨的脑海里浮现出语文老师和蔼可亲的面孔来。眼下是暑假期间,又没开学,他有什么事呢?
夏甘雨对母亲说:“我不吃饭了,李老师肯定有什么事吧,我这就去看看。”
母亲还要说些先吃饭的话,见儿子急匆匆的样子,就没再吱声。
三
开学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区教办室主任汪兆方为两又庙中学缺一位初三复习班的老师心急如焚。他想到了他颍州师范的同学,在赵庙中学任高中语文老师的李文卫,李文卫向汪兆方推荐了他的学生夏甘雨。
对夏甘雨来说,李文卫是他最感激的一位老师。在他连续三年高考失意的情况下,要么继续留校复习,要么回家当农民,他做梦也没想到,还有第三条路,就是当一名代课教师,工作一年后,便可转为正式教师。
这走出田埂的通幽“曲径”,是李老师为他铺就的。夏甘雨感激涕零,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辜负李老师的期望,认真教学,虚心学习,充分发挥自己的长处和优势,争取让这个毕业班的学生都能考取高中或中专。
考取中专、大专、大学本科,等于吃上了“商品粮”,彻底改变了农家子弟一生的命运。
我本人在这条道上冲刺失败,我一定要我的学生吸取教训,争取早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责任重大,容不得半点的疏忽啊。夏甘雨告诫着自己,想起韩愈的《师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想起“春江水暖鸭先知”和“蜡炬成灰泪始干”这些他背诵过的诗句。
1983年9月1日,是夏甘雨人生大转折的日子。他一生不会忘记这一天。
鸡叫头遍,夏甘雨划亮火柴,点亮了罩子灯。这全家唯一的一盏罩子灯,是专供他在家学习功课的。它比其他煤油灯要费油一些,也亮堂一些。因为燃的是柴油,所以油烟子很大。为了减少油烟子,他常常用一张白纸卷个筒子,罩在灯罩上。不知怎么搞的,今天罩子灯从“喝烟壶”喷出的火苗断断续续的,“扑扑”发响,时强时弱。拨弄了半天,也没调好亮度。
母亲已在西间里点亮了小油灯。父亲也起来了。夏甘雨在院子里的压水井里压水,“咯叽咯叽”,压了半天就是不出水。母亲从灶屋舀出一大瓢引水,对着压水井倒进去,一会儿,水哗哗地压出来了。
母亲到灶屋里烧火做饭去了。
夏甘雨洗脸刷牙,父亲从屋里推出自行车,把头天晚上装好的三个塑料袋子,一尼龙袋子书籍,一袋一床母亲专门为他刚做的新棉被,还有一袋子杂七杂八的日用品拎出来。自行车后座的两边,一边绑好一个袋子,座位上又横绑着一个袋子,父亲又用力晃了晃自行车,确认比较牢固后,才笑着对儿子说:“这下子稳当了。路上别骑得太快就管了。”不放心似的,又从堂屋门后边取出两只旧鞋片,垫在车后轮的转轴处。
说,时间久了,转轴会磨破了塑料袋子。
两又庙中学离夏甘雨家约有三十多里路,不是太远,在平原乡村的距离概念里,也不是很近。夏甘雨知道这一走,很长时间见不着父母。他把小方桌搬到院子里,想和父母一起吃早饭。父亲说:“你一个人吃吧,这离天亮还早着哩,不用急。”母亲拍着身上的柴火灰,说:“儿子叫咱和他一块吃,不是想和咱一块说说话吗?好,来,都坐下。”
父亲点上了他那呛人的烟卷,抽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母亲吃着馍头,一个劲地往儿子碗里夹着萝卜菜。
父母打心眼里高兴啊。
儿子虽没考上大学,这下成了中学老师,成了国家的人了,也和考上大学没啥区别。在村人眼里,只要是能成为国家的人,有个职业,都是件光宗耀祖的事。眼下,儿子要走了,父亲心里涌来酸酸的感觉,他有些后悔自己平时没有过问过他的学习,经常严厉地要求他好好干农活。又想,儿子是知书达礼的人,不会计较父亲的。
天蒙蒙亮,夏甘雨推着自行车上路了,父母亲送出了村子,久久站在路口。
四
9月1日,是全国大中小学开学的日子,淮北乡村学校照例开学,但不能像城里学校那样,准时按部就班地上课。
这天上午,两又庙中学教务处是最忙的。教师报到,年级分班,班主任、副班主任人员调配,然后是教师会议。学生报到以后,先到教室打扫卫生,整理桌椅板凳,互相询问各自的升留级情况……下午才开始交费领书。
夏甘雨装着行李的自行车停在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口,校长听说眼前这个清清爽爽的小伙子就是刚聘来的初三复习班的语文老师,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你就是汪兆方主任从赵庙中学请来的老师吗?”张校长上下打量了他,半信半疑。
夏甘雨点头,心里咚咚跳。他说:“是的,是汪兆方主任叫我来的。”
“哎哟,这么年轻,初三复习班的学生恐怕都比你年龄还大。”张校长笑着说,“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了,刚高中毕业。”
张校长示意他坐下,语重心长地说:“夏老师,我们两又庙中学今年就这一个复习班,有的是复习了两三年的初三学生,他们的基础都不错,明年能不能考上中专,语文这门主课至关重要。既然汪兆方主任推荐,我们当然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了。不过,语文教学并不像文学创作那样随心所欲,它是遵照课文内容和教学大纲而展开的灵活多样的学科。这方面,你年轻没经验,多钻研这方面的业务,多向本校的老教师学习,明年我们学校的升学率就看你的了。”
夏甘雨一字一句地听着。尤其听到张校长称呼他“夏老师”,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明白从今天起,已是为人师表了。他感激张校长的教诲,他感激汪兆方主任的赏识,他感激李文卫老师的推荐。他暗自下决心,一定不负重望,很快适应学校环境,当一名合格的语文老师。
张校长叫来了一位中年女教师,向夏甘雨介绍说:“夏老师,这是我们学校的金贵芝老师,是初三复习班的班主任,原是复习班的数学老师。以后,你们两个要多通气,多配合。”
夏甘雨微笑着,金老师向他点了点头,友好地示意他坐下。
张校长介绍金老师说:“她可是我们学校的老教师了,德高望重哟,她的数学教学是全县最优秀的。我们全校的声誉就看你们两个的了。”
“我一定多向金老师学习。”夏甘雨说。
金老师朝张校长笑笑说:“我还以为我们学校请来了一个什么名师呢,原来是一个小年轻。”
“年轻有为,后生可畏嘛。”
张校长说完,又补充说:“金老师的爱人也是咱们学校的老师,是教初二班数学的。他们家就住在学校,全校唯一的双职工家庭,两口子都吃商品粮。”
“好了,好了,说这些干什么呢?”金老师知道校长在夸赞她,就甜滋滋地笑着,打断了校长的话。
校长的门口已围满了不同年级的学生,其中不少学生指指点点,悄悄指着夏甘雨交头接耳说:“他就是初三复习班的语文老师,还真怪年轻的。”
夏甘雨被安排在一间新建好的单身教师宿舍。这间隔过的宿舍,外面一张办公桌,里面是卧室兼厨房,好在有一个大窗户可以通风透气。左右隔壁,都是今年刚从学校毕业分来的年轻老师。一个高中生代课教师,享有着和正式教师平等的住房待遇,夏甘雨发自内心的感动。
学校老师大都是自己做饭,从家里带来馒头、蔬菜、面粉,自己在下课的时候做,既节俭又不影响教学。金老师一家就住在学校里,他家的小院子里还有一片菜地,种的大葱、萝卜、茄子、辣椒,郁葱茂盛,是其他教师所不能享有的特殊待遇。
全校三十多名教师,在食堂吃饭的也不过八九个人。因此,学校食堂做饭的吴老大师傅不是太忙。
中午,夏甘雨还没有准备好做饭的东西,只好到食堂去。胖胖脑袋的吴老大注视着夏甘雨,问:“你买多少钱的饭票?”
夏甘雨犹豫了一下:“先买五块钱的吧。”他身上仅带了十元钱。心里还计划着添置做饭用的刀啊、煤球啊这类的东西。
吴老大指着另一个人说:“你看人家章老师,一买饭票就买三十块钱的,你买这么少,吃不了几天的。”
被指着的章老师走过来,说:“你好。我是刚从师范学院毕业分来的章跃进。你是夏老师吧?”
夏甘雨朝他点头,说:“你好,章老师。”
“我就住在你隔壁的右边。”章跃进说,“我这个本科生才代初一班的语文,你这个高中生,一进学校就代初三复习班的语文,厉害啊。”
从吴老大和章跃进的语气里,夏甘雨已明显地感受到了他们的歧视心理,他不愿多说什么,也不愿解释什么。他要备好课,写好教案,理清教学和复习重点。
夏甘雨对自己的教学充满了自信,对于美好的未来充满了希望。
五
给学生们上好每一堂课,让学生们在短短的45分钟里掌握和运用所学内容,字、词、句、篇,是语文教学的基本要点。中专和高中语文考试的重点,每年都是侧重于初中三年级上下学期的课本,其次是初一初二阶段的课文内容,其中语文考试的作文部分占总分数的40分。作文成绩的高低是影响学生考分的关键。
对农村考生而言,考取中专是吃“商品粮”的捷径。中专不能录取,那意味着冲刺高考才能与城市有缘。夏甘雨是“过来人”,复习就有的放矢。夏甘雨又专门骑车找到李文卫老师。李老师把自己原来使用过的教案给了夏甘雨。夏甘雨如获至宝。李老师的教案对他来说,无异于“教学秘笈”。
夏甘雨采用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联想式”方法,把初中三年内所学课本内的知识融会贯通,有机地巧妙结合。比如鲁迅的短篇小说《孔乙己》,他除了绘声绘色地讲述人物的命运和写作技巧外,又把已经学过的《一件小事》《药》《故乡》中的人物联系起来;讲到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又联系到他的《背影》等名篇,并和冰心、夏衍等名人名篇相对比较风格;讲到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再讲到《羊脂球》《项链》,并和巴尔扎克、契诃夫等外国作家联系到一起。研究他们的写作结构,详略层次的对比,遣词造句的精确与用心,大大吸引了学生们的学习和模仿兴致。他不像别的语文老师,大多注重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写作方法等,而忽略了学生潜在的丰富创造力,而是结合命题作文,特别注意引导和培养学生的想象力。夏甘雨还独创了一套“电影式语文构图教学法”,即将课文的内容用电影回放的镜头,蒙太奇手法、倒叙、插叙等写作方式,画好图形,由学生自己绘制,然后与自己的构图相比较;议论文、文言文同样以图示意,分门别类概括总结。他的这一教学方法,易懂、易记,博得了学生的一致好评。在语法、修辞教学上,夏甘雨采用了通俗易懂的图形来肢解其含义,并让学生反复练习,熟记于心。
夏甘雨打破常规式的教学方法,赢得了全班学生的喝彩。下课铃响他的课还没有讲完的时候,窗外已挤满了其他班级的学生。学生说,听夏老师讲课是艺术享受。
上午最后一节语文课,教务处安排了初中部各年级的语文老师来夏甘雨这里观摩听课。汪兆方主任、张校长也来了,都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夏甘雨能站在这个讲台上,全靠汪兆方主任的帮助。今天用自己扎实的水平展示给汪主任,既是一种回报,又是为日后教学水平的提高积累经验。
夏甘雨镇定自如,走上讲台将课本放在课桌上说:“上课。”
“起立!”班长的话音刚落,全班同学刷一下站起来,自然包括坐在后排的汪兆方主任和听课老师。
“请坐下!”夏甘雨环视了一眼同学们,语气平缓而庄重。
这天,他讲述的是鲁迅先生的杂文名篇《友邦惊诧论》。这种议论文范畴的杂文,并不像散文小说那样具有故事性,没有一波三折的悬念和情节,也没有活灵活现的场景和细节,能把它演变成引人入胜的故事,夏甘雨颇费了一番心思。介绍鲁迅,介绍这篇文章的时代背景,无疑为讲好这篇课文起到了烘云托月的作用。之后,讲到了修辞方法,叹词和疑问句的运用,讲到了标点符号和句型在语言环境里的功效。夏甘雨针对这篇文章的结构剖析,强调了论文写作的三大要素。
下课的时间早到了,教室的窗户外围满了旁听的学生,他让学生朗读了这篇课文,又声情并茂地范读了这篇课文,作为这堂课的结束语。
室内室外掌声一片。
汪兆方走上讲台,紧紧握住夏甘雨的手:“不错,不错,小伙子还真有一套哩。”其他老师也投来赞赏的目光。
中午,随汪兆方和张校长等人一起去了学校食堂。吴老大胖胖的脑袋没有一根毛,散发着亮光,见校领导一行走进食堂,顾不上给别的老师盛菜,急忙迎了上来,笑着说:“快里屋坐,菜都准备好了。”夏甘雨来学校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和校领导在一起吃饭,也是第一次看到食堂吴老大这副谦卑的表情。吴老大的目光停留在夏甘雨脸上时,夏甘雨故意朝他笑了笑。他心里在说,吴老大,没想到我会和校领导一起吃吧,而且是领导专门请我啊。夏甘雨心里荡漾着难以平静的快感,看到坐在一边的章跃进,故意盯着埋头吃饭的他。他希望章跃进此时也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也让他知道我夏甘雨是在教办室领导和校领导面前受宠的人。
吴老大只顾忙着招呼校领导,门口几个来打饭的人急得一个劲地喊叫着:“吴老大,吴老大。”吴老大晃悠着身子走过来,不耐烦地冲着最前面的一个女生说:“金冬梅,你来凑啥热闹啊,你家没做饭吗?”
