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

2011-12-29 00:00:00小岸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1年11期


  1
  袁小月正在给客人做皮肤护理,裤兜里的手机贴着大腿,发出一阵一阵嗡鸣声。
  手机不知疲倦地嗡鸣了一阵又一阵,袁小月对它不理不睬。她的手上涂满了按摩膏,一会儿用手肘,一会儿用掌心,一会儿用指肚,在客人的脸上依次打圈、点穴、按摩。客人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美容院有两层,一层是宽敞的大厅,负责接待、咨询,兼做皮肤测试、彩妆、美甲等业务。二层是工作室,工作室是用装潢板隔开的格子间,分为贵宾间与普通间。贵宾间只放一张床,装潢考究,进口壁纸、水晶吊灯,墙上还挂着32英寸液晶电视,房内辟有卫生间。普通间呢,有五六张床位,可以同时服务几位客人。普通间没有电视,也没有卫生间,上厕所还得跑到楼下大厅。装潢不似贵宾间豪华,却也朴素雅致。窗边吊着一串贝壳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窗台上一盆枝叶葳蕤的绿萝,把房间映衬得干净清凉。
  袁小月所在的工作室就是普通间,正是上午,客人少,其他几张床位空着,室内只有她和顾客两个人。手机安静了一会儿,再次发出嗡鸣声。谁呢?她暗忖。客人睡着了,她完全可以拿出手机偷偷接听一下,但她忍住了。一来手里沾满按摩膏,油腻腻的;二来,客人睡得浅,一旦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也许对方就醒了。十五分钟的按摩结束了,接下来是眼部护理,连接导入仪,微热的导入仪将眼部精华素一点一滴导入眼睛四周。那种感觉就像——就像拿着熨斗在皱巴巴的布料上熨烫,熨着、熨着,布料就变得展括了,平整了。可惜人的脸不是布料,再怎么熨烫,也收效甚微。深一道,浅一道的皱纹,该怎样,还怎样。
  那么,有没有办法立竿见影出效果呢?当然有,譬如打一种名叫肉毒素的美容针,或者使用激素类化妆品。只不过,那样做就像给一只干瘪的气球充气,当时看着饱满光滑了,过不了多久,里面的气跑光,重新缩回去的气球会变得比未充气前还要干瘪。反复使用的结果会带来副作用,就像反复充气的气球,表皮变得薄脆、易损,作用的周期也越来越短。除此,还可以做手术,做手术要比打针或使用药物化妆品效果好。只是,手术也不是一劳永逸的,它会破坏面部神经,而且还伴有或多或少的风险。
  “青青”美容院的产品以保养型为主,不打针,也不做手术,连漂唇文眉这样的小手术也不做。倒是有一台激光机,专为客人点疣去痣,且打着免费的招牌。免费当然是有前提的,必得先成为美容院的顾客,办张美容卡,或者买套产品,这样就可以享受免费服务。免费服务还包括除黑头、挑粉刺、修眉、平脂肪粒等。
  保养型化妆品只是一般的补水、润肤,无论祛皱,还是美白,效果都非常缓慢——甚至可以说没效果。时间一天天流逝,肌肤一天天衰老,维持现状岂不是最好的效果?这都是美容师经常灌输给顾客的理念。袁小月自己很排斥功能性产品,觉得它们不可靠。尤其是一打开,就有一种隐约的,化学药品的气味。效果倒是不错,尤其初次使用的人,十天半月便焕发光彩。皱纹平滑了,皮肤白皙了,就像变了一个人。可惜,一旦停止使用,很快反弹。持续使用下去,作用渐渐消失,到了最后,几乎和不用没什么区别。而且,有些产品使用期限太长,会使毛孔变粗,或是面部生出一层细微的绒毛。这还是轻的,有的商家为了追求效果,推销含有超标毒素的不合格产品,免疫力低的人使用了,伤及身体的肾脏。这话说得严重了,简直恐怖。但这并非危言耸听,类似的新闻报道也不是没有过。
  袁小月深谙这一切,她自己只用最普通的护肤品。还好,她皮肤的底子不错。皮肤好坏,基因是关键,其次才是后天的保养。身为美容师最关键的一点就是皮肤的底子要好,你的皮肤好了,顾客才会信赖你,才会心甘情愿从腰包里掏银子购买你推荐的产品。
  裤兜里的手机再次嗡鸣起来,这时,袁小月已经为客人做完眼部护理,用一次性面巾揩净面孔,拍爽肤水,刷面膜。面膜是一种深海矿物质,漆黑黏稠的泥状物。她还是顾不上理睬嗡嗡作鸣的手机,顾客却醒了。顾客听到手机的嗡鸣声,说,小袁,接电话吧,我这里没关系。
  袁小月说,不用管它,一会儿再说。
  手机嗡鸣一阵后,终于安静了。袁小月已经给顾客涂好面膜,按照程序,该给客人按摩身体。从头部敲起,然后是脖颈、肩膀、手臂,最后是大腿、小腿。做完这些,等到面膜干了,拭净脸孔。客人翻过身体,美容师还要为其做一些简单的背部推拿。她正要给客人按摩,富有人情味儿的顾客推开她的手。小袁,快看看电话吧,万一是急事呢。
  袁小月感激地点了点头,终于直起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屏幕显示四个未接来电。推开滑盖,摁下查询键,来电姓名袁小亮。袁小亮是她的弟弟,弟弟找她什么事?她的眉头皱紧了。
  袁小亮很少给她打电话,但凡打电话,肯定有事。上次是母亲生病住院要钱,袁小亮说他没钱。他的确没钱,他的工资大部分都输在赌桌上了。
  她正在犹豫是否给弟弟回拨电话,手机又开始“嗡嗡”鸣叫了,还是袁小亮。摁下接听键,袁小月问,什么事?袁小亮说,咱家房子马上要拆迁,我们在附近找了一处房子,房租一个月八百,房东让交半年租金,家里钱不够。
  袁小月皱皱眉,果然又是要钱。袁小月的娘家是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拆迁后可以分得一套同等面积的单元楼房。她问,差多少?袁小亮说,差两千。袁小月忍不住问,你的工资哪去了?如果不是顾客还在一边,她真想痛骂他一通。但,骂也白骂,她骂过他没有一百回,也有九十回,有什么用?
  袁小亮读过大学,在一家国企上班。原先是调度,属于管理层,可他不满意自己的工作。调度需倒三班,他嫌累。花了不少钱请客送礼走后门,总算调了一个不用倒班的岗位。工作是清闲了,却又染上打麻将的恶习。说他几句,他还为自己辩解,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他认为自己是小赌。小赌渐渐演变成了大赌,终于在欠下一笔赌债后,媳妇和他离了婚。离婚后,自暴自弃,仍旧沉迷于麻将桌,不见悔改。
  袁小月刚刚领了三月份的工资,美容院“三八”搞活动,她手里顾客多,卖的产品也多,底薪加提成,收入三千余元。平时可没这么多,也就两千出头。接完袁小亮的电话,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心知这笔钱又有去处了。
  
  2
  袁小月上边还有一个姐姐,年长他们姐弟九岁,嫁到外地了。姐姐的日子过得蛮阔绰,丈夫开着装潢公司。不过,姐姐是父母抱养的,与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出嫁后很少回来。
  在袁小月的记忆里,姐姐总是冰着一张面孔,对她和弟弟爱搭不理。父亲在袁小月五岁那年就去世了,母亲在街道办事处的缝纫厂轧手套,中午不回家,姐姐负责做午饭。放学回家的袁小月倚在厨房门口,眼巴巴等着姐姐做饭。姐姐挽起袖子,抻着两只胳膊,在面板上擀面条。天热,姐姐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一绺儿一绺儿耷拉下来。不知怎的,姐姐无缘无故就生气了,一生气,甩手就往地上扔一只碗。碗“啪”地在水泥地上裂成几瓣。摔了碗之后,姐姐愠怒的情绪会变得缓和一些。家里的碗都是价钱便宜的粗瓷碗,母亲一买一大摞,不然,经不住姐姐三天两头摔。
  坏脾气的姐姐二十岁就嫁人了,她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家。母亲试图阻拦,但姐姐有预谋似的,早早挺起肚子。婚宴上,她穿着红丝绒的长裙,小腹突出,鼓起一座醒目的山丘。袁小月埋着头吃饭,她不敢看姐姐,姐姐肚子上鼓起的山丘让她万分羞惭。母亲计划索要一笔彩礼的心愿也因姐姐肚皮上鼓起的山丘化为乌有。她原本藏着户口本不给姐姐,不让他们领结婚证,非让男方家出一笔彩礼。可是,姐姐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左邻右舍看在眼里。怎么办?总不能让她把孩子生在娘家吧。不得已,母亲妥协了。她流着眼泪,对着父亲的遗像哭诉,不是男方不肯给彩礼,是她自己搞的鬼,她就不想称我的心,如我的意,这就是你的好女儿。
  
