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个下着淡淡细雨的清晨。
出早操时,脚下有点泥,月眉用力地把脚一甩,谁知,不偏不斜的,鞋子就挂在了操场边的梧桐树上。月眉走出队伍,来到梧桐树下站定,望着树上的鞋子叹息。
一个女孩儿走了过来,明眸,长发,宽大的衣衫,眼角带着诡异的笑:这是你的杰作?
月眉不好意思地点头,又低下头去。
来到月眉身边的女孩儿,脱掉自己的鞋子,三下两下地蹿到树上,把月眉的鞋子取了下来:看起来挺像个假小子。
月眉不言语,低头穿上鞋子:请问怎么称呼?我是月眉,谢谢你。
我知道你是月眉,你要不是月眉,我还不会过来!你该知道的,我是摄影系的林影,诗歌要比摄影出色。
月眉与林影就这样相识了。如林影所说,月眉知道林影,只知道是位美丽较有个性的美女诗人,不知道是哪个系,不曾谋面而已。
2
月眉初入这所学校的时候,是一个人揣着几千元学费来报到的,军训没结束的时候,又在报刊上连发两篇文章,引得全校轰动,大会小会鼓动着要向月眉学习。
月眉一直坚持给电台写稿,午夜的文学节目里,每天都有月眉的文字出现,后来,林影也加入了。两人的名字轮番辉映,成为校园里最美的传奇。
军训刚一结束,学校文学社社长季三洋便找到了月眉:加入文学社好吗?季三洋是个挺帅气的小伙子,有着一双卡夫卡一样阴郁的眸子,有着极好的声音,写着煽情味很重的散文。文学社每天黄昏都把学生的文章在校园播出,这季三洋还担着主播,是文学社里的第一嗓。
季三洋来见月眉是个黄昏,夕阳染红了校园的大半边脸。那一刻,月眉挺心动的,文学社的社长啊,学校有几千人,可是,这帅哥单单亲自来喊月眉,这意味着什么呢?那一刻的月眉,内心极其复杂,她的处境,容不得把时间耗在那里,月眉的肠胃需要自己来填补,别的学生回家问父母要钱的时候,月眉只能自己找钱,月眉的家里,只有卧床的外婆,没人可以给她钱。
于是,月眉矜持地微笑:季社长,月眉谢谢你的美意,月眉怕不能胜任。说完这句话,月眉转身走了。
3
军训结束以后,月眉收到了一百元的稿费,这个月的肚子,不用愁了。
肚子不愁的时候,月眉就把自己丢在图书室里,啃名著,啃时尚杂志,月眉要让自己时时有新鲜的空气。在和林影认识之后,便有了两个人静坐对读的身影,散文,诗歌,小说,都在她们的阅读和论争之中。林影在去图书室的时候,总是带一些小吃,瓜子了,口香糖了,润喉片了,林影用的时候,总随手给月眉也剥开,本意不吃的月眉,只有接受了。
月眉寡言少语,没事的时候,唇角有着淡淡的微笑,总是不说话,身上也总是旧衣服。而林影,性格豪爽大气,到处大大咧咧的,身上的衣服不说天天换,至少是每周一件新衣服买来穿在身上。
这样两个女子走在校园里,总惹来一阵议论,月眉较为孤僻,除了林影,没见过别的同学出现在她的身边。林影呢,除了月眉之外,身边还有一大群靓丽的女子跟随着,这些女子都不明白林影会和月眉腻在一起是为什么。
很多人相处一生不知为何因,也有些人只需一眼,便已明了是不是自己的需要。
4
暮色中,月眉和林影一起从餐厅里出来,季三洋便站在了面前:月眉,季三洋再次邀你加入文学社!
突兀而来的声音,令月眉怔住了。抬眼,看到季三洋一双焦灼的眸子,那份诚挚,那份恳切,令月眉动容。月眉是个有理性的女子,知道自己的处境和心境,她必须为自己负责任。月眉在心里叹息,无奈地回头:林影,帮我。眸光里的无奈投向了林影,林影涨红着脸,没有言语。
月眉转身走,心里纳闷着林影的脸为何那么红。
也许是月眉的沉默和冷僻大大刺伤了季三洋,从那以后,季三洋便没有再找月眉了。可是,在黄昏的广播里,月眉却听到自己的小说被季三洋播出了。那小说是月眉写给电台的,季三洋怎么会有?
是林影,只能是林影!
每周的一三五,都是林影帮月眉往外邮寄稿子,肯定是林影在背后做了什么?
