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涉及手的问题,我跟普通人基本没什么区别。我指的是生活,吃喝拉撒什么的,不比普通人少任何一样。别人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凭我的头脑,不见得比别人做得差。我的问题,主要就是手的问题。二十岁那年,一次意外的车祸使我失去了双手。我原本有一双灵巧的手,我曾用手写字,用手折纸飞机,用手打玻璃弹珠,挠痒以及挖耳屎等等。我从未有过感激,是谁给了我一双灵巧的手呢?如今没有手了,我也未曾悔恨,得失都是上苍的造化。好在手并不是生活中必不可缺的工具,好多事情,有手能做,没手照样能做,只是换了处理问题的方式而已。经历这些年,我学会用嘴写字,用脚尖开门,用桌椅的棱角蹭痒,我已经把手的功能在生活中化解掉了。不熟悉我的人对我的生活细节总是感到好奇,这一点我能够理解。大家对我的好奇,无非是如何穿衣,如何吃饭,如何解决没手给我造成的困难。心情好时我给他们讲如何克服没手的困难,他们听了后往往会说,就这么简单啊,就这么简单?我说,是啊,就这么简单。其实很多事即使不说你也能想象得到,你可以把自己的手捆起来,亲身体验一下嘛,你会发觉用其他东西替代手是一件简单而容易的事,人的生存本能使然。还有必要深究下去吗?如果有人坚持问我是如何处理大便之后的个人卫生问题的,那么,我会跟他划清界限。这样的提问让我感到恶心,持这种态度的人,其内心世界跟我大便之后的个人卫生状况同样糟糕。我没有手,不说明我没有尊严,手和尊严不能混为一谈。我有很多朋友,由于工作关系,我还在不停地结识一些新朋友,我Nh+9nwdElX72+MiTS2pLhw==不排斥善意的侵入,但交友原则却有一个,那就是互相尊重。
我的工作是给别人算命,最早我是在桥头蹲摊,风吹雨淋的,滋味很不好受。说实话,我算命的水平并不高明,总是弄得阴差阳错,因此生意格外冷清。那年夏天,我们这个城市掀起了一场创建卫生文明城市的热潮,为了配合城管部门的工作,我们这些算命先生不得不从桥头据点撤离,有一部分转移到郊区环城公路边,也有一部分回农村老家改行种地去了。失业给我带来的打击可想而知,家庭开支也因此顿显拮据,我和我年迈的母亲,每日只靠一些清汤挂面和小米稀饭度日,眼看形势十分严峻。那些日子我十分烦闷,没事就在我家后面的铁道边仰首望天,期盼着从天上能掉下点什么,即使不掉元宝,掉下点零钞碎票也好。我们行业术语里有一个词叫“贵人”,元宝钞票的不敢奢求,就叫老天给我掉个贵人帮我吧。不知道念叨了多少遍,贵人还真叫我给念出来了。贵人的意思并不是说他就是一个富贵之人,命学上说,贵人就是对我有帮助的人,且不管他什么身份,只要能帮我渡过难关,就是我的贵人。后来,在贵人的引导下,我租下铁道边的一间小屋,开了这家算命馆,情况算是有了好转。现在我的生意基本还算稳定,每月都有千把块钱的收入,遇到旺季,收入更是平时的数倍。我和老母亲不必再为清汤挂面和小米稀饭发愁,每顿里,我们的嘴边都能挂上些许零星的肉末。
我父亲死得早,就不必谈他了。谈谈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已经快七十岁了,她是在四十岁头上生的我。她身体还算健康,操持家务没有问题。在街坊邻居中,她是一个很有口碑的老人,是公认的命苦慈心之人。她脾气很好,遇事没什么主见,我想这是她健康长寿的主要原因之一吧。没事的时候,她在命馆前的空地上晒太阳,那里聚集着一些给子女们抱孩子的老年妇女。有时候我外出给顾客看阴阳宅子或给财神开光,她也会帮我看馆。也许是因为忙碌和清闲能有机结合吧,她的生活显得比较充实,对我们目前的生活状况也比较满意。前几天我去给一个客人看风水,不知哪句话说中了他的心事,我因此意外多得了一倍的卦金,当时我一高兴,归途中给母亲买了一双布鞋。就这事儿,母亲被感动得哭了,捧着布鞋掉了几滴老泪。她是如此一个容易满足的老人。我这个不肖子孙啊!
我还想说说我的朋友们。我的朋友很多,但经常在我这里聚集的也就那么三五个人,他们都是我中学时的同学。他们的日子并不比我好过,有在工厂里闲磨岁月的,有下岗后靠小生意自谋生路的,但是他们都和我一样,在困苦和磨难中不乏乐观。早在我没开算命馆之前他们就喜欢来我家里玩,一起喝劣质的酒,抽劣质的烟。大多数时候我是欢迎他们的,他们来了,我的日子里便有了酒,有了游戏,有了笑谈和争执。当然,也有我不能容忍他们的时候,比如打扑克牌。我参与打扑克牌是有前提的,必须有人替我抓牌,然后按我的旨意出牌。可是呢,他们偏偏跟我作对,既然牌在他们手里,就由不得我来指挥。我承认自己的出牌技巧过于拙劣,但我不能容忍他们对我毫不在乎的态度,既然不听我的,我的参与就形同虚设,显得毫无价值。每次打牌,十有八九我都要生气,有时候矛盾激化,我会大袖一挥搅乱牌局,场面就十分尴尬。朋友中有性格柔和的,会把牌从地面上捡起,说些和气的话圆场,更多时候,大家就在不愉快中一哄而散。不过这些我从不担心,只要睡上一觉,所有的矛盾就像从未发生,第二天他们再来的时候,徒增调侃和言说不尽的话题。这就是我身边的朋友们,他们对我的宽容多少会伤我一点自尊,但更多的是我对他们发自内心的感激和信赖。
健康的身心,安宁的家庭,慈祥的母爱,善良的友情——这些构成了我生活的基本内容。还不够吗?拥有这些,于常人尚属难得,况且于我?我很知足了。但是我的一个朋友老莫却提醒我说,我的生活中还缺少一样最为重要的东西,没有这个东西,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将是美丽而短暂的泡影。老莫说的这个东西,是女人。
老莫提出要给我讨个女人的想法,他列举了女人的种种好处,什么解决性欲啦,什么传宗接代啦,什么洗衣做饭铺床叠被啦,等等。末了他还煞有介事地说,对普通人来说,女人就是女人;对你来说,女人不仅是女人,还是你的一双手!老母亲一日日年迈,早晚有一天革命的重担会把她压垮,这个家,需要一双年轻有力的手来支撑啊。
我何尝不想有个女人呢,但我对讨女人这件事持反对态度。我很清醒,以我的条件不会有哪个女人愿意嫁我,没有谁喜欢去伺候别人。如果花点钱,讨女人倒不成什么问题,我的顾虑是不能保证女人永远在我身边陪伴,与其将来失去,不如趁早杜绝,免得人财两空鸡飞蛋打,我的生活处境是不允许我有任何浪费的。
母亲也为此找我谈心,一听话音就知道她跟老莫是串通好的。与老莫的旁敲侧击不同,她开门见山要求我尽快娶个女人,好传下她手中的接力棒。她说,我要退休。老母亲要退休,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我原本设想经济状况再上一个台阶,就请保姆来操持家务,以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早就知道我有这样的想法,她反驳我说,请保姆是一种浪费,不如娶媳妇来得实惠,而且,保姆也不能给我们传宗接代呀。我被母亲逼得有点急,我说,容我想想吧,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呢。天气冷,我鼻子猛吸一下,以免鼻涕流进嘴里。母亲看到了,用纸帮我擤鼻涕。母亲老了,给我擤鼻涕的动作显得笨拙。我低垂眼睑,看到她的手也是苍老的,宽大的骨节撑起一张老皮,枯枝般的手筋在手背上盘根错节。我鼻子一酸,差点掉泪。母亲说,有什么好准备的,这事就这么定了,已经跟人家说好,明天你莫婶就带姑娘来咱家见面。母亲向来没什么主见,这次却是铁了心的。
我不得不答应,不能不答应。我的母亲!母亲说,三百块钱的见面礼已经给人家送去了。
二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在算命馆里背棋谱,莫婶带那姑娘来了。背棋谱是我打发无聊的一种方式,也借此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其实我根本不会下围棋。正在绞缠不清的数字中打转,就听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莫婶一张笑盈盈的脸。莫婶的笑脸后面还跟着一张大而臃肿的脸,我想这应该是我未来妻子的脸吧。莫婶做了简单的介绍就离开了。
屋里只有我们两个,面对面坐着,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我坐在平时给人算命的位置上,与她中间隔着一张写字桌。桌上摆着一本棋谱,一本万年历,三枚算卦用的铜钱,一包香烟和一个茶壶形打火机。她低着头,目光死死地落在那些铜钱上,较之其他东西,这些神秘的铜钱更能吸引她的目光?
