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时候,父亲就站在我身边,一动不动地望着我。我感觉到他想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做不到。屋里漆黑一团,只有外面的月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漏进一抹雾气一样的光亮。父亲没有脸了,当然也没有了嘴巴。他的脸上至少中了二十枪。这真是一起不可思议的谋杀。如果有人要置他于死地,其实一枪就够了,如果不放心,充其量再补上一枪。从父亲中弹的情况看,射杀他的人距离他非常之近,基本上就是脸对着脸了。我怀疑这个剌杀父亲的人要么对父亲有着深仇大恨,要么是那种兴奋型的杀手,一旦开枪就无法控制自己。听说杀人同做爱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旦达到高潮就无法控制。射杀父亲的人很可能使用的是一支二十响的驳壳枪,射杀前他在枪里压满了子弹,当他把枪口对准父亲的脸部时,就一口气把二十发子弹全部打完……
父亲是在临近子夜时回到家里的。这是个月白风清之夜。一弯冰清玉润的月亮挂在天上,除了四周有一圈淡淡的月晕之外,这个明月之夜几乎没有任何杂质。这样的天气十分有利于父亲寻找回家的路。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我无从知晓,但凭直觉我感到他去的地方一定很远,说是千山万水、关山重重亦不为过。因此他的归家之旅一定是艰苦卓绝并且充满危险的。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年多了。一年多前,我和家人同他的同志一起用一辆牛车把他送到坟地安葬,当我添完最后一锨土时,立刻产生了一种预感:父亲一定还会回来的……这不是一种预测,而是一种必然,因为父亲与这个世界还没有瓜清水白,他走后留下了一连串悬而未决的问题……我在睡梦中听到一阵微响,像是风中墙土散落的声音,又像是鸟翅击打树枝的声音。我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凝神屏息,用全部听力捕捉黑暗中每一丝细小的声响。事实上自父亲走后我一直没有真正睡过觉,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像猫头鹰一样保持着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这样可以防止我在父亲一旦回到家里时错过了与他见面的机会……房屋的后窗上持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类似窗纸在风中颤抖的声音。我猜想父亲正试图穿越窗棂进到屋子里来。房屋正门的四周边缘包着厚厚的铁皮,父亲对这些冰冷铁皮一直怀着一种抵触心理。即使在他活着的时候,他也不大喜欢从正门进出。每次回到家里来,他总是从后院的小角门进入。当然,这也可能与他从事的工作有关——他必须尽可能地不在外面露脸,这使他的生活方式与猫头鹰有了些许相似之处。大约一分钟之后,窗棂上的窸窸窣窣声停止了,我推断父亲已经进了屋中。我知道我无法看到他,但是我能够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他就站在我床边,看着我……
一年多前的那个黄昏,刘仓伯将我拉到一旁,对我说:“…………”满世界的雨声像潮水一样哗哗作响,我一个字也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我们虽然相向而立,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隔着一段无法计量的时间。我的手里还握着准备献给父亲的一朵皱巴巴的小白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远处几个临时请来的帮工正在飞快地往父亲的棺材上添土,一边添一边哇里哇啦地大声说着什么。他们的说话好像也成了哗哗流泻的雨水的一部分,只有声响却没有具体的意义。刘仓伯穿着一件显得过于宽大的雨衣,雨水正顺着雨衣黑绿色的胶质表面山泉一样往下流淌。雨衣的衣帽上淌下的雨水形成了一道雨帘,遮住了他的脸庞,我无法看清他的眼睛,却能够透过飞舞的雨丝看见那张不停地翕张着的嘴巴(那张嘴巴平时很少说话,现在却像是无法控制地说个不停)。嘴巴四周长满了又黑又硬的胡茬,肥厚的嘴唇像是被浸泡得太久一样惨白。我看见那两片嘴唇在说话的同时还在不停地哆嗦。他说:“…………”他一直在不停地说着什么,就好像他有着憋了几十年的话必须在这一刻说完,又像是在这风急雨骤寒气袭人的天气里,他自己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嘴巴。大约十分钟后,他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掀开雨衣的前摆,急速地在衣兜里摸着什么……我看见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大把钞票。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做。刘仓伯一把抓住我OaXVeH+Y10IeF3imjb7cWgHheFXDmBzF1vUCd3TSZKY=的手,不由分说地把钞票塞进我的手里,然后一转身朝土坡下走去……他走得很快,像在逃避什么似地一路小跑,倾刻间便消失在白茫茫的雨雾中……
“爸爸……”
我叫了一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知道在目前这种像水泡一样易碎的状态中我不应当叫喊,但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如何发出来的。我看到黑暗中父亲的身影像是浸泡在水中一样,只要稍稍产生一丝震荡就会像墨汁一样消散开来。父亲好像愣了一下,片刻之后他转过身去,他的身后是一面墙壁。他面对墙壁站了一刻,然后抬起右臂在墙上写着什么……
“一切开始的地方,一切都将结束,一切结束的地方,一切都将开始……”
这是父亲那天晚上在那面墙壁上留下的字迹。我是在父亲离去后,借着那些微明的月光勉强辨认出这几行字的。这些字像是用清水写的,一阵风吹来它们就消失得没有任何痕迹。我当然不知道父亲写下这些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些字提醒了我,其中必定包含有什么秘密,而这些秘密肯定与父亲的死有关……父亲为什么被人剌杀,为什么他的脸被打得稀烂?没有人告诉我为什么……包括母亲……母亲知道吗?母亲在上屋的佛堂里没明连夜地敲着木鱼,嘴里像鱼腮里冒出气泡一样发出一串接一串的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听到父亲的死讯后母亲就这样。她脸色惨白,双眼微闭,面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笑意,两只耳朵像是突然聋了一样,对外界的声音没有任何反应。“……嘛喇叽呢哈撒莱吡律格罗……”母亲念道。有时候她会突然站起来将佛案上的供器摔得七零八落,同时像受惊的猴子一样发出嘶哑的尖叫声。父亲刚刚在墙上写下那一行字,就从后院的佛堂里传来这样的声音。显然,父亲不止是想只写下这些字,他肯定有更多的东西要写。但是母亲尖叫起来。在这寂静的明月之夜,母亲的声音像是划过冰面的锐器,从后院的上屋飘出来,越过这座深宅大院的上空,然后像一大群猝死的乌鸦跌落在老屋的瓦顶上……父亲的身影像水草一样摇曳起来,然后就消散在黑暗中了。当后墙上的窗棂窸窸窣窣地响过一阵之后,这个明月之夜又归于湖水一样的寂静……这么说,母亲也许知道有关父亲死亡的秘密……不是也许,是肯定……我突然想起来,父亲在活着的时候,更确切地说是在他被杀前的一段时间内,一直恩爱有加的父母之间突然变得冷漠起来。父亲几乎一天到晚都躲在他的小书屋里,满脸憔悴,像是正害着一场大病,而母亲则一头扎进那本总也舍不得丢弃的旧戏文里。也有的时候,她会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向隅而泣,听见有人走近就赶紧擦去腮边的泪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母亲有一张好看的脸,像是戏剧中的花旦,粉面桃腮,可是那一段时间内她花容凋落,无论怎样的艳脂浓粉都无法遮盖眼角那些细碎的鱼尾纹。直到有一天深夜,我突然听到他们两人在争吵。我走出自己的房间,光着脚丫跑向他们住的那间屋子的窗台下。显然,父亲母亲情绪都很激动,同时又拼命压抑着他们的声音。
“……是我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你本人出了问题……”这是母亲的声音。
“……你也这么说呀……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相信我……”这是父亲的声音。
“……我找刘仓去……他会告诉我为什么……”
“……找刘仓,你去找刘仓?!你……”
“……那么,你说清楚,你把事情说清楚……”
“……会清楚的,一切都会清楚的……”
“…………”
我听到的都是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一封被撕成碎片的信笺。后来不知为什么,连这些压抑零碎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那个黑夜,那个黑夜里发生在父母之间的事情,连同父母亲为何争吵的事因,也像一具腐尸沉入水底一样突然沉入一片死寂。母亲到底没有去找刘仓伯,她不会去找,这一点我很清楚——父亲不允许的事她决不会干,这是多年来父母间形成的钢铁一般坚硬的规矩。不过他们的对话至少透露出这样一点信息:他们为之争吵的事情一定与刘仓伯有关,或者,刘仓伯也知道这件事情……父亲从后窗棂里离开后,我再次听到了一年多前的那个夜晚父母亲争吵的声音。我连鞋子也没顾上穿,推开门,发疯一样朝后院那间佛堂跑去。那间屋子半开着,两根蜡烛以对称的格局放在佛案的两端,微微摇曳的烛光像是两只昏昏欲睡的老眼。木鱼声持续不断,急切而空洞。我看见母亲盘腿坐在那里,像一尊年深日久的泥塑,只有那两片没有血色的嘴唇还一如既往地动着,发出了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声音。“……告诉我,爸爸为什么被杀?!告诉我,你一定知道的……他的脸被打得稀烂……”我半跪在地上,两手抓住母亲的肩膀拼命地摇晃。“……嘛呢拉嘛罗唉莫诶……”母亲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像是一块瓷片。微弱的烛光在瓷片的表面痉挛般地跳动,那层似是而非的笑意像是在烧制瓷器时用油彩画在上面的,鬼魅而虚假,仿佛眼前这个女人本身就不是真实的,而是一个假设,一个传说,一段谎言。她已经不是先前那个石榴花一样妩媚的女人了,甚至不再是我的母亲。我再一次意识到,我的任何叫喊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一阵绝望的情绪像巨蟒一样在吞食我的整个身心,我突然感到浑身瘫软,倒坐在地上。一大群不知名的夜鸟从空中急速飞过,像一大片乌云在瞬间遮蔽了整个天空,小院子一下子沉入了一片黑暗。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像坍塌的墙壁一样躺倒在地上……
二