“我爸妈都到姥姥家去了,没有人给我做饭了。”金冬梅说着,把菜票递到了吴老大手里。
“噢,是哩是哩……”吴老大自言自语着,把盛好的菜盘和馒头递给金冬梅。
恰巧张校长走了过来,说:“怎么这么晚才吃饭啊?”
“在窗外听夏老师讲课,听入迷了。”金冬梅激动地回答说,“夏老师的课讲得太生动了。”
张校长欣慰地笑了。他朝屋里望一眼,说:“夏老师就在里边,这些好听的话你应该当面对他说。”
金冬梅高兴得“啊”了一声,还真的朝里屋走了过来,他当着汪兆方主任和在座的每一位老师说:“夏老师,把我调到你们班里去吧。我喜欢听你讲课。”
夏甘雨打量着面前这位清纯的女生,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张校长说:“这是咱们学校金老师的女儿。在初三二班。”转脸对金冬梅说,“调换班级是不允许的,今天你想调这个班,明天他想调那个班,那要我们干啥呀?不行不行,快去吃饭吧。”
夏甘雨窃喜,至少他知道了自己在学生心目中的评价。也让校领导尤其是汪兆方主任知道了自己的教学水平。汪主任,我没有让你失望吧,没给你丢脸吧?夏甘雨的胸口激烈地狂跳着。
他心里感谢这个叫金冬梅的女生。
六
乡村中学里,学生们大都是附近村子里的,放了学回家种庄稼干农活,而唯有教师的子女住校。因此,下午放学后,学校里十分安静,有的民办教师骑着自行车回家去了。公办教师也就是正式教师——没有自留地的教师,住在学校。学校就是他们的家。
金老师一家都在学校吃住,而代课教师夏甘雨也吃住在学校。
星期六下午,空荡荡的校园里,只有金老师一家和夏甘雨、章跃进等几位老师了。夏甘雨提着水桶到学校的水井里提水,碰到了金老师。
“你也来打水啊?”夏甘雨主动与金老师打招呼。
“夏老师,你一个人还做饭啊?”金老师笑盈盈地站在水井旁。
夏甘雨让金老师先来打水,两人推让着。
夏老师心中尊敬金老师——金老师是班主任,夏甘雨是副班主任;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俩人有时候调换一下课程,夏甘雨从不拒绝,加上常住在学校,晚自习的时候他也经常到教室里维持维持班级纪律,或者辅导学生复习。金老师心里也十分感谢夏甘雨——他虽是副班主任,却为自己减少了不少压力。
夏甘雨一把夺过金老师手中的水桶绳子,说:“我来帮你打。”
金老师笑笑,没有拒绝。
夏甘雨将水桶在井里翻了个跟头,吃力地提了上来,放在井边上歇了口气。金老师说着谢谢。夏甘雨干脆提起水桶说:“金老师,我给你提回家。”
一桶水提到金老师家时,夏甘雨累得直喘粗气。金老师笑着对她们一家人说:“今天遇到雷锋了。谢谢夏老师。”
夏甘雨正要转身离开,金冬梅从屋里走了出来,也笑着向夏甘雨致谢。“夏老师,你就在我们家吃饭吧。”金冬梅说着,又看了一眼她妈。
金老师马上说:“就是,今晚就在俺家吃饭吧。”
夏甘雨面颊通红,激动得连连说:“不不不。”
金老师说:“今晚我儿子曹阳当兵换上新军装了,接兵的连长要来我们家吃饭,正好请你陪一下。”
金冬梅说:“就是,夏老师就别走了。”
夏甘雨心里十分激动。金冬梅甜甜的声音和真诚的挽留,让他没有了拒绝的勇气。
金冬梅的哥哥曹阳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英气逼人,兴致勃勃。端着酒杯,先敬父母,后敬来接新兵的这位连长。
连长问:“曹阳,你姓曹,你妹妹怎么姓金呢?”
这恰恰也是夏甘雨想知道的。
“我随爸姓,妹妹随妈姓。”
金老师和她丈夫都笑着朝连长点头。
金冬梅说:“哥哥,你到了部队,别忘了给我们写信哟,一天一封。”
曹阳答应着,笑着说:“我吧,读书少,成绩又不好,考大学没份了,只有当兵。”
连长说:“部队是个大熔炉,到了部队,好男儿才能真正显现出英雄本色。”
夏甘雨认真听着每个人讲话,看看这个又转向那个,唯独不敢用眼睛正视金冬梅。
曹阳起身敬了夏甘雨一杯酒,说:“夏老师,你是人民教师,有学问,向你学习。”
夏甘雨猛一口吞下,辣得两眼淌泪。借着酒劲,他问接兵的连长:“你看我能当兵吗?”
连长说:“当然可以了。像你这种有文化、有水平的教师到了部队,那才叫人才呢。”
“真的?”夏甘雨的虚荣心得到了片刻的满足。
金老师插话说:“夏老师,你要是穿上军装,肯定比曹阳还帅呢。”
“就是的,就是的。”金冬梅说,“夏老师要是当了兵,穿了军装,说不定能当个军官呢。”
一句话,让夏甘雨热血沸腾。
微微的醉意中,夏甘雨脑海里幻化出自己飒爽英姿、驰骋疆场的形象来。是啊,当一名军人,保家卫国,何尝不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自己复习高考,一直不能如愿,当兵岂不是农家子弟走出田埂,走进城市的又一选择?夏甘雨像突然迸发出灵感似的,看到了未来,看到了明天的希望。他心头一阵阵波澜起伏。
他的眼睛自觉不自觉地朝向金冬梅。
金冬梅在看他,她的眼睛灼烫着夏甘雨。
自这天晚上,金冬梅脑海里全是夏老师。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心里喜欢注视着夏甘雨的一举一动。她喜欢听同学们议论夏老师,希望听其他班级的老师在食堂里谈论夏老师。喜欢在下课和放学的时候,瞅一眼夏老师所在的初三(一)班教室。哪怕看不到夏老师的身影。
星期三的中午,雨下得很大。金冬梅的爸妈回乡下老家去了。她懒得做饭,又只好去了食堂。食堂里只有师傅吴老大一个人。
金冬梅说:“吴大叔,今天怎么没有老师来吃饭?”
吴老大油腻腻的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说:“今儿个老师都有事去了吧?谁知道他们咋都不来吃饭呢?”
金冬梅想买两个馒头,打一份菜。可吴老大指了指馍蒸笼,说:“只有馒头了,没有菜。”
金冬梅正要转身离开食堂时,夏甘雨打着雨伞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金冬梅朝夏甘雨笑,说:“夏老师,吴老大这儿没菜了,只有馒头。”
夏甘雨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正要掏出饭票交给吴老大时,金冬梅已把饭票递交到了吴老大手里,说:“我帮你给了。”夏甘雨连声说谢谢。金冬梅说:“吴老大这里连咸菜也没有了,走,到俺家去吃咸菜吧。”
夏甘雨推辞说:“算了,我就啃干馍吧。”
“别客气,俺家里有腌好的辣萝卜干子。走吧。”金冬梅眼里的真诚,让夏甘雨不忍心谢绝了。他顾虑重重地看了一眼吴老大。吴老大眯着笑眼,鼓励他说:“去吧,学生请老师吃饭,怕啥呀?”
夏甘雨心里坦然了很多。至少,是金冬梅主动邀请的,这一点在场的吴老大可以证明。
七
他和她坐得很近。平生第一次单独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吃饭,夏甘雨忐忑不安。他清晰感受到了金冬梅局促的喘息。她皓洁的牙齿,耳根后的茸毛,还有从她身上飘来的自然芳香,让夏甘雨透不出气来。
金冬梅是美的化身、美的天使。他想说些什么,想表达些什么,脑海里一片空白。他喉头堵得慌,憋得慌,以至于金冬梅说什么他都语无伦次,答非所问。
金冬梅两颊绯红,心口一阵狂跳。她喜欢面前的这位夏老师。
坐在椅子上,他一动也不动。
他说:“我回住室去了。”
金冬梅拉住了他的手,喃喃地说:“夏老师,你不喜欢我吗?”
夏甘雨急忙将她的手移开,声音有些颤抖地回答说:“冬梅,别这样,别这样。”
“你怎么啦?”金冬梅站在他跟前。
他心跳狂烈,一把将金冬梅推开。
金冬梅的眼睛里,溢满了泪花,不解地注视着夏甘雨。
夏甘雨平静地说:“冬梅,刚才你拉我的手,万一被别人看见了,我就完了。我是老师,你是学生,我们千万不能有那种关系。”
金冬梅说:“什么关系?我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我喜欢你。”
夏甘雨急忙说:“不行,不行。我连饭碗还没有保证呢,怎么敢想你呢?”
说完,他飞也似的逃出了金冬梅家。
八
在吴老大的食堂吃饭,青年教师在一起常常议论起哪个村子里有偷鸡摸狗的,哪个村子里有男女偷情的,还有哪个村子里有老公公和儿媳妇相好的,等等。这些花边新闻,常常是已婚老师兴趣盎然的谈论话题。
范老师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他们村子里有一个傻女人。一天晚上,她想男人想得坐卧不安。恰巧,一个寡汉条子过来了。没说几句话,干柴遇烈火就干起了那事。临走,他给了傻女人两块钱。傻女人借着灯光看到是两块钱,嫌太少,就跑到男的家里再去要。男的关着门就是不开门。傻女人在门口又哭又闹,惹得村子里男女老少都跑来看稀奇。傻女人边哭边骂着说:“你个熊转物头,你个老杂毛,你个砍头的,你光只望骗×日你发不了财。”
范老师模拟傻女人拖着长腔的哭骂声,让食堂里每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方老师又讲了一个他们村子里的故事。年轻媳妇因生了第三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大队、乡政府的人一天多次到她家催要罚款,并威胁要扒她家的房子。年轻媳妇丈夫在外打工,长年不回家,就找到了她的亲家。这个亲家是区里的武装部长。武装部长到了,备上酒席请来大队和乡政府的干部。区武装部长出面说情,大队和乡干部也都答应不再追究了。当天晚上在年轻媳妇家吃完饭,武装部长推着自行车说回区里去。大队干部和乡政府干部一个个出来送他到村外。殊不知,武装部长在夜深人静后又折回了他亲家母家里。武装部长一夜都没闲着。天蒙蒙亮时,他唯恐村庄上的人发现了自己,就推着自行车急急忙忙往外走。刚出屋门口,两腿发软,一脚踏空,陷进了红芋窖里。稀歪歪的红芋窖里,武装部长爬不出来睡着了,第二天上午被人救出来时,出尽了洋相。
方老师说,你看看这是什么事啊?干亲家、干儿子、干女儿,这都是“干”亲家。偷鸡摸狗钻篱笆子的都是当干部的。
年轻教师章跃进和李洪山又说到了女学生。哪个女生漂亮,哪个女生成绩好,品头论足。章跃进说这个女生长得不错,李洪山非补充一句“牙齿不太好”之类的缺憾。唯有说到金冬梅,李洪山没有指出缺点来。
章跃进问:“李老师,你是不是喜欢金冬梅?”