我说,你属什么的?她没有回答我。我又说,属兔的吧,乙卯年,木命,我大你两岁,我是癸丑年,土命,木克土呢。她仍然没有反应,大概我的专业术语让她感到迷惑。我马上转了话题,说,你叫文丽?文章的文,美丽的丽?她仍然无动于衷。这时我还没有发现问题所在,我以为她不说话是因为害羞。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这次相亲会以失败告终,她是一个没有毛病的健全人,我的残疾跟她是不能匹配的。这么一想,我对她的沉默不能容忍了,她之所以仍然坐着不走,难道是受了家人的逼迫?既然这样,我有什么理由陪她浪费时间呢?于是我很不礼貌地把双臂从口袋里抽出来,伸到她面前,让她看我光秃秃的手腕。我的举动把她吓了一跳,她身子往后惊讶地退缩,同时张大了嘴巴茫然地望我。这是我们第一次目光对视,我发现她眼里满是戒备和惊恐。我不无激昂地对她说,看到了吧,我是一个没有手的人,难道你家人没告诉你吗?现在我来告诉你,你来我家的真正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做我的一双手!你想象过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吗?我们没必要浪费时间了是不是?很抱歉,我还得做生意,不能留你吃晚饭了。说着这些话,我在心里痛惜地想,三百块钱打水漂儿了!我没好意思把这话说出口,虽然心疼钱,但面子也不能不顾。我的话终于使她有了一些反应,她居然笑了,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她啊啊叫了两声,打着手势,这时候,我才知道她是一个聋哑人。
她听不到我说话,我也看不懂她的哑语,我们的交流面临巨大的困难。她打哑语时我注意到她的手是一双粗糙的手,手背上布满粗重的皱纹。这双手可以烧火做饭,甚至可以劈柴,可以搬移重物,因为干燥,想来抓什么东西都会牢靠。她的衣服显然是缩过水的,衣袖过于拮据,露出结实的手腕,长在这样手腕上的一双手,将成为我未来生活的支柱?
我用嘴咬着笔杆写了几个字:用字交谈。她看了看,也写了一个字:好。我们算是找到了一种可以交流的方式。但是我却没有再给她写字,我一向讨厌写字,我想,将来无论跟她说什么都得写字的话,我宁愿什么也不说。我忽然有说不出的厌烦。我们出现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她用手把一张纸折来折去,那张纸上记着一个客人的生辰八字,我告诫她不要把纸弄烂,话出口才想起她原本是听不到的。在她折纸的时候,我也背起了棋谱,我眼里什么都没有了,满脑子都在想那些排列怪异的步骤。哧啦一声,她把纸撕成两片,又是哧啦一声,两片变成四片。不要撕!我大声呵斥她。她当然是听不到的,哧啦,哧啦,她似乎沉浸在撕纸的快乐当中。她站起来,把碎纸片往空中一抛,转身走了。
我知道她生气了,我承认我的过错,我的怠慢伤害了她的自尊。
我埋怨老莫隐瞒实情,为什么不告诉我文丽是聋哑人呢?老莫一脸冤枉地跟我解释说,女方的详细情况是跟我母亲说过的,经过她老人家同意才安排了见面,而且他也曾跟我说起,我当时不愿意听,他就没细说下去。我这才想起那次在澡堂里他帮我洗头时,确实向我介绍过女方的情况,只是我对这事压根就不重视,我对他说,只要是女人,只要能干活就行。
老莫问我姑娘长得什么样,漂不漂亮?我说,还不算丑,一般般吧。老莫忽然露出一个下作的表情说,奶子呢,奶子是不是很大呀,你小子可真是有福之人!说实话,我并没有注意文丽的奶子是不是很大,那天见面,我关注最多的是她的手,我对她的手还算基本满意。
没过多久,老莫带来消息说,女方同意这门亲事,约好时间第二次见面。我对老莫说,既然同意还见什么面,选个日子把事办了嘛。老莫说,哪有这么便宜,得按人家规矩办事。所谓规矩,其实是一套程序,第一次见面后,双方同意的话,还有第二次见面。第二次见面就是定亲,要给女方彩礼,还要送给女方衣服、戒指之类的礼物做定情物。我对老莫说,什么规矩不规矩,不就是要钱嘛。老莫说,要钱也得讲究个方式啊,赤裸裸的多没面子,人家养这么大的黄花闺女岂能白白送你?不过你放心,我会跟他们讨价还价,争取把钱花到最低限度。
事虽至此,我仍犹豫不决,我不知道这门亲事对我来说是不是真的很有必要。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的贵人再次出现了。
三
我的贵人是一个陌生人,我只知道她属羊,小我六岁。她年轻漂亮,打扮入时,属于处处彰显青春活力的那种。如果你走在街上,在人群中找出一个最引人注目的女孩,那么这个女孩很有可能就是她。除此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
讲一讲我跟她是怎么认识的吧。那时候我还没开算命馆,被生活逼迫,心情十分郁闷。我来到铁道边溜达,实在是太寂寞了。城区的铁道是封闭的,我知道立交桥头有一个缺口,就从那里钻了进去。烈日蒸起地面的水汽,像一群蝌蚪在铁道上乱窜,远处景物十分模糊。同样模糊的,还有我未来的生活。四周一片沉寂,空旷的铁道不着边际地延伸着我的悲怆,我盼望一列火车驶来,好让我对着它大声呼喊。可是等了很久都没有火车,这个时候,似乎连火车都在午休。看,除了我,人人都在享受生活,火车也不例外。
终于一列火车轰鸣而来,我随着火车一边奔跑,一边放声狂啸!火车就要把我甩掉了,我没了奔跑的力气,便停下来,面对火车,两只光秃秃的手臂支撑着膝盖喘息。火车占据了我所有的视线,我眼里只有庞大的咆哮和重压下的剧烈颤抖。轰——火车驶过去了,一张帷幕在我眼前退去,我看到对面站着一个人。
我记不清谁先跟谁搭讪的,以性格推断,应该是她先跟我说话。也许她说,你好?也许她说,你经常以这种方式发泄吗?也许她说,我们等下列火车来,一起叫喊好吗?也许她说了别的什么,我记不清了。然而她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认识了她,之后,我的命运出现了转机。这个转机指的是在她的建议下,我开了这家算命馆,我未来的生活由此充满希望。
我们叫了一个下午,嗓子哑了。开始我们一起叫,后来累了,轮流着叫。她叫,我看,或者我叫,她看,反正我们没有放过任何一列火车。最后一次我们是一起叫的,声音呜咽,实在是没办法正常地发声。她形容我的叫像饥饿的狼,我形容她,像漏气的管道。我们都是笑着说的。
后来,我带她到桥头一家理发店里洗脸。那是我邻居开的理发店,生意不好,已经关闭了。邻居把钥匙给我,有人租房的话,我带人家来看房。
我坐在椅子里看她洗脸,我发现她身上最美的地方,是她的手。我没有能力用华丽的语言去赞美这双手,我只能说,这双手很小,在小里面显着成熟;很细腻,很光滑,也很白;白里面透着一层粉红,红得很淡,红得若有若无,若隐若现,而这红也不是随便就可以加重或减轻的;到了晚上,这双手就是透明的,像夜光表,越是黑暗越是透明。
她洗完脸,倒在沙发上,像猫一样蜷缩着身体。不知怎的,一进屋里,我倒显得拘谨起来,人的心情总是受环境影响。我们聊了一会儿,她便起身告辞。临出门时,她对我说,何不把这间房子租下来,开一家算命馆呢?