可是我还得去找刘仓伯,也许他能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直到现在,即使在睡梦中,我也依然能看见坟场上那张没有血色的嘴巴:在一件雨衣衣帽的深处,在一道道横斜的雨丝后面,两片嘴唇无法控制地歙动着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它在说些什么……已经有些时日没有看到刘仓伯了,或许根本就找不到他。Z城西区靠近城隍庙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名叫临风楼的老茶楼,黑色的瓦顶,灰色的墙壁,像是一个身穿黑衣的老妪蹲在那条铺满青石板的街道上。刘仓伯是这座茶楼的老板,可是平时却很少呆在茶楼里。他像是一只羽毛蓬乱的怪鸟,不停地飞来飞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从这个城市里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在茶楼里看到他。他肯定还在做着别的什么生意(比如说倒卖烟土、药品、食盐,甚至枪械?)那天我去找他时,天正下着雨——这个不大的城市的秋天总是没完没了地下雨……这场雨已经下了很长久了,长久得叫人想不起它的开端,更对它的结束感到绝望。砭人肌肤的秋风有意无意,时紧时缓。横斜的雨丝在街道两边梧桐树茂密的枝叶间发出寂寞而单调的沙沙声。在这样的天气里,我几乎没法企望找到刘仓伯。然而,当我走近城隍庙西边那座两层高的茶楼时,却看见一个身穿雨衣的男人正缓慢地拾级而上——刘仓伯好像特别喜欢穿雨衣,哪怕落上几滴雨他就要把雨衣穿上……我走进屋时,刘仓伯已经坐在屋子靠后墙的一张茶桌旁。那件雨衣仍然没有脱下,雨水顺着衣摆在他的脚下淌了一滩,像是一头母兽分娩时排出的羊水。他低垂着脑袋,一只胳膊放在茶桌上,另一只胳膊放在膝盖上,仿佛在打盹,又仿佛在想着什么事情。
“刘仓伯……”
我叫了一声。刘仓伯抬起头来——我终于在一瞬间看清了他的眼睛,那双深陷的像是两个看不到底的黑洞的眼睛……刘仓伯好像吃了一惊,那两只黑洞在我的脸上停了几秒钟后又低垂下去,给人的感觉仿佛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其实是一个久治不愈的病人,并且正在为自己病体孱弱而感到羞惭。我听见他的食道里发出一阵咕咕噜噜的怪响,像是一连串打了一半的饱嗝。接着,他试图站起来,却又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不过最终他还是站起来了。他伸出右手,在我的肩头拍了一下,然后推开后墙上的一道小门,朝里面走去——记得小时候我曾同母亲一道来这里喝过茶。母亲过去在茶楼里唱过堂会,养成了喝茶的习惯,一年四季饭可以不吃,但绝不可以无茶,而且特别喜欢在茶楼里同几个姐妹们一起喝。她们一边喝茶,一边打麻将,留下我在茶楼里跑来跑去。我记得后墙上那道小门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有一次我脸贴门缝试着往里看,发现里面除了一片神秘的黑暗什么也没有……我从小就对黑暗怀着一种莫名的恐惧,因此以后我再也不敢接近那道小门了……现在长大了,对黑暗的恐惧日渐减少,但是当我跟随刘仓伯走进那道门槛时,还是不由自主地犹豫了一下——门后边是一节狭窄的通道,一片漆黑,并且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年深日久的尘土味。我们在通道里似乎走了很长时间,直到看见另一扇门。那是一间小屋。门吱呀叫了一声,好像很不情愿被推开。屋子的墙壁上没有窗户,只是在屋顶上开了一个信笺大小的蒙着玻璃的小天窗。一道银灰色的光芒从屋顶斜射下来,照在铺着正方形青砖的地面上。我看见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很干净。屋子中间是一只小方桌,桌旁放着两把木椅,左后边的屋角贴墙放着一只笨重的黑漆木柜,除了这些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刘仓伯站住了,转过身瞟了我一眼,又赶紧回过头去——刘仓伯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在偷看,或者是那种急急忙忙的一瞟……在我的感觉中,父亲与刘仓伯的关系似乎很微妙,比如说,有时候很密切,密切到了在他们两人中间似乎深藏着谁也无法知道的秘密,有时候又很冷漠和疏远,像是两个互不相识的路人……起初我并不问他叫刘仓伯,而是叫刘仓叔,或者干脆就叫刘叔。记得有一次父亲和刘仓伯在这座茶楼里喝酒,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突然朝我摆摆手。“过来……”我迟迟疑疑地走到酒桌前。“跪下!”父亲说。父亲醉了,他满脸通红,身体在椅子上摇来晃去,瞪着两只烂桃样的眼珠看着我。“这是我大哥,我的亲大哥……从今以后,你不许再叫他叔,而要叫伯……”我从来没见过父亲醉成这个样子。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刘仓伯。刘仓伯正在很投入地用一只牙签剜牙,他瞟了我一眼,又赶紧垂下眼帘。
“叫,叫刘仓伯,现在就叫……”
父亲伸出右手,试图拍打我的肩膀却扑了个空,险些栽倒在地上。我叫了一声。
“刘仓伯……”
刘仓伯瞟了我一眼,又垂下眼帘。我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害羞。多少年以后,母亲告诉我,就是在那一天,刘仓伯介绍父亲加入了组织……
“我不喜欢他……”
我对母亲说。母亲几乎把手中的茶杯摔在桌上。“不许这么说!”然后她又神色恍惚地望着屋顶,像一个基督徒在仰望星空。“你刘仓伯是一个伟大的人物……”
……从此以后,不管怎么想,我再也不敢在母亲面前说刘仓伯一个不字。这种复杂的心理使我在刘仓伯面前很不舒服。这时候他坐在我面前,依然低着头,依然把两眼深藏在雨衣的帽子里,同时他的胸腔和食道里不停地发出咯噜咯噜的响声。
“我父亲回来了……昨天晚上……”
“我知道。他也来我这里了,还留下了一句话……”说着,他掀开雨衣的右下摆,从里面的衣兜掏出一张折叠在一起的发黄的纸片。他将纸片摊开,放在我面前。
“一切开始的地方,一切都将结束,一切结束的地方,一切都将开始……”
我看了一眼那张纸片,上面什么也没有。
“那些字很快就消失了……我也只看到一眼……”
他叹了口气,然后拿起那张纸片,按照原来的方式叠好,重新放回衣兜里。
“……可是,我并没有说他是叛徒……”
刘仓伯站立起来,转过身去,好像要走开的样子。我也站了起来。
“可是,我有一个问题:到底是谁杀了他……”
刘仓伯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看不见那双深藏在衣帽里的眼睛,但是我知道他在看我。
“是啊,是谁杀了他……”
他再一次转过身去,朝放在屋角的那只木柜走去,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老态龙钟。他打开柜门,将上半身伸进去,在里面制造出一阵响动。我猜测在那只柜子的后板上藏有一个机关,里面是一个十分隐秘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他的上半身从柜子里退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只油布包。他回到桌前,将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沾满黄油的驳壳枪。
“这是一把德国造,可以装二十发子弹……”
我的心脏哆嗦了一下。“父亲的脸上差不多也挨了二十发子弹吧?”
刘仓伯的胸腔和食道里再次传出一连串咯咯噜噜的响声。他顿了一下,等那些响声停下来,顺手拎起一条搭在木椅后背上的毛巾,开始擦试手枪表面的那些黄油。然后,他把那只手枪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手枪的表面跳动着蓝萤萤的光点。
“从今天起,你不要叫我刘仓伯,而要叫我站长……”
“站长……”
“是的,站长,这是组织上的称呼……这把枪是你的,从今天起,你就是组织中的人了……”
“……组织?”
“是的,组织。像你父亲一样。”
“几天后,会有人找你——你得去执行一项任务……”然后,他转过身去,朝我们进来时的那扇小木门走去。我看见那个装在雨衣里的有些佝偻的高大身躯消失在门后面那条通道中的黑暗中。“执行一项任务……一项任务……”我预感到了什么,身体颤抖起来。我一把抓起桌上的手枪。这种金属制造的物什有一种特殊的质感,冰冷,却又有些烫手。“一项任务!”我说。有一个词在我心中反反复复地翻转着。“几天后……”我在等待着“几天后”那个时刻。
三
那段时间街上贴满了捉拿父亲的通缉令,同时还有捉拿刘仓伯的通缉令,那些白色的纸张和那些黑色的照片让这个城市平添了一种居心险恶的意味……我看见照片上的父亲那副清癯的面孔上是那种中规中矩稍带拘谨的表情,而刘仓伯则显得冷峻而沉静,甚至还有几分乖戾和孤僻。一张纸做的照片反而呈现出了真实的本人,而真实的本人反倒像是一张底片……军统没有抓住父亲,更没有抓住刘仓伯,但是他们抓了很多不是父亲和刘仓伯的人。他们将抓到的这些人押解到西城门外的河滩上,然后拉响枪栓,扣动了机枪扳机……我就是在那段时间发现血的味道接近于铁锈,腥臭中略带几分甜味。那些时日,Z城的上空不时地飘着这种腥臭而微甜的气息。头天晚上机枪声再次在河滩上响起,感觉像是打了五六十发子弹,所以即使在后半夜里落过一场雨,在我去刘仓伯那里接受任务那天,空气中的那种腥甜味依然很浓……
“几天之后?任务……什么任务……”
事实上不是几天之后,而是几个月之后。这段时间内我一直没能见到刘仓伯,不,刘站长,甚至连有关他的一个字的消息也没有。他像是一个魔术大师,精通于遁身术,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装进一件肥大的雨衣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当人们掀开雨衣寻找他时,却发现连那件雨衣也出了问题——那不是一件雨衣,而是一大张皱巴巴的旧报纸,或者是一堆脏兮兮的旧衣裳……这一段时间有些混乱,漫长,像是一场粘稠而潮湿的大雾,一滩四处流淌的脏水,直到有一天晚上马龙来到了我家,这段时间才呈现出某种渐趋分明的轮廓。他戴着一顶旧草帽,帽沿压得很低,骑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一边跑一边偷偷地东张西望。他来的时候顺便带来了两筒茶叶,“是刘老板让我带的,说是给你妈喝……”马龙的肤色很怪,像油彩画出的关公脸谱那样呈现出一种酱黑色调。更奇怪的是他的脖颈,出奇地粗壮,直径远远超过了脑袋,表面像结在岩石上的树根一样爬满了血管。马龙说的刘老板就是刘仓伯。他将茶叶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放,坐下了,摘下草帽急速而焦躁地扇着。
“茶叶?”我苦笑了一下,“她连饭都不怎么吃了,还喝茶?!”
“是刘老板让送的……从杭州捎的龙井……他说你妈特别爱喝这种茶……”
“…………”
“刘老板让我交待你一个任务……”
“任务?让你交待?!你是什么人……”
“这个你别管,”马龙手中的草帽扇得更快了,好像天气已经热得让他无法忍受。“干我们这一行,不该知道的事就不要知道。所以,不该问的就不要问——这是刘老板说的。”
“噢,这我知道……”我突然想起爸爸活着的时候也曾说过类似的话。“那么,告诉我是什么任务吧。”
“处决……”马龙手中的草帽向下砍了一下。我看见他脖颈上凸起的血管像痉挛的蛇一样蠕动起来。“一个仇人!”
“一个仇人?什么仇人?!”
“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这是刘老板说的。”马龙将一个信封伸到我手里。“等我走了再看——这是刘老板说的。”
“是谁杀了我父亲?”我突然站了起来。“……他朝我父亲的脸上打了二十枪……”
“不该知道的事……”
“这件事我应该知道!”
马龙被我的叫喊吓住了,眼睛瞪得更大。“……这事儿我也不该知道……我二叔死我都不知道为什么……”
“你二叔?”