李洪山笑而不答。
章跃进自言自语说:“我以后找对象,就找金冬梅那样的。”
李洪山一下子不高兴起来,说:“章老师,你瞧你那个熊样,敢想碰碰金冬梅?也不搬块坯头子照照自己。”
章跃进反讥说:“我这熊样子劣?你瞧你,瘦得像个干鸡儿,两个门牙扇得翘上天。”
李洪山涨红着脸说:“章跃进,你是劣头猴子撵船——搭不上帮!这辈子你能摸一下金冬梅的手,真算你管谈(有本事的意思)!你别以为你是个正式公办教师,金冬梅才看不上你这熊样哩。”
他们两人的谈话与争论,夏甘雨字字句句听在心里。夸赞金冬梅漂亮、聪明,夏甘雨心里高兴,听到他们喋喋不休为议论金冬梅争吵时,夏甘雨恨不得冲到他们俩跟前,扇他们几个耳光。他毕竟忍住了自己的鲁莽。那样,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后来他还是忍不住了。
他冲着章跃进和李洪山说:“你们俩还是人民教师呢,背后议论女学生,侮辱女学生,像什么话!”
章跃进立即把矛头转向了夏甘雨:“夏甘雨,我和李洪山说着玩,关你屁事啊?你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就关我的事。金冬梅人家还是个学生,背后不三不四地说人家干什么?人家哪点得罪你啦?”
李洪山气不打一处来,话锋一转:
“咦,夏甘雨,我们俩说说金冬梅,你吃什么热啊?轮一百番子,也轮不到你啊。再说了,我和章跃进都是正规大学毕业的,再怎么也是个国家正式教师啊。你呢,一个代课教师,说白了就是一个临时工,你有资格谈论金冬梅吗?”
章跃进见夏甘雨一脸窘迫的尴尬,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夏甘雨语塞了。
吴老大胖胖的脑袋很灵光,见三个人相持不下,连连劝着说:“好了好了,吃个饭吵什么架嘛。”他走到夏甘雨旁边,掏出烟自己点上,说,“走吧走吧,回住室去吧。都是青年人,谁也别把话搁谁话上头,消消气,回住室去吧。”
夏甘雨感谢吴老大的解围,拿起案台上的饭碗和筷子,恼羞成怒地走出了食堂。
回到住室,仍是难以平衡自己的心态。他抓起纸和笔,画了一个胖得歪脖子的章跃进,画了一个猴子般瘦小的李洪山,用红颜色钢笔在面部画着大大的×字。关上门,走进里屋正要和衣躺下,门口有人敲门。
“咚咚咚。”
“咚咚咚。”
夏甘雨本不想作声,门口又传来执着的敲门声。
“谁啊?”他冲着门口喊。
“我,金冬梅。”
夏甘雨听清楚了声音,趿着鞋子往外跑。
“你怎么来了?”拉开屋门的夏甘雨又惊又喜。
“我怎么不能来啊?夏老师。”
金冬梅一枝芙蓉般地立在门口,怯生生的眼神盯着他,一眨不眨的。
“快进来,快进来。”夏甘雨担心别人看见,立即把门关上,但马上又把门打开。
“你画什么啊?”金冬梅拿起桌上的一张纸,端详起来。
夏甘雨一把抓过来,搓揉着,甩到了一边:“刚才没事画着玩呢。”
“找我有事啊?”他问。
“没有。我只是,想你了,来看看你。”
夏甘雨压声压气地说:“千万别这么说。”
金冬梅从书包里掏出一封信来说:“给你的。好好看看吧。”
夏甘雨抓在手里急急地打开时,金冬梅转身走了出去。他怔怔地目送着她的背影,心情激荡地展开了信件。
这就是情书吗?这就是求爱信吗?夏甘雨一遍遍在心里问着自己,一遍遍默读着金冬梅字里行间纯洁火烫的表白。
夏甘雨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胆战心惊。
九
时间过得真快,一学期就要结束了。期终考试就要到了,课程也进入了从头到尾的复习阶段。
一天早上,金冬梅被妈妈从被窝里叫了起来。
“妈,我今天不吃早饭,困死了。”
“不行,快点起来,妈叫你起来有事。”金老师站在门口,对女儿说。
金冬梅从自己屋里出来,爸爸曹老师浓烟滚滚地坐在方桌旁,烟抽了一支又一支。
“什么事啊?”金冬梅望了一眼满脸愤怒的爸爸,又瞅了瞅妈妈。
“什么事你自己知道。”。
爸爸掐灭了手中的烟,两眼喷火吼道:“冬梅,你给我跪下!”
金冬梅心头一阵战栗。她的眼睛求救于妈妈。
“跪下!”爸爸站起身来,捡起早已准备好的扫帚,“啪啪”就是两下狠打。
金冬梅慢慢跪在地上,“哇”地哭出声来。
爸爸没有再说话,又抄起扫把劈头盖脸地打。
金冬梅哭个不止。她扬起头来问:“妈,俺爸为啥打我?为——啥?”
金老师的眼泪扑簌簌地流淌着,声音颤抖着。“冬梅啊冬梅,你今年才多大,你才十九啊,你不好好学习,你知道谈恋爱了,你知道你把我们全家人的脸都丢尽了,你知不知道啊,我和你爸辛辛苦苦把你拉扯这么大图个啥?就图你丢人现眼,让人背后戳我们脊梁骨是不是?”
说着说着,金老师从丈夫手里夺过扫帚,继续朝冬梅头上身上乱打。
金冬梅两手抱着头,边哭边争辩说:“我和谁谈恋爱啦?和谁啊?”
金老师打累了,把扫帚甩到一边,严厉地斥责道:“和谁?和谁?你跟我装啥装,你自己说跟谁吧!”
金冬梅一语不发,呜呜地哭,嘤嘤地哭,声音一顿儿一顿儿地哭。
“你说不说实话?”爸爸又抽着了烟,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
金老师急了,说:“冬梅,你不说实话今天你爸打死你。”
“我没谈恋爱。”
“好啊冬梅,你不承认可以,但我有办法叫你承认那个姓夏的代课教师欺负你勾引你,那是犯法你知不知道?我明天就到教办室告他去,叫学校开除他,叫派出所拘留他,叫法院法办他。”
金老师排山倒海般的数落着,怒骂着,指责着。金冬梅再没了眼泪,停住了哭泣,一句话也不说。她心里明白了父母打她的缘由。可她反复追问自己:这是谁向她父母告的密呢?她横下一条心,知道就知道了吧,早晚也瞒不了父母。可一想起母亲刚才说到要去区教办室告发夏甘雨,她的心隐隐作痛。
她要阻止母亲,她要说服父亲。她要尽快告诉夏甘雨这一消息。
金冬梅挨打的消息不胫而走。整个学校师生中间都流传出了夏甘雨和金冬梅谈恋爱的事。
夏甘雨像往常一样,下了课,拍着身上的粉笔末往住室走。班长跑着撵了过来,悄悄说:“夏老师,班里的同学都在传你和金冬梅的事。”
夏甘雨心头一紧,忙问:“传什么事啊?”
班长欲言又止,嗫嗫嚅嚅地说:“都在说你和金冬梅谈恋爱的事。听同学们说,金冬梅还被她爸妈打得半死不活。”
夏甘雨一下颓废到了极点。他的脑海里嗡嗡作响,心里乱极了。坐在办公桌旁,他的两眼一片昏花,两腿不停地痉挛着。他没有了主意,没有了思维,仿佛一场灭顶之灾正突如其来地向他逼近。他点上了一支烟,重重地吐着烟雾。浓烈的烟雾熏得他睁不开眼睛。冥冥中,一个坚定的信念又主宰了他的精神世界。
他没有心思吃饭,没有心思做事。他想象金冬梅挨打时的委屈和痛苦,他想象金冬梅挨打时的痛哭的表情,他的心在疼痛难忍,他的心在一阵阵内疚的折磨下灼痛。
他想洗把脸,伸手去脸盆边的时候,才知道水桶里没水。提着水桶来到水井旁,他看见金老师也在打水。他想退回去,但他始终没好意思转身。
金老师没看他一眼,吃力地从水井里提出水桶。他急忙说:“金老师,我来吧。”金老师没吭声。他伸手去抓金老师手中的绳绊,金老师一把推开了他,说:“谁稀罕你。”
夏甘雨怔怔地站在水井旁,尴尬得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十
1984年的元旦到了。
张校长组织全体教师元旦的晚上在街上吃饭。夏甘雨和几个年轻教师坐在一桌,面对热气缭绕、香气扑鼻的菜肴,他没有半点食欲和兴奋。尤其看到章跃进和李洪山两人小声耳语,他心里涌起难以名状的不安和恐惧来。他知道他们在嘀咕他,知道他们在幸灾乐祸。没坐多久,夏甘雨一个人溜出了饭馆,回学校去了。
回到住室,他索性把门带上,鼓起勇气来到了金冬梅家里,恰巧金冬梅在。金冬梅勉强挤出笑意说:“不都在吃饭吗?你怎么跑回来了?”夏甘雨说:“不想吃,就想你。”借着微弱的灯光,夏甘雨看清了金冬梅脸上的一道道伤痕。
“你挨打了,是吧?”
金冬梅“哇”地哭出声来,抱住了他。夏甘雨一把把金冬梅推开:“我们出去说吧。”
金冬梅一愣:“去哪里?”
“坝子上。”
漆黑的夜空,繁星满天。金冬梅冻得浑身打哆嗦。静夜里,两个年轻人的心跳,让他们各自都感到世界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存在,金冬梅仿佛忘掉了前几天挨打的疼痛。
夏甘雨冲动地把金冬梅抱在怀里。
夏甘雨说:“你父母不同意,怎么办?”
金冬梅说:“我不怕。”
“以后跟着我受苦,怕不怕?”
“不怕。”
“我哪天回农村了,不再当老师了,你还愿不愿意跟我?”
金冬梅良久没有回答他的话,讲了一个故事给夏甘雨听。
她说她在姥姥家听了一个广播剧,广播剧里的一个小伙子等了一个姑娘十八年,后来这个小伙子双目失明了,这个姑娘还是嫁给了他。金冬梅的讲述情真意切,深深地感动了夏甘雨。
夏甘雨说:“我愿意做那个小伙子。”
“我就是那个姑娘。”
周围村庄的鸡叫声在提醒着夏甘雨,要回学校了。
金冬梅回到家里,她爸妈都坐在堂屋里等她。她爸二话没说,一脚把她踢倒在地。她妈站起来说:“熊妮子,你是不是又和姓夏的约会去了?你就是不听话,我不让你和他好,你偏不听。”她爸站起身来,又去打金冬梅的时候,她妈一把拉住了,说:“别打了,我找那个姓夏的算账去。”
金冬梅一把抱住她妈的腿,苦苦地哀求着说:“妈,不怨他,怨我,是我追求的他。”
她妈一把把金冬梅甩开,径直向夏甘雨的办公室走去。
夏甘雨立在门口,静静地听着金老师的谩骂和侮辱。
喝得醉醺醺的老师们一个个都围了过来,借着微弱的灯光,夏甘雨沮丧的表情难看到了极点。章跃进指着夏甘雨说:“你还是人民教师,就跟学生干那个事?伤风败俗啊。”李洪山笑着,不怀好意地对金老师说:“告他去,撵他滚蛋,这样的人不配在我们学校当老师。”金冬梅的爸爸怒冲冲地赶了过来,一把揪着夏甘雨的头发,啪啪两个耳光,夏甘雨嘴角流出鲜血。
闭上眼睛的夏甘雨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甘愿忍受,唯独李洪山的话让他胆战心惊。
假如真的让他滚蛋,金冬梅还能爱他吗?
这一夜,夏甘雨人生第一次失眠,这一夜让夏甘雨铭心刻骨。
元旦节过完了。上班的第一天上午,夏甘雨正在教室里上课,张校长在门口招呼他停下来,随后来到了张校长的办公室。没想到区教办室主任汪兆方和李文卫老师也在,夏甘雨局促不安地和他们打招呼。
张校长说:“甘雨,汪兆方主任和李文卫老师都是你的恩人,是他们器重人才,把你推荐到我们学校的。没想到你不但不给他们争气,反而丢脸。”
夏甘雨苦笑了一下,憋在喉咙边的“对不起”三个字没有吐出来,而是一脸惊愕地问张校长:“我怎么了?”