月眉面对林影的时候,林影笑嘻嘻地:月眉,我也没办法了,只好把你的生活状况如实告诉了季三洋,是他想出来要帮你的,播你的文章给你付稿酬。
月眉愕然!
季三洋实在是很优秀的男孩,那么在乎你,那么肯帮你,我都感动了啊。那天我走到邮局的时候,季三洋从后面冒了出来,要去了你的稿子,到复印社复印出来,然后贴足邮票发走。回头又把复印的费用翻加一倍,要我给你,说是足够你买邮票和信封用了。
月眉无语,只有沉默。
出于生活的困顿和无奈,为了读书,月眉和一家小公司签下合同,毕业后无偿服务三年,才有得数目有限的学费到位。这些月眉只埋在心里,谁也没有告诉过,这是月眉高傲的性情驱使,即使贫穷,仍要独立,不想亏欠任何人的情分。季三洋的行为,除了给月眉增加压力和无奈的心结之外,一点作用都不起。
可这些,月眉不会告诉林影,一个人的成长中,欢笑是可以分享的,阴暗与潮湿只能是自己的。
林影,你就这样帮我?你难道不会拒绝吗?
月眉说完,转身离去。
林影叹息:月眉,月眉,你可知,林影拒绝不了季三洋,不管是一句话,还是一种行为。
5
十一月的时候,月眉的生日来了。
早操回来,月眉的桌子里放了一沓子稿纸和贴了邮票的信封。这上面还有张纸条,上面写了一句话:月眉,你的生日到了,我们只能这样帮你,只能这样祝福你。
纸条上的字是打印出来的,月眉无法判断是谁的行为,问遍了班里的同学,都笑嘻嘻的不肯承认。在那一刻,月眉落了泪。月眉自小是个要强的孩子,轻易没有眼泪,即便是最亲的人也很少见到。此刻,十七岁的这个生日里,在一帮同窗面前,月眉落了泪。
月眉问到林影的时候,林影想也没想,就开了口:除了季三洋,还会有谁?月眉的心里一愣一愣,季三洋?季三洋?会是他吗?月眉不去印证了,这些事,季三洋怎么都不会承认的了。月眉能做的,就是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写作中。
春节刚过,林影过生日,邀了一帮子朋友出去庆祝。这是林影在学校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林影的情绪颇为激动,还挂着月眉的名号,把季三洋也喊去了,同时还有其他几个热爱文学的同学。
那次庆祝时,可能发生了些什么,但月眉喝多了,是什么都不清楚了,只是在第二天才醒来,才发觉几个人在外面的小旅馆里待了一夜。
后来,万字小说《那一刻的眼泪》获得校园小说奖。月眉参加完颁奖会带着三百元奖金回来,听说林影要弃学,震惊极了:林影,再有三个月就毕业的林影,究竟要做什么?!
6
月眉见到林影,林影已经办好所有的手续,推着自己的物品要离开。陪着走出校门,一句话也不说,等着林影给她一个交代,一个解释,这样的举止来得太突然了。
林影无奈,盯着月眉看了很久,悠长地叹息一声:月眉,你真的要知道为什么?
说完这句话的林影,拉开了自己的衣衫。
时值三月,外衣掀开后,月眉看到了林影隆起的腹部:你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月眉心痛莫名。
因为爱。
他知道吗?
不知道。
他不爱你?那你还要为他生孩子?
我为自己生孩子,不是为他。月眉,爱是没有道理的事情,我既然选择了,就不会再回头。目前的情况,我不能回家,只能带着我的孩子,浪迹天涯。
二十岁的林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月眉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林影从包里掏出一部手机,递在了月眉面前:月眉,这个时候,我和我的孩子,只能由你来帮忙了。产期到来的时候,学校放十一长假,你还得来照顾我。月眉,无论我在哪里,你必须要来!别试图再说服我,你该明白林影,是不?说完这些的林影,伸出手臂拥抱月眉,在月眉的耳边梦一样的低语:月眉,我爱他一生一世,我也爱你一生一世。你们,是我生命里最不设防的门槛,一旦打开,别无选择,只有进来。
然后,林影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开,决绝,也凛然。
月眉手里拿着手机,站在原地,泪如雨下。
暮色越来越浓了,身边有同学的身影陆续地走向教室,没有了林影,那份感觉是一种疼,茫然的,空洞的。
不知何时,季三洋来到月眉身边:月眉,月眉,你怎么了?