“他被军统的人抓住后,丢进大铁锅里煮死了……”
“…………”
那个被煮死的人我知道。不光我知道,全城的人都知道,被开水煮死的马小秃一夜之间名闻全城。马小秃活了半辈子默默无闻,却因为在开水锅里坐了一会儿而一夜成名。但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是马龙的二叔。军统的人本想让他在感觉到水温达到一定程度时供出他们想知道的东西,可是马龙的二叔只是一个劲儿地嗷嗷大叫,却不肯说出半个有确切所指的词汇。“嗷嗷”作为像声词只是表达了马龙他二叔的一种感觉和情绪,对于军统的人来说空洞得要命,没办法,他们就只好继续给水加温,直到他完全停止了那些空洞而烦人的叫喊。或许他根本就不知道他的领导是谁,因此他只能空洞地大喊大叫了……他被煮死后又被军统用一只大竹篓装起来,高高悬挂在西城外河边的皂角树上。从远处望去,那只竹蒌很像是一只巨大的鸟巢。据说他只是被煮到七成熟就已经香气扑鼻了。X城的市民们由此得出结论:人肉可能是所有动物中最香的……他被挂在皂角树上的那三天里,一大群野狗也围着树叫了三天。煮熟的人肉可能是世界上最香的肉,市民们的结论在那群牲畜那里得到了证实——它们抬着脖子,涎水长流,嗓子都嗥哑了。多少年后我才知道那个“事件”的原委和全过程——那是地下组织的一次代号“雨衣”的暗杀行动,经过了精心策划,像是制造一台精致的机器那样精心设计,却在行动刚开始时被军统一窝端掉了,而当时逃脱的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我父亲……接着便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这次剌杀行动准备得天衣无缝,到底是谁走漏了消息……据说,事后刘仓伯专门安排人员进行调查。我父亲成了被怀疑的重点对象,原因很简单,别人要么是被当场打死,要么是被捉以后被处死(譬如马龙他二叔),只有父亲逃掉了并且活了下来。但是,他们只是怀疑,找不到任何有效的证据。尽管如此,那段时间成了父亲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就是在那段时间内,我几乎天天晚上在夜静更深时听见父亲和母亲用压抑的声音争吵不止……
……马龙一走我就躲进卧室里,拆开那封已经被我攥得浸满汗水的信。那些用靛蓝色的墨水写出的钢笔字交待给我这样一个任务:明天早晨六点钟,我装扮成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带上手枪,在城隍庙前那棵大柏树下等候,到适当的时候,有一个人会出现在同一个地点,告诉我具体干什么和怎样干……
不管母亲喝不喝茶,我还是把茶送给了她。木鱼声一如既往地响着,冷寞而急切,像是回荡在山涧的孤独而寂寞的啄木鸟声。那张瓷片一样的脸上依然是似笑非笑的表情,而且似乎永远也不会改变。我以为母亲会对那些茶叶无动于衷,正像眼下她对一切事情都毫无反应一样。然而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母亲从低垂的眼帘下边看到茶叶后,木鱼声就慢了下来,最后干脆停止了。“好茶……”母亲的鼻翼像蜜蜂的翅膀那样动了动,瓷片般的脸上竟有两团隐约可见的红晕,像滴在宣纸上的胭脂一样浸润开来……这是母亲清醒过来的征兆?我差点要站起来去给母亲准备茶具,可是接下来的情况却让我愣住了:母亲抓过那只竹筒,将茶叶倒在手中,一下子填进嘴里,像牛吃草一样嚼了起来。她嚼着,嚼着,眼泪像露珠一样在眼眶里滚来滚去……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父亲活着的时候,母亲有一次去临风楼喝茶,回来时手里拎着两筒茶叶,说是刘仓伯送给她的。父亲打开茶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将茶叶扔进垃圾桶里。
“霉了……”
那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父亲,眼眶里露珠般的眼泪滚来滚去……
马龙走后,有一个声音一直回响在我耳畔。“这是一项神圣的任务……一项神圣的任务……”这声音像蛛网一样粘乎乎地结在我的耳轮上,当我试图把它扯掉时却越扯越多。是的,这是一项神圣的任务,而且我也知道,这是组织第一次交给我的由我独立完成的任务。我有些激动,更重要的是紧张,身体上竟然产生了一种低烧的感觉。那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一遍又一遍地擦枪,同时将那些子弹数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我好像倒在椅子上眯了一会儿……是的,我眯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家了。离开家的时候我看了一下钟表,当时的时间是十二点钟。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这个时刻像是一个模糊的影子,站在一个鬼魅的地方,居心叵测地向着两端延伸,既像是前一天又像是第二天……我看了一下天空,那时候那盘月亮已经开始西斜了。
四
房门一推开我差点跳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如此明亮而清澈的月光!在我的记忆中,即使睛天月圆时节,月亮的光线也是朦朦胧胧的,可是眼前的月夜却同白天差不多,以致于在这样的时候你的时空知觉像受惊的蚁群那样出现了混乱,也就是说你开始搞不清自己眼下究竟是在某一个黑夜还是在某一个白天,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还是一种假设……抬眼望去,房瓦,屋檐,门窗,柱廊,墙壁上横竖整齐的砖缝,甬道上的石板的纹理,院中高低错落的树木花草,以及它们投在地面上的斑驳陆离的荫影,都清晰可见,连在前院东北墙角的那棵老槐树上打盹的乌鸦的眼珠都看得清清楚楚(那只乌鸦看见我推开房门,睁了一下眼睛又垂下了眼帘。我知道其实它没有睡着,它的眼睛一直半睁半闭,心存戒备地偷觑我)好像这不是个夜晚,而是某一个非常适宜出游的明媚的春天的上午……我走到院子中间,情不自禁地站在那里。整个院子,从前院到中院到后院全都沉浸在一片寂静中(由于寂静而显得更加空旷,或者是相反,由于空旷而显得更加寂静,好像这个院子里已经有许多年没人居住了),连我自己走路的脚步也失去了真实感,变得空洞起来。这使我对这座老宅院起了疑心。我突然想到了母亲——这些时日一直响个不停的鱼木声也悄无声息了。我穿过中院的过厅,快步走进后院——设在后院正房里的佛堂这时候空无一人,只有那两只放在佛案两端的蜡烛还在闪着昏黄的光亮。这使我感到万分惊讶,甚至有些恐惶:父亲死后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现在她上哪里去了呢?……然而我不能在院子里耽搁,我有任务,组织上交给我的重要任务……宅院前面是那条熟悉的小道,在月光下弯弯曲曲地通向远方,路面像结了冰似地反射着月光。像哨兵一样整整齐齐地站在两边的树木沿着小道朝前伸去,一直延伸到一大片茂密的黑乎乎的树林深处。奇怪的是我对这片树林没有一点印象,就好像它们是刚刚长出来的……现在,我走在这片树林中间的小路上,放眼望去两边全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树林。它们沐浴在皎洁的月光里,在地上投下一重重斑驳的镂花织巾似的荫影。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想说点什么的欲望,却发现只有我一个人走在这条林中的小路上。一阵孤独和惶惑的感觉涌上心头,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快速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当我加快步伐前行时,却发现这片密密匝匝的树其实是一片没有尽头的森林。我惊慌起来,张开嘴巴试图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我的身上冒出汗来。正在这时,我看见小路前方的尽头有一个人影站在那里……显然,那是一个女人,一个穿着通身洁白的戏装样的女人,背朝着我这个方向一动不动,月光下看上去好像一座晶莹剔透的雪雕。除了刚才在院子里看到的那只乌鸦,这是我在这个月夜里看到的第二个活物了。可是,一个女人会在这里干什么呢?正在我感到惶惑时,那个女人转过脸来——我看见一张鸭蛋型的瓷片一样的脸,五官妖媚,像是画在瓷器上的戏剧脸谱。我看清楚了,那是我的母亲。我正要喊她,那个雪雕样的人影却动了起来——起初幅度极小,好像只是身体的某个部位抽搐了一下,又像是一丝微风吹动了水塘中的某一片荷叶,接着,她的右臂像是渐渐苏醒的蛇一样从身体的一侧慢慢地抬了起来,当手臂达到一定高度时猛地向空中甩了一下水袖,然后,又以同样的方式抬起了左臂,同时,她的整个身体也像一只破蛹而出的蝴蝶一样舞动起来,再接着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嫦娥奔月式的跳跃,然后单腿站立,放下,再站立,然后是一连串急速的风回雪舞般的旋转……那时候,母亲在临风茶楼唱戏,还算不上最红的角儿,但是,她的迷人的小脸和柔若无骨的身段却使她比当红的名角还红。父亲,刘仓伯,噢,那时候或许还有马龙他二叔,坐在一张张排列整齐的茶桌前面,一边品茶一边为母亲喝彩,脸上呈现出如痴如醉般的表情。尤其是父亲,时不时地从坐椅上跳起来,神经质般地鼓掌呐喊……我感到整个月夜也随着母亲的舞蹈旋转起来,飘飞起来。当我走到跟前时,母亲突然停下了,那张瓷片一样的脸对着我看了很久,然后,贴近我,那张花瓣样的嘴唇贴近我,我的耳畔充满从她的鼻孔和嘴巴里呼出的湿润而柔软的气息。“……这是一个阴谋……”她说。然后,她的身体向后退去。我看见,她在转身的一瞬间好像向我递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我意识到在这片林子里还隐藏着什么东西,一个神秘的东西,那个东西即将显现,并且正一步一步地靠近我们……是的,当我转动着脑袋去寻找什么时,看见一丛矮树的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一个男人,他头发蓬乱,看上去十分肮脏,一身黑色的破烂不堪的衣裳散发出一种腐尸般的朽味,双手紧抱着深埋在两腿间的脑袋,像一只寒冷的野狗那样蹲在那里——毫无疑问,那是我的父亲!父亲在这时候出现,与仙鹤般翩翩起舞的母亲形成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情景。父亲不是死了吗?他的脸上至少中了二十枪,面孔被子弹打得稀烂,事实上,他已经没有脸了……我害怕看见那张没有脸的脸,像躲避梦魇那样拼命躲避着,可是,父亲偏偏抬起脸来,而且正面朝向我——在那天晚上皎洁的月光下看到的还是那种样子:血肉模糊的面孔已经完全没有了五官……不知道一个人没有了眼睛是否还看得见,总之父亲慢慢地站立起来,用一张没有脸的面孔直直地对着我,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地端详我,并且还试图用那张没有嘴巴的嘴同我说话……“我不是叛徒……我不是……”我没有听见他说话的声音,但是我能感觉到他要表达的欲望和要表达的意思。我想起了母亲,我说:“妈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可是,当我回过头去寻找母亲时,却看见身后站着的是另外一个人——刘仓伯!他依然穿着那件显得特别肥大的雨衣,面孔深掩在衣帽里。母亲像雾一样飘散了,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曾经站立并起舞的地方留下了那件刚才那件洁白的戏装……现在,刘仓伯将那件戏装捧在手里,像是捧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我看不见刘仓伯的脸,但是我知道他那双深陷的眼睛正盯着父亲。他将母亲的衣裳送到鼻孔下面,嗅了一下,又嗅了一下,然后在嘴角那里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可是,马龙他二叔是怎么死的……为什么那次别人都被杀了,独独你……”像是宫廷里偷情的妃子留在后宫深处花房里的私生子,这个问题早在一年前就诞生了。在几年后的这个月光之夜里,在这片静谧幽深、浓荫重重的树林里,这个问题被再次提出来摆在了父亲面前,逼迫他辨认那个丢弃在时间那边的私生子的面孔。对于父亲来说,这真是个鬼魅而致命的问题。我看见父亲像冻僵了一般一动不动了,就像是遇到一个找不到考题答案的傻乎乎的学生。他不再端详我了,也不再试图对我说什么——这个致命的问题让父亲再次死去。