这就是我们萍水相逢的前后经过。那天她走后,我再没见过她。半年后,没想到她会再次出现。
她是来找我算命的。令我难堪的是,她居然不认识我了。她一脸不耐烦地说,你这人,我来算命,你跟我套什么近乎啊?她紧皱的眉头像一个簸箕,把我的热情撮起来丢进了垃圾桶。好吧,你要算命,我就给你算命。既然不认我,我更没必要涎着脸去讨好谁。毕竟萍水相逢,谈不上什么交情。于是我开始给她算命。
她的生辰八字没什么特别,八字中,四金二土一火一水,五行缺木。我把八字依次排列,写在纸上,然后套入六亲六兽、大运流年、长生沐浴等,这才开始给她断命。如果按老师教的套路来算,这是一个普通的命,自幼得父母之力,加上自身命旺,应该是无灾无难,安逸幸福的童年。成年后遭遇婚姻坎坷,三十二岁左右,大运行至休囚无力之时,官星受制,有丧夫离婚的可能。四十四岁疾病缠身,如避开东北方向不去,少土多水,也无大碍。老年幸福,子孙满堂,寿终八十七岁。
这样算是不能获得顾客满意的,来算命的人往往在生活中遇到了难题,希望通过算命得到解决的方法。要想获得顾客满意,就得学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跟着顾客的意思顺藤摸瓜。我给人算命的方法,一般是先撂出几句套话,看顾客的反应,跟着他的意思一点一点掏他心窝。最后,他把心里话向你倾诉了,对你没有了戒备,这时你不管说什么话都能得到他的认可,给人算命其实就是取得信任的过程。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啊!她的这个命,我该如何给她算呢,从何处入手?考虑再三,我决定从她的童年入手,我说了一通五行生克之类的套话,然后问她,一岁多的时候有没有生过病?她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也许有吧,不记得了。她当然不记得了,一岁多的事,谁能记得呢?如果她能记得,我倒是不敢问了。
我眼睛看着她的八字,实际上我用余光始终在对她进行观察。她应该是有什么心事的,有点心不在焉,好像在等待什么。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看号码,拒绝了。她对我笑笑说,没事,接着算。
我不想再算下去了,我算命只是为了骗钱,我不想骗她的钱,这就使得给她算命毫无意义。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我对她说,你信不信命?她正要回答,手机又响了,这次她看也没看就拒绝了。她说,有时候信有时候不信,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我觉得她很幼稚,而且单纯。我说,实话告诉你吧,我算命只是为了骗钱,我只学过一些基础知识,对算命并没有深入的研究。我给那么多人算过命,却从未给自己算过命,算命是骗人钱财的把戏。
听我这么说,她有些吃惊,瞪大眼睛用不相信的口吻说,不会吧,老大,你还想不想挣钱啊?
我说,挣钱谁不想啊?但你的钱我不能挣。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
我心说,因为你是我的贵人,不是你,我也不会开这家算命馆,别人的钱能挣,唯独你的钱不能挣。我只是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她的手机又响了,她终于按了接听,却只是听,一言不发。她的小手在抖,嘴唇哆嗦着,紧绷着脸。看样子,给她打电话的应该是她男朋友,他们在为感情的事忍受折磨。忽然,她说话了,她只轻轻地说了一句,便关了手机。她说,一切都结束了。
她难过的表情让人很为她担忧。她要我给她说话,不管说什么都行,她不能忍受沉默。她这个样子,我是什么话都说不出的,这事让谁碰上谁都会觉gfHb/nBCRuuiYqRzJrERQEWtet9uM6mTAHslh9b7y1I=得尴尬。你给我算命,她说,我给你钱,你给我算命,你必须算,你得遵守职业道德。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好给她算命。我从没这么被动地给人算命,感觉实在别扭,说了几句就再也说不下去。别停下来,她说,求求你不要让我安静。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沉默。她用一只美丽的小手支住额头,说了一句,天啊!她说,真受不了你们这些男人。
对男女之间的感情我是一窍不通的,有手的时候曾追过一个女孩,后来没手了,对女人就再没动过非分之想。我身边也很少有什么爱情故事,老莫他们倒是经常谈论女人,他们探讨各年龄段的女人、各类型的女人的魅力所在之处,但是一谈到爱情,他们就会说,扯淡!我的客人中有不少是问婚姻的,他们说起自己感情的时候,都很含蓄,很理智,显得轻描淡写,无足轻重。她是唯一一个在爱情面前失态,又恰巧被我遇到的女人。
我们去铁道边喊火车去了。第一列火车过来的时候,她忽然变得沉静,她说,你喊,我看着你喊。我自己也不知道魔力来自何处,让我对她如此顺从。我的嗓子又一次哑了。
她走的时候,问我有没有妻子。我说没有。她说,你该有个好妻子,你是个好心人。好心人就必须要有好妻子吗?她的话不合逻辑,然而这无意中的一句话,倒是让我在娶媳妇这件事上不再犹豫,我宿命地把她当作上苍派来给我指点迷津的贵人。
四
跟文丽第二次见面十分重要,不出意外,这门亲事就算成了,所以见面之前,不论母亲还是我的朋友们都劝我慎重对待。很多事情上我是弄不明白其重要性的,不管是否重要,既然这样做了,就尽量把它做好吧。老莫带我去洗澡,理发,刮了胡子。老莫把我推到镜子前,咂嘴说,可惜,这么个帅哥,整个一情场杀手,靠,有手多好咧!我看见镜子中的我露出酣态可掬的笑容,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喜欢自己的脸。浓眉大眼,阔额厚唇,这就是我,一个沉默寡言的算命先生?我真的不像算命先生,我倒更像一个循规蹈矩的学生。
和上次不同,这次见面双方家长也要跟着,这让我感觉到我和文丽的婚姻不单纯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见面这天,我和母亲早早就在馆里候着,老莫以及其他几个朋友也在门口支起桌子,一边打牌一边给我把关。我最讨厌他们打牌,我像往常那样在背后偷看他们的牌,然后把我看到的牌全都公布出来。耗子有一张大王!老莫有一张小王!我自己玩不成,他们也别想玩好。他们本来心不在焉,被我一捣乱,牌就打得稀里哗啦不成章法。老莫的小王被耗子的大王压住,老莫仍然自顾自地出牌,耗子急了,大叫,轮我出牌,我的大,我的大!你的大?老莫说,你的不大,文丽的大,你再大也大不过文丽,你和你老婆加一起也没文丽大,哈哈!于是大家都跟着起哄,好像被女人撩拨了似的,兴奋得不行。
忽然大家都安静了,老莫说,来了,都规矩点!