回过神来的月眉,眸光专注地去看季三洋。季三洋的风采依旧,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像缺血一样:季社长,你的神色看起来很不好,去检查一下身体吧?
季三洋爽朗地笑:我没事,真的,我本来就是白皮肤啊。月眉,一年来,你第一次用心地看我,谢谢你。
月眉转身走向教室,季三洋在身边追问:月眉,林影弃学,是真的吗?
月眉头也没抬,随口回答:是的,林影弃学,她为爱背负一座坟茔。
季三洋停了脚步,不再追了,他在思索着什么。月眉已经无暇去关心了,月眉的心里,一篇小说正在形成,要赶去教室,开始动笔了。
7
暑假到来的时候,月眉接到了林影的电话。林影已在兰州的一家影楼上班,负责外景拍摄。林影说孩子发育良好,已经会踢她了,这样的动作时时会让她感到生命的美妙和做母亲的快乐。
站在夕阳下的月眉,听着电波里林影的叙说,泪流满面。本应在阳光下奔跑的生命啊,却过早地背负了另一个生命的来临,生命与生命的接力,残酷着美丽非凡。月眉含着泪,一再地叮嘱林影小心,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孩子。
接完电话回到教室,电台的一封来信躺在桌上。那个午夜的文学栏目取消了,感谢月眉一年来的供稿,同时,还告诉月眉说,有个叫默尘的人,常常通过电台汇款,不多,一月就五十元左右,栏目结束了,就告诉你一声。
默尘?看完这封信,对这个名作默尘的人有了一丝冷冷的感激。这一年来,电台的稿费,从刚开始的十多元,到后来的三十多元,月眉一直以为是自己的文章写得越来越好了,去没想到是这样!
这个默尘会是谁?
在这所学校,只有林影和季三洋知道月眉的经济困顿。林影怀着日渐长大的孩子,已经不可能这样做,那么,只有季三洋了。
在暑假离校的前一天,月眉找到了季三洋,手里还带着那封来信:你,是默尘吧?
季三洋看完那封信,脸色一点变化也没有,感觉比上次月眉见到的还要苍白些。可此刻的月眉无心在意这些,只是关心她要肯定的事情:别告诉我你不是!
季三洋和以前一样的爽朗:月眉,你叫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你。说这话的季三洋,有点痞子和无赖劲儿。
好,季三洋。你告诉我,你是默尘,对吗?
月眉,三洋的名字父母所赐,为什么要叫默尘?缄默的尘土?我是吗?月眉,你以为你是谁?值得三洋用这样的方式去付出?
季三洋说完这些话,转身走了。第一次,季三洋在月眉面前,有了这样高傲的姿态。以前的碰面和接触,总是月眉扬长而去,这一次,倒换作季三洋弃月眉而去了。
月眉手里握着那封信,呆立在渐空起来的校园,目送着季三洋从身边离开,越来越远。
8
暑假里,月眉极其安静,因为相伴的外婆到了弥留之际。整一月,月眉旋转在外婆的床前,唱歌跳舞讲故事,让外婆最后的眉眼灿烂到极致。快九月的时候,外婆去了,从坟前离开的月眉,揣着数万字的小说手稿返回校园。
林影的照片摆放在面前。已近九个月了,再有一个月就要生了。林影在肚皮上化妆,做了许多造型,拍出来给月眉看,只是想告诉月眉,她是个开心的母亲。
捧着林影的照片,月眉行走在宽阔的操场。操场边的那棵梧桐静静地站立着,似乎,还有月眉的鞋子悬挂在那里,有个叫林影的女子,猴子一样地爬上去……有泪,涌出了,淡淡地牵系。
月眉拨了林影的电话:月眉想你。
林影在那边格格直笑:月眉,月眉,手机在你手里,握了近半年,终于记起了?林影也在想你。
月眉说了默尘的事情。那肯定是季三洋,肯定是他!他那么地欣赏你,尽管他否认,但我相信一定是他,包括你生日那次的稿纸和信封,都是他的行为。月眉,有点耐心,他终究会告诉你的。
林影,到现在,你一点不后悔吗?真的决定一个人带孩子?
月眉,有一天,你也会有这样体验,孕育一个生命,是件极其快乐的事情。对了,产期到了,记得要来啊!