  从母亲隐隐约约的声讨中,袁小月朦朦胧胧知道,父亲生前很宠爱姐姐。他们婚后不育,辗转领养了这个孩子,把她当心肝宝贝一样养着。谁也没想到,九年后,母亲居然又怀孕了,怀的还是双胞胎。袁小月猜测她和弟弟降生后,母亲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新生的婴儿身上,忽略了日渐进入青春期的养女。母女感情急剧下降,发展到后来,就像仇人一般。在袁小月的记忆里,姐姐只对父亲展露笑颜,对母亲,对他们姐弟,从来都是冷眼相对。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母亲常常咒骂姐姐,不知好歹,白眼狼,没良心。姐姐则伶牙俐齿,一句句顶撞回去。我就不知好歹,我就是白眼狼,气死你,谁让你养我,活该。母亲急了眼,操起扫床的小笤帚劈头打过去,姐姐灵巧地一闪身,溜出门。父亲回到家,她则乖眉顺眼倚到父亲怀里,娇滴滴像个小公主。袁小月对于父亲的记忆非常有限,在这有限的记忆里,父亲的影像每次都和姐姐叠加在一起。父亲带着他们放风筝,手把手教姐姐拽紧风筝的线。父亲教姐姐骑单车,姐姐发出铃铛一样的笑声。父亲买了几只苹果,最大的给了姐姐。袁小亮吵着要大的,父亲不容置疑,姐姐比你大,应该吃大的。所有的记忆加起来,也就这么多了。剩下的只有父亲戴着黑框眼镜,穿着中山装的遗像。这张像几十年如一日地摆放在母亲卧室的五斗橱上。除此,父亲这个称谓,在袁小月的脑子里,只是一个没有分量的符号。
  姐姐结婚后跟随丈夫去了外地,从那以后,直到袁小亮结婚,她才千呼万唤,回过娘家一趟。母亲待她如贵宾,给她拿出了袁小亮结婚用的新被子、新褥子,她却不肯在家里住一晚,而是去宾馆订了房间。母亲想与她拉拢关系,讨好她,说起她幼时的趣事。她却冷冰冰地说,您是看我有钱了,才对我这样吧。如果我是个穷光蛋,讨饭讨到您门上,您大概连门都不让我进吧。一席话说得母亲目瞪口呆,也让旁边的袁小月大跌眼镜。
  母亲对袁小月说,瞧见了吧,我就当没有养过那个白眼狼。母亲还说,孩子一定得是亲生的才行,你一定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说这话的时候,袁小月刚做了宫外孕手术。彼时,她尚不知道,母亲的话不幸而言中,她后来,始终也没怀上孩子。
  每年春节,外地的姐姐都会给母亲寄一笔钱。起初是一百,随着物价的涨势,一百变成了三百,渐次涨到五百、八百,这几年固定在一千的数目。母亲对姐姐寄的这笔钱,毫无感念。她埋怨道,听说她住的是二层楼的别墅,一千块钱在她眼里,大概就是一根寒毛。一根寒毛,她都不肯多拔点。她对着父亲的遗像唠叨,我知道,就是这一根寒毛,她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给我的,这一点,我心里是清清楚楚的。
  私心里,袁小月有些佩服姐姐,不是佩服她成了有钱人,而是佩服她心肠够狠,够硬。说不搭理他们就不搭理,仿佛身后没有这家人。没有不成器的弟弟,没有为生计奔忙的妹妹,也没有唠叨自私的母亲。母亲是那种旧式的妇人,眼里只有儿子。袁小月虽是她的亲生女儿,待遇也并不见得就比姐姐强。升学时,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劝袁小月退学,放弃读高中。弟弟成绩不如她,反倒读完高中,还念了一所三流大学。毕业后,以子弟身份招工进了父亲原先的单位,袁小月却一直没有找到正式工作。先是在服装店打工,后来报名学了几个月的美容美发,“青青”美容院去美容学校招工,选中了她。一晃这么多年,总算在这个行业站住了脚。
  袁小月结婚时,母亲没能在姐姐身上讨到的便宜,如愿以偿转嫁到她身上,朝男方家索要了一笔数目可观的彩礼,嫁妆却只有一台洗衣机。为这个,婆家的人低看了袁小月,尤其是婆婆,从没给过她好脸色。幸而婚后她不与公婆同住,也就节假日才回一趟婆家。她不在乎婆婆是否看得起她,重要的是她和丈夫的生活恩爱幸福就行。
  她曾经以为幸福就像手腕上佩戴的玉镯,时间愈久,愈珍贵。然而,到了今天,她知道了,玉器原来也会旧,保存得再好,也会旧。手腕上的镯子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道划痕,而她的婚姻也变得如履薄冰。
  想到这儿,袁小月拿出手机,她想给李伟打个电话。刚结婚那阵儿,李伟每天都会给她打好几个电话,即便不打电话也会发短信。老婆,我想你。老婆,干什么呢?老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可是,现在呢,她不打给他,他是想不起来给她打电话的。浓情蜜意就像空气中的烟雾,初时稠得化不开,久之,竟淡了。渐渐地,似乎一丝一毫也看不见了。
  婚姻有七年之痒一说,袁小月与李伟的婚姻刚好到了第七个年头。李伟是铝冶公司的普通工人,工作倒三班。他今天是中班,早晨走的时候,袁小月给他准备好了午饭。保鲜盒装着,放在冰箱里。
  袁小月打家里电话,响了几声后,李伟接起来了。喂,什么事?袁小月说,没什么事,饭在冰箱里,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
  我不吃了,我妈叫我过去吃饭。李伟懒洋洋地说。
  哦,那你去吧。婆婆心疼儿子,三天两头叫儿子过去吃饭,却很少关心她这个媳妇。
  李伟的工资每个月都要拿出一部分交房贷,剩下的自己掌管。刚结婚时,他把手里的钱全都交给袁小月。可是,后来就不这么做了。他埋怨她不会过光景,没有存下钱。袁小月猜是婆婆从中挑唆的。对此,她很惭愧。
  这期间,弟弟结婚,零敲碎打从她手里拿了不少钱。可惜这个婚白结了,没过几年就离了。母亲身体不好,隔三岔五,头疼脑热,生病买药,也会朝她要钱。她若是个有钱人,倒也罢了,可她分明是个穷人,哪里经得住这么折腾,也难怪丈夫抱怨。可是,她没办法。父亲早早去世,娘家的家底薄得像一口用了几十年的铁锅,轻轻一铲就漏了。母亲没有劳保,更没有医保,之前工作过的缝纫厂是集体企业,早就破产。据说,给过一笔安置费。究竟给了多少,袁小月不知道,估摸也没多少。在钱的问题上,母亲的嘴巴紧得像上了三道锁,好像随时担心儿女打她的主意。袁小月能够体会母亲的■惶和无助,没有收入,儿子不靠谱,女儿终究是外人。她手里能抓住的除了钱,没有别的东西。儿子结婚时,她倒是剜心割肉拿出了积蓄。等儿子欠下赌债离了婚,她声称自己再没钱了,却逼债一样盯着袁小月的口袋,让她帮着还钱。袁小月着了急,你以为我是摇钱树,一摇,钱就会哗啦啦掉下来吗?我就是一只鸡,也被你们拔得一根毛也不剩了。母亲见袁小月顶撞自己,立刻声泪俱下,扑到父亲的遗像前哭诉,你个没良心的,早早享福去了,留下我吃苦受罪,我也不活了,把我也带走吧。袁小月只得百般安慰,再三道歉。她有时候也会憎恨母亲,可更多的时候,她可怜她。她忘不了父亲去世后,母亲是如何起早贪黑养育他们的。每天傍晚,母亲都会拎个袋子,去菜市场捡拾菜贩子扔掉的剩菜烂叶。为了节省煤气,每天晚上,母亲拎着两只暖壶走长长一段路,去附近学校的锅炉房打开水。偶尔,母亲也会差遣袁小月提着茶壶跟在后面。袁小月清晰地记得,在学校看门人的冷眼与不耐烦中,母亲讨好的笑容,是那样卑微而怯懦。母亲甚至还对一个在蔬菜公司上班的,面容猥琐的男人抛媚眼,只不过贪图对方赠送的一袋过冬的土豆。这一切,姐姐可以忘掉,袁小月忘不掉。她是从母亲的子宫里生出来的,姐姐不是,这大概就是血缘亲情的区别吧。
  结婚这么多年,袁小月的钱几乎全都贴给了娘家,李伟的怨怼也在情理之中,她连为自己辩驳的勇气都没有。他们夫妻现在就像时下流行的 AA制,各花各的钱,吃穿用度采取平摊的方式。你买了电卡,我就交水费和煤气费。你交了电话费,我就交闭路费。家里吃的面粉、大米、食用油之类的都是李伟单位发的,李伟单位的福利搞得好,连洗漱用品、蔬菜水果都发。有一次,李伟说,我们之间,还是你占我的便宜多。袁小月心里一凉,叹道,我们是夫妻,夫妻还说谁占谁的便宜吗?李伟听了,自觉理亏,悻悻然,不吭声了。
  