张校长说:“听说你跟金老师的女儿谈恋爱,有这个事吗?”
夏甘雨平静地说:“有这事。”
张校长说:“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吗?你是老师啊,金冬梅是个学生,在学校里老师和学生谈恋爱是绝对不允许的。”
汪兆方插话说:“夏甘雨你有对象吗?”
“没有。”
汪兆方说:“没有对象也不能在学校谈,因为你毕竟是老师,这影响太不好了。昨天金老师两口子都到我那里告你的状,说你和他女儿谈恋爱,不辞退你,他们就离开学校。你看这事让我咋办?”
李文卫接着说:“甘雨啊,你咋那样不争气呢?在我心目中你是个才子,推荐到这个学校来是我向汪兆方主任打了包票的,绝对不出问题。没想到你这么有才,而不用到教学上,反而让我抬不起头,你对得起人吗?你对得起谁呀?”
夏甘雨的心像剜刀子般那么难受,一行热泪溢出眼角。此时他没有语言,他没有理由解释,他只能任张校长和王主任批评。
金老师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屋里,指着夏甘雨说:“夏甘雨,你太不道德了吧,我女儿今年才十九岁,虽不是你班里的学生,但她毕竟那么小,没你懂事,你为啥要勾引她?为啥要影响她学习?”
夏甘雨浑身冒汗,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敢看金老师的眼睛。
张校长拉金老师坐下,李文卫老师走过来说:“对不起你了,金老师。夏甘雨是我介绍来的,是我的错,我在这里当着校领导的面给你赔不是。”
金老师看了一眼李文卫,眼睛又转向汪兆方,大声说道:“汪主任,我当着你们这几位领导的面提出辞职,夏甘雨一天不离开学校,我就不回来上课。”
汪兆方说:“先坐下,别急。情况我都知道了,我们也批评了夏老师。”金老师突地站起来,捋了一下头发,怒吼着说:“叫他滚蛋,我告他强奸我女儿。”
屋里一下子沉寂下来,当金冬梅闯进屋来的时候,在场的人都惊呆了。
金冬梅冲到她妈妈面前说:“你疯了?他根本没有强奸我,我爱他。”
金老师一把抄起门后的扫帚,发疯似的向金冬梅打来,被张校长一把拉住。金冬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我爱他,我爱他一辈子,我这辈子愿意跟着他去死。”
王主任把金冬梅扶起来说:“你先回去吧。”金冬梅就是不走,对夏甘雨说:“甘雨,对着我妈还有校领导说你爱我。”
夏甘雨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对金老师说:“都怨我,都是我的错,你怎么处罚我,我都接受。”
金冬梅说:“不,都是我的错,我就嫁给你。当着我妈和领导的面,你快说啊,说爱我。”
泪水满面的夏甘雨仰天长吼:“我爱你,金冬梅!今生今世我爱你!”
V2xiT1j3TiTNJHUPeRpkEymLXN7FxVwGk6TkobVt234=这声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感动,这声音让在场的每一个人意想不到。
第二天早上,夏甘雨将辞职报告交给张校长。
他离开了学校。
推着自行车,夏甘雨回到了村庄上的家。
父亲和母亲问他为啥回来,他头也不抬地说:“放假了。”母亲说:“你怎么不高兴呢?”夏甘雨没有回答,径直跑到屋里睡去了。
屋子里很暗,他一个人久久地盯着土墙上的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清楚,他看到的是金冬梅流泪的眼睛和金冬梅在校领导面前的那一副坚定从容的面容。
发自心里的那句呼唤,那句“我爱你”,久久在他耳畔回荡。
又回到了他的小屋,又回到了他出生的地方。他再也不担心第二天的课程了,他再也不用担心章跃进和李洪山他们的议论了,他脑子里只有金冬梅。唯一让他深深歉疚和汗颜的是他对不起李文卫,对不起汪兆方。
金冬梅给他讲的那个故事,他一遍遍回味着,他答应过金冬梅,一定要等她,哪怕等她十八年。
淮北农村的春节处处洋溢着农家人的喜悦,可夏甘雨这个春节一点都不快乐。
听老年人说,一个人的期盼,一个人的愿望只要在大年三十的五更里说给老天爷听,他的愿望就能实现。因为这一天夜里,十大全神会光临每家每户,你的虔诚,你的期盼,你的渴求,老天爷都能听得到。
夏甘雨在“起五更”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在方桌前跪下,双手合十,默默地说:“老天爷,我爱金冬梅,这辈子我等她十八年,你让我实现这个愿望吧。”
母亲和父亲听见夏甘雨说到金冬梅,母亲就问:“儿子,冬梅是谁啊?是你找的对象吗?”
夏甘雨说:“是。”
他的父亲笑起来问:“她是干啥的呀?”
夏甘雨笑了,很久没有的那种幸福的笑。
他对两位老人说:“儿子找对象的事不用你们再操心了,他们父母都在学校工作,我们自谈的。”
他父亲问:“人家吃商品粮,看得上咱们穷家破院吗?你老是往高处想,可沾边呃?”
母亲接着说:“怎么会不沾边呢?我儿子有学问,有文化,人长得又不丑,县长的女儿都配得上。”
一家人笑起来。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小孩子们提着灯笼东奔西跑地嘻闹着,迎来了新年。
初一早上,漫天飞舞的大雪弥漫了整个村庄,屋顶上、树枝上、麦秸垛上一片银白。夏甘雨丝毫没有感觉到凉意,浑身冒着热气,一个人来到村外的竹竿园里,疯狂地抖动着竹竿上的积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爱你,金冬梅!金冬梅,我爱你!”
那声音响彻整个村庄的上空,那声音影响了他一生,那声音让他一生都不得安宁。
十一
夏甘雨在学校和学生谈恋爱的消息,亲戚邻居全知道了。
有的指责,有的讥笑,有的称赞甘雨这孩子就敢想,家里穷得叮当光,竟然敢找“商品粮”。
“商品粮”就是不种地,咱这村子里几辈子能出个吃“商品粮”的?就指望夏甘雨了。农村人娶媳妇图个啥?不就图个生儿育女吗?吃不吃“商品粮”又有啥?再说了,夏甘雨又不吃“商品粮”,他敢娶人家吃“商品粮”的做媳妇?我看没多大指望。
夏甘雨听在心里,记在心头,他理解他们,他理解他们的愿望就是多种庄稼,而他们不知道我夏甘雨的鸿鹄之志,这辈子我要走出农村,我一定要娶个“商品粮”,我一定要到城里去。
想到这些,夏甘雨心旌激荡,热血沸腾。
夏甘雨把走出农村走进城市的梦想寄托在了当兵上。
他天天回想金冬梅的哥哥曹阳穿着军装的样子,天天回想那个接兵连长对他说过的话,他想,凭他的文采,一定能在部队干出一番事业。
他想象着在部队有所作为后,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汪兆方和李文卫。
等待报名当兵的半年时间里,是夏甘雨一生中最难挨最煎熬的日子。
他已不再是代课教师,他也不是坐在教室里复习功课的学生,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想起了《人生》里的高加林。他眼下的境况和遭遇,怎么和高加林被从县城辞退回老家的情况如此相似呢?他还不如高加林,和高加林比起来,他的处境比高加林糟糕一百倍。
唯有一点让他充满信心和期盼的,便是当兵。
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夏甘雨和父亲母亲一起干着农活。父亲整天叹息着说:“你就认命吧。咱老坟里没那股子气,你就别心高了!”每听到父亲的一声声叹息,夏甘雨心里就一阵阵酸疼,有时候酸疼得他两眼发呆。种地,刨地,撒种,收割,生儿育女,这不是他要过的日子,也不是他追求的生活。他要娶金冬梅那种善良美丽的女孩为妻,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他决不能像父亲那样,在田埂里度过一生。他要干大事业,他要在城市里有所作为,他要让金冬梅一家佩服他,他要让金冬梅爱上自己一辈子都不后悔。
又一年的9月1日了。
金冬梅考上了县一中的高中一年级。从两又庙中学的学生口中得知,金冬梅的父母也调到了县城中学。夏甘雨几次都想去县城找她,可始终被自卑困扰着,没有去。他想等报名当兵穿了新军装后再去找她。穿着绿军装,那副神气十足的自信会让金冬梅惊喜的,她妈哪怕是再恨他,随着时光的流逝,也会慢慢接受他,原谅他。
想到这些,夏甘雨心里充满着阳光和喜悦。
体检合格,并且各项指标均是甲等。夏甘雨一步步朝着希望迈进。
高音喇叭里通知换军装的新兵没有他的名字。
夏甘雨跑到大队民兵营长家里去探问,民营营长回答说不知道原因。他又跑到乡政府找武装部长,武装部长也说不知道。他百思不解地赶到县城里找到来接新兵的苏团长。苏团长很平静地告诉他,因为你曾在学校和女学生谈过恋爱,所以政审没有过关。
五雷轰顶。
他无话可说,他没理由辩驳,他突然间觉得,和金冬梅相隔了太远太远的距离。
从县人武部出来,推着自行车无精打采地往家走,他像矮人一截一样,不敢抬头望一眼任何人。他不想急着回农村老家去,他就想这样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下去,谁也不认识,谁也不说话。喇叭声嘈杂声仿佛与他无关。当他看见眼前“镜湖公园”四个大字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确实太饿了,该歇歇脚了。
在公园门口的卖馍馍摊位旁,他用两毛钱买了白面馍头,放好自行车,他头也不抬地坐在石条凳上吃起来。
深秋的天气一阵凉过一阵。枯黄的树叶哗哗啦啦地落下来,旋转着身子,翻来滚去飘得四处都是。已近黄昏的大街上,行人稀少了下来,只有人力三轮车夫不慌不忙地四处张望着,走走停停,时不时盯一眼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的夏甘雨。
路边上,突然围拢了很多人来。特别是人力三轮车夫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的时候,夏甘雨才意识到他不远处的地方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挤进人群,一对中年夫妇扶着平板车上的一头死牛正号啕大哭。
围观的人在劝着他们说:“天都快黑了,回乡下去吧。牛死了,人不能不活啊。”
中年妇女哭得更加伤心了,“俺里个老天爷啊,这头牛是俺家的命啊。一家人就指望这头牛犁地干活哩,它死了俺这日子还咋过啊?”
中年男人抽泣着,抹着满脸的眼泪,说:“俺这头牛吧,附近村里的几个兽医都治过了,也花了一百多块钱的药费。夜个(昨天)拉到县兽医站的时候,先生(兽医)说来迟了,病情耽误了,俺家的时运(运气)咋恁不好呢?没有了牛,俺家这日子也没法过了。”
生在农村长在农村的夏甘雨,对面前这对夫妇的悲痛十分理解。牛啊,猪啊,这些家畜是他们的命根子。盖房子,娶媳妇,耕地种田,一年喂养一头猪,两年喂养一头牛,它是庄户人家经济收入的顶梁柱。他不是兽医,但他知道乡村兽医并熟悉乡村兽医。他自己家的猪生过病,几天不吃食,是他父亲跑到十华里外的地方请兽医来治好的,花了二十元钱的医疗费,叫他父亲心疼了大半年。他家的牛也生过病,不吃草不倒沫(反刍),连续拉稀,是他骑自行车一趟趟请来兽医先生治好的。乡村兽医太少了,有时候根本排不上轮子。有时候,需要跑好几十华里,跑好多个村庄才能撵得上兽医先生给牲畜治病的。农村缺少兽医,农民离不开兽医啊。
望着面前这对肝肠寸断悲痛欲绝的夫妇,想当一名兽医先生的念头猛烈地撞击着夏甘雨的心灵。农村缺医少药,发展畜牧业是农民发家致富的一条路子。当一名技术精湛的兽医先生,不仅收入可观,而且也备受老百姓的信任和爱戴。
夏甘雨心里又不安分地激动起来。他想把这想法告诉金冬梅,他想征得金冬梅的同意和支持。他前几天在家里翻看报纸时,读到过一篇关于颍上县李学敏兽医学校的报道。报道中说,乡村兽医李学敏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学医的络绎不绝,而且还创办了全国第一家私立兽医学校。夏甘雨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兽医二字联系到了一起。这是一个再学习的机会,这是他想走出村庄走进城市的一个人生驿站。
费尽周折,夏甘雨终于打听到了金老师家的地址。他浑身是胆地走到了金老师家的院门口时,一眼看见了金老师正和她丈夫在院子里的小桌子旁吃饭,金冬梅正在屋中央的方桌边上做作业。他的心头一紧,他不敢再探头进去。他要想个办法把金冬梅约出来。
他想到了在“灯下读书会”认识的孙继雯。女孩子去找金冬梅,她的父母怀疑不到自己头上来。
经过一番解释,孙继雯还是同意了夏甘雨的请求,答应帮他去金冬梅家约她。
孙继雯十分精明。她又喊了一位比她小几岁的表妹一起,来到了金冬梅家的大门口。
金老师听到有人喊金冬梅,急忙机警地从屋里走出来,说:“你是谁啊?找她干啥啊?”