9
月眉走在去图书室的路上,季三洋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握着一张汇款单:月眉,真有你的,驻扎省电台了!祝贺祝贺!九月一号开始,省电台的午夜文学档,将连载播你的的中篇小说。
接过汇款单,月眉道了谢,便不再言语了。倒是季三洋又开口了:月眉,林影不读书了,在做什么?现在好吗?你上次说,她为爱背着坟茔,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眉抬眼看季三洋,还是那一份微笑的面孔,青春的活力呈现在脸上,只是那份活力过于苍白。这份苍白直抵了月眉的内心深处,在警示着月眉,那不是活力,那不是青春,那是一股死亡的气息。
季三洋,再提醒你去检查身体!林影在做摄影,她很快乐,要做妈妈了。
做妈妈了?结婚了吗?这么快!
非得要结婚才可以做妈妈吗?林影爱一个人爱得彻底,疯狂而固执,执意要做未婚妈妈,对方还不知道。
林影对爱这么投入?现今这社会可真的不多见啊,让人难以理解。
月眉注视着季三洋,那份苍白再次直入月眉的心里,令月眉颤栗不堪:季三洋,你要马上去做检查,马上去做!还有,如果你没有与女子有过肌肤之亲的话,最好去尝试一下。
季三洋抚摸自己的脸:脸色真的很差吗?为什么我自己没知觉呢?月眉,你别咒我啊,你还没有爱上我,我怎么可以有问题呢?
季三洋,我没有咒你,你的脸色很不乐观,你的血液里肯定有场战争,白细胞增多,红细胞减少。你必须马上做检查去!
说完这些话,月眉不言语了,不知道这关于血液有病的话语,有没有吓到这个开朗乐观有着白皙皮肤的大男孩呢?
九月结束了,省电台的连载也结束了。月眉向学校请了假,去了林影身边。
10
林影顺利产下一女婴,八斤重,很可爱。
半年没见林影,林影开始酗酒,并且抽烟,常常自虐,乐此不疲。好在这些行为没有影响到孩子。林影在校园的时候,有着写诗的天赋,出去之后,为了生存,放下了诗歌,专攻摄影。林影也有摄影的天分,总能捕捉到画面以外的东西,对每个拍摄的对象,只需一眼,便已明了对方的所需。在拍摄中,对方心灵深处的东西,能在林影的一瞥中通过那声咔嚓呈现出来,这一点,深得影楼老板的赏识,尽管林影挺着肚子,仍是付给林影不菲的薪水。
孩子生下来后,林影拒绝了给孩子喂奶水,说自己的这具身体在烟和酒中浸泡了半年,毒素太大,孩子不能用了。林影说,月眉,原谅我不能再爱这具身体了,感觉着她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只忠于自己的心灵。
看着林影刚下产床就吞云吐雾,月眉的心里一阵疼痛。面前的林影,已经不再是那个披着长发为月眉爬树取鞋的那个林影了。
你还写诗吗?
我只忠于自己的心灵。为什么不?
是啊,为什么不?对她们来说,文字就是对自我的救赎。
林影的烟圈吐得极为优雅,一圈一圈盘旋在林影的面前,逐渐上升,然后消失。
月眉,除了文字,你还有什么?
你现在如此尖锐?
半年的江湖,真的改变了林影,校园里的清纯可人早没影踪了。
月眉和林影一起,把孩子起名叫安和,平安祥和之意。安和极为乖巧,吃饱喝足的时候,就在小床上酣睡,拉了尿了也只是扭动一下身体,从来不哭。没有睡意的时候,眼珠子转着打量这个世界,偶尔微笑一下。
一个月转瞬即逝,十月结束的时候,月眉回到学校,继续她读书写作的生活。
11
十一月,月眉的生日又到了,仍有人买了稿纸和信封邮票,放在月眉的桌子里。纸条上仍旧打印着那句话留给月眉,也仍就是没有谁承认这件事。
月眉无从知晓到底是谁做的,只能把感激和谢意留在心里。在一个人的生命里,许多事情发生了,第一次会感动,第二次会激动,第三次就只剩下感知和接受了。这是林影的话,月眉想起来,心内不觉凄然,连带着孤单,去年此时,感动出一篇小说来,而今年,就只剩下接受的份了。
校庆征文比赛,班主任找到月眉:为班级出份力吧。这位有着微胖身材的女人,极近势利,因为月眉不肯加入文学社,一直冷眼以对,而今,为了班级,屈尊下身,弯下腰来找月眉。月眉对这样的活动向来是消极应对的,这种场景,要的是明朗向上,前进昂扬,而月眉的文字还有心情,俱是黑灰色的调子,无法匹配的。
让所有人都参与,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吧。
月眉把自己免了,班主任扭动身躯,愤恨地离开了,临走的那一眼,带给月眉极大的刺激。什么时候,人,具有自主个性的人,才可以为自己的喜好活着?