文丽的家长代表是她大哥,他个子不高,留着小胡子,有着农民身上特有的谦恭和精明。我不大喜欢这个人。见面之前,老莫代表我去跟文丽家商谈婚事,就是这个大哥在中间屡屡作梗。主要是彩礼的问题。在他们当地,一般都是三千元彩礼,考虑到我没有手的特殊情况,我们打算给他们五千元彩礼,比别人多出几乎一倍。但是这位大哥却不同意。咱不能跟一般人比啊,咱这种人家,哪能跟别人比呢?五千是不少了,可是,可是……他没往下说,老莫已经明白他的意思,老莫说,咋不知道呢,小丽来咱家确实委屈了点,如果用钱来衡量,莫说五千,就是五万也不嫌多。不过呢,话又说回来,咱是看中人好才有这门亲事的,对不对?将来妹子过了门不会叫她吃苦的,这点你完全可以放心。老莫又说了好大一通,大哥仍然没有吐口。老莫一筹莫展,终于,大哥说话了,他伸出一根指头说,俺嘴笨,不会说那些好听的,就是这个数,同意不同意你说吧。显然,这个数是一万元。老莫当即从椅子上弹起来,旋即又冷静地坐下。老莫下岗那段曾在保险公司干过推销,这下派了用场,他想尽一切办法跟大哥周旋,最终把彩礼数目定在七千五百元上。老莫确实尽了力的,嘴皮磨破,来之不易啊。为了得到这个最低价位,老莫被迫接受了一些附加条件,比如婚后一年内要请保姆,比如定亲戒指的重量不能少于十克,比如送文丽的衣服档次不能太低,等等。这些他们都用笔写在纸上,以免疏漏,并签字画押。老莫签字后把笔往桌上重重一拍,咧着嘴幽默地说,成交!老莫回来后对我说,签字那一刻他真为我感到高兴,同时他为自己的谈判技巧感到自豪。
我理解文丽的大哥,我知道他并不是看中钱财,他之所以那样刁难,是因为心有不甘。把妹妹嫁给我这样的人,眼看是去受苦的,他心疼咧。他一而再地为难我们,是给自己寻求一点心理安慰。尽管我不喜欢他,从内心讲我还是敬重他的。
我请大哥去狮子楼吃饭,这也是老莫他们事先商谈好的,属于附加条件之一。由于没有提前预订,来到以后已经没有位置了,看样子只有另换一家。固执的大哥却不同意,他说一切都得按计划来,哪能随意改变呢?怎么办?等吧,等别人吃完腾出位置。耳听大家伙儿饥肠辘辘,来自胃部的控诉此起彼落。还是老莫有办法,他把大哥拉一边,也不知说了什么,居然把大哥说服,于是我们换了另一家酒楼。
几杯酒下肚,大哥的情绪上来了,跟我们称兄道弟,推心置腹。他说自己如何疼爱妹妹,妹妹从小没受过苦,也没见过世面,难免有受人欺负的时候。说着说着,竟哭起来,泣不成声。我们都很受感动,劝他不要担心,我们绝不会让文丽吃苦的。尤其是我,站起来,用光秃的前臂捣着自己胸脯向他保证。他看见我的手臂,哭得更伤心了。
吃过饭,他们回馆里歇着,我带文丽去买礼物。我给她买了一枚戒指,黄澄澄的,足足十克,一克都没有少她的,当然,也没多给她半克。然后我们去服装超市给她买衣服。她相中一件衣服,看看标价,二百八,又放下了。又相中一件,三百二,我对她摇摇头。后来,终于找到一件标价三百元整的衣服,我付了款,我们对这件衣服都很满意。
一切都很顺利,送走文丽兄妹,算是功德圆满了。我得好好感谢老莫,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家的未来,我还佩服他出色的外交才能。老莫也很高兴,他跟文丽大哥道别时,居然来了一个拥抱。从车站回来,老莫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车票要我报销,那是文丽兄妹的往返路费。我问老莫用什么方法说服大哥换了酒楼?老莫说,说出来你可不要心痛哦。我说,不心痛。老莫说,其实很简单,我答应他多加两个菜,一荤一素。老莫不无得意地说,别看多加两个菜,比狮子楼还要省很多呢,狮子楼他妈的实在太贵了。
五
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嘴笨,不适合算命这行,当初去拜师,好多朋友都来劝阻,然而一个没有手的人,除了算命,再没别的职业可供选择。我花五百块钱学费从老师那里学会算命的基础知识,然后自立门户。实在想不到,如今我不但吃了算命这碗饭,而且比别人吃得有滋有味。
我的算命馆地处立交桥西,背靠铁道,右边是连通桥下人行道的阶梯,地理位置还算方便。这个地方比较僻静,做别的生意不行,却恰恰适合算命。夏天那场争创卫生文明城市热潮中,城管部门把桥东头的算命据点给端了,使得我的算命馆成为独门生意。老莫帮我在桥东老据点写上“算命到桥东周泰算命馆”的字样,引得不少老客户来。天时地利人和,几样加在一起,想不兴旺都不行。
我算命一般比较谨慎,算命这碗饭并不好吃,说白了,是一个伺候人的差事,把顾客哄得高兴,和气生财。我的经营理念是:想客户之所想,急客户之所急。客户脸上通常带有表情,是焦虑是迷茫是兴奋是彷徨,所有这些都写在脸上。什么样的人什么打扮,见的人多了,大眼一扫,便对来客的身份猜个八九不离十。两句行话一撂,投石问路,摸清来意,女人多问家庭婚姻,男人多问工作财运,问老人多问健康,问孩子必问学业。一般来说,不很迷信的客户容易打发,而那些特别迷信的客户反倒难缠。不迷信的人反正是不信命的,只当游戏,说对说错都不介意,只要说点好听的,哄他开心就有卦金可拿。迷信的客户呢,他们对算命都有一定的经验,他们在披露自己内心之前,总要试探算命先生的能耐,取得他们的信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会面无表情,让你无法察言观色,会一言不发,让你不能投石问路,甚至还会制造假象,改变原来装束,让你无法判断他真实身份。