孙继雯指着她的表妹,笑着说:“金冬梅她同学,找她有件事。你是金老师吧?冬梅在家吗?”
金老师望见是两位女孩子,也没多问什么,急忙说:“她在家,你们屋里坐吧。”
“不啦不啦,你喊她出来一下吧。”孙继雯莞尔一笑道。
孙继雯和表妹故意退到远处的暗影里。
金冬梅从家里走了过来。看清楚眼前这两张陌生面孔,十分愕然。
“冬梅,不认识我吧?”孙继雯压低着嗓门,平和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孙继雯,和夏甘雨在灯下读书会认识的,是他叫我来找你的。”
金冬梅“噢”了一声,问:“他来了吗?人呢?”
孙继雯说:“他在学校大门口呢,你出来跟他见个面吧。”
“不不不,继雯姐,千万不!我妈我爸恨他恨得要命,发毒誓说,要发现我和他再见第二次面,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我不见他,真不见他。”金冬梅低沉的声音溢满着恐惧和惊吓。
见她如此紧张的神情,孙继雯没再勉强,说:“夏甘雨过两天就到外地学习去了,他想表达对你的真心。”
“我知道,继雯姐。”金冬梅打断了她的话说,“我知道他爱我,可是,我现在……”金冬梅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孙继雯的表妹走过来,拉着金冬梅的手想说些安慰她的话,欲言又止。
金冬梅问:“夏甘雨去外地学习?去哪里啊?他考上大学啦?”
“不是不是。”孙继雯连忙说,“听夏甘雨说,他要去外地的兽医学校学兽医去,将来在农村当个兽医医生也不错嘛。”
“兽医医生?什么是兽医啊?”金冬梅问。
“兽医医生就是专门给猪呀牛呀看病的。”孙继雯答。
“学那干吗啊?干那行多脏啊!”金冬梅脱口而出。
孙继雯和她表妹都笑了,她们三人都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孙继雯连忙解释说:“农村青年嘛,学门手艺也是不错的选择,总比在农村当农民好多了,你说是不是?”
金冬梅若有所思了一会儿,说:“继雯姐,我送夏甘雨一张照片吧。他好好学他的兽医去吧,就别再来找我了。”说完,她疾步回到家里拿了一本书,书里夹着她的一张两英寸的黑白照片。
“继雯姐,夏甘雨喜欢文学,这本书还有照片,托你送给他。谢谢你。”金冬梅不等孙继雯再说话,飞也似的回家了。
十二
夏甘雨从县城骑车回到家里时,已是深夜。
万籁俱寂的村庄,没有一家亮着灯光。四周隐约间传来的虫鸣声和狗叫声,更显现出夜的空旷和沉静。
煤油灯下,他静静地端详着金冬梅的照片。秀丽的面庞上,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高领毛衣,他十分熟悉,是他曾经抚摸过的那件红毛衣。虽然没有彩色,但他分辨出记忆中毛衣的花型和样式,他想象得出它的颜色。这毛衣上印着他热恋的梦想,印着他的初恋之吻。他将照片捧在面前,紧紧闭上双眼,将照片贴在嘴唇上,一遍遍亲吻着。睁开眼看了一眼照片,又贴在了嘴上。
金冬梅送给他的这本书,是四川作家周克芹写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书的扉页,是金冬梅秀丽的一行字:
赠送给尊敬的夏甘雨老师
金冬梅
1984年10月9日
这句话,像甘霖般滋润心田。金冬梅是爱我的。我也深深爱着金冬梅。我要把这本书和这张照片带在身边。它就是金冬梅。这是她的一片心。我一定好好珍惜它。
夏甘雨从抽屉里,重又翻找到了那张报纸。是一张《安徽青年报》。三版和四版上,是由“本报记者”王贤庆、杨犀利撰写的报告文学《生活的强者》。他认真地读,一字一句地读。他被主人公李学敏的感人事迹深深打动着。
李学敏是一位下乡知青。从蚌埠市到颍上县六十铺镇白果村后,给一位乡村兽医当徒弟。几年后,学习和摸索出了医疗猪病牛病的扎实技术。知青大返城时,李学敏没走,在白果村娶妻生子,服务乡亲。农民的猪病了牛病了,先治好病再收费,有的人家实在拿不出钱来,他照样免费治疗。生活最困难时,他让妻子岳开荣到娘家去借,借了没还再去借,遭到了岳父岳母的大骂,劝女儿离婚回娘家。
在这种情况下,李学敏照样为民行医,畜主付不起医药费,李学敏二话不说,照免不误。包括猪牛马手术在内的一些只有地区兽医站这样国营单位才能施行的牲畜治疗,李学敏样样精通,敢和他们叫板比技术。他的徒弟多了起来,他家的院子里成了“牛马行”,方圆百里的农民都牵来牛马在他的兽医院里住院治疗。他被共青团安徽省委授予“雷锋式优秀青年”;团中央和全国青联发出“向张海迪、李学敏学习,做生活的强者”的号召。《中国青年》杂志、《人民日报》、《农民日报》纷纷转载了《生活的强者》。李学敏当选全国第八届人大代表后,来自全国的媒体记者和全国农村青年,涌向了平原上的六十铺镇白果村。在当地政府的支援下,李学敏创办了兽医专科学校。学校的老师由安徽农学院畜牧兽医师担任。学习两年的文化课,一年的实习课,三年毕业后,由省农学院颁发毕业证,并负责推荐到县区兽医站工作。
像找到了归宿感一样,夏甘雨欣喜若狂。
父亲同意并支持夏甘雨学兽医去。为了筹集儿子的路费和学费,父亲领着夏甘雨来到了区信用社。信用社代办员是个和夏甘雨年龄相仿的小伙子,叫蒋凤平,刚参加工作三年多。听说夏甘雨想贷款读兽医学校,马上写了一张200元的借据。
蒋凤平的一句话,让夏甘雨一辈子都忘不了:“好好学技术吧,需要学费和生活费,来封信我就给你寄去。”
夏甘雨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十三
坐了一整天的汽车,夏甘雨风尘仆仆来到颍上县六十铺李学敏兽医学校时,已是傍晚。负责接待来自全国各地学员的,是中年老师陶培忠。和颜悦色的陶老师登记了夏甘雨的姓名和家庭住址,收了四十元的报名费和书本费。陶老师介绍说,这一期的学员一共报到了六十几位,象征性地收费,主要考虑到学员大都是来自农村,学校课程和学习的教材,和全国农学院畜牧兽医系的一模一样,管理方也是从省农学院请来的。李学敏是校长,具体教学事务和生活管理方面的事,都由专人负责。
陶老师带夏甘雨来到寝室,找到班长说:“赵建华同学,这是新来的学员,安排一下床位吧,本省的,叫夏甘雨。”
赵建华应道:“放心吧,陶老师。”一口浓郁的东北口音,夏甘雨第一次接触到了外省人。
夏甘雨被安排在下铺。一间六个人的男生寝室,一盏亮闪闪的电灯,三张办公桌。夏甘雨在两又庙中学当教师时也没见过的电灯,想不到在这儿使用上了。他很拘谨,很紧张,听到寝室里的同学是来自甘肃、内蒙古、四川、江西等省外的口音时,他告诫自己要使用普通话交流了。
开始他不习惯,在老家,说普通话,别人会耻笑你“干烧”,说你是“买个勺子没有把——捏着撇”的。现在,面对来自各省市的同学,不使用普通话那才叫“老土”呢。
赵班长忙着接过夏甘雨的行李卷,发现夏甘雨的书本里还夹着一张照片,端详了半天,说:“这姑娘长得不错,两眼挺水灵的。是你老婆吗?”
夏甘雨用普通话回答:“是对象,女朋友。”
“你还没有结婚呢?”
“你结过婚成了家?”
“是啊,我都二十七了,早结了,孩子都上小学了。”
“结过婚还来学兽医啊?”
“嗨,咱们这期来的学员,有好多个都是结了婚的。到今天为止,已有十六个女学员了。四川乐山的雷虹没结婚,江西的李坚没结婚,还有刘巧珍、金玲、文昌兰没结婚,其余的几个是没结婚但有男朋友了。”
赵建华如数家珍,夏甘雨对面前这位学兄的健谈充满了好感。
赵建华说他是内蒙古扎鲁牧旗农场的正式工人,早来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了。他也是从《中国青年》杂志上读到李学敏校长的事迹,慕名而来学习的。因为是单位公派学习,所以他的学习费用和生活费用,都是由单位报销。
收拾好床铺,夏甘雨特意把金冬梅的照片和她送的书放在枕头边上,望梅止渴吧。
性格豪爽的赵建华向寝室里的同学提议道:“为了迎接我们班新同学夏甘雨的到来,大家一起为他接风吧。走,到街上的‘大毛头饭馆’去喝几盅,我请客。”
叫好声一片。
“再喊几个女同学去。”有人提议。
赵建华哈哈一笑说:“好主意!我去喊。大伙走吧。”
夏甘雨顿时忘记了一切烦恼和劳顿,他为这么短的时间就和同学们融入到一起而庆幸不已。
大街上昏黑一片,只有马路东面的“大毛头饭馆”里还亮着电灯。不大的店面里有两桌客人在喝酒划拳,十分热闹。
赵建华要了一张大桌子。胖墩墩的师傅大毛头眨巴着笑眼问:“你们是兽医学校的吧?请坐,请坐。”
借着灯光,夏甘雨看清了六位女生的面孔。赵建华介绍道:“这是来自四川乐山的雷虹同学。”夏甘雨的眼睛足足与雷虹对视了三秒钟。他觉得面前这位清清爽爽的女孩像个电影演员。像谁呢?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了,像《渡江侦察记》里的张金玲。他看过电影《从奴隶到将军》《喜盈门》,记住了女主角张金玲。她是美的化身,金冬梅就像她。眼前,四川女孩雷虹也像她。
他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推杯换盏之际,各自述说着自己来到这个学校的经过与目的。
雷虹甜甜地笑着自我介绍说:“我高中毕业后,老爸非要我嫁到城里头,我偏不。啥子嘛,城头哪点好嘛,我看了李老师的事迹后,感动得不得了,就跑来了,从四川坐火车到这里,三天三夜噢。”
全桌人都望着这个快言快语的川妹子。赵建华问:“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机关干部吗?”
“我老爸不是干部,可是比干部有钱,在我们区里头承包工程的,土建工程。我妈是山咔咔头哩,我也是农村户口,就我老汉一个人吃商品粮。我们那点儿是山区,山民们家家户户都养牛养猪,兽医又少。等我学成了,回家开个兽医站,生意肯定好的不得了。”
“好,川妹子,等你兽医站开好了,我们都给你打工去。”赵建华的一句提议,大家都端起酒杯来,碰得“咣”一声才喝下。
第一次听到普通话夹杂着四川话,夏甘雨感到好奇和新鲜。大家争先恐后地说着自己。赵建华叫他也谈谈,夏甘雨轻描淡写地介绍自己原是个代课教师,不想干了,想学兽医,在报上看到招生的消息就跑来了。
说完,话题一转,友好地问雷虹:“好像除了乐山大佛世界有名以外,还有一个地方比较出名吧?”
“哪里?”雷虹急急地问。
“有个叫沙湾的地方吗?我在书上看的,那地方是郭沫若的故乡呢。”
“哎哟,你真是说对头了,我就是土生土长的沙湾的哟!”
夏甘雨兴奋不已,说:“真的?”