  袁小月想,也许是因为他们没孩子。若是有一个孩子,可能情况会不一样。
  
  3
  婚后,袁小月怀过孕。那时候,美容院推出一项服务,使用植物精油按摩腹部,进行卵巢保养。此举延缓衰老,推迟更年期到来,很受中年妇女欢迎。袁小月怀孕了,自己却不知道,也没人告诉她禁忌,两只手一天到晚沾着精油劳作,精油渗进体内,导致孩子流产,直到肚子疼,不停地出血,去了医院,才知道是怀孕流产了。医生说,血流不干净,还得刮宫。做刮宫手术,锐利的器皿探进她的体内,翻绞、拉扯,撕心裂肺地疼痛,令她每每想起,心有余悸。
  第二次怀孕是宫外孕,宫外孕的疼痛比起刮宫手术,有过之而无不及。做了宫外孕手术后,饱受磨难的子宫变得偃旗息鼓,它安静得仿佛一座被人遗忘的城堡,宫门深锁,再也没有了动静。看过医生,吃过中药,寻过偏方。年龄渐长,平滑的小腹微微突起,突起的却是一层脂肪。她想要一个孩子的希望日渐渺茫,婆婆的脸色越发冷峻。李伟倒是没有表示过不满,关于孩子,他只字不提。可是,越是不提,袁小月就越觉得他的心离自己越远。
  想当初,他们的婚姻是遭到李家反对的,反对的理由是袁小月没有正式工作。说得好听点,是美容师。说得难听点,就是个临时工。他们还嫌袁小月的属相不好,属羊,属羊的女人命孬。袁小月最忌讳别人这么说自己,她对李伟说,章子怡和我同岁,也是属羊,难道人家的命孬吗?李伟最喜欢的女演员就是章子怡,袁小月和章子怡不仅同岁,笑起来的憨态还有几分相似。这也是李伟迷上袁小月的原因之一。李伟当然不信这样的说法,为这个,没少和父母吵架生气。后来,他们的婚事又因为彩礼的事差点谈崩,原因是袁小月的母亲要得多,惹恼了李家人。最后还是袁小月母亲让了步,减去了一部分,两家这才达成协议。面子上却闹得别别扭扭,失了和气。总之,这桩婚事一波三折,就像一根橡皮筋,几次三番都绷紧了,就要拉断了。没想到,橡皮筋的弹性还真大,一收一缩,又续上了。陷入爱河,又有了肌肤相亲的年轻人,正爱得水深火热,刀山火海都分不开。李家再反对,也无计可施。最终,还是给他们像模像样操办了婚礼。
  七年过去了,爱情的余温就像火炉里一块即将熄灭的炭,摸上去还是热的,可是,看上去却灰扑扑的,好似没有温度了。近两年,袁小月常常产生一种恐惧感,她觉得,他们的婚姻大概是走不到头的。不仅仅是孩子的问题,他们的感情也出了问题。
  临近中午,袁小亮等在美容院门外。袁小月把钱给他的时候,问了句,咱妈还好吗?袁小亮说,挺好的。袁小月质问,你的工资哪去了?怎么连两千块也没有?袁小亮低着头,一言不发。她便叹了口气,知道追问也没什么结果,转身回店里了。
  美容院雇着专门做饭的师傅,每天中午做好饭,送到店里。今天的午餐是花卷烩菜,为了下饭,袁小月自带一瓶辣椒炒咸菜。吃的时候,挑几筷子拌到碗里,寡淡无味的饭菜就变得不那么难以下咽了。
  下午的客人很多,一个接一个,袁小月几乎一刻也不停。有个客人从她手里买过祛斑霜,效果不好,脸上的斑没有褪下去。客人不高兴,与袁小月理论起来。当初你说有效果的,一瓶都用完了,你看,有效果吗?
  袁小月一边用面扑仔细拭净她的面孔,一边仔细观察对方脸上的斑纹。良久,她开口,小声说,姐,您是不是有妇科病?
  客人顿了一下,没有吧,哪儿有?然而,口气却不那么凌厉了。
  袁小月说,我看了半天,觉得像妇科斑。妇科斑需要内表兼调,里外并治,只使用祛斑霜,效果当然不好。
  那你以前怎么不说?客人不悦。
  那时不确定,以为只是简单的晒斑。如果是晒斑的话,用了祛斑霜,早该消下去了。袁小月拿捏着口吻,小心翼翼,却纡缓而肯定。
  客人不作声了,初时的怒气收敛了一些。
  客人脸上的斑究竟是不是妇科斑,袁小月并不确定。只要碰到这类声讨产品没效果的客人,她们就会归结到妇科病上。但凡有性经历、生育经历,又上了岁数的女人,或轻或重,或多或少,都有妇科炎症。五花八门的妇科病,没有这个,总有那个。你这么一解释,她们心里有底,也就笃信不疑,不好再说什么。
  化妆品这种东西,诡异得很,张三用了有效果,李四未必见效。可是,如果不用,又怎么知道有没有效果呢?用了没效果,找上门,兴师问罪,美容院总得有解释的法子。这些都是在无数次实践经验中总结出来的方法。既能堵上客人的嘴,也不失去她们的信任。
  下了班,回到家,李伟不在,空荡荡的房间更显冷清。晚饭后,袁小月做了一会儿家务。做完家务,躺到沙发上看电视。袁小月是韩剧迷,她喜欢看韩剧。韩剧里的人物皆是父严母慈,儿女孝悌。守道德,尊伦理,比中国人文明多了。袁小月有一个愿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去一趟韩国,亲眼看看韩国人是怎样生活的。一个旅行社工作的顾客说,去韩国旅游的价钱是五千块,加上其他花销,七八千就够了。咳,这笔钱对袁小月来说,可是一笔大花销,她断然舍不得。看完韩剧,墙上的钟表显示已过零点,再过半个小时,李伟就应该回来了。
  每次李伟上中班,她都会等着他回到家才睡。她的睡眠不好,睡早了,李伟进门的响动惊醒她,后半夜再难入睡。索性等着他回来一起睡,反倒踏实。
  时针指向凌晨一点了,门外仍旧没有响动。袁小月给李伟打了个电话。李伟说,同事请假,我得连一个夜班。袁小月抱怨,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李伟说,对方临时请的假,正准备下班才接到请假电话,没来得及告诉你。袁小月委屈地说,那你刚才告我一声也行,害我到现在也没睡,你不知道我一直等你吗?李伟不耐烦地说,谁用你等了?然后,不由分说,就把电话挂了。
  袁小月独自上床躺下,心绪难平。从前,遇到这种情况,李伟会提前打电话告诉她,电话里甜言蜜语,别等我,宝贝,早点睡。可是,现在,仿佛跟她多说一句话,都是累赘。他有多久没有叫过自己宝贝了,这两个字她曾经无比鄙厌,即使在李伟这样叫她的时候,她也没有改变过对这两个字的反感。她觉得它们轻佻,肉麻,不正经。相比之下,她更喜欢李伟叫她小月月。哦,那个时候,网络上还没有出现臭名昭著的小月月。现在,她怀念它们,不仅怀念“小月月”,同样怀念“宝贝”。唉,她叹了口气,闭上眼,睡了。
  第二天起床后,袁小月发现额头冒出两三个小疙瘩,对着镜子照了照,没放在心上。紧接着做早饭,满满一大碗挂面汤,里面加了只荷包蛋,全都吃光了。她很重视自己的早饭,不见得多好,但一定得吃饱。她从事的行业没准点,客人若是正好临近中午进门,赶时间,催着你服务,午餐就得推迟一两个钟头才能吃。早晨不垫饱肚子,只怕到时候饿得头昏眼花熬不过去。
  中午,曾在“青青”美容院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女同事忽然来店里,说自己通过亲戚的关系,花了一笔钱,招进国税局下属的后勤中心工作。工资听上去不高,却是正式工,单位负责缴纳各种保险,这可不是在美容院打工能比的。为了表示庆贺,她邀请几个关系较近的姐妹一起吃饭,袁小月也在受邀之列。饭桌上,袁小月神情恍惚,有些走神。旧同事情绪高涨,喋喋不休讲述自己的新工作。妇女节发了套床上用品,玫瑰花色的,很好看。下个月单位组织去泰山旅游,免费的。这桌饭,简直成了她显摆炫耀的舞台。袁小月既没有附和,也没有表示羡慕。她知道,人和人,是不能比的。
  饭桌上有袁小月喜欢的油焖大虾,她下筷子狠吃了几嘴。到了下午,额头的疙瘩立刻多了一串。这时候,她开始注意它们了,疑心是吃了虾过敏起的疙瘩。趁人不注意,她在脸上扑了点抗过敏霜。偶尔,店里会碰到皮肤敏感的顾客,这些顾客不适合做基础护肤,但美容院为了留住她们,在做护理的时候,偷偷在按摩膏里添加抗过敏霜,防止出现过敏症状。不然,今天出了门,明天就会气势汹汹寻上来。知道的是因为肤质特殊引发的过敏,不知道的,只当是美容院的产品有问题,影响口碑和声誉,这也是防患于未然。
  
  袁小月扑了抗过敏霜,心里感觉略安了些。令她始料不及的是,这才是开始。第二天,脸上的旧疙瘩未消,新疙瘩再起,颇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气势,前额密密麻麻散出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红疙瘩。不仅同事注意到了,顾客也注意到了,纷纷问她原因。她只好说,吃海鲜过敏了。晚上回家,赶紧吃了两片扑尔敏。翌日早起,对着镜子,大吃一惊。红疙瘩呈现出浩浩荡荡的姿势,已经蔓延至鼻翼两侧,严重影响面容了。
  店长反映到青姐那儿了,青姐是“青青”美容院的老板。年近五旬的女人,因干着美容的行当,脸上平平展展,看不出一丝皱纹。袁小月猜忖她做过拉皮手术,私下里,同事也这样嘀咕。
  青姐看着袁小月脸上的红疙瘩,皱起了眉头。她俯下身子,关切地用手摸了一下,说,看着像青春痘。袁小月否认,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可能长青春痘。青姐说,哟,你才几岁,敢在我面前称老。袁小月辩解,我都三十出头了。青姐掐着指头算了算,哦,可不是嘛,你在我这儿工作也有七八年了,我还一直当你是个孩子呢。你今天先不用工作了,让她们给你拆一盒消痘印试试。
  袁小月心里一紧,一盒消痘印二百块,会不会从她工资里扣?青姐仿佛知晓她的心思,顿了一下,记在账上,免费送你的。袁小月这才松了口气。
  