他像风中跌落的枯枝一样蹲到地上,双手紧抱住后脑勺,慢慢地,像是堆置在阳光下的一个雪人,父亲开始溶化,从脑袋开始,然后是躯干,然后是双腿和双脚……最后,我看见,在父亲蹲过的那丛矮树旁边,是一滩看上去有些浑浊的雪水……我曾尝试着阻止父亲溶化的过程,比如说,用手去护住他的躯干,使他不至于坍塌,但是刘仓伯从后面拉住了我的胳膊,“没有用的……”刘仓伯的手力是如此地强劲,像是一把老虎钳,以至于我的胳膊像骨折了一样疼痛。我想起了母亲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你刘仓伯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不,他就是一个英雄……”母亲说这句话之前,刚刚对我叙述了那次置父亲于极其尴尬的境地的“雨衣”行动。那时候一条小船漂浮在秋水河上,像一片偶然落进水里的芦叶,刘仓伯把自己装在那件宽大的雨衣里,犹如一只巨大的鱼鹰,一动不动地坐在横跨船舷的木板上,半掩在衣帽下边的眼珠子看着面前的三个人,用低沉的铁轮辗过铁轨一样的声音传达着特委的决定。这三个人中间的一个是我的父亲,另一个就是马龙的二叔。半个月后,他被军统的人煮成七成熟后挂到了西城门外的皂角树上。当然,刘仓伯在安排这次行动时一点也没料到会是后来那样一个结果,当时他们只是专注于那个行动计划,专注于行动过程中的每一个细微的环节,专注于一切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应付一切意外所必须采取的措施。按照那个计划,军统住X城工作站站长熊炳辉将在第二天夜晚大约九点左右出现在他的情妇家里,然后在大约十点钟,包括马龙的二叔和父亲在内的特别行动小组开始行动,他们翻过院墙,或者用刀片拨开大门,或者由他们事先收买的守门人打开后院的小门,或者以飞檐走壁方式跃上房顶,从天窗里滑进屋内,总之,特别行动小组要在十分钟内将目标生擒。按照那个计划,熊炳辉被捉后将被塞进一只麻袋里,再用一辆事先准备好的黄包车运到秋水河滩上,然后经过简单的审讯——这是一个空洞的但必须经过的程序——执行他的死刑。当时地下组织弹药奇缺,为了节省子弹,也为了不闹出太大的动静,他们决定执行死刑不用枪打而用石头砸。秋水河滩上石头俯拾皆是,而且大小型号不同,形状一应俱全,用石头处决熊炳辉既节约又方便。但是,那天晚上过后,特别行动小组发现:他们的对手熊炳辉也有一个计划,而他们的全部计划好像只是熊炳辉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当父亲他们进入城东那个绿树掩映的宅院时,军统的人马突然出现在四面八方:前门,后门,屋顶,院墙顶,靠近院子的树木,也就是说所有行动小组可能进入的地方都布满了军统的人……行动失败了……但是父亲却在几天后突然回来了(这可能是另外一个故事),其中另外五个人在双方交火中被击毙,马龙他二叔被活捉了。有意思的是处决马龙他二叔时军统也没有用枪打(虽然他们弹药充足),当然也没有用石头——他们用火和水,火煮沸了水,水又煮熟了马龙他二叔……据X城的市民们说,行刑时马龙他二叔的叫喊声特别洪亮,像后来挂在皂角树上的竹篓里飘出的香气一样弥漫了全城……在后来那些日子里,父亲像是患上了猩红热,蜷缩在家里闭门不出,一边发抖一边呻吟……别人都死了,人们都认为父亲也必死无疑,可是父亲却“死而复生”并且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家里……这就是父亲面临的窘境。事实上,从那次行动后,活着的父亲却开始了新的死亡……有一天,我从父亲书房的字纸篓里的一片废纸上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一切都开始的地方,一切都将结束,一切结束的地方,一切都将开始……”
五
我需要一身破旧衣服,缀满补丁,最好还沾满油污。我还需要一辆黄包车,一顶旧草帽。所有这些东西马龙都为我准备好了。我用这些道具将自己装扮起来后,将手枪藏在车座下边的夹层里,就开始朝城隍庙的方向走去。
一个钟头后我来到了城隍庙前。城隍庙前真的长有柏树,但不是一棵,而是两棵。我不知道应该坐在哪一棵下面。组织上交待的事情总是分毫不差的,而且马龙也说过,由刘老板直接交办的事情从来就是重要事情,而重要事情更应该分毫不差。我在两棵柏树之间犹豫了很长时间,最后只好选择比较高大的那一棵,将黄包车在树荫下停好,背靠树干蹲了下来。多少年后,我在那些间谍片里看到过类似的镜头:那些被叫做“盯梢”或“探子”的人,头戴毡帽、衣服破旧、拉着一辆黄包车、身体缩作一团蹲在某个街角或某家门店的门口,压低的帽沿下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东张西望……现在,我就是这个样子。我知道这次行动的神秘性、严重性,不由自主就将帽沿压低了。我的双眼肯定也像夜猫一样在滴溜溜地转动,因为我在等待那个要来给我交待具体任务(干什么和怎么干)的神秘人物。按照z城的老传统,逢双的日子是城隍庙会,那时候城隍庙前总是人车如流。可是今天是个单日子,因此庙前那条街道上人就少了许多,甚至一袋烟的工夫也看不到一个路过的人,有时候偶然有三俩人从庙前走过去,也显得行色匆匆就好像他们在逃避着什么。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个不漏地从帽沿下观察着那些从庙前走过的人们,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组织上派来的那个神秘的人可能来到跟前给我交待任务,也可能并不到我跟前来,而是站在远处给一个暗示,让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一直走到某个他认为安全的地方才停下来(甚至连停也不停,而是边走边给我交待任务),以窃窃私语的方式将任务交待给我,然后就匆匆分开了……如果是这样,我就必须细心地观察眼前走过的每一个人,观察他的举手投足,一蹙一颦……太阳慢慢地炎热起来,脚下的尘土被太阳晒出了丝丝缕缕的腥气,头顶树枝上的那些知了开始烦燥不安地鸣叫起来。我预感到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事实上,我已经看见柏树枝梢开始轻微地摇晃,鸟儿也亢奋地飞来飞去。那些从城隍庙前走过的人们更显得匆忙了。我看见,有一个穿着浅色旗袍的女人,打着一把阳伞,扭扭摆摆地走了过去——阳伞像水面上的荷叶一样飘然而去,而那个女人的步态很像是母亲在临风楼唱青衣时的样子……母亲……我想起了那道老宅院幽深的佛堂里传出的急促而冷寞的木鱼声——此时此刻母亲正在佛堂里敲打着那块不知被谁掏空了的降香黄檀,口中继续发出那种永远也没人能够听懂的含糊不清的声音。“……啊噜姆呢麻啦……”可怜的母亲,我依然记得小时候在你怀中的感觉,记得你的草莓一燕鲜红的乳头在我口中留下的永远不可替代的滋味,记得你给我唱儿歌时的那种幸福而忧伤的面孔,记得你拉着我的手在门前的林子里散步时树枝间漏下的阳光和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母亲啊,那时候你的容颜是多么妩媚,你的声音是多么甜蜜,你的神态是多么安静而优雅……可是,现在,所有这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好像过去的你从来就不曾存在过,好像那些逝去的岁月只是某个夏日的午休时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境……你的面容变得像瓷画一样,那种跳跃在瓷器表面的妩媚冰冷而虚假,令人痴迷却又惶恐不安,而且它又是那样的易碎,仿佛只要有一丝震动就会散落成一堆永远无法复原的碎片……啊,母亲,昨天夜里你再一次回到我的梦中,让我恐惧又让我依恋。你想在梦中告诉我什么,你想对父亲说些什么,你想对刘仓伯说些什么?你的瓷器一样的脸怪异而鬼魅,那身通体洁白薄如蝉翼的戏装只是你往日的倩影偶然呈现在梦中还是具有更隐晦的意义?还有,你那急速旋转跳跃的舞姿是一种急于言说却又无法言说的话语吗?这些年一直让我痛苦不安的是,往日你与父亲间的脉脉温情哪里去了?你是否还记得那一年夏天你同父亲在秋水河里游泳时的情景?那两个年轻的身体激溅起的银色浪花真的像风中的残荷一样凋谢了吗……树木摇晃得更厉害了,连树干也晃动起来,树上的知了不再聒噪了,城隍庙前干燥的土地上扬起了一股股飞速旋转的黄尘,犹如那些瞬间败落的肮脏的黄花。人们很快就不见了,连远远近近的屋宇也都隐藏在那些急速奔跑的尘埃中,好像世上的一切都是风中的枯枝败叶,一阵风吹来立刻就无影无踪了……我听见“叭”地一声闷响,像一只熟透的浆果坠落在地上——那是我听到的第一颗雨滴,它好像跌落在城隍庙的屋檐上,又好像在不远处那口水井边的青石板上。我吃了一惊,还没有回过神来,又是几声接连不断的叭叭声,再接着,那些声音密集起来,像是一大片遮天蔽日的蝗虫呼啸而来。雨来了,它不再是一滴,几滴,也不是无数滴,而是像倾泻的瀑布一样连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垂天大幕,眨眼间将整个世界都关闭在它无边的深处……父亲,我看见母亲朝你飞跑过去,她的洁白的身躯几乎就是一条飞舞的银鱼。河水在雨中溅起无数朵盛开的莲花,母亲轻盈的身体就好像飘浮在成片的莲花上面,而父亲你张开着双臂的身躯也像是风中的一棵小树。母亲扑向你的怀里,然后两个身体就像林莽中的藤萝一样纠结在一起……河水变得浑浊起来,狂风掀起的浪花正像一大群惊慌的水鸟一样飞快地爬上河滩,躲进那一大片疯狂摇曳的芦苇丛中……我看见那两个纠结在一起的身体慢慢地向后倒去,倒在了飞速上涨的河水中,然后像两片轻盈的羽毛随着波浪朝那片芦苇深处漂去……那时候我站在那条拴在河边的乌蓬船上,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望不到边际的大雨和浪花激溅的河水,忽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而芦苇丛中却传来母亲接连不断的水鸟欢叫一样的笑声……你们以为我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个时候当是你们这对年轻夫妻最幸福的时光……然而,自从那次“雨衣”行动之后,母亲,你和父亲间的关系就完全变了,变得像冬天的秋水河一样萧索而寒冷。你们害怕伤害了我,我在场时你们故意装出恩爱夫妻的样子,但越是这样,你们对我的伤害就越是让我痛彻骨髓……有一天深夜里,当你同父亲为那件事再次争吵时,父亲突然跪倒在地上,向你发誓说他不是叛徒,真的不是叛徒……父亲说着说着竟然像小孩一样呜呜哭起来,而你却一转身走掉了。“是不是叛徒你去向刘仓说吧……”你的声音像是屋檐上的冰凌,尖锐而寒冷。我知道,那时候刘仓伯也认定父亲是叛徒,而且,谁都知道,刘仓伯的看法几乎就是神谕,是天条,一旦形成就无法更改,在这样的时候你是最不该提起刘仓伯的,可是你偏偏提起了他,就好像你在拿着父亲的死刑判决书当戏文唱……那时候父亲是多么焦虑啊,一连几天一口饭也不吃,不到一周时间人就变得形销骨立,他彻夜不眠,伏案疾书,将那个要命的过程一遍又一遍地写在纸上,然后又撕得稀碎,像撒纸钱一样撒得满屋都是(母亲,你可看见,那间小书屋都变成一片雪地了)……他显然是又掉进一个潮湿而漆黑的洞穴里,而这个洞穴更加黑暗而污秽,更加潮湿而阴冷,深不见底,根本就没有出口……这时候,我看见他像只关在笼子里的病狼一样,在书房里绕着桌子跑来跑去,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珠像玻璃球一样在深陷的眼窝里飞快地滚动,脸上则不断地呈现出神经质似的苦笑,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会像踩住毒蛇一样突然跳起来……
“……我不是叛徒,不是……”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样一句话。昨天夜里在化为雪水之前,他还在这样说(虽然他没有了嘴巴,但我确信他就是这样说的)。即使刘仓伯的观点是铁铸石刻的,在这样的时候,你也不由得不相信,父亲说的或许是真话……可是,他的话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肯相信,他还能怎么办?父亲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也许,也许他被人打死,被人打得满脸稀烂,对他来说竟是一件好事……脸碎了总比心碎要好受一些……密集的雨滴随着一阵急风横扫过来,翻飞的雨幕后面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那个影子像流淌在玻璃上一样颤动着,慢慢地朝这边漂过来……是马龙。这时候马龙站在我面前,两只大眼透过流淌在脸上的雨水看着我。他浑身都被大雨浇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走吧,回吧……”他说。他好像冷得难受,浑身不停地哆嗦。“回?!”我叫了起来,“不是有任务吗……”马龙脱下身上湿透的衣服,拿在手中拧着。我奇怪他站在雨中这样拧衣服有什么意义。我看见雨水像清油一样顺着他黝黑光滑的皮肤往下流淌。
“撤销啦……”
“撤销啦?”