“是真的哟。夏同学,有空你到乐山去,到沙湾去,我带你们去看乐山大佛,去看郭沫若故居。”
一桌人嬉闹畅谈,无拘无束。夏甘雨感到了温暖。
躺在床上,夏甘雨又取出了夹在书中的金冬梅的照片,紧紧贴在脸上。
此时百感交集,他呜呜地哭出声来。
十四
重新坐在教室里,重新捧读书本从零学起,夏甘雨如饥似渴。
《畜牧兽医解剖学》《病理学》《畜牧传染病学》《药理学》《寄生虫学》十七门畜牧兽医专业课程,他吃饭、睡觉、手里从没离开过课本。
早晨,在寝室外的树林里大声朗读,像背诵《岳阳楼记》和《琵琶行》那样,强化记忆专业知识要点。除了参加学校统一组织的实践活动外,夏甘雨总喜欢跑到学校的兽医院去看,实地参加医疗活动。
住院的牛、羊很多,他不怕脏,不怕累,拿吊水瓶子,冲洗粪便,跟畜主拉家常了解病史和饲养情况。
夏甘雨得到了临床老师的喜爱。
老师的用药处方,他认真琢磨;老师对畜禽病情的诊断和判断,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连续四学期,理论考试夏甘雨都在全校前三名之列。
第三年实习。发生的一件事,让夏甘雨一下子成为全校的议论焦点,并荣升兽医院院长的职位。
放暑假的一天中午,夏甘雨和赵建华、沈平等几个同学到阜阳市闲逛。一对年轻夫妇用架车拉着一头黄牛闷闷不乐地走着。夏甘雨过去问他们:“你们的牛怎么啦?”年轻夫妇见几个年轻小伙子好奇的表情,没理他们,继续朝前走。夏甘雨望着躺在架车里的黄牛的大眼睛,拦住了年轻夫妇。
男的说:“俺的牛病了很长时间了,地区兽医院都不给俺治了。关你什么事啊?”
女的说:“俺这头牛还是‘老氏’牛(母牛)哩,地区兽医站的先生治不好了。”
夏甘雨说:“这牛是什么病啊?你们准备把牛拉到哪儿啊?”
男的语焉不详地说:“什么病呢?俺也说不出来。它就是站不起来,不吃不喝十几天了,光药费就花了三百多块了。俺这就拉到屠宰场卖给杀牛的去。”
夏甘雨掏出上衣口袋里的体温表,又从赵建华兜里拿出听诊器,认真听起来。
体温计里显示出40℃高烧,左心室和右心室心跳节律不齐,瘤胃和真胃的蠕动如远山雷声,恰恰属于正常状况。四肢虽然敲击没有反应,完全不至于无法医治,更不至于卖到屠宰场去啊。
赵建华和沈平等同学也琢磨了一番,没有发表意见。
“你这牛还能治好。我们都是学兽医的,请相信我们。”夏甘雨平静地对年轻夫妇说。
“你说俺的牛能治好?俺不信。要不就卖给你吧。”年轻夫妇半信半疑。
夏甘雨问:“你要多少钱?”
“两百块。”男的脱口而出,并伸出两个指头。
赵建华和沈平都摇头,夏甘雨就摸起衣兜。他们俩坚决阻止。
夏甘雨说:“这是40块钱。你拉到我们学校兽医院去吧,到了学校我再付给你们160元。”
“管管管。俺这就拉到你们那儿去。”年轻夫妇喜不自胜,压起车把问清路线兴冲冲地离去了。
赵建华说:“这件事让李校长知道了非训你不可。”
沈平说:“到了兽医院陶老师不收怎么办?”
夏甘雨连忙解释说:“李校长在北京开会呢,来不及向他请示了。陶老师那边的工作我去做。我想,大不了赔两百元算为学校买了个标本,我们大家也好好实习一下,值了。”
夏甘雨自知囊中羞涩,便笑着求援道:“同学们,帮咱一把,借点钱给我,等有了钱我一定还。”
赵建华掏出了200元,沈平掏出了20元。他们俩继续在城里玩,夏甘雨一个人回到了学校。
夏甘雨没有向陶老师和兽医院长万利讲述买牛的详情,而是对万利院长说,是老家亲戚家的牛住院治疗。按照兽医院规定,夏甘雨预缴了200元的住院费。他向万利院长提出了由他自己医治这头牛的请求,万院长同意了。
夏甘雨缴了200元住院费,身上仅剩下20元钱了。等畜主把牛拉来了,剩欠的160元怎么办?他想到了雷虹。
女生寝室里,短裤、袜子、胸罩横七竖八地挂满了房间,夏甘雨看了一眼又立刻收回视线,退到了门外喊:
“雷虹,雷虹在吗?”
“哪个宝器?啥子事吗?”
披着衣服的雷虹一看是夏甘雨,露出了芙蓉般的笑容。
“啥子事吗?跑到女生寝室偷窥说?”
“不敢不敢。我想,我是想……”
“说嘛说嘛,吞吞吐吐的不耿直,啥子事,说!”
“我想,借200元钱可以吗?”
“可以。”
雷虹从屋里拿出一把钱来,说:“这是500元,你用嘛,反正我也没有啥子用的。”
夏甘雨连声说着谢字,心存感激地往兽医院跑去。
畜主叫张西武,当兵转业后,父母把一头牛分给了他,因为这头母牛是他成家立业的唯一财产。拿到160元钱后,张西武两口子泪水涟涟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兽医院。
接下来,便是夏甘雨悉心的治疗和护养了。他的诊断是正确的。这头牛站不起来,并非是单一的关节疼痛所致,而是极度缺少微量元素造成的四肢瘫痪。夏甘雨除了给这头牛喂灌大量的鱼肝油,复合维B和钙片外,还一天两次输液补充硒元素、钾离子和葡萄糖酸钙。
第七天,这头牛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又吃又喝,反刍、排便正常,彻底痊愈了。想不到的是,这头母牛又产下了一头小母牛犊。
小母牛犊“哞——哞——”地叫着,站在老母牛的胯下颤颤巍巍地顶来顶去地吃着奶,让夏甘雨这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兽医激动地流出了眼泪。
他决定把这“对把子”(一大一小)牛送还给张西武。
从镇上租来机动三轮车,夏甘雨真的把牛送还给了张西武。
张西武请浩浩荡荡的唢呐队来到了李学敏兽医学校里。整个学校震动了,整个六十铺轰动了。清脆的唢呐,欢快的锣鼓,不绝于耳的鞭炮声,不仅仅颂扬着一个兽医先生的医术高明,更是在大张旗鼓地颂扬着“雷锋式优秀青年”李学敏培养的学生,同样具备着雷锋式的可贵精神。
《阜阳报》《安徽青年报》《安徽日报》、省广播电台等均以《送牛记》为题,以显著标题和版面报道了这一典型事迹。
新学期开始后,李学敏校长在县区镇领导和各界新闻记者参加的开学典礼上,宣读了夏甘雨为兽医院院长的任命书。
这天晚上,他又失眠了。
他拿出书中金冬梅的照片,喜泪纷飞,他心里一遍遍叫着冬梅的名字,他心里想如果金冬梅听到这个消息,她该有多高兴啊!他独自到了教室,给金冬梅写了长长的一封信。第二天早上便到邮局挂号寄给了金冬梅所在的学校。虽然他从没有收到过金冬梅的回信,但把信塞进邮筒的那一刻,他心里仍是慰藉的,幸福的,充满着等待希望的。
十五
来自家乡的一封封信件,让他激动万分。
一向支持他的信用社代办员蒋凤平和曾经帮助过他的汪兆方、李文卫老师等等,看到了报纸,纷纷向他表示由衷的祝贺。遗憾的是从没收到过金冬梅的一封回信。他想,这时候金冬梅也该高中毕业考大学了吧。她考上了吗?
李学敏校长亲自安排住房,把他从大寝室,调到教师单独的住室内,和省农学院请来的专家教授享受同等的住房和工资待遇,并且专门装了一部电话。
夏甘雨把电话打到孙继雯所在的县医院,孙继雯答应帮助他找金冬梅,可迟迟没来电话。
夏甘雨的办公桌上,除了堆得满满的书籍外,便是装进玻璃框中的那张金冬梅的照片。窗台上,摆放着一束红艳艳的塑料腊梅,这梅花就是金冬梅的象征。
兽医院院长工作艰辛忙碌。拴在医院里的每一头牛、马、羊,他天天都要测体温,听胃肠蠕动,看粪便颜色,对症用药。有时附近村民来请人给他们家的猪看病,夏甘雨便背上药箱,带上同学们,风里来雨里去。
长期的实践,夏甘雨总结出了家禽疾病的重点与难点。比如炎症,临床表现的症状无外乎四点:红、肿、热、痛。退热消炎是关键。淮北地区的牛病多发在秋季,秋季是红芋收获的季节,红芋藤食入耕牛瘤胃后,交缠在一起,大量胃液浸泡发酵,没有消化的秧藤裹在一起转不动,因此造成瘤胃积食、胀气、腹泻等疾病。查清病因,药到病除。食入锐器等物,牛表现出疼痛不安症状,则必须做手术。马的结肠炎也是如此。夏甘雨已能从容应对。
灌牛喝药时,千万不可拉出牛舌头灌下去,而是将瓶口顺着牛嘴角有节奏地往里灌才不至于导致“异物性肺炎”的发生。给猪灌药的窍门在于,必须将漏管送入猪的食道里,才能在漏斗里灌药,若使用不当,将漏管误插入肺气管里,猪必死无疑。怎么样分辨出漏管是插进了胃管和肺管呢?夏甘雨总结出了一套经验。漏管插入猪的口腔后,猪仍是尖叫不止,且声音洪亮,那则是插入了胃食管;若猪叫声嘶哑,甚至叫不出声来,那便是插在肺气管里,必须马上拔出,重插。
有人说,庸医杀人不用刀;对于一个兽医来说,面对不懂人性不通表达的家畜家禽,同样一个道理。兽医的责任不亚于人医的责任。当医生的没有坏心眼,兽医也一样。
一头母牛难产,送到兽医院时,奄奄一息危在旦夕。畜主满是老茧的双手抓着夏甘雨的手久久舍不得松开,苦苦央求着。夏甘雨想到了父亲。
夏甘雨一面叫人输入高含量葡萄糖,一面自己动手将樟脑注射液和氧化钾分开注入另一个瓶子里。越是紧急关头,越是要注意药物的配伍禁忌。把母牛固定好以后,他用消毒液洗了手,戴上乳胶手套,脱掉上衣,赤着右手右膀,并拢右手伸进了母牛的宫腔内,掐断了乳牛的脐带,将乳牛轻轻拖了出来。乳牛东歪西斜地摆摇着身子,踏破了稚嫩蹄壳,在搀扶下慢慢吃乳了。为了防止子宫发炎,夏甘雨又将“洗必泰栓”和抗菌消炎片剂放进宫腔中。他洗完手坐在板凳上,累得很久没有站起身来。
畜主笑了,夏甘雨也笑了。雷虹端来热水,拧了拧湿毛巾,给他擦脸,夏甘雨夺过了毛巾,不好意思地说:“还是我自己来吧。”
雷虹说:“乖乖哟,夏甘雨你好厉害哟!了不起,太了不起喽!格老子服你了!”
十六
夏甘雨正在给金冬梅写信,听到了敲门声。开门,是雷虹。
“我可以进来吗?夏院长。”雷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夏甘雨。
“哪里话,我们是同学,别叫我什么院长,我是你同学。”
雷虹闪进屋来:“这就对了沙,夏甘雨同学,我们是同学。”
没等夏甘雨给她让座,她一把拿起桌子上摆放着的照片说:“她就是你的女娃儿金冬梅吧?”
“什么女娃子?大姑娘。”
“我晓得是大姑娘,是你的女朋友。我们四川话叫女娃儿。”
夏甘雨“噢”声应着,急忙去给她倒开水。他问雷虹:“你怎么知道她叫金冬梅呢?”
“我啷个会不晓得嘞,咱们班同学都晓得。看来,你真对她情有独钟的沙。还放了一束腊梅花,你真够浪漫的。”
“是的是的。你喝水。”夏甘雨把茶杯递到了雷虹手里。
“你们结婚没得?”雷虹笑吟吟的,一脸真诚。
“没有,她还在上学。”
“上啥子学?大学吗?”
“应该是吧。快三年时间了也没联系上她。”夏甘雨实话实说。
雷虹静静地把照片放在了桌子上:“长得真还可以,你们俩挺般配的。”
为上次借钱的事,夏甘雨正要再次说些感谢她的话,雷虹打断了他。
雷虹说:“今晚的月光特别好,我想约你出去走走,可以吗?”