这天上午刚开馆,一个男人来找我算命。他始终面无表情,一言不发。遇见这样的主我实在没辙,硬着头皮不着边际地乱说一通,到最后,不用人家反驳,自己便兄弟打架,骗人的伎俩眼看要不攻自破。那人脸上渐渐上来一股煞气,看样子,我再胡言乱语两句,他便要砸我招牌。谢天谢地,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救命稻草啊!我急忙按下免提键接听。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的房子有问题,你赶快过来给我看看风水。我说,好的,我马上就到。
我以外出为由把那人打发走,算是躲过一难。正庆幸着,电话又响了,还是那个女人,她说,你知道我是谁呀,你去哪儿给我看风水啊?听声音有点熟悉,但听不出是谁,我有好多一面之交的客户。她帮我解了围,让我的心情格外轻松。我说,谢谢你!谢我?谢我什么?我嘿嘿笑了。我问她是谁,她说,她叫安蓝。
见了面才知道,原来我的贵人名叫安蓝。她并没有带我去看风水,而是把我带到一个取款机跟前。我问她不是看风水吗,来这儿干吗?她说临时改变主意,不看风水了。
她把自己所有的存款都取出来,打算把这些钱统统花光,她说,她要让自己拥有快乐的一天!既然不看风水,就没必要陪她,我得回去做我的营生。她却不放我走,说我小气鬼,不够朋友,就知道骗钱!她说,我们是不是朋友?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我跟她仅仅在一起喊过两次火车而已。到底是不是啊?她大声逼问。我只好说,是。她说,既然是朋友,你就有义务分享我的快乐,你不能走,你得陪我整整一天,直到我们把快乐挥霍干净。你以为我很多快乐吗?告诉你吧,我没有一天是快乐的,没有一分钟是快乐的!自从失去爱情,我就失去快乐的权利,现在我要重新赢得这个权利。孤单的人是不会快乐的,我需要有人陪我,除了你,我想不出有谁能够帮我。
也许我的弱势让她感觉安全?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感激她对我的信任。牺牲我一天时间,换取她宝贵的快乐,未尝不是一件功德。
我答应陪她一天。我们去商场买衣服,她给自己买了许多衣服,大包小包,全挂在我光秃秃的手臂上。逛来逛去,眼看到了中午,她仍是兴致盎然。我手臂越来越酸,感觉像挂着两个千斤重的铁锤。我对自己说,再坚持一会。后来我改口说,坚持坚持再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再后来我背起了棋谱,转移自己注意力,这么一来,感觉手臂居然不那么酸痛了。跟着她转悠了大半个城市,终于,她停下来说,OK,购物到此结束,找地方吃饭。她说OK的时候,扬手打出一个响指,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们面前弹起,也只有她这样美丽的手才能发出如此美妙的声音。此时此刻我相信她是快乐的。
我们在狮子楼享用了一顿丰富的午餐。她要喂我,我说,把食物放我面前的盘子里就行了,我自己吃。我脸贴在盘子上吃东西的时候,她居然说,你好可爱。我陪她去了保龄球馆,虽然我没手不能打球,可是我做了她快乐的见证人。我陪她看电影,陪她蹦迪,陪她把快乐从早晨延伸至午夜。她要我送她回家,我没有拒绝。
在楼下,她望着自己家的窗口呆呆出神,我知道她走进那个房间之后,就再也不会快乐。就在一整天快乐行将结束的时候,她突然转身问我,你爱过吗?她问得太突兀了。我回答说,有手的时候追过一个女孩子,不过那不能算爱吧。她说,你很幸运,也很悲哀。幸运的是你避免了失恋的痛苦,悲哀的是你没有享受过爱情的滋味。她又问我,你认为人生什么是最重要的?我不假思索地说,生命最重要。她说,不对,最重要的是爱情,没有爱情,生命只是一个空壳。爱情真的那么重要吗?我没有爱过,无权反驳。也许爱情对她来说真的比生命更重要呢。她是一个以爱情为生命动力的女人,她把爱情看得太重了。忽然发觉,她这一天的快乐,其实是她不快乐的另一种表现。
现在我就是一具空壳。她说了一句,转身上楼了。
回来的路上,我想起文丽。我跟文丽算什么关系呢?恋爱吗?显然不是。文丽需要爱情吗?我呢,我需要爱情吗?我跟文丽之间有可能发生爱情吗?忽然之间,我对爱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
六
正常的婚姻应该是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男女双方经历一个恋爱的过程,产生感情,如胶似漆难舍难分,这才共同组建一个新的家庭。我和文丽的婚姻却不是这样,我们始终无法达成和谐。起初我以为我们接触少,了解不够,后来发觉这不是问题所在。我们各自的身体缺陷使我们从未有过正常的思想交流,但这也不是问题所在。这些困难都是可以解决的,真正不能解决的,是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沟壑,有了这道沟壑,我们永远无法走近对方,更别说像恋人那样水乳交融。这是一道什么样的沟壑呢?是刻薄和鄙视吗?我解释不清。
我很清楚,文丽不喜欢我,就像我不喜欢她一样。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有两部影片,其中一部是我喜欢的,但为了尊重她意见,我让她选择。她指手画脚打了一通哑语,想起来我是不懂哑语的,这才掏出随身带的纸和笔,写了几个字:你喜欢哪部?我伸臂指了自己喜欢的影片名字,她点头同意了。看电影的过程中,我发觉她是不喜欢这部影片的,她一会扭扭屁股,一会晃晃身子,一会用鞋底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烦躁的声响。既然不喜欢,为何要选这部影片呢?既然照顾我的兴趣,又何必这样不耐烦呢?