元旦到来的时候,文艺汇演和颁奖大会同时进行。万人雷动的会场上,月眉居然听到一等奖的获得者是自己!
在接下来的朗读中,月眉明白了,这篇文章,原是写给一家报社十年报庆的文字,却被篡改一下,拿在这里用了!被簇拥着走上领奖台的时候,月眉看到班主任老师眸子里如花的美意,一种静静的撕裂,无声的在月眉的心里展开。
接过获奖证书后,还有三百元的奖金。月眉怔怔的,无法开口说一个字,心里在想着自己的文字为何到了这里。却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月眉,祝贺你。
季三洋!在主席台上,为月眉颁奖的,居然是季三洋!
那一刻,月眉极其意外,还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心里认定了是季三洋所为,伸手想一巴掌打过去,可是,扬了半截,手里的东西提醒了月眉,这是万人会场,你不能有任何的举动,再怎么我行我素的月眉,还是会顾一顾这个大局的。
12
季三洋淡定地站在月眉面前,依然有微笑挂在唇角和眉梢,季三洋的面孔虽说苍白,带给人的感觉却很阳光。
月眉把证书和奖金,端放在季三洋面前:季三洋,季大社长,没有我的许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季三洋依然微笑:月眉,我只是要帮你,再说你的文采全校师生谁人不知啊?
月眉说谢谢你肯帮我照顾我,请原谅我不能接受!还有,以后千万别再这么做,如果,你让我安心把书读完的话。一字一板地说完这些话,月眉转身离开,谁知,季三洋却拉住了:月眉,你把我弄糊涂了,给你评个一等奖,你不乐意?
月眉冷冷地回答:我根本没参与,你怎么给我评的奖?
月眉,这次是你误会我了。你的稿子是你们班主任打印后送来的,有你的稿子来,我有这个权利照顾,为什么要浪费?对了,林影也寄来诗作参与,只是,我没有给她评上等级。
季三洋提到林影,月眉跳了起来:林影给你联系了?
她只是给我寄来了稿子。你的稿子,有可能是她寄给你们班主任的。
月眉沉默了。林影,成了她的软肋,无论做什么,都必须照单全收。抬头看看季三洋,眉间唇角尽是笑意,脸色的苍白还是令月眉心悸:季三洋,你去检查身体了吗?
没有,实习的日子,忙碌而亢奋,哪有心思啊。倒是有次感冒,高烧几天不退,输了几天水才止住。
季三洋说得极其轻松。
13
陆续收到林影的照片和信件,林影把孩子放在兰州托人照顾,一个人扛着相机去了青海。看照片上青海湖边静立的林影,那份大而宽阔的湖蓝,成了林影站立的背景。照片的背面有一行林影的题字:
月眉,这是天空投射给大地的爱的眼睛,我们尘世间的凡人,在这里,所有的爱都微不足道。
林影,该是月眉的重塑之身,背负着月眉的梦想,天涯孤行。
凝视着照片,月眉苦笑:在校园的林影,承载着自己强加过去的意志;此刻,在校园的自己,又承载着林影强加给自己的意志。生活,在扭转着怎么样的人与人的轮回?
季三洋又把证书和奖金留给了月眉,除了装个信封外,一句话也没有。春天快到的时候,一个消息传遍校园:季三洋患了白血病,并且是晚期。
尽管这在月眉的意料之中,月眉仍是不能接受这件事。近乎两年的时间,一直在不冷不热地打着交道,时常地劝他去检查身体,可是,此刻,距毕业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却有了这样的确诊!
月眉不敢去看,是不敢一个人去看季三洋。那次季三洋的话还响在耳边:月眉,你别咒我啊,你还没有爱上我,我怎么可以有事呢?月眉在想,如果季三洋早些去作检查,会不会还有挽回的余地?
月眉把这事告诉了林影,没想到的是,一周后,林影便带着孩子回来了。
14
周末,从车站抱住了安和,七八个月的小小孩子,并不和月眉认生,伏在月眉怀里不哭不闹,静静安睡。
去哪儿?
月眉,安和姓季,是季三洋的女儿,只有去季三洋那里了。说话的林影,声音淡淡的,一股超越世事沧桑的意味。
月眉怔住,无法挪动自己的双足。安和?季三洋的女儿?安和是季三洋的女儿?