夏甘雨受宠若惊:“好啊,现在吗?”
雷虹点了点头。
夏甘雨又犹豫了:“你先走,我怕别人看见了不太好。”
“要得要得。我在大毛头饭店东边等你。”
说完走了。
夏甘雨将未写完的信叠好放进抽屉,披了件夹克出门了。
深秋的静夜,硕大的圆月孤零零地挂在天空中,无边的原野上染着迷蒙的月光。大地散发出青涩涩的清香味扑面而来。走进月光下的田地里,沐浴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享受这独有的氤氲。
夏甘雨与雷虹并肩走在悄无声息的乡间小道上。
夏甘雨打破了沉默,说:“来兽医学校这几年里,第一次这么晚享受夜色,真美。”
雷虹看了他一眼,说:“我和文昌兰、刘巧珍,还有好几个女同学,经常晚上出来走走。你们这淮北平原还真平坦,一览无余。我的老家啊,山峰林立,层峦叠嶂,这山望着那山高,真是那样的。”
夏甘雨虽从没有见过山,但从金冬梅送给他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本小说里,熟悉了山间小道和翻山越岭的艰辛。可山里人的纯朴、善良、勤劳,却和淮北农村人有着本质上的相像。
夏甘雨问:“我一直不明白,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学了兽医,将来怎么能干得了这么脏又这么累的活呢?”
“你说我漂亮?”雷虹停住了脚步,在等待夏甘雨的回答。
“漂亮,的确真的漂亮。”
“那我啷个没见你追求我呢?”
“哪敢啊。不敢不敢。”
“不敢?是你没有想吧?”
他俩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起来。
雷虹说:“我知道你有恋人。心里有了人就是不一样啊。啊,我问你,你们这几年见过面吗?”
“没有,一面也没见过。他爸妈反对,她怕她爸妈打她。我写了很多信给她,她也没有回过信。”
“说不定,你女朋友早跟别人好了吧。”
“不会。我没有打听到她的音讯。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该读大学了。她成绩不错,应该考得上的。”
“你喜欢她吗?”
“喜欢。真心的喜欢,一辈子都喜欢。”
“她喜欢你吗?”
“喜欢。她也是真心喜欢我。”
“真心喜欢你,怎么连一封信也不给你写呢?”
夏甘雨一时语塞了。金冬梅肯定是因为惧怕父母而不敢回信,或者信件被她父母卡了下来?或者是根本没收到信件?夏甘雨心里矛盾极了。
雷虹岔开了话题。
“你觉得你们淮北平原好吗?”
“当然好啊。这里的人好,善良、勤劳。”
雷虹笑,接着说:“我们四川人也一样的好。在淮北平原生活这两三年来,我还是不太习惯。因为空气太干燥,尘土又大。哪像我们沙湾啊,山清水秀的。虽爬坡上坎辛苦点,可饮食习惯远比你们淮北人讲究多了。你们这儿大都是一锅烩的吃,我们那儿啊,菜是菜汤是汤的。再说了,你们这儿一天三餐吃面食,我们那儿早上吃面食,中午晚上吃米饭。在这儿吃面食让我重了十几斤呢。”
说着,她上下打量着自己,连连说:“胖了太多了,回去我妈恐怕就不敢认我了。”
夏甘雨也瞧着她笑起来。
“你愿意嫁到我们平原来吗?”夏甘雨问。
“天哪,不愿意,打死我都不愿意!”
夏甘雨开玩笑的口吻问她:
“刚才说我没有追求你,你瞧瞧,你根本就不愿意留在我们平原,追求你有什么用啊?”
“嗨,话不能这么说。如果是你真的追求我,那就另当别论。”
“怎么另当别论呢?”
“嗨,你啊真笨。若你追求我,你可以随我去四川去乐山啊。在我老家,你不用操钱的心。我爸是建筑老板,有的是钱。他会给我们办个像样的兽医站,你当站长,我当副站长。凭你的技术和为人,肯定一下打开局面。”
“真的吗?”
“你愿意去啦?”
“我……再想想吧。”夏甘雨突然不敢再说下去了。
雷虹认真起来,追问夏甘雨:
“怎么啦?你到底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也不可能去。”夏甘雨也是认真的语气。“因为啥你不明白。”
“因为金冬梅吗?如果金冬梅不要你了,你愿意去吗?”
“金冬梅不要我了也不能去。你知道到你们老家去是什么吗?是‘倒插门’。在我们淮北农村,男方到女方落户,除非是弟兄多家里穷,说不上媳妇才‘倒插门’的,别人要耻笑的。”
雷虹嘎嘎地笑了起来。
“天哪,你们淮北人还有这一说法啊?在我们那里,谁是上门女婿谁就是最有本事有福气的人!真的。假如我把你带回四川了,我父母说不定还不同意呢。”
“在四川找对象也是父母作主吗?”夏甘雨没话找话。
“现在是啥子年代了噢,还那么封建。自己的婚姻当然是自己作主。像我吧,如果父母作主我就不跑到你们安徽来学兽医了,早嫁到城里去了。”
“你为什么不愿嫁到城里去呢?”
“为啥子?就是因为不愿意呗。我爸在外边忙事,我妈我哥又都不吃商品粮,在农村种田种稻谷。我爸叫我嫁给城建主任的儿子,我不干。我不是城里人,嫁到城里受他们的气,没意思的。我要靠我自己。等今年毕业了,回去开个属于自己的兽医站,再带上几个帮手,收入不低,自由着哩。你说是吗?”
“是的是的,你真有主见。”
“你是不是也这么想的?”
“是啊。”夏甘雨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他发自内心地佩服这个川妹子雷虹的敢想敢做。
他们俩一直保持着距离,时而行,时而停。夏甘雨心想眼前这楚楚动人的女孩要是金冬梅该多好啊,他会拥抱她,会亲吻她。可她不是。他瞬间产生的一丝幻想和冲动,又刹那间消失了。雷虹故意靠近夏甘雨,夏甘雨躲开了。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女人特有的芳馨,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时,金冬梅的眼睛仿佛就在眼前注视着他。他打了个寒噤,脑子一下子冷清了许多。他说他要去远处解手。雷虹急促地喘着粗气,笑而不语。
月亮垂向了西天,月光显得暗淡下来。
夏甘雨对雷虹说:“我们回去吧。”
“好。”雷虹小鸟依人般温顺地答应了一声。
雷虹慢慢停住了脚步。
夏甘雨折回身来,不解地问:“你怎么啦?”
雷虹啜泣起来,一把拉住了夏甘雨的手。
“你怎么啦?想家了?”
“我不想家。甘雨,我喜欢上你了。”说着,她把夏甘雨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夏甘雨慢慢移开,没有了语言。
“知道吗,从你到兽医学校报到的那天晚上起,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心里跟自己说,要找的对象就是你了。真的。可是你一直就没在意我。想给你写信,几次想约你,听说你在老家有了女朋友,还是个吃商品粮的,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雷虹又一次将他的手移到了怦怦发跳的胸口。
夏甘雨又将手轻轻抽了回来。
“别这样雷虹,我有了女朋友,就不能再乱来了。再说,你马上要回四川了,咱们做个好朋友吧。以后有时间,我和金冬梅一起去乐山找你。我很想去看看郭沫若的故居呢。”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也比不上你那个金冬梅。不过,有一个请求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请求?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海枯石烂不能变哟!”
“海枯石烂不会变,你说吧。”
“如果你和金冬梅不能结婚的话,你就娶我好吗?”
夏甘雨没有想到。
夏甘雨抓住了雷虹热乎乎的双手,说:“放心吧雷虹,我答应你。如果金冬梅不嫁给我,那我就嫁给你,嫁到你们四川去。”
“真的?这是你承诺的,我等你!”
雷虹笑了,抹着眼泪,紧拉着夏甘雨的手亲了两口,并发出“啪啪”的脆响来。
十七
放寒假了。
夏甘雨虽然是兽医院院长,但他是一名没有拿到大专毕业证的学生。这一届的毕业典礼上,夏甘雨作为学生代表走上主席台的时候,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感激李学敏校长,感谢同学们。在毕业典礼之前,陶老师、李学敏校长都几次找夏甘雨谈话,希望他留下来,继续担任兽医院院长职务。可夏甘雨一次次都婉言谢绝了,他坚决要回到他的家乡去。李学敏校长答应他帮助他重新再找对象,并保证为他免费操办婚礼,夏甘雨充满感激。但是,他必须回到他的老家去。老家人需要他,父母需要他,金冬梅更需要他。他乡好,他乡美,毕竟是他乡。身在异乡为异客,迟早都要回到老家的。
夏甘雨认为,曾经回忆和不断向往的那个地方,才是故乡。他思念故乡怀念故乡,故乡有他深深的挚爱,还有他魂牵梦绕的恋人。
他要回故乡见他日思夜想的金冬梅。
毕业典礼后,夏甘雨专门请雷虹在大毛头饭馆吃了个饭。因为还有其他同学在场,也没有机会单独和雷虹说些悄悄话。第二天上午,他帮雷虹提着行李赶往火车站。分别的那一刻,雷虹失声痛哭,说:“我等你,你那天晚上答应过我的。”
夏甘雨说:“我知道。苍天在上,我会兑现我的诺言的。”
雷虹的哭声和一往深情的期待,让夏甘雨每次回想起来就一阵阵心酸。
没有太多的行李,还是来时的那只旧皮箱,又多了一个大塑料袋,夏甘雨一手提着,转了三次车,回到了他熟悉的县城。临近春节的日子,大街小巷是零零星星的鞭炮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走在大街上,到处看到的是外地赶回来过年的本地人。提着大包小包,脸颊冻得通红。呵着热气,吆喝着奔走着。夏甘雨住进了他曾经住过的小南门旅馆,到百货大楼买了件新的羽绒服,在浴池里洗澡后穿上。他要去见金冬梅,他要让金冬梅知道他学成归来,春节后即在家乡办个兽医站,他要等金冬梅大学毕业了就和她结婚。
他买好了礼物,来到了金冬梅的家。他想象着金老师和她丈夫一定会火冒三丈地骂他,但他不怕,哪怕被他们打一顿,他也不怕。
敲门敲了很长一阵子,院子里也没有人应声。
“金冬梅!”他在院外大声喊了起来。
院子里仍然无人应声。
夏甘雨把东西放在地上,去敲邻居家的大门。门开了,一个叼着香烟的男人问:“你找谁啊?”
“老师你好,请问金老师家住哪儿?”
男人审视着夏甘雨,说:“刚才我不是听见有人在敲他们家的门吗?是你吗?”
夏甘雨忙不迭地回答:“是我是我。”
“他们家就住那里。没人是吧?”
“是啊,没人。”
“噢,他们家女儿前几天结婚了,你不知道?他们家可能都去饭店吃饭了吧?”
男人关上了大门。
她女儿结婚了?金冬梅结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肯定是他搞错了。他忐忑不安地来到孙继雯家,他们一家人围在一起正吃着饭。
孙继雯惊喜的样子,非让他进屋吃饭不可。
“你还想叫我帮你找金冬梅啊?”孙继雯丢下饭碗,走出了院子。
夏甘雨一脸的感激。
“告诉你吧,你爱的金冬梅前天结婚了,和我们县的王副县长的儿子。算了,你也别再去找她了,死了这份心吧。”
夏甘雨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呢?”
孙继雯说:“人家为什么要告诉你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嫁入豪门,你就祝福人家吧。”
夏甘雨张了半天嘴,没说出一个字。
孙继雯安慰他说:“你就认了吧。像你这样学了兽医技术,人又聪明,还怕找不到老婆啊?”
夏甘雨沮丧到了极点,但还是忍不住又问孙继雯:“我和她约好了的,她等我十八年,这才三年,她怎么能这样呢?”