她喂我吃饭,明明知道我喜欢瘦肉,却偏偏给我肥肉,真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作怪。她对我的厌恶总是明目张胆地写在脸上,从不避讳什么,也不照顾我的情绪,这比恶毒的语言在我自尊上面剜得更深。每次我用她的笔写字,写过之后她都把我沾在笔杆上的口水擦掉,她用两根手指捏着笔杆,生怕口水把她弄脏,她在我的衣襟上擦我的口水。
认识这么久,她只给我洗过一次头。她倒是主动给我洗的,因为她不愿我脏兮兮地去给她父亲祝寿。她把我的头往水盆里摁,我激灵一下打个冷战,水太凉了。加点热水,我对她说。她听不见我的话,一个劲把凉水往我头上浇。我无力挣脱,她粗壮的双手十分有力。我也不能挣脱,洗头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每次别人给我洗头,我在感谢他的同时还得感谢上帝。我忍受着来自头部的冰凉,这时候我唯一能做的,是背棋谱。这些都还罢了,更让人生气的是她给我洗完头居然不泼脏水,一屁股坐沙发里看电视去了。
有一次,我背上痒,求她给我挠痒。她对我如此要求感到十分生气,在纸上写道:欺负人!我没有觉得我在欺负她,如果不能给我挠痒,我娶她有什么意义啊。我当然十分生气。无奈之下我自己把背在椅子上蹭,天冷,穿得太厚,很不解决问题。我忍不住再次向她哀求,这次她答应了,然而她提出一个条件,要我去给他父亲祝寿时,多送一箱酒。不就是一箱酒吗!我答应。我也提出一个条件,要她给我挠一百下。大概她觉得还划算,就开始给我挠痒。她不问我哪里痒,就在我背上乱抓一通,好不容易,我把痒处迎合着她的手指,她却戛然而止。原来,一百下已经够了。
如此种种,简直教我难以容忍。
一天下午,她带一个同伴来,要我给她同伴算命。她的同伴没什么毛病,只是长得有些丑。我问她,合八字还是摇八卦?她说,都算一算吧。我说,好吧,先合八字。我看了看她的八字,然后对她说,你这是个好命啊!你将来会有个有钱的老公,他长得很帅,而且非常爱你。她一听,脸上露出了烂柿子般的笑容。她说,是吗,你算得准不准啊?我说,当然准了,不信你问文丽啊。她跟文丽打了一通哑语,两人显得都很兴奋。我说,还有更好的呢,你听不听?她说,你快说呀。于是我把所能说出口的好听话一股脑批发给她,像处理变质的蔬菜,直把她说得再也合不拢嘴巴。我实在没想到自己的命会这么好,她说,真不敢相信。我说,我能算出的就这么多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够了,不错,真不错。她说。看样子她很满足。我说,好了,命算完了,封礼吧。她不明白什么是封礼,我告诉她,封礼就是掏钱!
我说,卦不落空,这是我们行业的规矩,亲戚朋友也不能例外,掏钱吧!
她脸上的表情僵硬了,虽然还保留着刚才的笑容,可那笑容仅限于脸的下半部分,上半部分给人感觉像哭。我对她是抱有一点同情心的,可是当我看见文丽脸上的愤怒,我立刻把这同情生生憋了回去。为了让她和文丽都感觉到我是严肃认真的,我索性绷起脸,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文丽被我刺激得有些失去理智,她对我鄙夷地啊啊叫着,两手在我面前狂蛇般乱舞。忽然,她停止手势,从口袋里掏出十块钱,甩到我冷酷的脸上。她拉起同伴要走,我拦住她说,十块不够,再给二十!这时候,她的脸色已经是铁青的了。哈哈哈,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开怀大笑。
我把这事跟老莫说了,老莫将信将疑,似乎不认识我了,用陌生人的眼光不解地看着我。老莫说我这件事做得太过分,把人家惹恼,来退亲就麻烦了。我说,退亲?好啊,退亲吧,她不退我还要退呢,你现在就去把彩礼问她要回来。老莫说,你没发烧吧,尽说胡话。
果然,文丽家派人捎信说,这门亲事告吹。而且,你算命不是有算命的规矩吗,我退亲也有退亲的规矩,彩礼一分钱不退!消息传到母亲那里,她老人家伤心地哭了。一整天没出门,也没做饭。哭一会,看一眼父亲的遗像,继续哭,谁也劝不住她。哭出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我赶紧把老莫找来,让他去文丽家说情,看能不能和好。老莫埋怨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说,为了老太太,你就辛苦一趟吧。老莫说,这倒不是辛苦不辛苦的问题,关键是你小子太刺儿了,你的事本身就很难办,再不理智,真要弄出个鸡飞蛋打,后果你自己兜着吧。
第二天,老莫到了文丽家。文丽大哥说,亲事还可以商量,这么多天,毕竟有了感情,谁也不愿做无情无义之人对不对,只是这口气很难咽得下去。聪明的老莫并没有对他们卑躬屈膝,而是以我稳定的经济收入为砝码,对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终于使亲事重现生机。最后,他们提出一个条件,要我亲自登门谢罪,亲事成否要看我认错的态度。老莫回来后,对我不无担心地说,人家明摆着设了鸿门宴,这一关你能不能过?也罢,不管鸿门宴还是万丈深渊,为了老母亲,我只好咬一咬牙。
七
去给文丽赔罪前,我又见了一次安蓝。她电话里说,有事请我帮忙。她带我进了一家发艺室,我进过理发店,进过发廊,但是发艺室从没进过。在摆弄头发的艺术家手下,我被改头换面,对镜子一照,呵,出乎意料的英俊。然后安蓝把我带到她家里,把我的衣服脱下,换上一身笔挺的西服。她给我打领带的时候,我有幸近距离地欣赏了她美丽的小手,我心里说不清一股什么滋味,真想在她灵巧的小手上咬那么一口。一切收拾停当,她叫我把手插裤兜里,走两步看看。照她吩咐,我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走了两遍。停,安蓝说。她忽略了一样,她忘了给我买双皮鞋。她要我把鞋脱掉,打算给我擦点鞋油。我没有同意,因为我脚上的异味会把她熏晕。她大概对我的脚也有顾虑,就没坚持,随便在我污浊的鞋面擦了几下。
无论如何,你都不要把手伸出来。她告诫我说。
我说,我没手啊,伸不出来。
她说,我知道你没手,我又没瞎,当然知道你没手,我的意思是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你没手的情况让别人知道,出了这个门,你就是一个有手的人。
我说,为什么要冒充有手啊,没手就是没手,有什么好隐瞒的?
她说,你别打岔好不好,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问那么多干吗?