月眉,季三洋的心里只有你,他爱的始终是你,可你一直不接受他。记得去年早春二月我的生日吗?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湍河边小轩月饮酒以祝,三男四女,喝了近十件啤酒,每个人都东倒西歪的,无法行走回校,就在那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夜。月眉,我是怀了私心的。季三洋入校不到一月就进了学生会,那份聪颖和智慧,执着和多才多艺,深深打动了我。第一年,始终没有表白的机会,想再等等,结果,第二年,你的到来俘获了他的心。如果我不抓紧,再没有机会和他相处了。月眉,林影爱他,比爱我自己要多一千倍。在你们都沉睡之后,我躺到了季三洋身边……
说这些的林影,已是平常心态,不动声色的表述,酷似跨越千山万水般的平和稳练。
月眉,你的小说解尽风情,可你的人却不喑尘世。你的生活斑驳陆离,你的心却又洁祥如云,不知道你给自己规划了怎样的未来。用尽心思,只想有一个自己所爱的人生命延续在心里,有了安和,也以为就有了下半生心灵的归依。却不料,上帝有眼,使林影有了再度与他相见的契机,这奇迹是悲还是喜?
林影,这一切,季三洋都不知道?
月眉,我不说出来,这辈子你肯定都不会知道,是不是?喝醉酒的人会记得自己发生的事情吗?会清楚自己的行为吗?觉得自己好滑稽,在你们的身边,在你们的身体中间,我翻摆季三洋的身体,让他在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可是,你们都不曾知晓,包括季三洋自己。
月眉叹息,人的生命该是何等的无知和苍白?人的欲望又何等的充满诱惑?!
林影的唇边含着烟卷,烟雾缭绕着面颊,月眉感到诡异,感到寒冷。
15
到季三洋身边的时候,暮色已经四合。
季三洋的父母守在他的身边,那一刻的季三洋正在安睡。因为化疗,头上已近荒芜。看到我们,季三洋的父母眼睛亮了一下,惊喜和意外都含在那惊喜之中,季三洋只有三个月的生命。
季三洋醒来,看到我和林影的出现,眸光里布满喜悦。看到安和,又布满诧异,细细地打量之后,轻轻地问了一声:这娃娃和我怎么这么相像?
林影微笑:三洋,这是你的女儿,季安和。去年我生日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到现在,安和已经八个月了。
为什么我一无所知?
你?你的心眼里全是月眉啊!喝了近乎三打啤酒,你还能记住什么?咱俩做爱的时候,你嘴里喊的也都是月眉啊。林影含笑着轻轻讲述着,对身边的月眉置若罔闻。
月眉感到了自己的多余,这是一家人的团圆和重逢。如果不是这场疾病,季三洋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女儿,月眉也不会知道。季三洋是爱自己的,而林影又是这般爱着季三洋。月眉站起了身:三洋,林影,你们一家人团聚,该有千言万语要说。我这个局外人,该告别了,祝福你们,祝福安和。
走出医院的大门,已经华灯闪亮,月眉觉得脸上热热的,手一摸,是泪。
长叹一声,甩开臂膀,流着泪的月眉,跑步回校园。
16
想起自己和林影的初次结识,想起季三洋的初次造访,月眉无法遏制自己。暑期到来了,知道自己将会孤单,孤单的人,往往会抱紧自己的臂膀。七月,月眉去南方参加了一次笔会,又去川蜀之地看了一圈,八月底回来,就听到季三洋离世的消息。
去了季三洋的家。季三洋的父母抱着安和苦不堪言。而林影,酗酒抽烟,以泪洗面。已经三天没吃任何事物了,一味地抽烟喝水,人瘦了一大圈,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看到月眉的出现,林影眸光闪亮,轻轻地呼唤:带我回家。在月眉握住林影的双手时,林影倒了下去。挂水,林影安睡。月眉看到林影的胸间、臂上,全是刀痕、烟蒂痕。这样的林影,心里悬着爱情,没有天光的爱情,只有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爱的痕迹。一个爱到深处爱到极致的女子。
月眉不能为林影再现一个季三洋,一个有着鲜活的飞扬生命活力的季三洋,唯有叹息。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林影拔掉了手腕上的针头:月眉,带我回趟老家,两年了,我得有个交代的。
17
林影的家在伏牛山区,车子蜿蜒了大半天,才得以在那个名叫林寨的庄子边停了下来。
看到熟悉的村庄,衣着光鲜的林影,在脸颊上涂色,嘴唇上打彩,服饰上喷香水,使自己看来更有精神气和好神色,又挑选一些照片,准备留给父母。
林影的父母看到林影的时候,开怀溢于言表,边唠叨着,边收拾林影的房间,想着林影是要长住在家里的。林影拦住了父母,拉他们坐下,拿出了那一些照片。林影的父母看着流眼泪,嘴里还絮叨着说林影到了一些大地方了,见了大世面了。母亲眼巴巴地看着林影:回来住吗?林影有个弟弟,以林影为榜样,在学校自谋生计,假期也没回来。林影留下了一张万元的存折,还有两千元的现金,前后不足一个小时,就要离开。
临行前,林影的母亲拉住月眉:姑娘,林影在外面做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钱?月眉笑笑,指了指那些照片,做了个摄影的动作:就做这个的,照相,一家大影楼的摄影师。
待上车时,林影的母亲又慌慌张张地跑了来,递了一袋子鱼干,说是林影以前最爱吃的。在那一刻,月眉又感动了,这就是亲情,即使数年不归,仍是亲人最永久的牵挂。
18
为什么不多待些日子?