“甘雨,你怎么那么幼稚呢?你是兽医,人家是县长的儿子。金冬梅的父母都是县长把他们调到城里来的。金冬梅今年高中一毕业,就被安排到县织布厂上班了。她哥哥当兵转业也是县长安排的工作。如果嫁给你,你能给她这些吗?好了好了,没啥大不了,你又不是说不着媳妇。”
夏甘雨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他迈着灌铅似的双腿来到了公园,坐在石条凳上,像一个入定的僧人。
他绝望了。他所有的理想和梦想支离破碎。
他想再去找她。
他要金冬梅亲口对他解释为什么这样绝情。
他要亲眼看看金冬梅是不是真的结婚了。
走进县政府家属大院,门卫老头拦住了他。夏甘雨说找王副县长的儿子。门口老头说:“你就在这里等他吧,他们一家出去吃饭了,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帮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他一眼便认出了打扮得艳丽照人的金冬梅,她还烫了发。
金冬梅挽着的那个男人就应该是她丈夫吧。夏甘雨看得清清楚楚。此时,愤怒的热血燃烧着他的全身,他想冲过去拉走金冬梅,可双腿像不听使唤似的迈不出半步。他伫立在那里,喊着冬梅的名字,可嗓子里像堵着东西似的发不出声来。
金冬梅谈笑间,一眼望见了不远处的夏甘雨。
金冬梅瞬间收敛了笑容,转过脸去,依偎在他男人的怀里。
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步伐,熟悉的笑脸,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远去了。
倒在小南门旅馆的床上,他嗷嗷直叫,哭得揪心撕肺。
十八
春节后的这段,是农村青年找对象的日子。“提亲说媒”是民间的老规矩,老传统。哪家的“小妮子”没说好婆家,哪家的“半拉橛子”(男青年)没说好媳妇,村人们总是絮絮叨叨,喋喋不休地说长道短。
今年春节后男人女人们讨论的话题,大都是关于夏甘雨的婚事。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他的“商品粮”媳妇跟县长的儿子结了婚。夏甘雨的父亲在人场里、饭场里说着客气话,央求婶子大娘们能趁着这年后的日子里,跟儿子“提亲说媒”。母亲逢人便说她儿子学兽医回来了,不再攀“商品粮”了,有个“对搭糊”(差不多)的“小妮子”就同意。村人们答应得好好的,却没有一个人当作一回事。
村人们说,夏甘雨是“高不成低不就”,在农村找不到合适的“小妮子”。
夏甘雨见到父母如此为自己的婚事操心,就直接说了在兽医学校和雷虹的约定。
他的父母亲吓了一跳。
“不管使,不管使。你去四川?四川比咱们这地儿都穷。你没听说过吗,咱们好几个村子买来的媳妇都是四川的。”父亲说。
“说不着的‘麦呀娘’的废话。你去‘倒插门’就是跟人家‘应皮儿’(上门女婿)啊,你可明白?亲戚邻居都还不‘当午’(耽误)笑掉牙咧!丢八辈子人哩。”母亲坚决反对。
夏甘雨主意已定,决不改变。他劝解父母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这又不是旧社会,‘应皮儿’没啥不好,我愿意。放心吧,儿子不干出个人样来,誓不回家。”
父母亲无奈地哭着,目送着儿子走出村口。
夏甘雨这一走就是二十年没有回来。
夏甘雨到了四川乐山。他和雷虹开了兽医站。
兽医站开得如火如荼。
夏甘雨根据当地山民家家户户都养猪的状况,和他们签订了“生猪疾病保险合同”。内容是:凡农户家的猪生病,他一律免费治疗;若死亡,由他的兽医站按价赔偿。这一“奇思妙想”在当地起到了巨大的广告作用。当地的兽医同行们都说他“艺高人胆大”,有的说他是“瞎逞能”。
夏甘雨和雷虹用精湛的医疗技术和周到的服务,赢得了方圆百里老百姓的尊重和信任。镇上的国营兽医站被他们“抵垮解散”了。
夏甘雨接手了这家国营兽医站,用积蓄重新在街边修建了新的兽医站。靠街边的门面房子一下子被当地商户一抢而空。
夏甘雨尝到了卖房子赚钱的甜头。卖房子比开兽医站赚钱更快。
他又收购了市兽医站。
从收购的一个个兽医站开始,夏甘雨开始做起了房地产生意。
生意越做越大。
2008年春节,夏甘雨才带着妻子雷虹和一对儿女回到他的老家。
如今,他已是雄霸川地的房地产公司总裁。村人们都知道夏甘雨是大老板,听说他回来过春节,院子里早已围得水泄不通了。
嫂子们、婶子们、大娘大叔们,纷纷走过来,嘘寒问暖共叙往事。在众多乡亲面前,夏甘雨和妻子儿女一起,“扑通”跪在父母面前磕头谢恩。为了表示对乡亲们多年来照顾父母的谢意,夏甘雨当场给每个人发了五百元以示“拜年了”。回来之前,他是和妻子雷虹商量好的,除了给乡亲们发些过年钱外,再给父母盖栋别墅,给村里的小学捐款改建校园,给村里修上水泥路,装上路灯,一共准备了五百万元。
村人们奔走相告。全县的人民几乎都知道了夏甘雨的这一善举。
他把银行卡交给村干部,并把自己的想法一一交代。
深夜,屋子里的人渐渐散去,他让妻子儿子先睡了。独自一人拿着手电筒,在村子里走了个遍。
二十年过去了,乡村的路,乡村的结构,还是老样子啊。小河水沟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唯多了几座楼房,自己的感觉多了几分生疏。
寂静的夜色里,全村子只有他一个人走来走去。
第二天上午,他和村里的几个干部要到县城去一趟。父母亲和妻子都没拦他。妻子明白他的心,她知道他要去找金冬梅,说:“去见见她吧。如果见了她,把她请到家里来吃顿饭。”
腊月的县城,人头攒动,拥挤不堪。当他随着人流挤到一排卖鞭炮的摊位前时,诧异地张大了嘴巴。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穿着大棉袄、裹着头巾的中年妇女就是金冬梅。是她,的确是她。她跟别人讨价还价的语气和声音还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样。
夏甘雨两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从她的神态里,他感受到了她的艰辛和贫寒。他从包里掏出一万块钱来,递给了村干部说:
“把她的鞭炮全买回去。别讲价,她说多少就多少。”村干部有些不解,犹豫着。夏甘雨小声说:“她就是金冬梅。在两又庙中学教书时认识的。”村干部啥都明白了,急忙前去买她的鞭炮。
夏甘雨心里一阵阵酸楚。
我的初恋,我心爱的女人。
村干部把一箱箱鞭炮装上了车。金冬梅笑容可掬地装着钱,连声对他们说着谢谢的话。
夏甘雨忍不住径直走过去,叫着金冬梅的名字。
金冬梅被叫声惊呆了。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我的个娘拜子呃,你怎么回来了?”
夏甘雨苦笑着说:“还认识我吧?”
“认识认识,夏老师。听说你现在‘攒劲透了’(发达)是不是?”金冬梅的面容羞涩,声音有些颤抖地恭维着夏甘雨。
夏甘雨压低嗓门对她说:“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行吗?”
金冬梅捋了捋额前的长发,半天才说:“说啥呢,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不说了吧。你有啥话就在这儿说吧。”
她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没有了刚才的笑容。接连着的叫卖声喊叫声汽笛声,让夏甘雨心烦意乱。夏甘雨见她正要收拾东西,靠近过来大声说:“我请你吃个饭吧。”
“不管不管。中午俺还要回去做饭哩。”金冬梅连连摆手。
“啥时候还能见到你呢?”
“见俺干啥呢?各有各的家,还说啥呢。”金冬梅朝他笑笑,补充说,“你老婆孩子都回来过年了吗?”
“回来了。她也想见见你。明天我找车来接你,到我们老家去吧。”夏甘雨满脸激动。
金冬梅想了想,答应了明天11点在这儿等车来接她。
在夏甘雨的想象里,如今四十几岁的金冬梅,应该是体态匀称风韵犹存的城市女人,儒雅端庄,气质非凡,可怎么能成为这种既不讲究又不体面的农村妇女了呢?他不是嫁给了县长儿子了吗?
相见不如怀念。相见不如怀念啊……
他对村干部们说有点事,单独一人去了银行。他从卡里取出100万元现金,装进尼龙袋子里交给了司机,放进了后备厢。他告诉司机是他在地摊上买的旧书籍。
第二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九。他把见到金冬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雷虹。本想雷虹会说出几句不痛不痒的酸溜溜的话逗他,没想到雷虹十分豁达,责怪他为什么不掏点钱给金冬梅。
夏甘雨说:“我为什么要掏钱给她?是施舍吗?”
“嗨,你这人忘恩负义了吧?当年人家一个青头大姑娘,被你糟蹋了,如今你有钱了,不该补偿一下啊?”雷虹说着笑着。
“谁糟蹋她了啊?是她抛弃了我。”
“哎呀,你想想,人家一个女学生,你是老师,你跟人家谈恋爱,败坏了人家的名声,又挨父母的打骂,不因为你因为谁啊?你良心过得去吗?”
雷虹的一席话,说得夏甘雨一语不发。
雷虹说得有道理。这么多年,夏甘雨滚打摸爬,历尽坎坷,常常是对金冬梅铭心刻骨的思念支撑着他迎难而上。今天成功的背后,不能不存在金冬梅当年的离弃激励所致。说不定没有金冬梅的离弃,他如今还是一个乡村兽医呢。他感激这份初恋赐予的挫折,他感谢汪兆方和李文卫,他感谢所有给了他支持帮助的每一个人。这一点夏甘雨心里比谁都明白。
金冬梅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面颊通红,笑着对雷虹说:“你就是夏甘雨的夫人吧?”
“你好金冬梅。”雷虹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
夏甘雨对今天的金冬梅如约前来,十分高兴。他发现她换了新棉袄、新裤子和新围巾。金冬梅和夏甘雨的儿子女儿打着招呼,并塞给他们一人一个100元的红包。夏甘雨向他的父母介绍金冬梅。一听这名字,他的父母心里都明白她是谁,一个劲地让座后,就都到灶屋里做饭去了。
大约十分钟的时间,金冬梅站起身来对夏甘雨夫妇说:“看到你们幸福我就高兴了。大过年的,家里也忙得很,俺就走了。”
“走?不得行不得行,一定吃了饭再走。”雷虹起身抓住了她的手。
夏甘雨也对她突然提出要走感到不解。
“真的不能在这儿吃饭。俺就想见见你就走。”金冬梅说着就往外走。
“这怎么能行呢?好不容易来一趟,大过年的往外走不合适吧。”夏甘雨极力挽留她。
“真的不管在这儿吃饭。俺家里孩子还等着俺哩。”金冬梅语气坚决,不容商量。
雷虹关心地问金冬梅:“你老公是做啥子的啊?”
金冬梅听懂了她的四川话,回答说:“老公?第一个早跟他的小秘跑了;第二个也离了。我一个人,有儿子儿媳和我在一起,舒坦着呢。”
夏甘雨听得清清楚楚。雷虹“噢”了一声没再说话。
夏甘雨急忙叫司机打开后备厢,小声说:“这个袋子是送给金冬梅的。你一定帮她提到屋里再走。一定!”
司机说了句“放心吧”,钻进了驾驶室。
大年初一下午,零零星星的雪花飘舞着,穿着新衣裳的村人们三个一团,四五个一堆的叙旧话新。孩子们在喧闹着,聚集在村口有说有笑。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向村口开来。
车子“嘎”一声停了,金冬梅从车里走了出来。
“你怎么来啦?”夏甘雨又惊又喜。
金冬梅手里提着塑料袋子。
夏甘雨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来意。
“夏老师,这钱我不要。我用不着。”说着她递了过来。夏甘雨没有去接袋子,问她:“因为啥?是给你的。”
“不管,坚决不管。快拿着。”
夏甘雨木然地站着,还是没去接塑料袋子。
金冬梅两眼噙着热泪说:“有你这份情谊俺就高兴了。”说完,她把塑料袋子甩在地上,叫司机快点开车走了。
夏甘雨目送着远去的出租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2008年3月10日写于安徽太和
2010年8月30日写毕于重庆
2010年9月7日早晨改于重庆
2010年10月16日再改于重庆
原载《大家》2010年第6期
原刊责编 乔月娟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巴一,男,本名巴毅。1965年11月生于安徽阜阳市太和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
在《大家》《十月》《当代》《收获》《飞天》《北京文学》等国内名刊发表中篇小说多部,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多次转载,《作家文摘》《重庆时报》等多家报刊连载;出版《故乡在晚风中》《巴一散文选》《巴一中篇小说精选赏析》等多部。曾获“老舍散文奖”,“华夏散文奖”,团中央首届“鲲鹏文学奖”,“中华文学人物奖”,第一、二届“重庆文学奖”等。根据其发表在《当代》《中国作家》上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重庆恋》获“星光奖”。长篇小说《一路有你》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现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