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我没再问,我知道谜底马上就会公布了。
我手臂插进裤兜,心想,如此一来我就有手了吗?好吧,就当作自己是有手的,我插进裤兜的,是一双无形的手。安蓝挽起我的手臂,来到一面穿衣镜前,我们都看到了镜中的影像,一对和谐般配的男女。安蓝咯咯笑起来,她对着镜中的我说,看我们多般配啊,如果你有手,说不定我会爱上你呢。我跟着她嘿嘿笑了两声,样子有点傻。
就这样,安蓝挽着我的手臂,出了家门。我们来到一家咖啡厅,面对面坐着喝咖啡。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喝咖啡,感觉很不自在。咖啡的香味实在不容人拒绝,我低头喝了一口。我觉得有人在观察我,四下里巡视,所有的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我手臂仍然在裤兜里,我觉得我不应该再喝咖啡,那样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绽。
安蓝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她对这里的环境非常熟悉。你需要上卫生间吗?她问我。我说,不用。她说,我们可能还要在这里等一段时间,最好先把杂事处理好,免得影响我们的计划。既然她这么说,我只好从命。她说,我观察过了,这会儿卫生间没人,你赶快去。
卫生间确实没人,可是我没排泄的需要,来卫生间干什么呀。也许我来卫生间只是为了消解安蓝的顾虑,她希望我别无杂念地帮她完成预定计划。在卫生间里呆了一会,我才装作一身轻松地走出卫生间。我看见安蓝在跟一个男人说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而事实上我是无从躲避的。我刚走过去,安蓝就往我身边偎过来,挽着我的手臂,表现出很亲密的样子。她向那人介绍说,我是她男朋友。哦,是吗?那人很有风度地向我伸出一只手说,你好!看样子他要跟我握手。我拿什么跟他握手?十年前,我的双手已经作为医疗垃圾,被有关部门科学地处理掉了,我没办法跟他握手。天啊!我低低地一声惊呼,对他说,你居然有这样特殊的手纹,你该是一个天才艺术家!他被我的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收回自己的手,看了看,又伸到我面前。他问我,哪里特殊呢,能不能说得详细点?我叹口气说,可惜这样的手纹一般都要经历许多感情挫折,多情的你最近一定为情所困吧。这时候,安蓝突然一声惊叫,哎呀,时间到了,再不走怕是来不及了。安蓝对那人说声再见,拉着我匆匆离开了咖啡厅。
出了咖啡厅,我问安蓝接下来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安蓝说,没了,任务已经完成。我没想到会这么简单,费那么多工夫,就为了在那人面前假装我们是一对恋人?我问安蓝,那人是不是你以前的男友?安蓝情绪突然变得十分恶劣,没好声气地说,别问了,我需要安静。
大概我们这个城市,最安静的地方就是东郊河边那一大片草坪了。我和安蓝在草坪上聊天,先是坐着,后来聊累了,便躺下看蓝天白云。她说,他背着她跟另一个女人勾搭,被她发现了。他向她承认错误,保证改过自新,她没有接受。她不是不愿接受,很多时候,她觉得他像个孩子,犯一次错是可以原谅的。他只是顽皮,他还在爱她,这一点她非常清楚。她不能接受,是因为她无法驱走留在心中的阴影,她没有能力弥补这个裂痕。她把爱情看得太神圣了,她要的是纯洁无瑕。她爱他,她为他忍受爱情的折磨,忍受分离的痛苦。她怀念跟他做过的一切,她尤其怀念的,是跟他一起做爱。她每天晚上都想跟他做爱,她每天晚上都回想他们曾经做过的爱。她急得发疯,她在床上打滚,用牙齿撕咬被单。
安蓝哭了,为她的爱情落泪。我静静地陪着她,我用那双无形的手,轻轻给她擦拭泪水。我不相信她的爱情,但我相信她的泪水。
八
我认为每个人心中都是藏有爱情的,哪怕这爱情微乎其微。我跟文丽之间的爱情,一定会在某个方面有所体现。努力搜索一下,我的爱情应该体现在对文丽说的一句话上。我对她说,我保证今后对你好,不再让你受一点委屈。我说这话的时候,显然她是听不到的,我用嘴说出来而不是用笔写出来,是因为我必须让文丽的家人听到。且不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这话从我口中说出来之前,便已在我思维中运转一遍,而我对文丽的爱情,就在这一运转中包含。仅仅把“对你好”从思维中截取出来,孤立地看,我的爱情是纯粹的,真实的,不可颠覆的。
我脑子是不是进水了?我走火入魔了?呵呵,这都怪安蓝,她的爱情把我的脑子搞得晕晕乎乎。抛开安蓝不说了,她在我生活中无足轻重,我该把心思重点放在我跟文丽的亲事上。
我备了一份礼物,同老莫一起来到文丽家。文丽家在城西桂村,离城二十里。她家门前有一条狗,对着我们狂吠不止,大有随时扑上来撕咬的可能,是一条很好的看家狗。文丽大哥听见狗吠,出来把狗拉开,我们才得以走进他家的院子里。叫什么叫,文丽大哥在狗后腰上踹一脚,骂骂咧咧地说,再叫,狗爪子给你剁喽!
我跟老莫交换一下眼神,彼此心里明白,他这是指桑骂槐。若在平时我一定会生气的,我会一言不发,扭身就走。但是我忍住了,我不能像上次那样,求一时痛快,结果吃亏的还是自己。老莫也很生气,他嘟嘟囔囔地说,狗叫是用嘴叫,堵住它的嘴就行了,干吗剁它爪子呀,又不是用爪子叫,你剁了它,它一痛,叫得不就更响了嘛。这狗不是哑巴,见了陌生人当然要叫了。你说什么?文丽大哥没听清老莫嘴里嘟囔些什么。老莫说,没什么,我嗓子痒,哼唧哼唧舒坦。
文丽在她自己的房间里坐着,我进去向她道歉。我咬着笔,写了一句话:我错了,请你原谅,我不该六亲不认,收你朋友的卦金,我口袋有十块钱,你掏出来,还给你朋友吧。她看了我的字,把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她用手比划几下,我不懂什么意思,去看她表情时,见那表情十分夸张,却仍是看不出所要表达的什么意思。我装作很明白的样子,冲她点点头。
文丽及其家人对我都非常和善,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鸿门宴。我们远道而来,一路上风尘仆仆,文丽大嫂特意吩咐文丽给我洗脸。文丽打了一盆温度适中的水,当着很多人的面给我洗了脸。文丽大嫂为此颇为感动,感叹着说,没有手,唉,没有手!