“撤销了。”
“…………”
“要么是组织上改变了念头,要么是……这样的雨天……”
马龙的咬肌因为用力拧衣服而不住地跳动,好像他很早以前就下了决心非要在雨中把衣服拧干不可。我把手伸进黄包车座下,那个生冷的硬梆梆的东西还在那里。
“到底是叫我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让你带着枪,肯定是……”
“那么,刘仓伯呢……”
“刘仓伯?!你说刘仓伯干什么?”
马龙突然不说话了,正在拧衣服的双手也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不远处一个高大模糊的人影像是一件悬挂在半空中的雨衣在风雨中晃动,慢慢地变得更加模糊,更加遥远,直到完全消失……
“…………”
我看见马龙的嘴唇动了一下,但是雨声太大了,我没听见他说些什么。
六
那场大雨之后又过了几天,刘仓伯突然又出现在临风茶楼里。他让马龙来通知我,让我到他的茶楼里喝茶。过去他时常这样通知父亲到他的茶楼里去,当然,是不是喝茶,我并不知道。马龙看到我的时候,脸上满是冷笑。“刘仓伯倒像是你的亲爸爸……”他说过这句话后就转身走掉了,好像他根本就没来过一样。我看了一眼刚才马龙曾经站过的地方,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这个城市里除了经常下雨之外,就是爱刮阴风,阴风顺着那些交织如网的小巷道吹来吹去,不绝如缕。那是Z城里的流言。有人说那个花容月貌的唱青衣的女戏子离开临风茶楼时就怀孕了,有人看见她正说话呢忽然就跑开去,躲进墙角里呕吐不止……当然,马龙决不会相信这些流言,在我看来,他还算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是,今天,他居然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马龙是不是疯了?自从他二叔死后,他就变得古怪起来,时常突然间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梦话……马龙的父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是他二叔将他养大的。他二叔其实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可是,那天晚上他在军统的OIYDMeq7wcTqwgvWLXUEkVHULBhs3ISavYD/plJ4CVs=刑室里却叫得那样响亮,听起来简直都不是他的声音了。马龙说他在十几里之外都听见二叔的叫声了,从那儿以后,他就开始寻找一个人,一个让他二叔惨叫不停的人……最初他也相信是父亲出卖了行动小组。这样的想法任何人看起来都合乎情理。为什么,为什么行动小组刚一摸进熊炳辉的小院就被包围了,是那个周密得像是精确的数学题一样的行动计划出了漏洞,还是有人出卖了行动小组……大约十几天后,军统的人才允许家属将那团煮熟的人肉从皂角树上放下来,人们看见,即使在这时候,马龙他二叔的嘴巴仍保持着张口大叫的姿态,好像他不是在叫,而是口渴得难受,正张着嘴巴迎接从天空上落下的雨滴……在埋葬二叔的葬礼上,马龙突然像一匹狼一样扑向父亲,两只手铁钳一样卡住了父亲的脖子。平时心高气傲的父亲那天像只小绵羊一样任人摆布,满脸愧疚,没有一丝反抗的举动,好像他真的就是那个出卖同志的叛徒……要不是刘仓伯走过去狠狠地打了他几个耳光,马龙那天还真的把父亲给掐死了……父亲不是叛徒,但是父亲没有死去,没有死去就是他愧疚的原因,道理很简单,行动小组的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还活着……他为什么还活着,他自己也不清楚,当那个小院子四周的枪声暴风雨般响成一片时,他同行动小组的其他人一道边打边退,没头苍蝇一样东奔西突,当他跑进一条夹在两座房屋间的幽暗的小巷里时,突然一脚踩空,身体像只死鸟一样向一片空虚中坠落下去……再后来——当然,他自己也说不清过了多久——当一阵接一阵的疼痛使他睁开眼睛时,他发现四周一片漆黑,连一颗像萤火虫大小的光点也没有。在开始的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两眼真的像从前做过无数次的恶梦那样瞎掉了,感到一阵恐慌,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在黑暗中乱抓一通,直到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渐渐明白自己是躺在一眼枯井的底部!然而,更让他惊讶不已的是,那眼枯井的底部居然还有一条勉强能容下一个人的身体的暗道……这倒真的像是一场梦了……他像蚯蚓一样顺着暗道向前爬去。其实那时候他已经精疲力竭了,差点放弃了这种没有尽头的爬行,然而正在这时他看见前面有几缕微弱的亮光——他的头顶碰到了一摞砖头,那些微弱的亮光正是从砖头的隙缝里射进来的。他伸手推倒了那摞砖头,随之脱口叫了一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星光闪烁的夜空……后来,当组织上的人在秋水河滩的一个废弃水磨坊里对他进行审查时,父亲将他的奇迹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大家听。那几个人一言不发,只是阴沉着脸看着父亲。谁都认为这个故事太离奇了,简直是天方夜谭。这时候父亲恐慌起来,一向口齿伶俐的他突然变得结结巴巴,以至于他的讲述变得颠三倒四,混乱不堪。在这种情况下,父亲只好从头再来,结果,他惊讶地发现,当他重新开始的时候,他讲的那些过程不但没有因此而清晰起来,反而更加混乱如麻,而当他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的罗嗦便戛然而止。他站在那里,半张着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大家。半天之后,他才喃喃自语道:“我,我这是在干什么呢……
“你说呢……”
刘仓伯石雕般地坐在那块石磨盘上,深陷的两眼从宽大的雨衣的衣帽下边看着父亲,而父亲又开始了他那苍白无力的叙述,两只手还在不停地比划着。父亲不像是在讲述,而像是在用一团废线织一件毛衣,每一次努力都在增添着更多的混乱。有人干脆冷笑起来。
“……真的,突然我就掉下去了……”
“你是说,你从一条暗道里爬了出来……”刘仓伯站了起来,那件宽大的雨衣在父亲面前晃来晃去。“那么……暗道……你能带我们去看一下那个洞口吗?”刘仓伯提出的是一个合情合理而且简单不过的要求——只要找到那个洞口,父亲的“故事”的真实性就不言自明了,也就是说,那个黑暗而潮湿的洞口将说明一切。显然,刘仓伯是在帮助父亲将那个故事讲完。可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当父亲满口答应着要带领人们去看那个洞口时,他突然意识到他根本记不起那个洞口在什么地方,好像那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洞口,而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梦,一个道听途说的谎言……人们笑了起来,马龙的笑声格外响亮,甚至还有些神经质。父亲慌张起来,他感到自己从头到脚都长满了嘴巴,可是所有的嘴巴都发不出声音。他呆站在那里,脑门上冒出汗珠来,可怜巴巴地看着眼前那些人们。
“老刘……”父亲说。
刘仓伯转过身来,看着父亲。突然,他笑了一下。
“不急,不急,慢慢想想再说……”
刘仓伯说完一脚跨出门走了,那件宽大的雨衣消失在不远处的芦苇丛中。那是一片永远望不到边际的芦苇丛。那时候,父亲站在那里,望着那片绝望的芦苇丛,像河滩上的鱼一样大口喘气,很长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人们陆陆续续走开了,低声说着什么。父亲追了出来,走到磨坊门外他停下了。后来,他的身体开始摇晃。他试图保持身体的平衡,可是他做不到,终于,像一棵风中的朽树那样,他倒在了地上……
“……应该把祁铭枪毙了……为啥不枪毙他……”
祁铭就是我的父亲。马龙不止一次地找到刘仓伯,建议枪毙他。他甚至觉得父亲比煮死他二叔的熊炳辉更可恨。他坐在茶桌旁边的一条板凳上,直瞪瞪地看着对面的刘仓伯。可是刘仓伯只是冷笑了一下。马龙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抓起地上的斧子就要朝门外冲去。刘仓伯咳嗽了一声,马龙只得像一只受到训斥的狗那样,重新回到座位上坐下来。突然,马龙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用双拳捶着桌子。
“……是的,别人都死了,可你还活着……”
那时候连母亲也这样说。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像一个思维缜密态度严谨的数学老师,她在运用数学定律和方程式计算一道数学题,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父亲应该死掉……可是父亲没有死掉,他正坐在她面前,像个可怜巴巴的孩子那样望着她。然而数学的规则是先天的,这个逻辑不容置疑。是的,对于现在的父亲来说,活着突然失去了理由。开始的时候,父亲苦不堪言,但后来他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决定自杀。有好几次夜静更深的时候,他忽然从床上爬起来,从抽屉里摸出手枪,打开了保险。可是在这个时候父亲突然又犹豫不决起来。他好像拿不准是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还是将枪口伸进自己的嘴巴里,抑或是对准自己的眉心或者心脏……重大问题已经决定,却在这些枝节问题上出了麻烦。这个麻烦使父亲的自杀计划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自杀了,他的死亡是否就有了合适的理由?从这一刻起,这个突然出现的问题开始折磨他。他彻夜不眠,通宵达旦地在一叠稿纸上画来画去,甚至列出了一张又一张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父亲上大学时学的是数学专业,是数学系的高材生,连教授遇到问题都要找他商量。但是现在,显然,父亲的这些殚精竭虑的思考和计算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哪怕是接近合适的答案。那时候父亲的情况是多么糟糕呀!无论他怎样计算,他的生命都面临着一个两难的境地:活着是错误的,而死掉也是错误的……显然他遇到了一个永远没有结果的死题,然而在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人,就像是在论文答辩的考场上,齐刷刷地瞪着一双双质询的眼睛盯着他,等待他拿出一个明确无误的答案……父亲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时常一连几天将自己关在那间不大的书房里,像拉磨的驴一样绕着桌子转来转去,嘴巴一刻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有的时候他会突然停下来,面向墙角站着,用右手做出一个持枪的姿势,对准自己的脑袋点了一下,“叭!”然后独自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刘仓伯显然是病了。我一走进那间近乎密室的小屋,就感到有一种病痛像黏稠潮湿的空气一样充满了四周的空间,刘仓伯坐在那里,似乎还想像平时那样保持着一种雕塑般的姿势,但是他显然做不到,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打着摆子。桌子上放着已经泡好的茶水。好像他在为自己的疾病害羞似的,当他感觉我走进小屋时,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他……必须得死……”
我说,“什么?你说什么?!”