  4
  消痘印连续用了一个星期,一瓶都用光了,脸上的红疙瘩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店长暂时停了袁小月的工作,让她去医院找皮肤科的医生看病。医生审视半天,说是过敏,开了几十块钱的药,有口服的药片、外涂的药膏。袁小月心情沉重地付了钱,拿药回家。三天过去了,红疙瘩蔓延至下巴,整张脸像是一张千疮百孔的破布,叫人不忍细看。趁着家里没人,袁小月大哭了一场。哭过,揩净眼泪,上网查询,觉得自己的样子疑似内分泌失调,应该喝中药调理。她记得有个顾客说过,东海路一个姓霍的中医口碑不错,擅长妇科。遂赶紧换衣服出门,乘车去东海路。霍大夫诊所的病人挺多,还排着队,可见名不虚传,这给袁小月带来了信心。轮到袁小月,霍大夫听明病情,先是对着她的脸瞧了个究竟,把脉之后,开了二百多的中药。分袋装好,告诉她按时服用,服完一个疗程再来找他。
  走出诊所,袁小月想起家里没有熬药的器具,记得母亲吃过几次汤药,便回娘家借药罐。母亲看她满脸的疙瘩,先是诧异,后是忧虑,告诫她煮药时千万守在跟前,一旦糊了底,中药就变成毒药,不能喝了。袁小月接口说,真能煮成毒药反而好,喝了一死百了,倒也痛快。母亲生气了,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哪有你这样说话的,我造了什么孽,生下你们这样的孩子。别说沾你们的光享福了,就只受你们的气。母亲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袁小月听得心烦意乱,一刻也不想多呆。抱了药罐,出门走人。
  李伟回到家闻到满屋子的中药味,瞅了两眼袁小月,不仅没安慰她,反而嘲弄地说,你的脸都成这样了,可见美容院是个骗钱的地方。袁小月呆呆地盯着他不说话,渐渐地,眼眶里蓄满了泪。李伟看她这个样子,不敢再挖苦她,讪讪地躲到电脑跟前玩游戏去了。
  连续喝了几天中药,先前起的疙瘩消下去了,可是又有无数新的疙瘩冒出来。中学课本里有一句:发如韭,剪复生。说的是残酷的统治下,会有无数的人站起来反抗。她悲哀地摸着自己脸上的疙瘩,心想,它们也和韭菜一样,割掉一茬,生出一茬。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一个疗程的中药很快喝完了,脸上的疙瘩有增无减,大有愈演愈烈的态势。袁小月对于要不要再去找霍大夫,满怀犹豫。为了这些该死的疙瘩,她已经扔进去几百块钱了。半个月没有上班,不挣钱光花钱,这让她的心里生出危机感。
  青姐忽然打来了电话,先是问她脸上的疙瘩是否好转,又说“青青”美容院在林县开了家分店,分店老板招聘不到现成的美容师,临时找了两个学徒工,要求总店派美导过去指导一段时间。青姐说,你的手法娴熟,最近不方便在店里抛头露面;不如去林县当美导。工资照发,再加出差补助,食宿方面对方负责。袁小月自卑地说,我去做美导合适吗?分店刚开业,我的形象会不会影响人家的生意?青姐说,你的任务主要是培训美容师,并不直接面对顾客,不用担心那些问题。要去多久?袁小月问。青姐说,用不了多久,一个星期就够了。袁小月爽快地答应了,一来,她不想再吃中药,她感觉霍大夫的药对她的脸帮助不大。二来,青姐是老板,老板安排的工作,她不想拒绝。至于脸上的疙瘩,她决定暂时不管它,由它去吧。许多东西都是这样,你太把它当回事,它就越生枝节。你不把它放在心上,或许反而好了。这句话是一个顾客说的,顾客针对的是自己家里养的几盆植物。袁小月生活里没什么朋友,接触最多的就是形形色色的顾客。她想,就让这些该死的疙瘩自生自灭吧。
  晚上,李伟回来,袁小月告诉他自己出差的消息。李伟的反应淡淡的,也没问走几天。以前,袁小月也去外地做过美导,最长的一次走了半个月。李伟因为想她,中间还特地乘坐长途车跑去看她。午饭后,两人躲在美容院狭小的洗手间亲热,担心被人发现,出了一身的汗。想起来,不过是几年前的事,竟恍如隔世。袁小月望着面无表情的李伟,鼻子酸酸的,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躺在床上,袁小月特地把床头灯调暗,卧室的气氛变得暧昧了许多。李伟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碰过她了,难道他一点也不需要吗?还是,他也嫌她的脸不干净。李伟走进来,掀开被子,上床,侧身躺下。他似乎很疲惫,说了句,睡吧,把灯关了。袁小月怔了一下,伸出手,揿灭台灯。黑暗中,她凑上前,伸手揽紧李伟的脊背,脸贴到他的脖颈。李伟的身体扭动了一下,侧身换成了仰面,像是要挣脱她的搂抱,又像是想改变一下睡姿。袁小月的手缩了回来,耳边已经响起李伟的鼾声。他睡得真快,她羡慕而伤心地看着他。他的睡眠一直都好,永远睡不够。
  林县不算远,但也不近,乘客车约两个小时。临去之前,青姐让她捎去部分院装产品,大包装的洗面奶、按摩霜、面膜。之外,还有促销用的雨伞、手袋、彩妆等。打包装好,差不多四五个箱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办托运有些麻烦,袁小月便直接带着这几个箱子坐客车。青姐看着她脸上的疙瘩,佯作漫不经心地说,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干我们这行的,自己的脸都弄不干净,怎么面对顾客?
  袁小月听得懂青姐话里的意思,先前店里有个美容师,婚后生了孩子,说好产假结束回来上班,结果起了一脸的妊娠斑。说也怪,用了各种方法,脸上的斑就是褪不干净。那位美容师也是“青青”美容院的老员工了,还是被青姐毫不客气地辞退了。袁小月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如果从林县回来,脸上的疙瘩照旧,恐也难逃被炒鱿鱼的下场。
  太阳光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天空有几片云朵移过来移过去,车厢里的光线也跟着若明若暗。袁小月戴着一顶帽檐特别长的遮阳帽,她的脸隐在忽明忽暗的光线里,神情忧戚。
  林县比较落后,街道上到处是纸屑、尘土。说是县城,倒像个小镇。美容院设在当地一家宾馆,租用了宾馆的两间客房。分店老板姓唐,年龄比袁小月小一岁,嘴巴挺甜,一口一个袁姐叫她。刚开业,店里几乎没有顾客。招聘的两个小姑娘是从附近乡下找的,平时住在美容院。小唐为了表示对袁小月的热情,邀她住到自己家里。
  小唐是个单身女人,未婚,这也是方便袁小月住到她家的原因。晚上,袁小月睡下了,半夜听到有人来,是个男人。房子隔音不好,袁小月隐约听到隔壁的动静。男人夜半来,天明去,袁小月连他的面也没见着。她起初以为那是小唐的男朋友,多嘴问了一句,你对象是干什么的?小唐尴尬地笑了笑,说,我没有对象。又解释,他不是我对象,他有老婆的。说完,也不避讳什么,沉默地看了一眼袁小月。哦,袁小月明白了,小唐就是人们嘴里说的二奶,只是与她相好的男人不怎么有钱,这点从小唐的居住环境就能看出来。小唐的房子是租的,两居室的老公寓,还是底层,光线昏暗,空气浑浊。这才四月份,竟然就有了蚊子。若不是两只蚊子搅扰得她睡不着,她还听不到小唐房里的响动呢。袁小月一直以为财大气粗的男人才会包二奶,原来不是,穷人也要赶时髦的。
  
  早餐是小米粥和馒头,外加两碟小菜,凉拌豆芽、酱豆腐。小唐一大早起床煮粥做饭,等袁小月醒来,饭已经准备好了。林县的小米很有名,据说从前是朝廷的贡米,熬好的粥里闪着一层金色的光泽,米香浓郁。小唐说这些米是她家里自己种的,父母兄嫂都还在乡下。哦,袁小月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小唐是个农村姑娘。一个农村姑娘跑到县城开美容院,挺不容易的。
  店里招聘的两个女孩正是学什么都快的年纪,袁小月拿小唐的脸作示范,主要是面部、颈部按摩。两个人围在一边边看边学,没人的时候,互相拿对方的脸做试验。小唐经常去闹市派发传单,自然都是打着免费体验的噱头。有顾客上门,袁小月就伪装成客人,躺在美容床上。顾客一走,她还会教导她们怎样与顾客交谈,说话的时候注意什么。怎样察言观色,看人下菜。
  连续一周下来,两个小姑娘该掌握的都掌握了,熟才能生巧,剩下的就是日积月累的练习了。袁小月注意到林县街头也有店面装潢气派的大美容院,小唐的店规模小,未免寒酸。小唐说,我就是想试试,做不下去就关门,投资太大的话,赔不起,也吃不消。小唐说,“青青”美容院在市里挺有名,挂着它的名头,兴许能招徕些顾客。她还向袁小月打听化妆品是几折进价,她认为青姐给她的价格太高了。袁小月自然是一问摇头三不知。她是真不知道,院线产品与日化品不同,市场上不会公开销售,且有区域保护。“青青”美容院代理着四五个品牌的化妆品,小唐只加盟了其中的一种。
  小唐问起袁小月脸上的疙瘩是怎么回事。袁小月无奈地摇摇头,西医说是过敏,可是找不到过敏源;中医说是内分泌失调,吃了一个疗程的中药也不管用。小唐安慰她,别太当回事,兴许过一阵就好了。现在是春天,春天最容易长这些东西。
  是啊!袁小月深以为然。春天是个不干净的季节,空气中到处飘浮着不干净的东西。万物萌发,昆虫复生,就连食物也充满可疑。
  
  5
  转眼一周过去了,青姐打电话督促小唐付清欠款,原来小唐还欠着八千元的加盟费。袁小月正好也到了返回的时候,小唐便让袁小月把这笔钱捎回去。袁小月说,你把钱打到青姐的卡上吧。小唐则说她没空去银行,每次去,人都挺多,光排队就得大半天。袁小月打电话征求青姐意见,青姐小声说,我就是让你把钱捎回来,不然,你一走,她又拖着不给,我也犯不着为了这笔钱老是催她,伤了和气。于是,袁小月写了一张收条,带走了小唐给她的八千块钱。
  从宾馆到林县的客运车站步行二十分钟,考虑到包里装着现金,虽说不是什么大数目,可在袁小月眼里,也是笔大钱。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她特意叫了个出租车。林县的出租车很特别,不是四轮,而是三轮。仔细看就是三轮摩托车的装置,不过比摩托车多了个红色的车壳,貌似一辆汽车的形状,一旦走起来就原形毕露,发出“突突突”的声音。票价倒是便宜,县城内一律三元。在这段短暂的车程中,袁小月的手机接到了一条意外的短信:小月姐你好,你不认识我,但是我知道你。我怀了李伟的孩子,本来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李伟恳求我生下孩子。这怎么行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袁小月没等看完,就愣住了。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看错了,重新再看一遍。没错,小月姐是她,李伟是她丈夫,称呼和名字都是对的。袁小月的一颗心霎时像滚落进山谷的石头,轰轰隆隆,快速地沉下去。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什么意思?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态度不卑不亢,却含着盛气凌人的气势,仿佛把这件事当成一只球,踢到袁小月怀里。哼,你丈夫哀求我把孩子生下来,你看着办吧。
  李伟有外遇了,李伟竟然有外遇了,李伟终于有外遇了。袁小月攥紧拳头,攥得死死的,似乎把手里的手机捏碎了。然而,另一方面,她并没有特别的意外,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会到来。她其实一直都在等待着这一天,而这一天,果然不负她的等待,如期而至了。
  怎么办?怎么办?离婚的状况早就在她的脑子里闪现过,如同演习了N遍的战争。因为轻车熟路,一瞬间变得真假难分。
  车站很快到了,她摊开掌心,手机当然没有捏碎,坚硬的外壳完好无损。她没有回复那条短信,不把她逼到绝路,她是不会自己迎上去的。手机响了,李伟打来了电话。她的心蓦地跳了起来,难道李伟也迫不及待要和她摊牌了?她强作镇定,摁下接听键。哦,万幸,她想错了,李伟不是要和她摊牌,而是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还是关心她的,终于肯给她打个电话。她告诉李伟,已经到了车站,很快就会回去。
  排队买票的过程中,袁小月翻来覆去地思考着。她的婚姻面临威胁,她应该勇敢地站起来捍卫自己的婚姻。可是,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更像是心虚的第三者。她是李伟法定的妻子,但却没有抓住丈夫的筹码。是的,筹码,能够拿捏住李伟的筹码,能够让李伟离不开她的筹码。诸如爱情、子女、财富。爱情所剩无几,至于财富和孩子,她从来也没有。她没有筹码,就像一场赌博,她两手空空,连参赌的资格都没有。赌局还没开始,她是不是就失败了?假如那个女人要生这个孩子,袁小月就得腾地方。不用想也能猜得到,李家人都会站在那个女人一边。他们站成一排,众志成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她推出去,推得远远的。也许,唯一不出手的是李伟,他躲至一隅,因为对她残存着稀薄的感情而不忍心出手。于是,那个女人出手了。大概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刚才出现的短信,有了合理的解释和源头。她是个软弱的女人,遇到困难只会哭。她的眼泪再度流出来,一路蔓延,淌过她的脸颊,淌过脸上那些丑陋的疙瘩,淌过下巴,滴落在胸前的衣服上。
  轮到她买票了,她低头从包里往出掏钱。哦,天呢,那只灰黑色的挎包竟然只留下了带子,包却不见了。她的左肩膀滑稽地挎着一根空空的带子。我的包呢?她反应过来,惊慌地喊出声。旁边的人表情麻木,对她的喊叫视而不见。他们一定早就预料到了她的这声喊叫,小偷割断带子时一定有人看到了,他们眼睁睁看着小偷行窃,却无人制止。
  包里的东西,身份证、钱包、钥匙、手机、喝水杯、化妆盒、月票卡……她头皮一炸,马上想到了小唐让她捎的八千块钱,八千块钱就装在包的内夹层。怎么办?她惊慌失措,顾不上多想。刚才流出的眼泪快速地干了,人一旦到了无助的边缘,反而不会流泪了。她的身体紧张地颤抖着,此刻,她身无分文,连买车票的钱也没有了。
  袁小月悲愤交加,步履踉跄地从混乱的车站走出来,街头有人散发广告,她机械地拿过一张,铺在路边的石阶,屈膝坐下。打开行李包,翻了翻里面的东西,期冀能找到有用的。包里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洗漱用品,半包拆封的卫生巾。除此,别无他物。她呆呆地坐着,一直坐到夜晚来临。路灯亮了,一团一团的飞蛾扑命般在灯光下飞来绕去,偶见白色的杨絮在夜空中轻浮地飞舞。她想,实在没办法,只有回去找小唐。可是,她不想面对小唐,她不想告诉小唐自己把钱弄丢了。小唐为了撇清自己,第一时间就会打电话告诉青姐。她不想让青姐知道这件事。青姐知道了又怎样,她丢的钱还得她自己负责。她的脸已经这样了,饭碗朝不保夕,办这点事还会办砸,青姐会对她更加不满的。
  她再一次翻起了行李包,这一次,终于在换洗的牛仔裤兜里摸出了几十块零钱。感谢老天爷,天无绝人之路,她终于能熬过今晚了。
  拎着行李找了家门脸不起眼的旅店,林县消费不高,住宿也便宜,一晚上三十元。她没有多余的钱交押金,好说歹说,服务员总算同意她入住。问她要身份证的时候,她说丢了。对方说记得号码也行,她记不大清楚,胡乱说了一遍,对方就那样马马虎虎记下了。这时,她听到旅店的工作人员热烈地议论一件事,就在今天下午,林县开往市里的一辆客车出了交通事故,翻下山崖后自燃。春天风大,火势迅猛。部分受伤的乘客没来得及逃生,活活烧死了。真是太可怕了,她听得目瞪口呆。下午的客车?去往市里的车?下午去往市里的客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趟,出事的不会就是她准备乘坐的那趟车吧?难道冥冥中,她躲过了一场劫难?袁小月陷在巨大的惊恐中,直到肚子觉出饥饿,方才起身出去找地方吃饭。
  