吃饭的时候,文丽家人热情为我布菜,我碟子里的食物堆积成山。文丽的大哥二哥三哥频频向我劝酒,不得已我只好用两只手腕夹住酒杯,一杯杯往下喝,不多一会,我被他们灌醉了。老莫也没能避免酒醉,他甚至比我更早地败下阵来,躺到里屋床上呼呼大睡。我实在不能喝了,如果有手,我定当举手投降。举手投降就放你去睡!文丽大哥表现出少有的豪爽。我不投降,我喝,我喝!一杯又一杯的酒水被我灌进嘴里,溢出嘴角,淌过下巴,滴落在我敞开的衣襟上。这样喝不行,都浪费了,这么好的酒都让你浪费了。文丽大哥亲自端起酒杯说,我来喂你!文丽三哥过来扶住我的臂膀,文丽二哥摁住我的头,文丽大哥捏住我的鼻子,就这样,他们三人齐心合力把一杯烈酒灌进我嘴里。他们哈哈大笑,他们也喝醉了,酒精使他们无比亢奋。
我忽然安静下来,我看着他们在哈哈大笑。突然,一股酒箭似的从我嘴里射出,直击文丽大哥面门,在他脸上开出一朵绚烂的酒花。哈哈哈,这下轮到我放声狂笑。我跟文丽的哥哥们扭扯在一起,酒桌被我们撞翻,杯盘狼藉洒满一地。
九
我跟文丽结婚的日子很快定下来,亲人朋友都为我感到高兴。结婚前的准备全由朋友们帮忙办理,装修新房,买家具电器,订酒店,租轿车,忙得不亦乐乎。看着大家都在忙碌,我却显得异常冷静。我知道自己就要走进另一种生活,原有的秩序将被打破,一个新的秩序将要建立。很多人在这个时候会感到兴奋,而我只是惶惑和漠然。朋友当中最理解我的要数老莫了,他劝我说,别想太多,你面前的路应该看得很清了,属于你的东西,你必须接受,不管这些东西是善是恶,你都得无条件接受。老莫所说正是我心所想,不然我不会跟文丽结婚。我需要一个女人,这是摆在面前的事实。除了文丽,再没有更适合我的女人了。
家具置办得差不多了,只差一张席梦思床。老莫认识一个卖床的老板,他那里有一张宽大厚实的席梦思床。老莫带我去看了那床,问我相中没有?我问他价格能不能靠关系获得一些优惠?他说,没问题。真是好床啊!老莫一脸淫邪说,这么大的床,到时你跟文丽就在上面尽情折腾吧,包管不会掉床。老莫还说,这么软,这么大,这么软,这么大!看样子他的口水马上要淌下来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张让人浮想联翩的床。有人说,男人都是好色的,这话至少适用于老莫。这话也适用于我。
这天晚上,我试着在床上翻滚,果然给人一种辽阔无边的感觉。我想起老莫说过尽情折腾也不会掉床的话,以及老莫说这话时脸上淫邪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自己硬了,自己成了一条硬邦邦的钢筋,而这样的硬,通常在梦中才有。我似乎看到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在床上滚来滚去,跟一个男人在尽情地折腾。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男人居然是我,而这个女人居然不是文丽。这个女人是谁呢?当她转过脸时,我猛然闭上眼,我知道自己不该看她的面容。这时候,电话铃响了,我睁开眼,床上已空荡荡。
是安蓝的电话,她在电话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我好难受呀,我好难受呀,我好难受呀!她吐字不清,好像是喝醉了。我在电话里劝她不要想得太多,睡着了就会好的。我问她吐了吗?吐过就会好受了。我教她平躺床上,一动也不要动,因为你只要一动,肚子里的魔鬼就跟着动。睡吧,睡一觉就会好的。
安蓝终于又说了一句,你来陪我。安蓝说,我好难受呀,你快来陪我。
安蓝在此之前从没喝醉过,没有领教过酒精的威力。我去了她家,在门口我听见屋里稀里哗啦的声响,大概她走动时碰翻了桌椅。好一会,门总算被打开了。她的身体软得像一根面条,必须有依靠才能站立。我用手臂搀扶她去卫生间吐了酒,然后用手臂把她搀扶到床上,用手臂把她的鞋从脚上撸掉。我用手臂夹住茶杯,用牙齿扳起饮水机开关,帮她接了一杯清水。她没有用手接杯子,而是支起身子,等我喂她。我把一杯水全喂进她的嘴里。我看到她神情有些不对,果然,她猛地把头伸出床外,哗——吐了一地。我用手臂给她捶背。我挑起一条毛巾,给她擦嘴边残留的秽物。她的头发乱蓬蓬地缠绕在脸上,我用另一条手臂给她轻轻撩起。我把拖把夹在腋下,把地拖干净了。我又给她接一杯清水,给她漱口。
她终于安静下来了,她说,好冷。我挑起被子,给她盖在身上。她一把拉住我说,你不要走,你陪着我。我说,你睡吧,等你睡着我再走。
安蓝吐过之后,神志清醒了,她问我为什么对她这么好?
我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对她这么好,也许是出于感激,当初是她引导我开了算命馆的,我还感激她对我的信任,我们是如此陌生,而那份信任是如此坚定。
安蓝说,你喜欢我吗,你在偷偷爱我?
我心里一颤,我承认我是喜欢她的,但这种喜欢算不算爱情,我不知道。
安蓝叹口气说,你不该这样的,你不该爱我,我给不了你任何东西,甚至我不能像对待正常的朋友那样对你,以后我不会再见你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吧,是我不好,我打乱了你生活的平静。
我心里一阵刺痛,一片惶然。
安蓝说,我这样对你,你会恨我吗?
我摇摇头。
安蓝说,你躺下来。
我在她身边躺下。她睡着了,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搭在我胸前。这只美丽的手进入我的思维,在我内心世界里不安地游走。如果我内心失去光明,这只手能像夜光表那样在黑暗中发光吗?我忽然感到危险,我觉得自己又要变成钢筋了。我闭起眼,让繁琐的棋谱占据了整个思想。空旷的棋盘上有了第一枚棋子,然后有了第二枚,第三枚。我的记忆出现了紊乱,我忘了第八十七枚棋子的位置。我想我必须集中精力,拿出最坚强的意志力与之抗衡。我重新回到空旷的棋盘上,一步一步往下进行。慢慢地,我找到了秩序,所有的棋子都回到了自己应有的位置。
我把记忆中的棋谱全部背了一遍,天就亮了。此时安蓝还在熟睡,她脸上的表情在梦中是如此安详,我不禁用无形之手在她脸上轻抚,然后心里默默对她说了一声,再见。
十
举行婚礼的前几天,文丽在我家住了一夜。她来城里买鞋,天色晚了,就在我家住下。睡觉前,她默默地坐在床边,似乎等待着我为她宽衣解带。我脱自己衣服都很困难,如何替她宽衣解带?我也一声不响地坐着。她抓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看起来。屋里很静,只有荧光灯在丝丝地发出响声。她要跟我比耐性就大错特错了,我端坐床沿,双目微闭,如老僧入定一般,我想她不会是我的对手。
果然她沉不住气了,啪!合上书,带着一股怨气把书摔在桌上。她开始脱自己衣服,脱得一件不剩,然后钻进被窝。她背对着我,好像已经睡着,我知道她在等我。
我不能再固执下去,今天我不拿出答卷的话,几天后的婚礼就不能正常进行。每次节外生枝都会给我带来损失,任何形式的浪费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残忍。然而我痛恨的是,自己曾那么强烈渴望的女人,如今已经躺在我的床上,我却失去了男人的本能。
我必须集中精力,排除杂念,像背棋谱那样把思想全部放在身体的某一部位。我撩开被子,让视觉给自己带来冲击。我用光秃秃的手腕触摸。我学着狗样俯身嗅她的气味。这一切都不能奏效。我熄灭灯,以为这样会改变什么。黑暗中我倒是安静下来。我眼前忽然出现了这样一双手,温柔的手,光滑的手,小巧的手,性感的手,在黑暗中像夜光表一样发光的手。这双手在我身体上缓缓移动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终于变成了一条钢筋。
我和文丽的婚礼办得十分体面,这让亲戚朋友以及邻居们都对我另眼相看。最高兴的应该是我母亲了,拜堂的时候,她让我看到了十年来最为灿烂的笑容。
晚上闹洞房,朋友们下手都比较重,捏得文丽不时地嗷嗷怪叫。大家都很开心啊,兴奋得驴踢马叫。而老莫则远远地站在一边,煽风点火地说,抓到了吗?大不大,大不大?
结婚后,文丽的家人对我改变了态度,不再像以前那样为难我。初二回娘家,文丽大哥替我喝了不少酒,他说,宁愿自己醉,也不让他的兄弟醉。
我没有再见过安蓝,不知道她生活得怎样。渐渐地,她在我记忆中淡忘。
现在我的生活基本上由这些东西组成:健康的身心,安宁的家庭,慈祥的母爱,善良的友情,一个可以替代手的女人,一双可以替代女人的手。
原载《红岩》2011年第5期
原刊责编 欧阳斌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丁晨,男,1973年1月出生,河南许昌人。在《当代》《中国作家》《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包围》被改编为电影《棋王和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