“所有的一切都很清楚了……”
“…… ……”
不知是不是因为高烧不止的缘故,刘仓伯那天显得高度亢奋,平时很少说话的他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
“……昨天夜里,我见到你父亲了……就在那片树木子里……好大的一片林子,望不到尽头的树木……月光很好,简直跟白天差不多,所以我不会看错……林中有一条发白的小路……你母亲也在场,穿着那件雪白的衣裳……过去她在茶楼时就喜欢穿这种衣裳……所以,一切都很清楚了……喝茶。你喝茶吗……杭州龙井,你母亲她挺喜欢喝的……事情就这么办吧!我已经考虑成熟了,就这么办,不会再改变了……”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七
后来有一段时间,父亲天天在外边跑,每天天不亮就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我时常看见他回到家里时总是满身尘埃,有时候裤腿和鞋子裹满了泥巴,而且每一次都显得很颓唐,就像在外面被人痛打了一顿似的。母亲好像知道父亲出去干什么了,却不管不问,除了每天在佛堂里念一阵经文,就是独自在后院的石榴树底下咿咿呀呀地唱戏,好像父亲的事与她毫不相关似的。母亲是唱戏出身的,后来她同父亲结婚了,就不再在茶楼里唱戏了。可是离开茶楼的时候,唱戏用的那些行头她一件也舍不得丢掉,珍宝一般保存在刘仓伯送给她的那个皮箱里(那是一只路易威登牌皮箱,你想象不出刘仓伯是从哪里搞到这些精致而昂贵的东西)。即使离开茶楼这么多年,她还始终忘不掉自己的老行当。不过由于父亲的原因,除非是刘仓伯请她,她从来不再在外边唱了……母亲的性格似乎有些马马虎虎,可是对待唱戏从来都一丝不苟,即是面前只有刘仓伯一个人,她也要认认真真地画画妆,一样不少地戴上行头,就像当年正式登台演出一样。一旦进入戏中,本来就姿色过人的母亲就出现了天上人间般的变化,叫人觉得她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凡间女子……在晴天或明月之夜,我们那个老宅子后院里的那棵老石榴树在石板地上投下一大片斑驳陆离的影子,那里大概就是母亲的戏台了。大多时候她穿着戏装,独自一人在那里比比划划,咿咿呀呀……后院被四周高大的屋宇墙壁紧紧地围着,寂静得像一眼枯井,常年都是母亲一人活动的地方。有一次无意间我撞上了那个场境:我从二道院楼上一间堆放杂物的房屋的门缝里后院望去,看见一棵石榴树枝叶如盖榴花似火,一个一身素妆的女子正独自在那里轻吟曼舞……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山边枫叶红似染,
不堪回首忆旧游……”
白娘子柔若无骨,白娘子起舞回风,白娘子的一招一式都似在风中飘水中游。我惊讶得连呼吸都困难了,好像那根本就不是我的母亲,而是一条身如白练曲折前行的长蛇……
“找到了吗?”有时候母亲也会不冷不热地问上一句。“老刘今天还在问呢……”
“…………”父亲张了一下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是不是在做梦?”
“或许…………”
“哈,洞口,有人相信你吗?”
“……或许,或许……”
父亲是在寻找那个洞口,那个要命的黑洞。可是那个黑洞在哪里……也许那个黑洞压根儿就不存在,那个关于黑洞的故事只是父亲做的一个梦,一个幻觉,一段没有来头的谎言……不,有一天夜里他再一次穿过窗棂,跳进我的房间里,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床前……他没有了脸,自然也没有了嘴巴,可是我分明听见了他的声音。像是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旅行者,他的声音苍老沙哑,飘飘忽忽,但是一字一句都像钉在木板上一样实实在在,清清楚楚,他说他找到那个洞口了,就在城东熊家坟园的一块墓碑旁边……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熊家坟园——那里更像是一片松柏混交的大树林,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枝桠交错,遮天蔽日,大概是多年没人料理的缘故,坟园里荆棘交错,杂草丛生,即使大白天走进去也像是行走在阴晦的黑夜里。洞口在一块墓碑旁……可是哪一块墓碑父亲没有说清楚,或许是说清楚了我没有听清楚,因此我只好从我看到的第一块墓碑开始一座挨一座地查找。但是坟园的坟墓足有上百座,疏疏落落地占据了上百亩土地,幽黑的树林间狐兔伏窜,怪鸟低鸣,令人脊背发凉,还没找到十座墓碑我就拔腿跑掉了……熊家坟园就是军统在Z城的工作站站长熊炳辉家的坟园,十几年前熊家还是Z城的第一大户,将近半个Z城都是熊家的,可是后来因为一场官司耗尽了熊家几辈人积下来的财产,熊家就像一堵洪水中的土墙那样一块一块地坍塌了……熊老大在埋葬了自杀而亡的父母亲后就跑掉了,一去十几年音信全无……十几年后,当熊家老大再次回到Z城时,不仅成了军统工作站的上校站长,而且还聚敛了不少钱财……这个熊家老大就是眼下Z城炙手可热的熊炳辉。熊炳辉开始重整旗鼓收拾河山了,第一件事就是收回了他的那个小情妇眼下独自居住的东城宅院,据说,下一步他就要收回临风楼茶楼……这些信息都是马龙告诉我的。马龙总是瞪着一双大号的从不眨动的眼睛,特别粗壮的脖颈上布满了蚯蚓般的青筋,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可是Z城里却有很多他的狐朋狗友,大街小巷旮旮旯旯发生什么事他都会最先知道……有一段时间我怀疑父亲就是他杀的,因为他也一直坚持认为是父亲向军统透露了“雨衣”行动的消息,出卖了他的二叔和那几个同志。父亲被打死后,马龙兴高采烈,还约了几个泼皮朋友到酒馆里大吃大喝了一顿,“祁铭死啦,他妈的该死……”但是正如马龙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父亲是叛徒一样,我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马龙杀了父亲……为此我曾经询问过刘仓伯。刘仓伯没有回答我,只是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场大雨后的第三天我在街道上见到了马龙。马龙一把扯住我的胳膊,将我拉进一个僻偏小巷中的小院子里。“刘老板出事啦……被人打了一枪!”马龙的脖颈好像更粗了,那些绷起的粗筋毫无节奏地跳动着。他向我讲述了刘仓伯被枪击的经过,可是他的讲述就像是一大堆未经排列的铅字,根本就没法让人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有一点可以肯定,刘仓伯确实是挨了一枪。那颗子弹从他的右肋穿进去,又从背后右侧飞了出来……我想起了那天见到他时的样子:他低着头,脸色蜡黄,神色暗然,身体无法控制地打着摆子,说话时少气无力却又不停地说着一些我根本无法听懂的话……
“刘老板说让我代替你去执行一项任务……”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马龙掏出手枪,眯上一只眼睛做出瞄准的样子。“或许他担心你完不成任务……”
“我完不成任务?!我的枪法比你好一百倍……”我叫了起来。
“这不是枪法的问题……刘老板可能有他的想法。这些天来刘老板总是显得……咋说呢,反正与以前不一样,大不一样……”马龙站起身来,“本来这件事是绝密的,但我还是告诉了你——我相信你,你不会走话。但是,你要是走了话……”马龙将手枪对准我的鼻子,“叭——明白吗?”马龙笑了一下,将手枪插回腰间。
“……可是,你到底要去执行什么任务?”
马龙四下看了看,将嘴巴贴近我的耳朵。“同上次一样——剌杀一个人……”
“谁?!”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不过,那一天,他出现的时候,右手拎着一包中药……”
马龙忽然扯了声唿哨——一只高大的狼狗从外面跳了进来。那只狼狗走到我跟前,从头到脚将我闻了一个遍,“你这个人还是可靠的——它一闻就知道——不然,它会一下子咬断你的脖子……”马龙话音刚落,就同那只狗一道消失在门外。
这肯定是一项极其重要的任务,因为刘仓伯很少直接交办任务。我知道“雨衣”行动是一次,这次行动应该是第二次……
八
父亲在一场大病之后突然找到了那个死题的答案。
那些时日他一直把自己反锁在那间不大的书屋里,伏在书案上不停地写着什么——乱七八糟的稿纸摆满了书案,上面满是各种莫名其妙的文字,几何图形、方程式、问号、感叹号和省略号。在那些深陷在迷雾中的苦闷日子里,在某一个时刻父亲似乎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那个答案——它躲藏在那些迷雾的深处,像一缕隐约可见的光,摇摇曳曳地向他飘来,它轻盈颤动飘飘缈缈的姿态犹如绿色蝴蝶的翅膀。可是当他试图去捕捉它时,它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尽管如此,这缕似有若无的光让父亲兴奋得颠三倒四,他更加疯狂地在稿纸上又写又画,通宵达旦,废寝忘食,直到有一天,父亲突然大叫一声,栽倒在书案上……我永远也忘不掉那段黑暗的日子:整整七天七夜,父亲昏迷不醒,结满疮痂的嘴唇不停地歙动着,说些谁也听不懂的呓语。后来父亲说,他突然掉进一道深不见底阴暗潮湿的暗道里,暗道里塞满泥水,没有一丝光线,他想爬出来却不知道出口在什么地方。他拼命地朝前爬着,他觉得他在里面整整爬了一百年,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突然看见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一缕飘忽不定的光亮……父亲大叫一声,折身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我找到那个答案啦!”父亲面容清癯,但神清气爽,“我找到那个答案啦!”
“答案?什么答案……”
父亲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然后他从病床上跳下来,“好啦,好啦,一切问题都解决啦!”