  露天小吃摊上的食客也在讨论着这起可怕的事故,从时间上推断,正是下午三点出发的那趟车,恰恰是她准备乘坐的。她已从失窃的沮丧中摆脱出来,转而变成了劫后余生的侥幸。找了家公用电话,她先试着拨打了一下自己的手机,预料中的无法接通。此刻,她不知是该诅咒小偷,还是感谢那个家伙。她想给青姐打电话报个平安,转念想到丢失的钱,情绪再度糟糕起来。那笔钱等于是她不吃不喝三个多月的工资,她手里原本就没几个积蓄,这下子,又捅出一个窟窿。给李伟打电话吗?那条短信又晃到了她的眼前。细究起来,就是那条短信使她神思恍惚,小偷才有可乘之机。老天,难道她应该感谢那条短信吗?很快,她意识到,李伟现在一定以为她出事了。她之前告诉过他下午乘车回去的。他会不会以为她死了?她怔怔地想,她死了,他会不会窃喜多过伤心?——不用向她摊牌了,不用伸手往出推她,她竟然配合地离开人世了。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简直天遂人愿。
  她终于没有打电话,而是在附近找了一间网吧。网上,本市有不少关于车祸的帖子,同城微博上也有许多谈论车祸的消息,有图有真相。客车烧得面目全非,伤者十余人,死者十余人。袁小月吃惊地在一张图片上看到了自己的包,尽管烧毁了,但是拉链上挂着的金属玩偶却让她一眼就辨认出了是自己的包。玩偶是个手指长短的,戴着礼帽的外国小孩,被火熏得黝黑,却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天呢,难道该死的小偷也上了那辆车?抑或是小偷把钱拿走后扔掉了包,捡便宜者拾到了这只包?那只包是八成新的时装包,蛮吸引人的。如果小偷是个女人,或者捡到包的是个女人?如果这个持有她包的女人死于车祸?
  一连串的联想令袁小月的嘴巴不由自主张大了,她伸出一只手捂住嘴,生怕它会叫出声。包里有她的身份证,有她的手机,有她的钥匙,有她的喝水杯,有她的月票,有证明她身份的许多东西。那些东西不会全部烧毁,总会留下痕迹。如果一切设想成立,毫无悬念,她将被当作死者之一。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整个人完全呆住了。如果她死了,她用不着担心李伟和她离婚的事。离婚后,她将会■惶无助,无处可去,还得回到娘家。母亲一定会指责她,埋怨她,没出息,没本事,连个男人也管不住,抓不牢。而她自己沦为弃妇,遭人怜悯耻笑。天知道,她宁愿被人憎恨,也不愿被人同情。如果她死了,她也不用担心失业,被炒鱿鱼,脸上的疙瘩哪怕蔓延至全身,也用不着恐惧担忧。还有,如果她死了,她也用不着偿还丢失的八千元钱了。
  
  6
  回到旅店,躺到床上。整个夜晚,袁小月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一会儿梦到海啸,一会儿梦到地震。她还梦到了李伟,李伟伏在她的灵前失声痛哭。她惊异地看着李伟,恍惚明白自己死了。她感动地看着他,原来他还是爱自己的,他在为自己流泪。她还做了个梦中梦,梦里的另一个自己白衣飘飘,宛似仙女,在天空自由自在地飞翔。
  是的,从现在起,她完全可以自由地脱离原来的生活轨道。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无所顾忌。一切的责任、义务,焦头烂额的烦恼、琐事,全部抛置脑后。太妙了,袁小月从此从这个世界上芟夷了,删除了,消失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人。可以这样吗?真的可以这样吗?
  第二天,袁小月再一次去了网吧。仿佛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她的遮阳帽檐压得很低,硕大的太阳镜遮住了半张脸。这副眼镜还是来林县之前特意买的,为的是遮饰脸上星罗密布的红疙瘩。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网上关于车祸的帖子更新得很快,关于车祸的死亡名单已被热心的好事者张贴出来。如同预料中的一样,袁小月在一长串的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袁小月,女,32岁。她双手顶在额头,胳膊肘支在电脑桌上,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她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部韩剧,剧中有个男人在一起爆炸案中逃生,被错当成死者。为了让亲人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金,他选择躲了起来。现在的袁小月与剧中角色十分吻合,不同的是,她没有买保险。她差一点就买保险了,有个顾客是保险业务员,巧舌如簧,能说会道。几次三番,游说她买保险。一年交二千六百元,一直交二十年,这样,据说等她六十岁的时候,可以一次性取出十五万。算起来,比存到银行利息高,而且,这期间,还有人身意外险。她被说动了,签下了保单。
  签了合同之后,她发现合同里的条款深奥难懂,根本看不明白,加上同事在一旁调唆,她后悔了。在规定可以退保的十日犹豫期内,赶紧办理了退保手续。如果没有退保,她的亲人是不是就可以获得一笔不菲的赔偿金了?可是,那样的话,会不会构成骗保?她本来没有死嘛,骗保可是违法的事。她不拘泥于道德,但也不想触犯法律。想到这儿,她的庆幸多过遗憾。
  接着,她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弟弟。她死了,这个世界上最伤心的人就是他们了。可是,她活着,也并不能使他们感到安慰。即将面临的离婚和失业只会给他们添堵,母亲的失望和抱怨会更加深刻。她死了,能够换得他们的眼泪和怀念,也值了。至于李伟——想到李伟的时候,她的心里习惯性地蓄满了悲伤。也许这样的结局是最好的,老天爷特意安排了这场天衣无缝的事故,用不着当面锣对面鼓地撕破脸。他的出轨、背叛、外遇,皆成为秘密,他将踩着她的尸体轻装上路,与别的女人结婚生子。她的内心仿佛撕裂了,汩汩淌出血液。同时,又有一种兴奋的、自虐的快感充斥全身。满怀着恶狠狠的,肝脑涂地,毁灭一切,置死地而后生的决绝和快感。不会有人明白这种感受,除非身临其境。
  最后,袁小月放下手,眼睛落在左手的中指上。中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光闪闪的,牡丹花形的戒指,这是她最值钱的首饰。
  她喜欢造型夸张的首饰,尤其是耳环和戒指。结婚时,婆家送给她三样黄金首饰,一副耳环、一条项链、一枚戒指。款式皆老土,她几乎不戴。某年母亲生日,她把项链送给了母亲。老人家爱显摆,一年四季戴在脖子上,逢人就说这是女儿送的。这事不知怎么让婆婆知道了,便也成了背地里数落她的把柄。几年前,市面上流行起花样金戒,形状硕大,颇合她的口味。她将耳环与戒指合二为一,又添了不少钱,兑换成了这只牡丹花形的富贵戒。平日工作不便,时常放在家里。这次来林县,特意拿出戴在手上。女人嘛,总要有些东西为自己增光添彩的。她注意到小唐店里的员工看这枚戒指时的神态,满含喜爱与羡慕。就连小唐,也不时睃着她手上的戒指。它不是钻戒,但因为足够大,宛似一朵金色的袖珍牡丹跃然于指间,抢眼夺目,璀璨光彩。
  她注视着手上的戒指,把它小心翼翼摘下来,装进裤兜。带着戒指,她找到林县最大的金店,想把它卖出去。结果因没有发票,金店不予回收。其中一个服务员尾随她走出店外,接过戒指仔细看过后,问她多少钱出售。她说,这只戒指 11.07克,我只卖两千五,算起来,比市场上黄金的收购价还要低,更何况这枚戒指的工艺也很漂亮。对方毕竟是干这行的,识货,掂量出这是一笔合算的买卖,便痛快地买下了。袁小月暗自松了一口气,卖戒指所得的钱,足够应付一段时日了。
  她现在是无牵无挂的自由之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南方,去南方。她曾经梦想有一天能够去江南小镇生活,没想到,这个愿望真的摆在了她的面前。携带简单的行李,袁小月上路了。买好车票,踏上开往南方的车,离开了林县。走吧,走吧,她在心里默念着。每到达一个地方,歇息一夜,第二天便再次出发。旅馆要求出示身份证,有的服务员好说话,没有也无所谓。有的较真,没有不给办住宿。为了找到一家不要身份证的旅店,她不得不穿行于狭窄偏僻的街巷,走很多的路。
  