不敢啊,我的伤口太多,怕他们。工作啊,爱情啊,家庭啊,都是盘查的对象,太累。月眉,你的伤口只在文字里,你的身体不要有伤口。不看文字的人,看不到你的伤口,那样隐蔽着,是极好的方式。伤口,在亲人眼里,是无从遁形的。亲情是一把可以穿透一切的刀子,所有的伤口,都逃不过这把刀子的审视和修护,所以,很多时候,没有亲情倒是一种解脱。
月眉不语。
很小的时候,一场意外,月眉的父母全没了。年迈的外婆也去了。对月眉来说,就是没有亲情了。没有亲情的月眉,感受到林影话里的辛辣和尖锐。
在路边的小摊上,他们要了一碗米线,两双筷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吃。那情景似乎是学校里相处的时光,有时候口袋里拮据,只够买一碗米线,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
月眉,我该走了。安和,就先放季家吧!待明年你毕业的时候,我们再去接她。
临上车前,林影把一张纸条放在月眉手里:这是季三洋留给你的。
火车把林影拉向远方。
借着路灯,月眉在展读季三洋留下的话:
月眉,我本想亲自告诉你的,可你不在,也就没有机会了。谢谢你,把林影与安和带到我身边。活了二十年,没想到还会有女人和孩子,这都拜你所赐。一个人,生命里的事情,谁能说的清?爱过,被爱过,有个孩子,即便短暂的生命历程,我已全部具备了,来世一遭,再无憾了。
另外,你的生日礼物是我送的。你们班级里所有人都知道,那个默尘也是我。因为你太孤傲,太自主,我只有曲道走近你,才不至于被你堵在千里之外。可我所庆幸的,是你没有爱过我,要不,此刻,你将多么的凄苦?月眉,你太冷僻,你太固执,你太自爱,可在这些里面,有你一颗高贵的灵魂。三洋庆幸,爱过这样一种高贵,所以今生无憾。
还有,承望你还要多担待林影,她是深深爱着我的女子。希望我走之后,她能像你一样坚强地活着。
季三洋拜别。
月眉把视线投向远方,想着季三洋的遗言,心里默然划过林影的句子:爱是一种负担,甜蜜的负担,担多久都不会疲惫。
19
季三洋走了,林影也不在身边。月眉在这所学校里,形单影只。再没有明朗如月的笑容出现,一日三餐,数着钟点,围就了月眉的生活。宿舍,餐厅,图书室,收发室,邮局,成了月眉的生活范围。
安和一周岁的时候,月眉收到林影的信。信上寥寥几句:月眉,你对季三洋说过——林影弃学,为爱背负一座坟茔。是吗?我要告诉你,月眉,你太敏锐了,无形中,把生活当做小说,设计了别人的生活情节。你将为这句话,背负两座坟茔。
月眉去季家看安和。一岁的安和,已经迈开步子走路了,如花的脸盘上,有着季三洋的轮廓,有着林影的眉眼,标准的小小美人。老人问及林影近况,月眉据实以告,说明年八月,就会来接走安和。
从季家出来,想着林影的话,心中凄然。月眉的无心絮语,却成了林影的心结。将为此背负两座坟茔,一座是季三洋的,另一座会是谁呢?林影还是安和?
月眉为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安和?季三洋的疾病会遗传至安和?天,安和,才只有一岁的孩子啊,要接受这样的命运的安排么?