父亲那些天显得很亢奋,前些日子堆积在他心中的焦虑和苦闷像是被一场大风吹得净光。我想起了一年多前父亲离开家的那个夜晚。吃过晚饭他就钻进自己的书房里去了,接着里面就不断地传出一阵阵金属撞击的声响——我已经预感到父亲要做些什么,可是当我试图走进那个书房时却发现门被反锁着。当挂在墙上的木钟整整敲了九下时,父亲推门走了出来。“我得出去一下……”他说。父亲说话很平静,就像平时他要去学校里值夜班一样。我看了一下母亲。母亲正在埋头看一本线装的戏文本子,右手还在胸前比比划划,好像根本没有听见父亲在说话,因此我理解父亲的这句话是对我说的。外面还在下雨,雨丝像闪亮的蛛网一样在门窗射出去的灯光里飞舞。我看见父亲穿上雨衣,拿起一把手电筒,刚要迈出门槛时又停下了。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我呆呆地盯着父亲,心中充满了迷惘、痛苦和无奈。父亲朝我笑了一下,像是宽慰我又像是在宽慰他自己。雨打在屋瓦上,打在花园里的树木花草上,打在铺着青石板的甬道上,发出了密密麻麻的沙沙声,像是有成千上万只飞蛾在扑打翅膀。我听见父亲踩在雨水里的脚步声,仿佛看见溅起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腿。我突然感到有话要对父亲说,可是,当我奔向门口朝外望去时,看到的只是灯光照射中飘飞的雨丝,地面上积水里溅起的像瞬间开放又瞬间枯萎的睡莲一样的雨脚,以及在风雨中拼命摇曳的湿漉漉的树木的枝叶……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眶里突然充满了泪水……那天夜里我一夜未眠,我在期待什么却又不知在期待什么。大概在子夜时分,我听见城东郊方向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响,那些枪声与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密集而焦躁,像是一大群夜鸟诡异的鸣叫,飞快地划过阴晦幽暗的夜空向城东南飞去……第二天早晨,一个叫花子在城东郊那片枫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面孔稀烂的男尸……
……直到第二天晚上父亲才被人用一辆牛车拉回我家那座老宅院里。掀开盖在他身上的床单时,我看到了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是的,那就是父亲。他的脸上至少中了二十颗子弹,所以那张脸已经不是脸了,倒像是一块被哪种食肉动物咬碎的烂肉。他的眼睛至少各中两枪,那两颗时常闪闪烁烁略带笑意的眼珠子已经没有了,留在那里的只是两只血肉模糊的黑洞……其实是在埋葬了父亲之后我才对父亲所说的那个答案恍然大悟,这是许多个日日夜夜父亲挖空心思寻找的东西。但是,当我一旦明了后,却觉得那个东西是那样地荒唐可笑。父亲一直想洗雪他的罪名,又找不到那个他所说的洞口,于是用他数学系高材生的思维想出了这样一个解决办法:自己亲自去杀了熊炳辉,或者被熊炳辉杀了!他相信这两种结果中的任何一种都足以解决他的问题……是这样吗,父亲?可是父亲的嘴唇被全部打破了,牙齿几乎全裸露在外面——父亲的牙齿很健康,整齐,洁白,严实,这与他一生养成的严谨细致的生活习惯有关——那些裸露在外面的牙齿让人觉得好像父亲忍不住在笑,他就是带着这样的表情被深埋进泥土中。可是,父亲,你在笑什么呢?你的问题果真解决了吗……
九
我也觉得刘仓伯与以前不一样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一样。刘仓伯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连他的面孔和身体也总是裹在那件宽大的雨衣里……这些天我没有见到他了——刘仓伯像是秋水河里的一条水蛇,时常在水面一闪而过就潜入水底了,然后藏身到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我只是在想着他的枪伤,他的身体,他是不是到什么地方治疗枪伤去了?但是,这只是我的猜想。按照组织上的规定,除非他召见我们,否则谁也不能去见他,甚至不准打听有关他的消息……他肯定不会去医院,连街上的小诊所也不会去,这倒不是因为他害怕被发现,而是因为他的性格。刘仓伯像一匹游荡在深山野林里的孤独的巨兽,从不与谁接近,一旦受了伤就独自躲进山洞里或林莽深处,用舌头舔舐自己的伤口……
父亲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再次出现。不过这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我的床前站了一会儿,我看见那张没有脸的脸好像向我苦笑了一下……我有一种预感——父亲是在向我作最后的告别,也许以后他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突然折起身子叫了一声:“父亲……”,可是父亲没有答应,他的飘忽的影子像是受到了震动,肥皂泡一样破碎了,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重新归于宁静。我在床上坐了很久,思索着这一切。现在大概是子夜时分,后院佛堂里的木鱼还在响着,冰凌一样的声音急促地回响在老宅院的上空,“梆梆梆梆梆梆……”我的心脏像突然苏醒的蛇那样动了一下——我感觉到了一个东西,一个面目不清却真实地存在的东西。这个东西无声无息,却随着母亲的木鱼声快步走来,越来越近,像一个月夜中匆匆赶来的黑色幽灵,就要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梆梆梆梆梆梆……”
……马龙突然来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走进这个老宅院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像一只毛茸茸的手将我从梦中揪起来。我打开门,看见马龙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外面,在他扑了进来的时候差点将我撞倒在地上。“有酒吗……”他跌跌撞撞地跑来跑去,饿鬼似地在我的房间里东扒西找。又下雨了,外面的屋顶和树枝间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这个季节里总是没完没了地下雨。“酒呢?我要酒……”马龙显然已经醉了,脸庞发紫,两眼布满了血丝,可越是这样,就越是急不可待地催我拿酒喝。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还没来得及将酒瓶递给他,马龙就一把抓了过去,仰起脖子往嘴里灌。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儿……”
“出事啦……可是,这是怎么回事儿……”马龙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他显然急于告诉我什么,但是由于过度紧张说话反而说不出话来。“任务……任务……”
“任务?任务怎么啦?”
“任务,日他奶奶的什么鬼任务!”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
酒瓶跌落在地上。马龙向后一仰开始打起了呼噜,涎水从他的嘴角淌了下来。直到第二天完全清醒过来时,他才给我讲清楚了那件事情的经过……我更加真切地感到,那个正向我走来的幽灵样的东西越来越清晰了,正要从一片无边的迷雾中显现出它真实的面孔……时间是在子夜时分,装扮成一名外地旅客的马龙按照预定计划藏在万客福客栈二楼的一个房间里——这是一个大致呈四合院结构的小院落,两层高的土木结构的房子像一只密闭的盒子那样围成一个正方形。那个房间靠位于北面那排房子的二楼上,有人提前就替他预定好了。马龙走进房间关上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前墙的窗子向外面那个天井样的小院子里观望——对于射击者来说,这是一个绝好的位置:透过窗户,小院子的一切一览无余……但是马龙最关心的是对面那排房间的第三个门洞:子夜时分,有一个男人将出现在那道门洞前面,明显的标志是右手里拎着一包黄草纸裹着的草药……这时候,马龙的手枪从窗户里射出子弹,二十发子弹,全部打出去……所有这一切都是这次行动计划中明确无误的规定。按照马龙的叙述,这个过程应该以开枪射击为界限分作前后两个部分:第一个部分,那个拎着草药的男人如约到达,第二个部分,神枪手马龙瞄准那个男人的脑袋,将手枪中的二十发子弹一股脑儿地打出去,然后,他选择躺下睡觉或是立即撤离……可是,当第二个部分开始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安装在客栈院子中间的那盏昏黄的电灯下,那个人的背影让马龙的眼睛一阵剌痛——他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好像一个人,一个他似乎非常熟悉的人……马龙在那一瞬间完全愣住……然而更让他发懵的是:就在他愣住的那一刻,一个通体洁白的人影鬼影一样飘然而至,出现在那个男人的旁边,而这个白色人影是行动计划中根本没有的……
“不,不可能!”我大叫起来,“你完全是看错啦!在那样的环境中,你怎么能看清楚……”
马龙笑了起来。“我身上什么都可能出错,唯独这双眼睛不会出半点差错……看看这是双什么眼?狼眼!狼眼会看错吗?即使在漆黑一团的夜里,狼眼照样能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那个院子里还装有一盏灯泡呢。我告诉你,最容易出错的时候不是在黑夜,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以为我会出差错,可是,不是我错,是他错了……但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替我想想,为什么……”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马龙。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一种想吐的感觉。那种感觉生生的,硬硬的,搀杂着一种盐碱似的苦涩味,蛇一样从我的胃肠底部往上窜,窜到了食道里,窜到了咽喉里。我想把它咽下去,可是那条蛇拼命地挣扎着,最终还是窜了上来。我吐了,吐得一塌糊涂。我从来没有这样呕吐过,翻江倒海,死去活来,就像是一场憋了很久的酣畅淋漓的大暴雨……马龙,你看,连血都出来了……
“这事并没有结束,或许只是刚开了个头……活儿还得干……不过,肯定不是我。是谁,我不知道……”马龙朝我笑了一下,他笑得很诡秘。
十
事实上马龙没有完成组织交给他的任务,按照规矩,他应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向组织检讨,请求严厉处分。可是那天离开我家后,他却像一只剌猬那样躲了起来。他大概是想洗手不干了。这说明到现在马龙并不明白组织的真正含义。刘仓伯曾经让人通知我去找他,可是我找了大半个城也没找到。我开始猜想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比如说,跑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开枪自杀了,或者,在身上绑上一块石头,跳进波涛滚滚的秋水河里……可是没有,他是躲藏在一个地方睡觉去了。
这个地方与临风茶楼不远,几乎就是茶楼的近邻。那里有一座十九世纪初意大利人留下的两层小楼,楼顶上有一间像鸽子笼大小的阁楼。马龙将自己藏在那里,每天只干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睡觉。马龙的酒量奇大,一大瓶烧酒一饮而尽。马龙扔下酒瓶倒头便睡。大块大块的睡意像乌云一样遮蔽了他的眼睛。马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开始时他感到自己像是躺在一片荷叶上,飘浮在一河清水上面,在一缕缕夜风的吹拂下顺流而下,他甚至看见了高高低低地悬挂在夜幕上的星星,渐渐地,睡意越来越浓,也越来越沉重,以致于荷叶无法承受它的重量,慢慢地沉入河水深处……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感到远处有一个人朝他走来,飘飘悠悠地像是悬浮在半空中一件宽大的衣裳……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他来到了马龙床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马龙大叫一声,折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看到了一件宽大的雨衣。
“别动……”雨衣下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马龙的肩头,马龙感到一阵疼痛像电一样传遍全身。然后,马龙看见,雨衣下的另一只手以一种几乎看不见的动作朝腰间摸去。马龙身体一哆嗦,伸手去抓藏在枕头下的手枪。“你最好别动……”雨衣里传出一个男人的沙哑的声音。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是从海水深处传出来的。“你想背叛组织吗……把枪拿出来……扔在地上!”冰冷的枪口抵住了马龙的眉心,那种生硬的金属质感让他浑身发冷。他哆嗦着从枕头下拿出那只匣子枪,扔到了床前的地上。
“为什么……我是问你任务完成得怎么样?!”
“…………”马龙的嘴唇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问你哪!”
“事情出现了意外……”
“意外?”
“那个人穿着一件雨衣……”
“雨衣?雨衣怎么啦?难道匣子枪还打不透一件雨衣?”
“后、后来又出现了一个女人……我、我没法开枪……”
“…………”
“一……一个穿着白衣裳的女人……”
“遇到女人就扔下任务不管了吗……”
“饶、饶我一次吧……下、下次我……”
“下次?还有下次吗?”
“…………”
马龙知道接下去要发生什么了。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一声枪响后自己的脑瓜像被击碎的灯泡那样变成无数的碎片四散开去……枪响了,是那种零距离开枪时才有的沉闷的声音。他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片像水中的墨汁一样翻动的黑暗,他甚至听见了一声瓷器破碎的声音,他感到自己像只破碎的瓷瓶那样萎泄成一堆碎片。他倒下了,仰面躺倒在床上,等待着自己像烟雾一样地消散开去……然而,一段难熬的时间过去后,他的身体似乎并没有消散,相反,眼前的黑暗竟慢慢地消散了,一片亮光像水面的波纹一样荡漾开来……他试探着睁开了眼睛,看了看四周,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穿雨衣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四周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不过他的脑袋没有粉碎,倒是那只不知放在墙角多少年的花瓶变成了一堆碎片……他没有死,在经过了一个痛苦的时辰之后马龙证明了这一点。一股无法控制的欲望从他身体的深处挤了出来,马龙哭了,起初是那种压抑的扭曲的声音,接着哭泣就像放开闸门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马龙感到自己在瞬间度过了一百年……
……有一个东西,它正在向我走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却感觉到了它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而当我想看清楚它的面容时却看到了更多的黑暗。但是那个东西的存在是不容置疑的,像是身处一幢空荡荡的楼房中,那持续不断的脚步声正回荡在所有的房间里……
刘仓伯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了。当我穿过那条漆黑的通道进入那间密室时,我已经看不见上次在这里看到的那些像蛛网一样飘浮在四周的病痛的气息。正如母亲所说,刘仓伯是一个强健的男人,一颗子弹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他甚至不需要治疗,只需要像森林中的猛兽那样,伸出自己的舌头舔一舔伤口就能恢复如初……刘仓伯一如我过去来到这间小屋时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张小木桌旁。“坐……”听见我进来,他的身体的某个地方好像动了一下。木桌上一如往常地放着泡好的茶水。“龙井,你母亲特别喜欢喝这种茶……”刘仓伯突然提起了母亲,并且叹了口气,好像母亲对龙井的偏爱使他感到无可奈何似的。我不大喜欢刘仓伯说起母亲,可是他总是在某个时候猝不及防地说到她。
“带枪了吗……”他说。
“带了。”我小心翼翼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让我看看……”一只大手从雨衣下面伸出来。我把枪放在那只手里。接枪的时候,那只手好像哆嗦了一下。“这是把好枪……”
“是的。父亲倒在那片林子里的时候,手里还握着它……”
“不。枪是后来在十几米远的树丛中捡到的。他的子弹打光了,在最后时刻,他将手枪砸向了敌人……”
“刘仓伯果然是父亲的拜把弟兄,父亲的情况你总是一清二楚……”
好像身体的某个地方疼了一下,刘仓伯站了起来。“你父亲活着的时候,有好几次我想同他交换,可是他说什么也不同意——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喜欢什么,就放不下了……这是优点,也是缺点……致命的优点和缺点……”他将手枪在手里把玩着,反来复去,像是在欣赏一块祖传的宝玉。
“不过,没办法,一切都是因果……”我看着对面那张脸回答说。
刘仓伯手上的动作停住了。“有因必有果吗?”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他的脸依然隐藏在衣帽里,我看不见他的眼,但我知道他在看我。“为什么时常我们看不到因,有时候又看不到果?”