  她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不要回头。但是,那些能够想象到的情景还是会固执地闯到她的脑子里。潦草的葬礼,母亲的哭声,袁小亮的哀泣。公婆的感叹,李伟的眼泪。有一次,她按捺不住,在街边的公用电话亭拨打了家里的电话。电话响了N声后,有人接起,“喂”,竟然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屏住呼吸,难道那个女人已经迫不及待地登堂入室,入住她的家了?衣橱里的衣服、梳妆台上的化妆品、墙柜里的鞋子,都被她据为己有了?她忽然心慌气短,一时疑心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该意气用事,一走了之。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相对于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无牵无挂的自由更令人向往。她也给母亲家里打了一次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母亲本人。母亲的声音听上去疲倦无力,连着“喂”了两声,听不到回音,小声嘀咕了一句“有毛病”便挂了。她放心了,母亲没有她想象得脆弱。
  两天后,袁小月在一座嘈杂混乱的小城逗留了两天。她无意中看到电线杆上贴着办证的广告,这样的广告随处可见,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眼下,情况不同,她居然也要和这样的不法广告发生关系了。她记下了电话,联系到了办假证的商贩。她说,我的身份证弄丢了,请帮我办个身份证,越快越好。对方很警惕,要她留下联系方式。她把自己住的旅馆名称告诉了对方,至于联系方式,她声称手机也丢了。
  想象中复杂的事情做起来其实很简单,半个小时后,一个左顾右盼的中年妇女出现在旅馆门口。袁小月迎上前,表明身份,类似地下党接头。对方问她办证意图。她解释,只要找工作找房子能用就行。对方拉她到僻静处,拿出几张样品给她看,一代二代的都有,惟妙惟肖。经过讨价还价,敲定一百元成交。
  谈妥价格,对方又问她,你是想要真身份证,还是假身份证?这个问题袁小月没有听明白。她问,有区别吗?当然,真身份证需要你提供照片,真实姓名地址,以及身份证号码。如果是假的,你就别管了,我们负责给你弄就是了。袁小月听明白了,真身份证还是她本人,证是假的,人是真的,等于伪照了一张她原来的身份证,而假的就不一定了。她沉吟道,办假的吧,我跟家人闹了矛盾,暂时不想让他们找到我。对方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撇了一下,显然不相信她的话。但人家见多识广,并不追问,价格却陡然增加了五十,变成了一百五,而且需要预付八十元订金。
  怕受骗,袁小月最多只肯交三十元订金。一番拉锯似的争执后,对方拗不过,只好接受,说定第二天交货。
  第二天,袁小月再次与办假证的取得了联系,拿到身份证,货到付款,她履行承诺将剩余的钱一次付清。身份证上的相片不是袁小月本人,却和她有几份相似,猛一看,甚至细看,也不一定瞧出来。身份证的主人名叫张慧,出生于1980年,比袁小月小一岁,籍贯是河北蠡县。天,她从来没有去过这个名字奇怪的地方,转念一想,谁会在意她究竟是哪里来的呢。拿着这张足以以假乱真的身份证,袁小月幽默地想,在这个假冒伪劣横行的年代,她自己也成为产品之一了。
  
  7
  后来,袁小月到达了一个名叫清水的地方。这是一座县级市,城市很有特点,尤其城郊的房子,漆黑的瓦、雪白的墙,干净素朴,颇像中国的水墨画。遗憾的是,进入市中心,味道就变了,喧哗、浮躁,与时下一般的城镇没什么两样。不过,袁小月决定了,无论它是安静还是嘈杂,她都要留下来。手里的钱快花完了,而且清水——清澈的水,她喜欢这个名字。下了车,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水的空气,雨后初晴,小城的气息潮湿而温润,如同它的名字一样。
  说也奇怪,在这趟长途迁徙的旅程中,三餐不继,饥一顿,饱一顿,脸上的疙瘩却神奇地好转了。曾经像潮水一样蔓延到下巴的疙瘩逐渐退却,先是退到了鼻梁,渐次退到了眉间。这令袁小月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她甚至宿命地以为,这些疙瘩是冥冥中带着她一路远走高飞的使者,等到她在应该到达的地方停留下来,它们的使命就结束了,会重新还给她一张光洁舒展的脸蛋。
  袁小月没在市中心停留,而是去了郊外的小镇。小镇独特的民居已使这里成了一道旅游景观,风和日丽的季节,常有外来游客到此一游,许多人家挂着“内有住宿”的招牌。价格不贵,住一夜也就二三十元。她将就着找了一处,房内有三张床铺,床单均是雪白的,看着倒也干净。因不是周末,也不是旅游旺季,客人只有她一个。放下行李,休息片刻,便起身出门。
  不消一个时辰,袁小月便把小镇转遍了。美容院倒是有四五家,有的专营美容,有的兼有理发烫发业务。她敏感地排除了其中两家,那两家一进门就能闻到浓郁的脂粉味儿,服务员清一色的浓妆艳抹,对于女客上门,爱搭不理。哪有这样做生意的?她顿时明白了,她们是从事特殊服务的。兼有理发业务的美容院也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她在“青青”美容院做了多年,深知拥有固定客户,生意稳定,口碑良好的美容院是绝不做美发生意的。美容美发这几个字虽然常常联系在一起,但内行人都知道,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行业,相差十万八千里。经过排查、走访,袁小月沮丧地发现,小镇真正经营美容业的只有一家,且规模很小。当她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询问是否需要美容师时,店主没精打采地说,生意冷清,正考虑转行呢。无奈,袁小月不得不改变了最初想留在小镇的想法。美容业在繁华的市区才有市场,小镇找不到她谋生的饭碗,只有到清水市找工作了。
  打定主意,心里反而不那么急了。她边走边看,信步浏览小镇风貌。临街的商铺出售真假难辨的饰品,其中一对色泽暗沉,勾饰着龙凤花纹的银镯吸引了她的目光。询问价钱,二百八十元一对。店主信誓旦旦说是真货,是从民间收购的老银。袁小月戴在手腕左看右看,欣赏了一会儿,还是搁下了。倒不是疑心有假,而是眼下的情形,不允许她乱花一分钱。店主喊住她,说诚心买的话,价钱可以商量。怎么商量?她反问。店主立刻把价钱降了一百,变成了一百八十元。她还是摇摇头,朝前走。店主在身后喊道,一百怎么样?袁小月笑了,她笃定这是赝品了。这对镯子与她的身份一样,都是假的。在这个假货泛滥,真品稀缺的世界,貌似清明安宁的小镇也不能例外,它并不比其他地方更美好。这些水墨画一样的住宅只是徒有其表,她对小镇的好感消失了一半。返回住处,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搭乘小巴离开小镇,去了清水市。
  清水市只是县级市,其繁华程度却不亚于一座小三线城市。高楼鳞次栉比,道路四通八达。袁小月直奔几家装潢考究的美容院应聘,她知道凡是生意兴隆的美容院经常会缺美容师。没费太多周折,顺利地在一家名叫“紫美人”的美容院觅到空缺。老板娘把她叫进工作间,自己躺到美容床上让她做个基础护肤。这自然难不倒袁小月,有段时间没摸这些东西了,手还怪痒痒的。她熟练地给老板娘扣上发带,无师自通地从美容车上分捡出洗面奶、按摩霜、爽肤水。润湿面巾,轻揉面颊,一系列动作做下来,躺在美容床上的老板娘已面露喜色。
  袁小月的双手很特别,按说她的身体不胖,可是一双手却肉墩墩的,皮薄肉厚,加上多年从事这份工作,两只手终日浸淫在各类化妆液中,手上的皮肤细腻光滑,涂上按摩霜在客人的脸上打圈揉捏,任谁也会觉得舒适无比。青姐曾经说过,她这双手如果不做美容师,实在是暴殄天物。她也因此十分自信,若不是好端端生出一脸吓人的疙瘩,她从来也不担心失业。曾经有别家店的老板,伪装成顾客来“青青”美容院挖人,暗地与她商讨。无论承诺的条件有多好,她都一口回绝了。不是“青青”美容院比别家美容院好,也不是因为青姐比别家老板好。而是,她深知,打工妹永远是打工妹,走到哪里都是打工妹。对方说得再天花乱坠,等你真的跳槽过去了,生意兴隆,顾客盈门还好。若生意冷清,顾客寥寥,一切承诺都是空的。这样的情形她见多了,身边的同事也不是没有跳槽的,最后也未见发达,说起来反倒是一处不及一处。还是老话说得好,走一处不如守一处。
  
  袁小月的思绪不由自主飘得很远,她的两只手全凭本能在动作,就像钢琴师弹奏乐曲,打字员盲打键盘,完全不需要思考。老板娘动了动身体,示意她停止。自己从床上坐起,一边用面扑擦脸,一边朝袁小月点点头。袁小月知道,她被录用了。
  老板娘姓康,员工称呼她康姐。康姐亲切地询问袁小月从前在哪里工作,姓甚名谁。袁小月把身份证拿出来,将早已在肚子里编好的谎言,囫囵吞枣讲了一遍。单身一人,多年在外打工,一直做美容师。有个亲戚在清水,说要开美容院,让她来帮忙。她便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大老远从北方来到南方。结果,亲戚家里出了点事,美容院没开成。她说自己从前患有皮肤过敏疹,一到春天,身体奇痒,到了清水,皮肤病不治而愈,所以想留在这里,不想回家乡了。
  袁小月的故事编得并不高明,有心人难免窥出漏洞,但康姐并不在意她的经历,听的时候,心不在焉。她很稀罕袁小月的手艺,迫不及待想留下她。没等她讲完,就说起工资待遇,敲定第二天正式上班。
  袁小月提出自己没有住处,希望能住到美容院,不少美容院都为员工提供住宿。没想到,康姐婉拒了她的请求。康姐说,不能开这个头,之前有员工提过同样的要求,也被我拒绝了。话说到这份上,袁小月不能再强求。康姐看她满脸焦虑的样子,便说自己在附近有处房产,三室一厅的格局,租给了一个女人。女人又找了两个房客分租,一人一间屋子。前不久,她听说其中一个去外地,房子要退租。说罢,她赶紧打电话。真巧,退房的搬走了,还没招进新房客。袁小月问起房租,康姐说,她是九百元租出去的。分租一间,三百元。袁小月听后大喜,她很满意这个价格。索要了地址,通过康姐与女房客取得联系,说定马上就搬过去。房租一下要收三个月,因为康姐作保,袁小月幸而只用先交一个月。
  女房客名叫冯燕,冯燕客气地接待了袁小月。冯燕介绍自己是一位自由撰稿人,给报刊写情感专栏。另一位房客是房地产公司的职员,早出晚归,有时彻夜不归。当晚,袁小月便住了进来。床板上只有一张薄床垫,枕头和被子都没有。冯燕主动拿过一只抱枕,一条毛毯,借给她使用。翌日早起,对镜梳妆,袁小月惊喜地发现,额前那几粒星星点点的疙瘩也踪影全无,她的心情更加舒畅了。推开窗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对这座小城充满感激。感激它收留了自己,还治愈了脸上的疙瘩。
  出门上班,去了美容院,换上粉紫色的工作服,戴上俏皮的三角帽,袁小月立刻找到了感觉。清水毕竟是个小地方,美容院规矩不多,不像“青青”美容院,每天早晨都要在门口做晨操,怪麻烦。这里呢,换好衣服,打扫卫生,擦桌抹椅,整理器物。一切准备妥当后,看电视的看电视,聊闲天的聊闲天,还有的甚至做私活——埋头绣十字绣。袁小月很诧异,这在“青青”美容院是绝不允许的。问起其中一位,说,康姐说过,没客人的时候大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怕累了,躺到床上休息一会儿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客人一来,必须全身心投入工作。这倒是颇具人性化的管理,看似松散,却也散而不乱。
  康姐将近十点钟才来,客人一般也是这个时候才三三两两出现。多数客人有预约,未来之前就打过电话,照例都是找各自相熟的美容师。袁小月初来乍到,轮到她手里的,都是没有预约的散客。她已经把店里销售的产品名录熟记于心,一上手,轻车熟路。一边和顾客聊天,一边察言观色,推销产品。第一天上班,她就成绩不俗,卖出了一瓶润肤水,一支眼霜,两瓶隔离霜。掐指一算,总价五百余元,按康姐说的,每月每人只需销售一千元以上,即可获百分之十的提成。她很开心,照这样子,一千元的任务轻轻松松就能完成。
  