实习开始了,别的同学都奔赴厂矿企业里,月眉放弃了,蜗居在自己的房间里,开始写作一部长篇。暗无天日,晨昏无序,每天十多个小时的书写,月眉沉浸在小说人物悲欢里,欲罢不能。
冬季结束,春天到来,蝉声高唱的时候,十五万字的手稿诞生了。
20
领了毕业证出来,林影鬼魅一般出现在身侧。
无声地拥抱。
月眉不敢开口,只怕哪句无心的话语,又设计了林影或者安和的命运。
林影带着月眉去了酒吧。
喧闹的环境里,音乐飞舞,人影攒动处,呈现一片灵魂的狼藉,生命的苍凉。寂寞没有写在谁的脸上,那一双双涂了各色眼影的眸子,带给月眉的,是灵魂深处的极大躁动和腐烂气息,这些人没有自己的心灵,也没有自己的信仰存在。
林影端起一杯酒:月眉,醉一次?
月眉不语,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不理会林影,一杯接一杯自己喝起来,一气喝了数瓶,喝得辨不得眼前的人影和灯光,醉了。人醉了,就找不到自己的心了,没有心了,就再不会设计了。月眉端起了杯子:林影,我们,干杯!
月眉又夺下林影手里的烟,放在唇边,猛吸一口,大咳起来,接着眼泪飞溅。
林影大惊,接着又大笑:月眉,你开始给自己制造伤口吗?
说过话,拿起月眉手里的杯子摔了:月眉,你不能让自己有伤口,你得为一场爱情负责。从你签了那个协议以后,你就逃不脱了,你不能推卸责任,你得担负安和一生的成长。
林影拖着月眉出了酒吧。一杯凉水泼在月眉脸上,月眉一个激灵,酒劲没了。林影摇晃着月眉的肩膀,大声地吼叫:说话,月眉!说话,月眉,我要你开口说话!
要我说什么?说我这一年的寂寞和无聊?说我这一年的自闭和压抑?还是说我要对季三洋的死对安和的生命和成长负责任?寂寂的星光下,月眉的声音嘶哑,像一匹饥饿的狼,张开了吞吃食物的大口一样。一年来,这是月眉开口说的第一次话。
林影扑上来,抱着月眉恸哭。月眉也哭起来。季三洋生命的结束,似乎是一刹那的事情。
那晚,星星格外的亮和多,从父母离世,月眉第一次哭出声音来。
21
林影带着月眉,去了季三洋的墓地。
林影掏出了两本书,一本诗集,一本摄影集。
月眉接过,两本集子一样的封面,深蓝色的夜空下,几株淡淡的树影投落在地上,旁边一行竖字:季节深处的疏影。
冷寂,萧条,怀念,告慰,全在其间。
回头,林影正在焚烧这两本书,面容平静,经过昨晚的恸哭之后,她眼中似乎已经无泪了。回想着季三洋的种种行为,对自己切切地帮助和照顾,那明朗地笑,诚挚的目光,都成了一种无形的拉力,月眉感伤得不能自抑。
去到季家。一年的时间,安和和林影疏远不少,不到林影身边来。月眉抱起安和,林影又一次留下不菲的费用,以感谢老人的照应。
在月眉的小居里,林影一遍一遍地整理自己的东西,从安和、自己,再到季三洋,林影做得小心而细致,看起来安静而乖巧。安和已经与她亲近,妈妈妈妈地喊着,日子温馨舒畅。
九月,月眉的小说出版,书名《如影不能随行》,拿到样书的时候,已到十月初了。林影翻看着,从封面到序言再到后记,然后神情索然。版税到来的时候,月眉换了大房子,待往新居搬的时候,却发现林影不见了。
找了一天,在季三洋的墓地看到了。林影安静地沉睡,崭新的服饰,格外漂亮。林影把月眉的新书带给了季三洋,在胸口衣服里,还插着这样一张纸条,上面有一段话:
月眉,你用一年的时间,又设计了我的归宿,本想和你以及安和在一起生活下去的,可是,这本书的出现,却使我无法成行了。不能随行,我只有离开了。三洋和我都爱着你,就请你照顾安和。她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或者,是我们对你的爱的延续。
月眉欲哭无泪,只能又一次叹息,怀抱安和,默然不语。
葬了林影,月眉带着安和离开这里。为了安和的安全,月眉不再写任何文字,手中几十万的版税,足够维持生存,以度余下的时光了。
22
十八年后,安和去北方读大学,月眉用一瓶安定,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那本《如影不能随行》一版再版,再也找不到名叫月眉的女子,再也看不到月眉写的黑色的令人断肠的情爱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