“那是因为……时间没到。”我呷了一口茶。
刘仓伯又转过身去。“一切开始的地方,一切都将结束,一切结束的地方,一切都将开始……是这样吗?”
“…………”
我没有回答,刘仓伯也没有再问。我听见茶壶延伸的裂纹发出的声音,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和肺叶的扇动。“每次有什么事情,我总是要事先检查一下枪……有一项任务……”他把枪放在我面前。天气闷得叫人窒息。走出那间密室时,我听见刘仓伯说了一句:“今夜好像有一场大雨……”
十一
晚上十点整,那场大雨如约而来。其实晚饭的时候天空上的星星还在闪闪烁烁,可是不到一个时辰东南方向就出现了乌云。那些乌云像是一大片疯长的蘑菇,又像是冲向海岸上的黑色潮汐,不一会儿的工夫就遮蔽了整个天空……最早到来的是狂风。先是花园中那棵棕榈树的叶子晃了一下,接着所有的树叶都如长发魔鬼般地舞动起来。黑暗如漆的院落在天边的一道微弱闪电下亮了一下,接踵而至的就是雨了。开始是一片像海水冲刷海滩发出的喧嚣,紧接着就是雨阵形成的千军万马了。它们追赶着狂风,冲散了乌云,带着巨龙般的哮喘扑面而至。那些密密麻麻的雨滴足有卵石一样大,房顶上的瓦片和窗户上的玻璃纷纷破裂,撕裂的树叶像废纸一样满地乱飞……我听见雨声中传来刘仓伯的声音。
“十点钟准时出发……有一辆马车会去接你……”
走出院门时,我看见一辆马车已经等在那里。准确地说我看到的只是一辆马车的黑糊糊的轮廓。车夫斜跨在车辕上,假人似地一动不动,浓重的夜色和穿在他身上的雨衣使我无法看清他的面孔。我刚一猫身钻进车篷,车轮便开始辗轧着泥水向前滚动。马车颠簸着,像是一只漂浮在波涛里的小船……
“……然后,沿着石桥路一直向西……”
马车走到我家门前那条小路的尽头时便拐上石桥路,然后一直向西……
“……到了牌坊路口向左拐,然后向南……”
马车拐上牌坊路后向南驰去。
“……过了秋水河大桥,向前走五百米,向右拐进一条小胡同……那个小胡同的名字叫……”
过了秋水河大桥,马车走进那条小胡同的时候,我从车篷的缝隙里看见,路边的电灯照亮了一家门店门楣上方的一块匾牌:秋水巷药店……我判断这条小巷应该就叫秋水巷……马车穿过秋水巷后,又拐进另一条小巷。我记得刘仓伯说这条小巷叫“古井巷”。果然,借着闪电,我看见一块路牌上写着“古井巷”三个大字……一路上马车夫一言未发,连坐在那里的姿势都没有改变,但是马车所走的路与刘仓伯交待的路线完全一致,这足以说明这个车夫就是我们的同志……假人变成了真人,我那颗刚才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踏实了。“谢谢你,同志……”我说,但是我没有听到回答。回响在我耳畔的只有喧哗的风声雨声和马车行走中发出的颠簸声。
“……灯笼巷中间地段有一道老牌坊,看到牌坊向北,拐上北衙门路……”
雨还在下,没有一点减弱的意思。街道完全变成河道了,混浊的雨水满街乱流,漂满了树叶和草渣。那匹老马似乎提前看过地图似的,一直以同样的速度向前跑着,在任何路口都没有一点犹豫的意思。到现在我还害怕自己是在做梦。我伸手接了一把雨水,雨水打得我手掌生疼。这不是梦,但我感觉这一切比梦境还要虚幻。这个城市我并不陌生,但在这样的雨夜里却像是走进了一个一百年前的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不,还不止是一座陌生城市,而是一座没有光亮的无边无际的迷宫。我的心中瞬间生出了一种愁怅:从今夜出发,我的后半生将一直不停地在这座晦暗的迷宫里兜圈子,永远无法找到它的出口……但是,在十二点整的时候,我们来到一座小客栈前——我在小客栈的两扇木门上看到了一对虎头门环——这是刘仓伯给我交待任务时特意提到的那个小客栈的标记。他说:“客栈二楼上的四号房间已经提前定好了……”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感觉:那座浮现在我心中的迷宫是否就是这家客栈?而这两扇看上去已经破败的木门就是迷宫的出口吧……马车停下了。车夫做了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手势示意我下车,然后就走开了。借着一道突然亮起的闪电,我看见那个马车夫在距离我几十米远的地方好像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走进客栈,打开手电筒。我的眼前是一道空荡荡的客厅,一道落满灰尘的柜台,几张东倒西歪的桌椅,以及靠左手旁边一道通向二楼的木楼梯……这家客栈已经多少年没有住人了?当我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时,眼前出现了一片昏黄的光亮——这座客栈的后面有道四四方方的封闭式的小院子,院中一盏电灯在雨中发出若明若暗的光芒。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这道院子是否就是马龙给我讲过的那道院子?我推开门,走进房间。像所有的小客栈一样,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把木椅,一张小木桌,剩下的就是前墙上的那扇窗户。透过窗户向对面的房屋看去时,我看到了一个门上写着一个“3”字的门洞……我忽然想起,现在的时间也正好是马龙说的那个时间。一切都在重复马龙的故事。但是,我发誓:在故事进展到关键时刻,故事的情节将会发生变化。我绝不会重复马龙那个致命的错误。一切都将分毫不差地按计划进行……我紧贴窗户旁站着,两眼紧盯着对面那扇门洞。大约十几分钟之后,我听见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然后,在那扇门洞前,一个身穿雨衣的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那里……我的心狂跳起来,眼前忽然一片漆黑,耳朵里灌满了风雨的喧哗声。我执行过多次剌杀任务,但是,包括第一次在内,我也没有这样紧张过。我几乎是闭着眼睛扣动了扳机……那个穿雨衣的男人好像是吃了一惊,慢慢地转过身来,朝二楼我呆的这个房间望了一眼。我看见,他好像还朝我这里笑了一下。然后,他身体猛然一耸,像是打了个饱嗝,接着,那个高大的身躯开始摇晃。一只胳膊从雨衣下伸出来,好像要去扶那扇木门,但是那扇门离他太远了,他努力了几次都没能够着……他好像叹了口气,倒下了……
十二
低回的闷雷,微弱的闪电,雨丝像闪亮的蜻蜓在黑夜的背景上飞舞,湿漉漉的树木反射着隐隐约约的电光。我的眼前出现了一片密密匝匝的树林。一群幽灵般的枪手狼群般地围过去,将一个男人围在中间。那个男人虽然手中拿着一把匣子枪,但此刻却显得病羊一般地孤独和软弱。他扣了一下扳机,枪没有发出声音,又扣了一下,仍然没有声音。他哭了,嘴巴丑陋地向下咧开,粘稠的泪水涌满眼眶。他没有办法了,只能作最后一搏。他看了一下手枪,气急败坏地砸向对面的一个杀手……然后是一阵雨点般的密集射击……但这射击不是来自那个男人,而是他的对立面。他开始摇晃了,像一根瞬间朽掉的木桩,却又不愿意倒下,伸手去抓身边的一棵小树,可是现在对他来说,那棵小树近在咫尺又遥若千里。他努力了几次最终没能够着,他摇晃几下,直挺挺地倒下了……那个倒下的男人是我的父亲……父亲,此时此刻正躺在一座黄土坡上的坟墓里,用那双没有了眼珠的眼看着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任凭他绞尽脑汁,这个夜晚的黑暗永远不可理喻。它更像是一道死题,穷尽终生也找不到它的答案。我听见仿佛有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切开始的地方,一切都将结束,一切结束的地方,一切都将开始……”
一只高大的狼狗冲进了院子,直奔那个倒在地上的男人,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将他的身体从头到脚嗅了一遍。狼狗后面紧跟着跑进了一个人,同样直奔那个男人的尸体旁,迫不及待地扯开那件宽大的雨衣,然后转过身朝二楼我站立的这个地方喊道:“是他,就是他……”是马龙。马龙来这里干什么?我从二楼上跑下来。
“马龙?!”
“……你父亲不是叛徒!”
“…………”
“你父亲不是叛徒!”
即使隔着喧嚣的雨声,我也听见了马龙的话,泪水和着雨水流满了我的脸庞。
“不,他是叛徒……是叛徒……”
这是另一个声音。我回过头去,看见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人。她的瓷片一般的脸在转瞬即逝的闪电中反射出蓝萤萤的光亮。那是母亲!母亲看了我一眼,慢慢走向那个躺在地上的尸体旁边,俯下身子看着,像是在仔细地端详。
“你看,这张脸像谁?”母亲抬起脸来看着我。一道闪电像痉挛的蛇一样从小院的上空飞过。我看见母亲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好像那张脸立刻会像破裂的瓷器一样变成一堆碎片。“……你杀死了你自己……”
…………
刘仓伯的葬礼在第二天下午举行。雨依然没有停,而且好像永远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冷嗖嗖的秋风一刻不停地吹着,雨丝像闪亮的渔网在空中飘舞。差不多所有的同志,刘仓伯的亲属和朋友,都参加了葬礼。在一道土坡下面,他们手持白花,像一片黑色的树林站在雨中。一个白衣素装的女人远远地站在一片林子的旁边,像微风中一片犹豫不决的树叶在那里飘来飘去。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山边枫叶红似染,
不堪回首忆旧游……”
当主持人开始为刘仓伯致悼词时,林子那边忽然传来了那个白衣女人幽咽哀婉的声音……我没有到墓地上去。无论怎样,我完成了任务。那天晚上,借着大雨和晦暗的夜色,我离开了客栈,离开了这座城市,逃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逃跑,但是内心在一遍又一遍地催促我逃跑,赶快逃跑。我将永远离开这个城市,到一个新的陌生的城市里开始新的逃跑……雨越下越大,顺着头顶淌下的雨水叫人睁不开眼睛,雨脚砸在客栈前街道的石板地面上,溅起的水花寒气袭人。我已经预感到我的逃跑之路将是没有尽头的,下一个城市,也许只是我逃跑途中的另一个驿站。风雨中的母亲冷得直打哆嗦,她直勾勾地看着我,递给我一样东西,然后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把这件雨衣穿上……”
然后,我看见,她的瓷器样的身体慢慢地烂成了一堆碎片。