  8
  下班路上RL3XDig+3gM15Zg15KQJlM9Fg8sEbasKGiVO7J7aXFE=,袁小月去商店买了床单、枕头、拖鞋等物品,手里只剩下几十块钱,买被子的钱也不够了。回到住处,她向冯燕坦陈自己的经济状况,毛毯暂借一段时间,等到发了工资,买了新被子,立刻就还给她。冯燕爽快地答应了,她对袁小月充满好奇,究竟什么原因,怎么把自己弄得身无分文?袁小月实话实说,失窃了,身上的东西丢了个精光。她夸张地说,手机、首饰、现金、银行卡,全都丢了。冯燕说,卡可以挂失的。袁小月愣了一下,是的,挂失了,里面的钱也取了,原本就没几个积蓄,这段时间一直没工作,花得差不多了。冯燕同情地说,是不是怕家里人担心,没告诉家里人?袁小月顺驴下坡地点点头,是的,不想让父母操心。应付完冯燕的追问,袁小月羞愧难当。她感觉自己成了一个满嘴谎言的骗子,她居然沦落成了一个骗子。她心虚地安慰自己,我是个骗子,可我没骗钱没害人,就不算是个坏人吧。
  冯燕年长袁小月七八岁,结过婚,离了,多年独身。她对袁小月很热情,偶尔做了好吃的,便邀请袁小月一起吃。冯燕擅长面食,母亲是山西人,她自幼跟随母亲学得一手做面的手艺。心情好的时候,她用烫过紫苋菜的水和面,做出粉红色的面条,煮熟,捞入碗中,撒上碎芝麻和绿色的香菜,一碗红绿相间的面条就大功告成了。冯燕偏爱粉红色,买苋莱的时候一买一大把,专门取它的颜色做面食。手擀面、刀削面、柳叶面,皆是粉嘟嘟的,有一种奇特的美。冯燕说,这不止是吃面,而是吃情调,吃感觉。袁小月禁不住感叹,作家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吃一碗面也要吃出情调和感觉来。袁小月想当然地认为冯燕是个热爱生活的女人,然而不久,她就知道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无意间,她发现冯燕手腕上有一道疤痕,问起,方知冯燕曾经割过腕。
  美容院一个月休息四天,逢休息日,袁小月就大扫除。她爱干净,即使是租的房子,她也把玻璃擦得透明,地板抹得光亮。她有奉献精神,三人共用的卫生间和厨房,她也会戴上胶皮手套,挽起袖子,大刀阔斧,拾掇得井井有条。每当她干活的时候,冯燕就站在旁边看着她。袁小月嫌她不肯帮忙,转念想到享受过她的粉红色面条,就原谅她了。在做饭方面,冯燕兴致盎然,其他方面却极为懒散。床上的被子卷成一团,像是随时准备睡觉,又像是刚从床上起来。袁小月劝她,把被子叠整齐,房间显得干净。冯燕说,何必呢,反正晚上还得睡觉。那阵子,流行一首歌: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识,便可不相知。袁小月笑说,你可以把歌词改一下,最好不叠被,便可不铺床。冯燕大笑,那破歌还能改成,最好不吃饭,便可不大便。晕,袁小月被她的话雷倒了。心想,女作家说话够粗俗的。
  冯燕忽然迷上了基督教,没几天工夫,她就成了一名忠实的教徒。起先,袁小月大惑不解,她认为,迷信某件事物,总要有个过程,怎么没有铺垫,没有过程,就直奔主题呢?冯燕说,她生来就是神的孩子,从前没有信仰,只因灵魂迷失了方向,现在神把她找回来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做神的儿女,神是会拣选的。她说到耶稣,说到主,热泪盈眶。袁小月被她虔诚的样子吓着了,同时也被打动了,心里蠢蠢欲动。她希望自己也能做神的孩子,她向往沉陷在某件事物中的,催眠般的,忘我的状态。她需要精神上的依附与依赖,如果宗教可以实现她的愿望,她就选择宗教。当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冯燕的时候,冯燕摇摇头,神不会接受你,因为你动机不纯,但神会原谅你。袁小月听糊涂了,她觉得冯燕的话模棱两可。既然不会接受我,为何又要原谅我?
  这天,袁小月休息,冯燕叫来了六七个教友,教友之间皆以兄弟姊妹互称。他们聚在客厅,每人手里拿着一本圣经,翻到某一页,听其中一位讲述。讲述者操一口地道的清水方言,袁小月完全听不懂她在讲什么,但是,她看得懂她的神情,认真的、严肃的、一丝不苟的。这种神情像一口深不可测的古井,吸引她不由自主想跳进去。查经完毕,另一位教友教大家唱赞美詩,每个人除了圣经还带着一本赞美詩。袁小月没有这些东西,冯燕与她分享。他们在授歌者的引领下,学唱一首赞美詩:
  
  有时遇见苦难如同大波浪,有时忧愁丧胆似乎要绝望,若把主的恩典从头数一数,必能叫你惊讶立时乐欢呼。深知主有恩典必甘愿扶助,安慰引导我们一直见天父。
  歌曲的旋律有一种神圣的感召力,歌词也直捣袁小月的心脏肺腑。唱着唱着,她也热泪盈眶。那一刻,她的心,她的身体,她的思想,无比安定,无比踏实。最后在众人起身祷告的过程中,袁小月顺利地完成了灵魂的救赎与皈依。她理解了冯燕何以短时间内就接受了洗礼,宗教真的能让人瞬间找到迷失的灵魂。从那以后,她与冯燕两个人亲密无间,无话不谈。有几个晚上,甚至睡在同一张床上,研习探讨圣经里的故事篇章。
  时间一日日流逝,袁小月在宗教的洗礼下,内心清明透亮,感觉生活异常充实,有一种过往种种皆成云烟的释然与超脱。她买了一条挂着十字架坠饰的银项链,每晚入睡前,双手抚着十字架默默祷告。祈求主护佑她的母亲,她的兄弟,她的爱人。她离开了他们,但她的心仍然牵挂他们。她希望他们平安,健康,喜乐。她请求主宽恕她的罪,她为自己犯下了欺骗的罪孽而深感不安。她坚信主听得到她的心声,并且理解她的苦衷。主耶稣一定会原谅她,他爱他的每一个孩子,就像他们深深地爱着他一样。
  令她没想到的是,冯燕做了叛徒。叛徒这个词或许不准确,可袁小月就是这么看的。信仰是神圣的,就像参天大树、坚硬的城堡,一旦生成,就是天长地久,怎么能轻易改变呢?冯燕把袁小月引领进了基督教的圣殿,自己却改弦易辙信奉了佛教。
  袁小月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眼看冯燕与一帮同道中人打坐、诵经,交往甚密,她觉得很荒谬。冯燕还正式拜了一位修行多年的僧人为师父,时时把师父挂在嘴边。基督教不主张偶像崇拜,一切泥做的塑像皆要摈弃、打碎。冯燕倒好,从寺庙求回一尊开过光的菩萨,供在室内,初一十五,吃斋念佛,上香拜祭。袁小月一气之下,把佛像掀翻在地。亏得佛像是铜铸的,够结实,滚了几圈,又稳稳坐住了。信了佛教的冯燕心胸宽广,不与袁小月计较,端起佛像,口中念念有词。袁小月鄙夷地看着她,说,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冯燕高深莫测地说,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袁小月说,你这是对信仰的始乱终弃,神会惩罚你的。冯燕深深地看了一眼袁小月,说,如果神会惩罚我,那他就不是神。
  冯燕经常开着音响播放“大悲咒”、“地藏经”,抑扬顿挫的曲调很有感染力,袁小月听得很揪心。再去教堂做礼拜,也变得心不在焉。她那颗因宗教而清明透亮坚定的心,再度因宗教而变得浑浊暗淡摇摇欲坠。而另一个念头,则一日日强烈起来。那就是回家,回家。清水的街巷,清水的方言,清水的天空,清水的饮食,渐渐令她厌倦。基督教也好,佛教也罢,且搁在一边。她想做回自己,光明正大做回袁小月,她不想再做一个身份不明的隐匿者。还有一个令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事实,她开始想家,想念李伟。她频繁地梦到他,他就像长在她身体里的一株草,在那些潮湿的梦境里,他们相拥相抱,宛似新婚。与此同时,母亲衰老的面孔也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里。掐指算起来,她在清水不过几个月,然而,竟有此去经年的沧桑感。
  她开始为自己的失踪寻找借口,是啊,为什么这么久不回家?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她想好了——失忆,多好的借口。影视剧里用烂了的桥段,何不借来一用?失窃,被车撞倒,醒来,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天,记忆复苏。对,就这样解释。欠青姐的钱,她会想办法还。与李伟的婚姻即便不能挽回,她也要重新走回那个家门。夫妻一场,好合好散。她不用担心失业的问题,在清水呆的这几个月,她的皮肤已经完好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加水嫩光滑。只要有工作,有收入,就没什么可怕的。
  
  9
  这天早晨,袁小月终于拎着沉重的行李离开了清水,行李包里装满她在清水购买的东西,床单、枕套、睡衣,这些东西看着不多,打包装好,却是沉甸甸一大袋。它们是她在清水生活的一堆证据,是她漫长生命里的一段拐弯的旅程。走之前,她告诉康姐,她想回家乡。康姐挽留了几句,见她主意已定,便客客气气给她结清了工资。她与冯燕作别,她对冯燕说,我一直以为信仰是从一而终的,可是,你让我很失望。冯燕不以为然,任何东西都不是一成不变的,重要的是你的内心需要什么,我们都要忠实于内心的感受。袁小月摇摇头,我缺乏智慧,我弄不清自己的内心需要什么。冯燕说,愿菩萨保佑你。袁小月说,主与你同在。说罢,两人相视一笑,作别。
  袁小月风尘仆仆回来了,下了火车,已经是夜里八九点钟。她在公用电话亭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再打李伟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这样也好,先回母亲那里,休息一下,精神焕发再去见李伟,以及他的新欢。她要面对一场谈判,婚姻的谈判。无论胜负,她都会坦然应对。接下来,给母亲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是袁小亮。袁小亮听出是姐姐的声音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问她怎么回事。她把早已编好的“失忆”谎言说了一遍,让袁小亮先告母亲一声,她担心忽然回家,会吓着老人。
  就这样,她怀着一颗归心似箭的心,拖着行李打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到了母亲家门口。刚一开门,她就被他们拉进了屋里。袁小亮还探出头看了看外边,似乎担心被人发现。没有袁小月预想中的抱头痛哭,母亲和袁小亮的表情惊人的一致,他们没有表现出惊喜,而是满脸焦灼。袁小亮说,刚才没有人看到你吧?袁小月点点头,没人看到我。母亲问,究竟怎么回事?袁小月看看母亲,又看看弟弟,他们说话的口气和声音也是相似的,压低嗓门,窃窃私语,仿佛隔墙有耳,仿佛他们的话是见不得人的,不能让别人听到的。袁小月也不由自主使用这种口气,她也加入到他们的私语中。她把早已编好的“失忆”谎言又讲了一遍。怎么又想起来了?母亲和弟弟异口同声地问她。袁小月心里一沉,他们的态度刺激了她,他们似乎不欢迎她回来。他们,就好像巴不得她永远失忆。怎么又想起来了?他们急不可耐地问。他们的语气是懊恼的,沮丧的,还有掩饰不住的慌张。
  一切都和预想中不一样,袁小月纳罕极了。他们以为她死了,她没死,又回来了。他们怎么一点也不感到喜悦和高兴呢?她对袁小亮说,把你的手机给我,我给你姐夫打个电话,刚才没打通。袁小亮赶紧做了个动作,不是把手机给她,而是把手里的手机藏进了裤兜。袁小月生气地说,你什么意思?用用你的手机也不行?袁小亮不看她,而是转头望向母亲。
  母亲叹了口气,袁小月十分熟悉母亲的叹气声,起承转合,由低向高再转低,唉——唉——唉,三声,通常是一番长话前的序曲。母亲抹了一把眼泪,她的眼泪现在才掉下来。袁小月起初还以为,母亲在见到她之后,就会泪水滂沱,拥她入怀的。母亲边抹眼泪边说,小月呀,都当你死了,妈的眼泪也哭干了。袁小月愧疚地低下头。母亲说,谢天谢地,你没死,老天有眼,给你留了条命。可是,真是作孽呀,你早不回来,晚不回来,现在回来,可咋办呀?
  怎么了?袁小月瞪大眼睛看着母亲和弟弟。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应该回来吗?
  袁小亮接着说,那次车祸的死者,每人获赔了二十五万元。
  袁小月再度瞪大了眼,我没买过保险。
  袁小亮说,这和买保险没关系,这属于重大交通事故,政府赔偿的。
  袁小月顿时明白了,如果她没死,这笔钱就得退回去。二十五万可不是小数目,天呢,她真蠢,怎么就没想到这点呢。她当时只想到了保险,就没想到另外一层。她以为躲过了欠青姐的八千块钱,却没想到,自己死了,还能值这么多钱。她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
  
  母亲再度流下了眼泪,咱们家拆迁能换两套房子,小亮结过婚,我和他的户口能分开。可咱家没钱,想多要房子就得另掏钱,也就压根没想过这事。你出了事,先前只顾伤心,也没想这事。直到赔偿的钱到了手,你弟弟才有了这个想法。
  袁小亮接口说,拆迁价买房比市场价便宜一半,就算以后不要,转手就能赚一笔,现在最值钱的就是房子了。
  袁小月听明白了,那笔钱花了,买了房子。她死而复生,花了的钱就得退回去。拿什么退?母亲说得对,早不回来,晚不回来。早回来的话,就没这回事了。晚回来的话,用袁小亮的话说,房子转手赚一笔,退的钱也就有了。
  母亲又说,小亮媳妇回来了,有媳妇管着,小亮也不耍麻将了。语气甚感欣慰。
  有钱真好,离婚的弟媳妇肯定是听说家里有了两套房子,主动回来了。袁小月阴暗地忖度。
  母亲忧虑地说,小亮媳妇还不知道你的事情,她要是知道了,也不知会怎么想。
  是啊,若是知道她没死,又回来了。到手的钱得退回去,没准又要离婚了。袁小月忍不住冷笑了。
  她抿了抿嘴唇,问,李伟呢,他是不是也分了一笔钱。袁小月想到“五马分尸”的成语,她现在才觉得自己的生命很有价值,她被他们瓜分了。她原本以为像她这样卑微如草芥的人,一文不值呢。
  袁小亮恨恨地说,他凭什么分?你们又没有孩子,你一死,他就和别的女人出双入对了。
  母亲瞪了儿子一眼,低声呵斥,什么死呀活呀,你姐姐还活得好好的。
  即便到了现在,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还是徘徊在嗓子眼,生怕被人听了去。他们一家三口,围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窃窃私语,像是密谋策划什么。袁小月被这个联想逗笑了,她咧开嘴笑了,但迅即又收住了。因为,一点都不好笑。
  母亲说,李家也想分这笔钱,法律上他们占理,可道德舆论站在我们这边。为这事,你弟弟还找了法律顾问,举证他在你没出事之前,就另有相好的。
  律师?道德舆论?难道还打官司了?袁小月这次不仅瞪大了眼,还张大了嘴。她离开的几个月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难道她在这座城市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名人?一个已然死去的名人?
  母亲继续说,最后,美容院赔的七万块,给了李家。李家也不亏了,他们为你做了什么?你嫁到他们家,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他们对你有什么恩?有什么义?白捡七万块钱,够便宜他们了。
  天哪,美容院竟然赔了七万?这令她震惊。青姐怎么舍得拿出这笔钱的,加上她丢失的八千,青姐等于从里到外损失了将近八万。青姐一定气死了。她还想重新回去上班,她怎么敢见她?青姐还不得吃了她。
  袁小亮理直气壮地说,你是因公出差出的事故,美容院怎么能不管?赔七万也不多。
  你去美容院闹事了?袁小月猜到了事情的经过。
  不止我,姐夫也去了。
  袁小月转瞬又跌进迷雾中,刚才不是还说打官司嘛,闹事的时候又同仇敌忾了?金钱的力量真伟大,既能使人反目成仇,也能让人结为战友。
  袁小月看着母亲,满脸皱纹,满头白发,仍旧是熟悉的母亲。然而,她感觉自己不认识这张面孔了。再看袁小亮,耷拉着头,歪坐在沙发上。双手垂在两侧,一副心无旁骛,昏昏欲睡的样子。可惜他的脚出卖了他,拖鞋里的脚趾不时勾动一下,有规则的,两三秒,勾动一下。她同情地看着他,她的弟弟,此刻,一定苦思冥想,思考如何应对她的死而复生。母亲也一样,愁眉苦脸,垂头不语。他们在想什么呢?他们不会希望她再死一次吧。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袁小月的心,仿佛从身体里跳了出来。她觉得自己成了空心人,一个没有心的人。
  第二天,袁小月提出要去找李伟。母亲欲言又止。袁小月说,放心,我就是想看看他,不会让他发现的。临出门,母亲拿了顶帽子给她,她知趣地套在头上。另外,还戴了口罩,像一个患重感冒的病人。
  出了门,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回到自己家的楼下。她从车里出来,仰头看着眼前的楼房,辨认着自己家的窗户。她走进附近的小树林,说是树林,其实只种着十几株观赏植物。她徘徊在林子里,最后,坐在石凳上,默默等待。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她终于看到李伟的身影了。不是一个人,而是——他和另一个女人。这幅画面在袁小月的想象中无数次出现过,真到了眼前,她果然沉得住气,不动声色。女人不算漂亮,中等姿色。腹部隆起,像扣着只锅盖。走路的样子很难看,八叉着两条腿,身体不自觉地向后仰。每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都有过这样丑陋而得意的姿态。袁小月羡慕地看着她,因为她自己没有机会呈现这样的姿态。
  吸引袁小月目光的还有李伟的笑,李伟咧着嘴,龇着牙,笑得龇牙咧嘴。他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着光泽,他的牙齿不错,整齐、洁白,向来引以为傲。他的手里拎着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面有水果、蔬菜,还有一条尺余长的鱼。袁小月猜测那是草鱼,或罗非鱼,也可能是鲤鱼。无论是什么鱼,它一定死了,鱼贩子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狠击一下它的头,它就直挺挺死了。鳞也被刮了,内脏也掏空了。它现在和“袁小月”的名字一样,是个死物。它也和袁小月的爱情一样,死了,一动不动。死得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她远远看着李伟,心想,挺好的,得了七万块钱,又有了新老婆,有了孩子。他的运气真不赖呢。她无法想象自己一旦出现在他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吓死了,以为她是鬼。
  她不会吓他的,她看着他们打开单元门,有说有笑进去了。她撑着坐得僵直的身体站起来,跺了跺脚,缓缓离开了。
  从小区出来,左拐一段路,便是一条高高的河坝。河坝下面,流淌着一条细弱的河流,缓慢而滞重。袁小月漫无目的地沿着河坝走,不知要去哪里。回家吗?家在哪里?这一刻,她明明白白知道,她没有家了。无论哪个家,她都没有了。她不想见到母亲,也不想见到弟弟,更不想见到李伟。她曾经那么深切地想念过他们,然而,现在,他们从她的脑子里清空了,消失了,不见了。她感到有些闷热,摘掉口罩,随手一丢,薄薄的口罩像纸张一样从河坝飘下去,在空中飞舞着,落到了流淌的水面上。
  
  原载《山西文学》2011年第9期
  原刊责编 陈克海
  本刊责编 黑 丰
  
  作者简介: 小岸,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山西文学》《黄河》《天涯》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已出版小说集《桌上的咖啡已冷》,散文集《水和岸》。曾获第三届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